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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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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何谓天下第十

      等到徐凤年重新披上蓑笠,提鱼竿拎鱼篓登岸,剑痴王小屏早已不知所踪,青鸟安静站在岸边,接过公子手上物件,鱼篓中空无一物,徐凤年有些汗颜,听潮湖里的锦鲤别说钓鱼,你就是弯腰拍水,也能让几尾鲤鱼跳到手上,徐凤年在湖上挨冻,辛辛苦苦钓了个把时辰,结果无功而返。除了刘豹小跑而至,幽燕山庄张冻龄张春霖父子,还有叛出观音宗的妇人也赶来,俱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不等徐凤年说什么,张冻龄好歹也算是一州江湖魁首,二话不说就要下跪磕头,徐凤年连忙扶住,不让他如此行大礼,捧了满怀名剑的张春霖更是满脸崇敬,恨不得当下就要拜师学艺,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道破实情,难得装了一次行侠仗义的好汉,言辞客套,“庄主借宿在先,徐某人还礼在后,互不亏欠什么,张庄主莫要太过上心,实话说来,这次跟幽燕山庄借剑千余柄,到头来给那帮南海练气士偷走不少,徐某当下愧疚难当。”

      张冻龄一直以为必死无疑,哪里计较那批被顺手牵羊而走的数百把剑,何况庄子上珍藏几十柄名剑都还在,像那张春霖佩剑无根天水,龙须烽燧,细腰阳春,杀冬,无一例外都物归原主。张冻龄为了身边女子尚且舍得封闭祖代相传的龙岩香炉,又岂会重视庄子所藏名剑重于相濡以沫的妻子,张冻龄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如此一个响当当的大老爷们,只是嘴唇颤抖,握住眼前白头年轻男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没有急于返身尺雪小院,直截了当说道:“幽燕山庄还有三年时间去铸造剩余符剑,我家中恰好有几柄材质类似木马牛的大秦古剑,等我回府,近期之内就会让人送来庄子,大抵可以帮庄主解燃眉之急。”

      张冻龄一脸愕然,喃喃自语:“这如何使得?世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既然是涌泉之恩,张冻龄又该如何回报?”

      徐凤年笑了笑,“湖上拦截南海仙家,只是意气使然,可之后那几柄大秦古剑,还得跟幽燕山庄做笔买卖,不是白送。”

      最怕亏欠人情的张冻龄如释重负,频频点头道:“如此最好,若是恩人不嫌弃,幽燕山庄所有密室,便是龙岩香炉也对公子大开,任由公子搬走,除去犬子所佩无根天水是及冠礼赠物,不好卖给公子,其余便是杀冬、龙须、烽燧和细腰阳春四柄藏剑在内,庄上所有喊得出名号的古剑利剑,都可以让公子一并拿走。再者,数位先祖当年游历江湖,偶有奇遇,幽燕山庄对于练气一事小有心得,那几秘笈,张冻龄只留下摹,原都由公子拿去。庄子上还有些田契金银……”

      张冻龄正说得起兴,被妻子扯了扯袖口,猛然回神,才自知失态,讪讪一笑,心想以这位公子的家世底蕴,哪里瞧得上眼那些黄白俗物,醒悟之后,抱拳致歉道:“是张冻龄俗气了,公子切莫怪罪。”

      徐凤年回望湖面一眼,转头笑道:“去尺雪小院慢慢谈?”

      张冻龄自不敢有半点异议,一行人到了小院,管事张邯已经把三名串门婢女连坑带骗带离院子,只留下两名就在尺雪做活的丫鬟,主客双方围炉而坐,少庄主张春霖没敢坐下,壮着胆子打量这位年龄看上去差不多的公子哥,数柄名剑在怀,有些滑稽,再背上几柄佩戴几把就差不多像是江湖上兜售贱卖破剑的人物了。可能是徐凤年的借剑太过惊世骇俗,张春霖误以为这位白头剑仙仅是瞧着年轻,实则已经好几甲子超然物外的世外仙人。

      徐凤年饮了一口黄酒,“庄主有没有想过把幽燕山庄的基业搬出去?”

      北凉缺土地缺金银,但最缺人才。幽燕山庄代代相承的高超铸剑手艺,是渔不是鱼,庄子上那近百号一辈子都在跟铸造打交道的能工巧匠,可不是几柄名剑可以衡量的价值,对铁骑雄天下的北凉来说殊为可贵。接下来朝廷一定会在盐铁之事上勒紧北凉脖子,步步逼近,徐凤年不得不未雨绸缪,如果有一大批经验老道的巧匠在手,就等于节省下一大批铁矿。

      张冻龄愕然之后,苦涩道:“恩公,实不相瞒,这两年眼看铸造符剑完工无望,张冻龄也曾犹豫是不是携妻带子浪迹天涯,躲藏苟活,可每次到了龙岩香炉,就都没了这份念头,数百年二十几代人的祖业,张冻龄可以死,但祖业不能毁在张冻龄手上,不说其它,每年清明祭祖扫墓,后辈子孙不管如何不出息,总得去做的。”

      徐凤年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

      张冻龄大气都不敢喘,英雄气短,更是满心愧疚,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身前慢饮黄酒的恩公。

      徐凤年笑道:“那我就以剑换剑,取走龙须烽燧在内的九柄名剑。”

      张春霖急眼了,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这柄无根天水也拿去,庄上便是砸锅卖铁,怎么都要凑足一百柄好剑才好还恩。”

      张冻龄洒然笑道:“是该这样,恩公如果嫌弃一百柄剑太过累赘,幽燕山庄亲自送往府上。”

      张春霖毛遂自荐道:“小子就可以做这件事情,正巧想要游历江湖历练一番。”

      徐凤年也没有推拒,抬头看了一眼风流倜傥的张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可以用作装载百剑。不过无根天水就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夺人所好,徐某就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想当个小人,吃相太过难看。好不容易在庄主和夫人面前有些江湖好汉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间就破功了。”

      张冻龄是不苟言笑的粗朴性子,听闻这话也是咧嘴一笑,这位恩公倒是真性情中人,庄主夫人更是一些隐藏心结次第解开,眉目舒展,愈发温婉恬淡。江湖阅历谈不上如何丰富的张春霖更是哑口无言,在这位年少成名的少庄主看来,既然这位恩公已是亲眼所见那般举世无双的剑仙风采,谈吐也该是不带半点世俗气的。哪里想到言谈之间如此平易近人,徐凤年抬手借剑一观,张春霖手忙脚乱递出烽燧一剑,看得屋外门口两位丫鬟相视一笑,少庄主平日里可都是温尔雅得很,便是迎见江湖上的大侠前辈,也从不见他如此拘束紧张。

      徐凤年抽出半柄名剑烽燧,剑身如镜清亮似水,徐凤年眯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子练气士使出了指剑,据说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们幽燕山庄练气与练剑并重,对这个有没有讲究?”

      张冻龄一脸古怪,张春霖聚精会神,不肯漏过一字,倒是庄主夫人柔声道:“恩公所有不知,观音宗擅长练气,其中惊采绝艳之辈,可以去指玄和天象两种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鳞半爪,美其名曰龙宫探宝,从指玄中领悟,较之更高一层的天象,相对简单,但也仅是相对而言,一般练气士,便是穷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实是太过考校练气士的天赋机缘。湖上指剑之人,取法道教符箓飞剑派的点符之玄,点天天清明,点人人长生,点剑剑通灵,三重境界,依次递减,那名练气士不过三十岁左右,能有此境,只要甲子岁数之前点剑再点人,未必不能百岁之前去点天,从天象中拣寻物华天宝。练气士之强,自然不在体魄,而在练气二字。”

      夫人犹豫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道:“为首练气大家乃是宗长老‘滴水’观音,最擅驭水,袖中净瓷瓶重不过三两,传言却可倒水三万三千斤。”

      徐凤年手指抹过古剑烽燧,笑道:“看来是这位练气大家手下留情了。”

      张春霖冷哼一声,“恩公在湖上画出雪剑数万柄,那老妇人分明是知难而退。”

      徐凤年摇头道:“我那些手笔,不论是借幽燕山庄的实剑还是湖上造雪剑,吓唬人可以,说到真正伤人,就稀拉平常。”

      张春霖正要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辩驳几句,徐凤年已经笑道:“少庄主,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岁数,不妨兄弟相称。”

      张春霖张大嘴巴,张冻龄和妇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名年轻剑仙真是二十几岁的男子。

      几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浅不好言深,张冻龄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耐着不走,起身谦恭告辞,除了无根天水,其余几柄名剑都留下,徐凤年闭上眼睛,回忆湖上女子练气士的指剑手法,有模有样在烽燧剑上指指点点,哈气印符,大概是烽燧不是那符剑,徐凤年也仅是有其形而无其神,没有半点气机动静。王小屏进入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斜瞥了一眼不断重复指剑烽燧的世子殿下,沙哑开口:“指法无误,确实练气指玄一妙,可是没用,观音宗自有独门气机导引,武当号称天下内功尽出玉柱,许多秘笈流传山外,亦是一字不差,为何仍是寥寥无几可入正途?无他,阴阳双鱼,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凤年点点头,转移话题,“小王先生,取一柄剑当佩剑?”

      王小屏也不客气,探手一抓,握住了一柄古剑龙须,叩指一弹剑鞘,院内风雪骤停,王小屏点头赞道:“就这把了。”

      徐凤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道:“你如何应对韩貂寺的截杀?”

      徐凤年叹气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王小屏摇头道:“你虽有指玄女子轩辕青锋,枪仙王绣的刹那,再加上天象阴物傍身,即便还有我届时出剑。一样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凤年讶异道:“这还不够?”

      王小屏反问道:“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当这些高手不是高手了?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仅是离阳王朝的十人末尾。韩貂寺则不然,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为擅长以指玄杀天象。只要韩貂寺舍得一条性命,要杀你,绝非如你所想那么艰难。江湖顶尖高手竞技,一种是对敌王仙芝,倾力只为切磋,一种是当时犹在天象的曹长卿对阵指玄感悟仅在邓太阿之下的韩生宣,互有保留,留有一线余地。最后一种,才是彻彻底底的生死相搏,肯这样做的韩貂寺,便是儒圣曹长卿也要头疼。”

      王小屏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奉劝你到时候对上韩貂寺,不要轻易让朱袍阴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师斗个旗鼓相当,恐怕在韩貂寺手下不过五十招,就要修为折损小半。擅长指玄杀天象,不是一句空话。你如果一旦让阴物反哺你内力,跟韩貂寺死战,到时候阴物遭受重创,你能好受到哪里去?说不定韩貂寺就等着你如此作为。到时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护着你,也难如登天。在我看来,你只能用使用刹那枪的她,加上暗中潜伏的死士拿一条条命去填补窟窿,耗费韩貂寺的内力,然后寄希望于那名徽山女子会替你拼死一战,最终交由我三剑之内决出胜负,胜了,万事大吉,输了,你自求多福。”

      徐凤年苦笑道:“何谓天下第十?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吗?”

      王小屏冷笑道:“杨太岁问心有愧,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涂,你能独自杀他不算什么大事。至于第五貉,他的指玄是不弱,可比起能与邓太阿比拼指玄的人猫韩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运气不好,若是将韩貂寺换成天下第九的断矛邓茂,有天象阴物护着你,也会轻松一些。”

      徐凤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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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杯中龙卷

      徐凤年喝过了黄酒,走出院子走向卧虎山凉亭,一路行去,鹅毛大雪拂了一身仍满肩,应该是张冻龄扮黑脸发了话,没有闲杂人等凑来套近乎,紫衣女子靠着凉亭廊柱,双腿伸出,面朝湖水,膝上搁放有一架古琴,徐凤年走入亭中,也不见她有丝毫神情涟漪,徐凤年开门见山道:“韩貂寺在三百里以内就会出现,你打算出几分力?你我事先说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那只人猫不过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

      徐凤年坐下后,平静道:“一来韩貂寺公认邓太阿之后指玄第二人,臂绕红丝,弹指断长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厉害太多。二来我就怕他来个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杀天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真得吃不了兜着走。皇子赵楷一死,扶龙无望的韩生宣差不多生无所恋,恨我入骨,如果能杀我十次绝对不会只杀九次。徐婴是天象,不合适出手,我现在就担心王小屏出剑之前,韩生宣毫发无损。”

      轩辕青锋双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围剿韩貂寺吗?”

      徐凤年点头道:“白狐儿脸没有说一句话,只能从戊那边听到一些琐碎,你们三人带有一千六百精锐北凉轻骑,总计三次碰面韩貂寺,都被他逃出包围圈,其中一次为他斩杀骑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铁箭,白狐儿脸搏命一刀还是没能砍断他的手臂,只是斩去一团红丝。另外两次,戊说你受伤都不轻。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几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内力,吸成人干,你的心弦就要被人猫彻底崩断。”

      轩辕青锋点头道:“三次围杀,你嘴里的白狐儿脸都搭上了性命上阵,如果不是这家伙不计生死,北凉轻骑早就给韩貂寺反过头来截杀,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我和死士戊哪里经得起这个老阉人几次针对,说到底,他还是想蓄力刺杀你这个正主,没将我当做一盘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后一场围剿中,跟我们三人和一千余百骑兵互换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负,只觉得可以去天下十人轻松占据一席之地,挤掉邓茂都不在话下,对上不过才是第十的韩貂寺之后,才知道以前是多么无知,侥幸活着返回北凉之后,我对自己说,这辈子在成为陆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去找韩貂寺的麻烦。”

      徐凤年轻声道:“我知道了。”

      轩辕青锋依旧没有转头,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双手抱着后脑勺,“没。”

      轩辕青锋笑问道:“方才在湖上大费周章,跟一帮练气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担心自己死了,就跟李淳罡一样,被江湖说忘记就忘记了?”

      徐凤年笑了笑,“还是你懂我。”

      轩辕青锋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凉刀,好奇问道:“你怎么应对那个可以双手生撕巅峰时符将红甲的人猫?”

      徐凤年要么就是心中没底,要么就是没有推心置腹,含糊说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轩辕青锋没有刨根问底,看着徐凤年伸出手掌轻轻摇晃,雪花飘拂,百无聊赖之后,起身离去,轩辕青锋往后一靠廊柱,脑袋撞在柱子上,发出轻轻砰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头望去,犹豫了一下,弯腰给裙摆系了一个挽。

      当天黄昏,幽燕山庄就凑足了两大箱子庄子珍藏多年的名剑,小心翼翼搬到了尺雪小院,不知为何王小屏在拿到龙须之后,仍是多要了两柄,一柄短剑“小吠”,一柄宽剑“割鹿头”,在幽燕山庄仅算是上乘好剑,只是距离名剑仍有一段差距。徐凤年对此不闻不问,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剑痴王小屏是当之无愧的武当剑术第一人,杀人荡魔的手腕,甚至还要超出两位师兄王重楼和俞兴瑞,剑意之精纯,放眼天下也是名列前茅,毋庸置疑。王小屏取了三剑,徐凤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剑在手,对上韩貂寺那也就是三剑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

      晚饭时分,徐凤年单身赴会,幽燕山庄这边除了张冻龄张春霖和庄主夫人,还有两名张冻龄结识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一个叫曹郁,使用一双蛟筋鞭,四十岁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后,已经停滞整整十年,非但没有跻身一品境界的迹象,反而有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可怕苗头,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寻访高人,切磋武艺,都没能有所裨益。另一名是用剑的名家,姓段名懋,所谓的名家,那也仅是一州境内罕逢敌手,走得是偏门路数,修术不修意,算是邓太阿的徒子徒孙,江湖便是如此,瞪大眼珠子盯着鳌头人物如何证道,万千后辈就一门心思模仿,段懋生平最得意的一笔战绩,便是始终未进二品,却仗着剑术诡谲,击败了两名小宗师。曹郁和段懋,在地方江湖上,几乎都算是打个喷嚏都能震上一震所在州郡的通天人物,不知凡几的江湖儿郎为了能够拜师门下,费尽心机。毕竟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人仙师,能够勉强离手驭剑几尺,也就差不多等于御剑的无敌剑仙了。吴家剑冢稚子驭剑碎蝴蝶,这类说法,也就听上一听,谁都不会当真。

      曹郁和段懋都是老江湖,知道避开忌讳,没有大煞风景纠缠着徐凤年的隐秘身份,不过眼中的炙热渴望无法掩饰,一个急于稳固境界,不求到达那传说中的一品,只求不跌出二品,另一个就习剑,突然遇上徐凤年这么一个动辄驭剑千百的恐怖隐仙,眼巴巴想着能从白头剑仙嘴里得到一两句金玉良言,说不定就能让剑术突飞猛进。可惜那名不知真实年龄的陆地神仙始终不开金口,好在曹郁和段懋期望不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也觉得脸面有光,以后走出幽燕山庄与同辈晚辈说上几句,那也是堪称惊世骇俗的精彩段子了。你听过李淳罡在牯牛大岗一声剑来,可你见过有人驭剑百千去劈湖斩仙人吗?

      酒足饭饱,段懋旁敲侧击问道:“徐前辈,湖上那十几位白衣仙家,果真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前辈你能够以一敌十几,最不济也有指玄境界了吧?”

      平白无故得了一个前辈头衔的徐凤年心中好笑,面无表情,似乎在回味湖上巅峰一战,落在曹段两人眼中,自然不是什么自负,而是高人该有的矜持。晚饭之后,众人移步幽燕山庄一栋别致雅园,遍植紫竹,大雪压竹叶,不堪重负,时不时传来砰然作响的折竹声响,雪夜红泥小火炉,府上身段最为曼妙的丫鬟玉手温酒,更有满头霜白的剑仙坐镇,共饮杯中酒,不曾有过这种经历的曹段二人尚未饮酒,便已熏醉几分,这要传出去,怎能不是武林中一桩佳话美谈?

      段懋感慨道:“前辈那一手以雪作万剑,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手笔,段懋此生都会铭刻五内,心神向往。”

      曹郁也不甘落后,击掌赞道:“曹某人虽不练剑,可亲眼见到前辈湖上一战,此生已是无憾!只恨当年没有提剑走江湖啊!”

      徐凤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纨绔世子时,被身边膏粱子弟溜须拍马的场景,怔怔出神。

      就在此时,一袭色泽极正的刺眼紫衣走入视线。

      她的紫,跟灯笼照映下的那一片紫竹林相得益彰。

      裙角收拢作一挽结,显得她身形愈发婀娜。

      她没有落座,只是对徐凤年说了一句很多余的废话,“我还是不会出手。”

      徐凤年讶异道:“我知道了啊。”

      轩辕青锋默然转身。

      张春霖目不转睛,心神摇曳,不输当初观战湖上互杀。

      世间还有这般妖冶动人的女子?

      徐凤年身体微微倾斜,手肘抵在榻沿上,嘴角翘起,这婆娘竟然也会良心不安?

      张春霖小心翼翼问道:“恩公,这位姑娘是?”

      徐凤年笑道:“萍水相逢而已。”

      曹郁和段懋同时咽了一口口水,脸色有几分不自然。因为他们都记起当今江湖上一位崛起的女子,也是常年紫衣,来自徽山大雪坪。外人只知道牯牛大岗飞来横祸,降下一道粗如山峰的紫色天雷,轩辕家族内可扛大梁的顶尖高手几乎死绝,以为轩辕氏男子死了一干二净后,就要衰败,不曾想轩辕青锋横空出世,小道消息铺天盖地,都说她是喜好烹食心肝的女魔头,而且擅长采阳补阴,阴毒至极。这般为害武林的狠辣女子,人人得而诛之。关键是她跟北凉世子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寻常匡扶正义的白道人士,也不敢轻易出手。

      徐凤年突然闭上眼睛,伸出手指狠狠抹了抹额头。

      低下头,佯装举杯饮酒,却死死咬住牙根,瓷杯纹丝不动,杯中酒水起漩涡,如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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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卖炭爷孙卖炭妞

  徐凤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眉心一枚印痕由红入紫,陪伴饮酒诸人只当这位江湖名声不显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顾自碰杯对饮,不敢打扰。张春霖向来眼高于顶,以幽燕山庄虎老架不倒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类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对寻常倾慕于他的女子都止于礼仪,半点不去沾惹,不知为何见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子后,便一瞬痴心,只是不知她与恩公是什么关系,天人交战,眉宇间仅是彷徨落魄,凄然独饮,知子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岛的妇人轻轻叹息,张冻龄性子粗糙,细微处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够火候,只顾着跟曹段两位世交好友推杯换盏。徐凤年悠悠然长呼出一口气,曹郁段懋二人停杯转头,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一缕雾气飘荡如游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头摆尾,所过之处,碾雪化齑粉,徐凤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辞一声,径直走向尺雪小院,过院门而不入,步伐飘浮,几乎是踉跄前行,面容狰狞的他犹豫了一下,当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坠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这边不知真相,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震惊,难不成这便是江湖上传闻的口吐剑气如蛟龙?
  
  王小屏自打上山后第一次握剑,在武当众多师兄弟中展现出卓绝的天赋,一直被视为剑而生的极佳剑胚,他自己也一直坚持将来某一天为剑而死。交错背负有幽燕山庄烽燧小吠割鹿头三柄剑,这位剑痴缓缓来到湖边,为湖底年轻人镇守湖面。当初徐凤年上武当,王小屏不以为意,一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跑到山上练刀,能练出什么出息,大师兄不惜拿一身大黄庭修为去换“武当当兴”四字,更是让王小屏怒意满怀,赌气之下,就干脆下山磨砺剑心,求一个眼不见为净。时至今日,抛开真武那一层身份,不说武当山的伏笔,王小屏对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好感,不过就纯粹武道历程而言,确实有几分欣赏。
  
  吕祖曾言,我辈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门狗。
  
  王小屏盘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庄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绵大雪,银装素裹,万物不费银子披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双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一处歇脚村子也是三十里以外,寻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不过看老人行路气态,颇像有些武艺傍身的练家子,虽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气焰,想必应该不至于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袭宽袖黑袍,一双厚实锦靴沾雪,满头霜白发丝,当头落雪不停,倒像是霜发之上添加雪,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无表情,目中无人无物,哪怕是十几位白衣仙家飘然而过,如一只只飞鸿踏雪泥,仍是视而不见,何况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身后携带了百柄飞剑浩然御剑行,黑衣老人也只是直视前方,如此一来,反而是素来超脱尘俗的练气士们多看了几眼,练气士以观天象望地气看人面著称于世,打量之后,犹然捉摸不透,为首老妪轻轻一拂袖,将一名身形略微停顿的宗门晚辈推出几丈外,她则停下,大雪铺盖,谈不上什么路不路,可这位在幽燕山庄外面对徐凤年那般阵仗还不出手的老妪,竟是有了晚辈遇上前辈,故而避让一头的谦恭姿态,练气士分作两拨,一拨已经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线,老妪身后那一拨则静止不动,不说那驭剑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脸费解,便是悟出指剑的观音宗嫡传弟子也有些讶然,更别提其余此趟出行历练的练气士,都望向那名径直远远擦肩而过的老头子。
  
  黑衣老人骤然停下脚步,没有转头,但众人都察觉到这位高大黑袍分出一缕气机,死死锁定住了宗门滴水观音。
  
  老妪脸色如常,只是双脚深陷雪中。
  
  瞬间如一尊老魔头降临的黑袍人收回气机,抬头望北,眨眼时分过后便继续前行。
  
  作为观音宗权势长老的老妪松了口气,前一拨练气士往回飘荡,围在老妪身边,都有些动容悚然,老妪等黑衣人消失在视野,这才一语道破天机:“是韩貂寺。”
  
  年纪最轻却是辈分最高的光脚女子嬉笑道:“人猫嘛,我听师妹提过的,因为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就是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滴水,怎么盯上了你?”
  
  老妪嘴角带着涩意,默不作声。是那如世家美妇的指剑练气士出言解惑,“太上师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贬称为人猫,恶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黄龙士和北凉王徐骁并肩当世三大魔头,除去韩生宣是离阳王朝第一权宦,是赵家天子最为信赖的近侍,还因为他一直喜欢虐杀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师中,让天下练气士都束手无策的符将红甲,就是被韩生宣徒手剥去符甲,生撕身躯,挂头颅在旗杆之上。符将红甲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仅是一品金刚境的江湖高手了,北莽定武评,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这二三十年中,被这位大太监暗中不知杀去多少位金刚境界,其中几名便被制成了残酷的符甲,导致整座江湖大伤元气,否则武评出炉的天下十人,离阳王朝绝对不止仅有五人上榜!”
  
  美妇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老妪,“师叔从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内三种神通,兴许是被韩貂寺给看破了,只不过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年轻女子哦了一声,轻轻提脚踢雪,眼神清亮,跃跃欲试。
  
  那名坐湖却出丑的男子练气士冷哼一声,“人猫再无敌,也不是真正无敌于世,否则也不至于被曹官子三番五次进入皇宫,他哪里敢单独一人挑衅我们观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历来大门大派里都不缺这类货色,井口不过稍大,便自视等于天地之宽阔。不过观音宗虽说孤悬南海一隅,倒真是有这份底蕴去目无余子,傲视江湖。只不过对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数的韩貂寺,这位练气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老妪便没有助涨后辈一味小觑陆地江湖的风气,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韩生宣真要杀人,本宗唯有宗主出关以后可一战,而且胜算极小。”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无声。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来到江南重镇神武城之外,城门未开,就安静等在外头,跟一些城外赶集而来的百姓杂处。夜来城内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单薄的年迈村翁在拂晓时分,驾车装载一车烧炭碾过冰辙子驿路,为了卖出好价钱,人和牛车显然都来得早了,离门禁取消还有一段时辰,卖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了车狠狠跺脚,打哆嗦,舍不得拿鞋子扫雪,弯腰用手在牛车边上扫出一片小空地,这才抱下头顶一破棉絮毡帽的年幼孙子,让他好站在无雪的圆圈中,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谁离了谁都不安心,只能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着刺骨冻寒。小孩儿肌肤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车遮挡寒气,不忘踮起脚跟,握住爷爷的一只手,试图帮着搓热。
  
  城内衣裘披锦的文人雅士可以乘着大雪天气,围炉诗赋,火炭熊熊,温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饭饱之后呻吟几句什么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什么新笔冻毫懒提,泥炉醇酒新温,却极少有人知道贫寒人家到了这种会死人的天气,会惨到指直不得弯。满头银霜的黑衣老人瞥了一眼城头,又看了眼那对卖炭爷孙,眼神不见丝毫波动。既然不是宫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杀江湖人。出宫以后,他就再没有理睬过江湖半点,否则以他的脾气,昨夜遇见那帮不愿依附朝廷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位老妪,早就出手分尸割头颅。
  
  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权倾皇宫的韩貂寺,只是自作弃子的阉人韩生宣了。
  
  当年那名可怜女子死前,将赵楷托付给他,而不是托付给赵家天子。一饭之恩,足以让这辈子最为恩怨分明的韩生宣以死相报。
  
  韩生宣眼神一凛。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白衣女子姗姗而来,走到了牛车后头,悄悄推车。
  
  卖炭老翁察觉到异样,吁了一声,拉住老牛,停下炭车,十指冻疮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马车,看到车后头的仙子姐姐,一脸懵懂。
  
  女子站定,笑脸问道:“牛车怎么不走了?”
  
  小孩子不敢说话,委实是眼前姐姐太好看了。
  
  观音宗的太上师伯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温柔道:“我叫卖炭妞,你呢?”
  
  稚童将双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回答道:“水边。”
  
  他赶紧红着脸补上一句,“我娘是在水边生下的我。”
  
  女子嬉笑道:“那你喊我卖炭姐姐。”
  
  小孩子哪来这份勇气,嚅嚅诺诺,不敢答话,小跑回前头,躲在爷爷身边。光脚女子轻灵跃上铺在一车木炭上的破布上,安静坐着,老牛前行得愈发轻快几分。
  
  本来涌起浓郁杀机的韩生宣缩回探袖一手,没有入城。
  
  静等徐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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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一骑当先,一夫当关

      江南这一场大雪终于渐小渐歇,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驿路上,一路行来,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进入江南以后,便是死士戊这般性子跳脱的少年,也逐渐言语寡淡起来。按照地理志舆图所示,前头那座城池,离京城已经相距八百里有余,这意味什么,谁都心知肚明。黄昏时分,从清晨动身就没有遇到歇脚点的马车停在一处,是一座瞧上去颇为崭新的大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仍是香客络绎不绝,乘坐马车众人就想着去讨要一顿斋饭果腹,下车以后,看到牌匾,背负三柄长剑的中年道士蓦然会心一笑。龙虎武当两座山,关于道教祖庭之争,后者无疑落于下风,不曾想在江南之地,竟然还有道观大庙去祀奉真武大帝。入庙以后落座,兴许是庙里道人见到来客身穿武当山道袍,加以气度不凡,很快惊动了真武庙内一位地位超然的年迈道人,亲自接待这帮贵客,一问之下,得知是武当山最高辈分之一的王小屏亲身莅临,那真是震惊之后整张老脸笑开了花,念叨了很多遍的蓬荜生辉,虽说龙虎山力压天下名山洞府一头,凭借与天子同姓以及几位羽衣卿相造势的底蕴,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可在俗世眼中,平易近人的武当山,尤其是大莲花峰上寥寥几位从不轻易下山的真人,也一样是得道高人的仙人派头,王小屏游历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剑一路斩杀无穷数魑魅魍魉,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徐凤年一行人进餐时,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谈,才知道这座真武庙曾经毁于春秋战事,后由当地豪绅富贾耗费纹银数万两新建,占地八亩,其实已属违制,只是神武城广受旧庙香火之情,父母官们乐见其成,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过斋饭,老道人亲自领着这帮外地人去真武大殿,东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脚踏龟蛇,两边墙壁上皆是云气缭绕的图案,徐凤年入殿之前想入乡随俗,烧上一炷香,结果被王小屏拦下,老道人瞥了一眼,也未深思,徐凤年站在蒲团之前,想着当年姐弟四人登上武当,大姐四处逛荡,二姐就拉着他鬼鬼祟祟绕到了真武雕像身后,亲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发配三千里”那一行小字,当时孩子心性,只觉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只有过瘾解气。徐凤年抬头望向那尊塑像,长呼出一口气。老道人是头回见到如此年轻竟是白头的香客,不知为何,香客都扎堆在外边,此刻大殿出奇寂静,眼中年轻公子哥满头霜雪,白衣白鞋,衬托之下,主殿内犹如神灵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仙灵气,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当剑痴王小屏的沧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声奇了怪哉。

      徐凤年,徽山紫衣轩辕青锋,三剑在背的王小屏,一杆刹那枪便安静藏在马车底做轴的青鸟,少年戊,满腔热血想要去北凉施展抱负的刘豹,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庙,走向马车,钻入车厢前,徐凤年突然对轩辕青锋说道:“你就在这里止步,柳蒿师在南边偷偷迁往京城的柳氏后人,你去截杀一次,能杀几个是几个,也别太勉强,能够不泄露身份是最好,也别穿什么紫衣了,毕竟你的根基还在广陵道辖境内的徽山。”

      轩辕青锋冷面相向,一双秋水长眸,布满不加掩饰的怒意。

      徐凤年不以为意道:“既然你决定不出手,那就暂时分道扬镳,总比到时候让我分心来得好。”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冷笑问道:“你是记恨我不帮你阻截韩貂寺?还是说心底怕我掉过头,在背后捅你刀子?”

      徐凤年淡漠看了她一眼,“都有。”

      轩辕青锋死死盯住徐凤年,接连说了三个好字,长掠离去。

      徐凤年望向青鸟,柔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她微微点头。徐凤年低头弯腰钻入车厢,靠车壁盘膝而坐,两次出门远游,其中都有禄球儿的如影随形,这个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后头吃灰尘或者是看世子殿下笑话的,北凉旧部当年分散各地,铁门关一役就足够看出毒士李义山的大手笔,而更多相似的布局显然不止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这些春秋骁勇旧将旧卒,大部分的确是因为各种原因远离军伍,但许多精锐人士都各怀目的不约而同选择了蛰伏,分别隐于朝野市井,北凉当下已是跟皇帝彻底撕去最后一层面皮,既然徐凤年板上钉钉会成功成为下一任北凉王,这些棋子也就是时候主动拔出,向北凉那块贫瘠之地靠拢而去,这一切都按照李义山的锦囊之一,有条不紊开始进行,但其中一股势力暗流汇聚,只为了特意针对韩貂寺一人!

      一部轻骑六百人。

      一股铁骑三百人。

      一山草寇两百亡命之徒,人数最少,战力却最强,因为夹杂有北凉从江湖上吸纳豢养的鹰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后一股阻杀韩貂寺的隐蔽势力,前两者不合军法的紧急出动,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后,让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员俱是瞠目结舌,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通过驿卒火速想上边传递军情,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如此数量的精锐士卒集体哗变,会害得他们丢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边内官监大太监宋堂禄骤然之间一跃成为司礼监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韩貂寺无缘无故“老死”宫中,对地方官员而言只是远在天边的骇人消息,巨大涟漪在层层衰减之后,波及不到地方道州郡县四级。

      王小屏破天荒坐入徐凤年所在车厢,问道:“真要拿几百条甚至千条人命去填补那个不见底的窟窿?”

      徐凤年平静道:“没有办法的事情,有韩貂寺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截住我,我当然就得尽力让他涨一回记性。”

      王小屏不再说话,脸色谈不上有多好。

      徐凤年把那柄陪伴徐骁一生戎马的北凉刀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道:“我既然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说什么慈不掌兵这种屁话,但是实在没精力再在北凉以外跟人纠缠不清了,干脆就来一个干干净净,就跟帘子外边的景象,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该死的,尽量活下来。”

      徐凤年自言自语说道:“徐骁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北凉三十万铁骑绝不踩向中原。否则这二十年来,北凉若是依附北莽,一起举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可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用徐骁的话说,那就是一家人有恩怨,那也是关上门来磕磕碰碰,谈拢了是最好,就算谈不拢,也不过是自立门户,撑死了弄个小院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门外有蟊贼也好,有盗寇也罢,只要他徐骁一天站在了门口,绝没有开门揖盗的道理。”

      徐凤年自顾自笑了笑,“当初我怕死,其中一些也是怕徐骁都已经有了那么多骂名,再因为我这个扶不起的不孝子而叛出中原,临老还给人骂作两姓家奴,那么我死了,也是真没脸去见我娘亲。”

      王小屏始终无言语。

      离神武城越来越近。

      六百骑马蹄激烈如疾雷。

      徐凤年离开马车,对面骑将翻身落马,跪地恭迎。

      随后三百骑和两百人几乎同时到达。

      徐凤年单独骑上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一骑当先。

      风雪之中,隐约可见一名黑衣人,一夫当关。

      接下来一幕,让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愿去递出三剑。

      天下第十人韩貂寺拦路而站。

      看到当头一骑白马之后,开始对撞而奔。

      徐凤年一人一马,毫无凝滞,加速纵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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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白衣战黑衣,白头杀白头 

  自称卖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车入城以后,帮忙爷孙卖完木炭,就返身走向城门。凭借女子直觉,她坚信那只人猫是在等待幽燕山庄让本宗吃瘪的白头男子。

  她没有径直出城,而是登上城头,坐在城墙上,摇晃着一双脚丫。

  练气士想要证道飞升,有一条捷径千年不变,那就是斩一条恶龙,将那颗墨珠吞入腹中,温养一甲子以后,根据史料记载便可头顶生角,半龙半人,将来就能先过天门,再入主一座江海龙宫。

  她觉得机会来了。

  六百轻骑骑将卢崧,身世清白,历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层层递交给京城兵部报备的履历,没有半点出格之处,正值壮年,西楚观礼太安城一事,天下大势汹汹而动,前不久还收到了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级,即将亲身领兵千余骁骑,参与对西楚旧地几个叛乱重灾区形成的隐性包围圈,卢崧生得俊朗风流,有文人雅气,唯一为人诟病便是嗜好服用药饵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脚踩踏木屐,长带宽袖,行走如风。

  三百重骑骑将王麟则与儒将卢崧截然相反,作风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扎下根的乡族宗室,三百精骑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家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窝里斗,欺负自家人,只一门心思为祸外乡邻郡,前些年实在是让郡守倍感棘手,幕僚支了一招,招安!郡守大人舔着脸跟朝廷死乞白赖求了一个杂号将军下来,才算勉强安抚住及冠没几年的王麟,开祥郡王氏,作为根基不牢靠的外来户,靠的是动辄出动五六百号青壮子弟的持械血斗,才硬生生把临近大族打服气了,王麟的爹,是春秋里活下来的百战老卒,跟几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后,这二十年间陆续走得十之八九,但也留下一份不容小觑的家业,可惜王麟是个败家子,游侠义气,没事就拉人纸上谈兵,明摆着天底下没什么仗可以打,仍是把少说得有二十几万两真金白银的厚实家底都砸在了那支骑兵上,买马养马,购置兵器军械,开辟校武场等等,都是一张很能吃银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铁骑成制后,再没有给州郡惹麻烦,王氏三百骑,披甲乘马,就往寂静无人的平原上练兵冲杀,若是卸甲下马,就拉去深山老林,往往要待上个把月才出山,官府只当什么时候王氏家产难以为继,家道中落,王麟这头初生牛犊也就该消停了,哪里预料到这次三百铁骑疾驰数百里,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测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争风吃醋,又惹恼了这个经常一怒为红颜的情痴疯子。

  王麟率领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骑开道,身后两百余彪悍壮汉亦是乘马狂奔,刀剑都用布条裹住,王麟与这帮在金字山安营扎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每次入山历练士卒,多半是双方拉开阵仗,不带兵器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为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为期限,可伤人却不可杀人,直到一方象征性全军覆没为止,原本王麟以军法铁律治理部卒,战力可观,自然胜多输少,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来了几十号陌生脸孔,不太好亲近,偶尔手痒才入局厮杀,哪怕仅是小二十号人,每次都能让王氏子弟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那个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个狠辣,久而久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打不相识,倒也算实打实打出了一份不俗交情,毕竟根子上,两伙人都是同气连枝,草灰蛇线,可以绵延千里以外,北凉!

  这趟出行,毫无征兆,可谓精锐倾巢出动,几个当下没有露面的隐蔽牵头人,不约而同跟三方势力给了个开门见山的冷血说法,事成了,荣华富贵,失败了,就把脑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对此没有太大顾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王氏父子能够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经营,不惜金银肯塞狗洞,方方面面都打点到位了,其实真相如何,王麟比谁都清楚,比如王家的管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一身武艺,尽出于那名看似酸儒的教书匠。这个世道,世代相传的传家宝可以卖,才情学识可以卖,女子身躯可以卖,人情脸面可以卖,唯独卖命,除了傻子,没谁愿意卖。王麟惜命更怕死,可他愿意赌上一把,要赌就赌一把大的,小打小闹,一辈子就是当个杂号将军的命。

  任山雨在内十数人是最后一拨从北凉秘密潜入金字山的北凉鹰犬,别看她妖娆如郡城里卖肉卖笑的名妓,举手抬足都是勾搭人的妩媚,骨子里实则十足的草莽气,不过任山雨个子不高,哪怕快三十岁了,如同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女,小巧玲珑,偏偏要去拎一对宣花板斧,劈起人来就跟剁猪肉差不多,从不手软,金字山经过多年演化,鱼龙混杂,她上山落草后,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半夜摸门而入,第二天寨子帮众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几条野狗家犬都吃了个滚圆,后来任山雨几次动怒砍人以后,最喜欢的一个动作就是提起板斧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蹭去血迹,天晓得这么一个童颜女子,怎就能有那么波澜壮阔的胸前风光。

  先前当三股势力汇流,瞪大眼睛终于看到正主,不论是卢崧王麟还是任山雨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惊,竟然是北凉下一任大当家的?这让王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样的死敌才能让这位北凉世子需要劳驾千骑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转,以往都是色胚男子目不转睛盯着她瞧,风水轮流转,今天换成了她,任山雨在北凉豢养的江湖人物中只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剑吕钱塘和南疆巫女舒羞这类二品宗师,还是有些差距,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里能够亲眼见到这位当年名动北凉如今名动天下的年轻人,一路上她都远远盯着那个跟卢崧并肩骑马的白衣世子,京城观礼期间,传出两件壮举,一刀撕裂御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顾剑棠义子像条狗。

  任山雨对此将信将疑。

  终于临近神武城。

  卢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内的一线精锐战力,都在一瞬间心知肚明,哪怕对面仅有一人,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生死大战了。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种势。

  力拔山河势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肃杀,地面宽阔平整,可供百骑整齐冲杀,这让精于骑战的卢崧和王麟相视之后,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

  可当两人察觉到世子殿下竟是一骑当先后,都有些惊慌失措,这家伙若是死了,他们这辈子就算彻底完蛋了。按照常理,擅长带兵的卢王二人本该乘机一鼓作气涌上,可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马几乎同时展开一条直线上的捉对厮杀,都忘了发号施令,不仅是他们和身后八百骑出现略微失神,任山雨跟两百多悍匪也都一脸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样却天然内媚的金字山头号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城外杀机骤起。

  城内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长,可能是脸庞俊雅的缘故,给人文文弱弱的感觉,手指轻轻捻动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

  插柳柳成荫,被一截剑气插在心口,传言只要不是陆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面带微笑,一脸懒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没能杀掉下马嵬内的目标,给离阳和北凉掀起风浪,没关系,在神武城外浑水摸鱼,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了一杆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黄向日葵,沿着城墙外围,往城东这边蹦蹦跳跳而来。

  偶有早起行人遇见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样挺周正的,就是脑子好像有些毛病呐。

  城东,徐凤年策马狂奔,不知是否性子急躁,急于一战,已经不满足战马速度。

  战马前腿扑通一声跪下,前扑出去,徐凤年身形飘摇,一袭白衣急掠前行。

  刹那之后便是相距仅仅十步。

  徐凤年一掌外翻,一掌拧内,脚步轻灵,说不出的写意风采。

  一肘抬起,恰好弹掉生死大敌韩貂寺的探臂,双手猛然绞缠住人猫左臂,一个抡圆,以旁门左道跻身天象巅峰的徐凤年就将这尊春秋大魔头给摔砸向了城头!

  一气呵成!

  依稀只见黑衣如投石车巨石砸向城墙之后,双脚一点,踩在墙面上,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世人眨眼之快,在两人之间却是百年之慢。

  韩貂寺一掌推在徐凤年额头。

  黑衣直接将白衣向后推滑出二十余丈。

  此时众人才意识到城墙晃动,有无数积雪坠落在墙根。

  徐凤年不仅腰间悬凉刀,还有背后负春秋。

  韩貂寺等徐凤年站定之后,这才缓缓卷起一袖,露出满臂红丝。

  好一场白衣战黑衣。

  好一幕白头杀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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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雪中

  韩貂寺在众目睽睽之下卷起袖管,丝丝缕缕的纤细红绳浮游如赤色小蛇,如蜉蝣扎堆,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让死物具有生气,向来是天象境高手的象征,例如陈芝豹能够让梅子酒青转紫,除去那杆梅子酒本身不俗,跟他突如其来的儒圣也有莫大关系。历代剑仙,大多也都能够让某柄俗剑通灵,一如高僧说法顽石点头。
  
  韩貂寺没有急于趁热打铁,并拢双指,抹过手臂“红云”,人猫越是这样闲淡镇静,对面千人就越是感到窒息的压迫感。一些眼尖之辈,尤其是出自北凉牢笼的鹰犬,都已经猜出了韩貂寺的身份。这名权阉跌宕一生,对敌无数,他的武学成就,一直被视为谜团,当初仍年纪轻轻的韩生宣,一举剥皮符将红甲,可谓横空出世,这也拉开了新一代江湖的序幕,随后酆都绿袍无故失踪,北地枪仙王绣死于徒弟陈芝豹,哪怕强如李淳罡,也一样在广陵江一战后,以借剑一事,收官了独属于青衫风流的江湖。
  
  韩貂寺望向对面那个行事出格的年轻人,扯了扯嘴角,起先确实没有想到此人胆敢一骑当先,按常理说,愈是位居高位,愈是惜福惜缘惜命。福缘如水,不花心思去藏风聚水,别说福泽绵延子孙,自身都未必能保全,文坛魁首宋老夫子便是如此。不过以韩貂寺的眼力,一招过后就看出北凉世子的气势,只是下乘的借势,道教有请神下天庭,佛门有法相降伏,这两者都算偏门,但是根祗正统,南疆巫蛊最为阴毒,向阴物邪秽借力,互成子母傀儡。韩貂寺明知徐凤年是临时跟阴物借取境界,可让他大开眼界的是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拙劣行径,但是徐凤年似乎没有收到太多反噬,被他一掌按头逼退之后,仍是勉强保持气定神闲,并未被打散气机,现出原形。韩貂寺懒得询问,也不屑跟将死之人废话,是驴子是骡子,无非就是拉出来遛一遛。
  
  韩貂寺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感到滑稽的动作,弯下腰,捏了一个估计不会太结实的松散雪球,很多老人一老,就会有些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可谁会觉得韩貂寺如此不济?
  
  韩貂寺斜斜摊开手掌,柔柔一推,雪球坠落地面,并非直直掉下,而是偏向驿道以外,那里有许多来不及清扫的积雪,最深处兴许厚达两尺,不足拳头大小的雪球最先是慢悠悠滚动,刹那之后便是迅捷如野马奔槽,恰如白云之上雷滚走,越滚越大,三丈以后便有半人高,十丈以后已是两人高,此后声势叠加,更是惊世骇俗,雪球收刮地皮,不光是黏起两尺厚雪,连硬如冰辙子的地面都碾出凹槽,使得雪球表面沾带上许多灰黄泥土。这颗雪球在驿道以外划出一道弧线,凶狠冲向距离韩貂寺二十丈的徐凤年。
  
  韩貂寺伸出双手一抓,抓出两团雪,又是一拍,两个雪球滚出。跟两批人打雪仗嬉戏一般,韩貂寺这边不断抓起雪球,继而拍出一记半弧形。要知道他这一次独自一人,单挑千人,千人之中本该出现最终缺席的徽山轩辕青锋,有刹那枪的继承人,有三剑在身的武当剑痴王小屏,自然还有同气连枝的徐凤年和天象阴物,更有卢崧王麟任山雨这样的北凉鹰犬。
  
  雪球翻涌,速度不一,竟是默契形成了一线潮。如此一来,独独率先扑向徐凤年的那颗硕大雪球就显得格外扎眼。
  
  没有谁傻到去坐以待毙,早已决定孤注一掷的年轻将领王麟狞笑道:“冲阵!”
  
  五十铁骑齐齐出列,同一时间展开冲锋,马蹄由轻缓变急沉,驿路上顿时雪花溅射,这一线推移路径上,干净的白茫茫一片变成了昏黑泥泞。
  
  除了王麟跟身边与郡县地理略显不合时宜的五十铁甲重骑,三十岁依旧一张童颜脸庞的任山雨跟二十名精锐北凉谍子也一并掠出,她竭力静心屏气凝神,只觉得天地清明,对武道有独到天赋的女子只觉得己身悠悠一呼一吸,在耳边响起,声重不输马蹄激鸣,这让对城外拦路韩貂寺心生畏惧的女子心稳几分,我任山雨一人不入你人猫法眼,可我也不是那浆糊的纸人,一戳就破。何况姑奶奶身边还有一千精骑!
  
  王小屏钻出车厢,一手绕后,悄悄搭住三剑中的烽燧。
  
  少年戊不知何时来到了车顶,一手提牛角巨弓,一手捻住两根沉重铁箭,手臂肌肉逐渐鼓胀如山丘。
  
  一日一箭,本是少年死士的体力极致,可今日一战,连活下去都不去念想了,又哪里在乎是否自断一条胳膊?
  
  青衣女子从车底抽出枪头钝圆的刹那,面无表情,拖枪而奔。
  
  少年戊在视野开阔的高处,使了个千斤坠站定,马车摇晃,车轮子立即下陷,碾碎了几条冰辙子。这名出身北莽的死士重重呼吸一口,一气呵成,挽起大弓,箭指韩貂寺。
  
  可少年很快脸色剧变,师父传授的独门牵引术,百试不爽,一旦过河搭桥,便是雨巷中的薛宋官挡得住,却躲不开,从未有人能够切断箭尖“指点”。但是那名黑衣老者让少年戊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就在戊的眼皮子底下一闪而逝,箭术所致的气机牵引极为讲究藕断丝连,如此一来,少年戊未战便先输了一阵,原本攀至顶点的精神气立即一触即溃,这让颇为自负的少年有些茫然,咬牙之后,箭尖随着牛角弓开始微微偏移,硬着头皮寻觅韩貂寺的踪迹。
  
  位于一线白潮之前的雪球,形同一座小山,气势汹汹碾压而至。
  
  徐凤年任由雪球当头迎来,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为何那老宦官为何出自下策,李淳罡曾经明确说过,御千百剑杀一人,跟杀千百人是截然不同的路数,前者可以达到剑意与剑术形神兼具,故而广陵江畔一战,羊皮裘老头的那一剑,仅仅是一招在李淳罡剑道生涯中称不上最高明的剑气滚龙壁,绵延了整整半个时辰,对阵近万铁骑虎视眈眈,没有任何花哨剑势出手,一场可以誉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誓死不退千人敌,往往在有幸旁观的幸存者看来,谈不上丝毫华丽场景,都是力求一招毙命,最不济是一招重创。韩貂寺不是那空有名头的雏儿,而是天底下最擅长捕鼠的老辣人猫,不论境界高低,仅论实战阅历,韩貂寺可谓离阳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徐凤年有朱袍阴物不遗余力馈赠的天象傍身,内力修为之浑厚无匹,尤胜当初六分残缺大黄庭一筹,可以说,今日一战,徐凤年从未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说几近自负。
  
  徐凤年摒弃疑惑杂念,踏出一步,一拳砸在雪球之上,雪球裹挟翻滚势头汹涌倒下时,就在徐凤年一拳砸碎它那一瞬,一身天象圆满修为如洪水溃堤,散去一半有余,徐凤年的手臂顿时被挤压出一个曲度,徐凤年北莽之行,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没有任何焦躁不安,只是凭借本能,变拳为掌,夫子拱手,双脚顺势而为,往后撤出一步,将雪球往上一拖,不为碎去雪球,只是试图将雪球扎根地面形成的上升之势破去,然后斜身,肩膀撞去,仅凭坠入金刚境界的体魄跟雪球一记猛然对撞,以身作刀,用开蜀式硬生生劈开了雪球,两半雪球虽说依旧前滚,但士气不再,五六丈后便消散消融。
  
  徐凤年岿然而立,一手握住腰间佩刀。
  
  当他破雪之后,其余北凉方面五十铁骑也都大致马到功成,大致以双骑合力毁去了雪球,不过半数铁甲护身的重骑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缘于雪球被刀劈或是枪穿炸开之后,有细微不可见的红绳激射而出,如草丛毒蛇一跃而起,将铁骑一口致命,最惨的死法是十几名骑兵连人带马都撞上了悬在空中的丝线,变成两截,当场倒毙在泥地上。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在这种战事中,往往就是说死就死,没有任何回味的余地。
  
  徐凤年心中了然,有些苦涩,人猫手段老道地来了一手釜底抽薪,没有想着要和徐凤年这个必杀之人如何缠斗,而是瞄上了阴物徐婴,雪球一线而过,如鱼游曳水中潜伏积雪中的红袍阴物没了辗转腾挪的余地,摆明了被涸泽而渔,它也没有任何破绽,一颗雪球滚过时,一袭朱袍安静漂浮在一颗雪球前方,尽力去隐蔽身形,与天地共鸣,就有许多得天独厚的神通,若非千骑这一方亲见,恐怕就是王小屏都不敢说可以察觉到阴物始终躲在雪球另外一壁。
  
  但韩貂寺不是王小屏。
  
  今日不再穿皇宫大内那一袭鲜红蟒衣的银发权宦,第一时间就掠至那颗雪球之后,人猫阴物相隔一丈,分明是双方都试探不到分毫气机牵动,可敌对双方都真真切切知晓了踪迹。
  
  阴物不得已仓促收回四分天象修为,双臂撕开雪球,几乎同时,黑衣老猫一钻而透,红绳一手负后,一手拍向阴物悲悯相。
  
  朱袍阴物吃亏在于它在收回境界之时出现了一抹犹豫,若是徐凤年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别说四分修为,八分天象都要收回,才有信心去阻挡韩貂寺的磅礴一击!
  
  阴物双臂握住人猫那只手,开始撕扯,其余双臂猛然拍向人猫两侧太阳穴。
  
  韩貂寺嘴角冷笑,不知死活的蠢物。
  
  几缕红丝如游蛇出自身后,在阴物四周翻摇,彻底断去它跟犹有六分境界的徐凤年牵连。不用韩貂寺如何倾力出手,只见得他全身爬满猩红,阴物除去撕裂雪球的两条手臂,其余四条手臂都被这股灵动红色沾染,如附骨之疽遍布那一袭华美朱袍,握住韩貂寺一手的双臂继续竭力撕扯,拍向太阳穴的双臂依旧靠拢推移,而且剧痛刺骨之下,空闲双手更是当胸砸下,势必要砸烂韩貂寺中下丹田。
  
  中了当今天下第一皇帝近臣韩貂寺的赤蛇附真龙,阴物一张悲悯相,不见半点异样。
  
  饶是心志坚毅如王小屏,也有些动容。
  
  不去看阴物四条手臂血肉模糊,韩貂寺狞笑道:“再杀一个天象!”
  
  负于身后的右手终于挥出,
  
  被握住的一臂向前推出,拉伸双方间距,爬满“赤蛇”的右手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握住阴物一臂,往回一扯!
  
  韩貂寺身后空中荡出一条离开身躯的胳膊。
  
  与人猫对敌,一着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
  
  悲悯相依旧古井不波,近乎死板愚蠢地动作照旧,只求一个纠缠不休!
  
  韩貂寺正要撕掉阴物第二条胳膊。
  
  白衣狂奔,北凉刀出鞘。
  
  卸甲!
  
  韩貂寺给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给剥皮卸甲,自然不会给这个突袭而来的后辈依葫芦画瓢。大笑一声,将阴物丢掷而出,身形后掠。
  
  大地撕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场血战,韩貂寺注定不会故作清高,端什么架子了,为了杀死徐凤年,他可以处心积虑做出任何举止。
  
  这样的天下第十人,才是最可怕的。
  
  左手刀徐凤年没有乘势追击,折向来到身形飘零落地的阴物身边。
  
  欢喜相示人,仅剩五臂之一,扯了扯徐凤年衣袖,仿佛是告诉他没有关系。
  
  所剩不多的雪中,仅是血。
  
  徐凤年抬了抬衣袖,毅然转头,朝韩貂寺奔去。
  
  十二柄飞剑凌乱飞出,指玄巅峰。
  
  同日同时,东海之滨武帝城。
  
  一名独臂老头儿没个正行,拈指将一截剑放入嘴角咀嚼,浪荡不羁入城,含糊不清轻轻哼唱。
  
  “谁家小子不负破木剑。
  
  谁家儿郎不负北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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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过河卒子

      这一架打得毫无章法。

      卢崧王麒麟身上或轻或重都有北凉军的烙印,今天也不例外,身先士卒,破去韩貂寺引发的一线潮之后,看到一白一红一黑纠缠在一起,两名骁将忍不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尴尬,显然都有些不知所措,本以为占尽天地利人和,靠着八百骑卒和两百江湖散兵,只需要一路冲杀过去,甭管对面是谁,都能占到便宜。可那名以后需要投靠效命的年轻主子,就好似那不谙世情的愣头青,一门心思想要出风头,在六臂魔头失利之后,依旧非要单打独斗,跟韩貂寺一对一死磕,这让儒将卢崧心中也有些愤懑,心想你若是死在神武城外,咱们这些人将近二十年苦兮兮的忍辱负重,就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卢崧提了一杆梨花枪,停马高坐,眼神阴沉。

      王麟年纪较小,一腔热血,倒是觉得这个比他还年轻的北凉世子有些鲁莽行事,但秉性有些对他的胃口,最不济没有做缩头乌龟,让自己身后几百号兄弟们蜂拥送死。王麟拎了一对雷公锤,是祖传的武艺,父辈便是绿林好汉出身,当年在景河一役锤死了西楚一员盖世猛将,虽说有欺负对手力战多时气短力竭的嫌疑,可毕竟是实打实锤烂了敌将的胸膛。王麟天生膂力出众,一对雷公锤那就是六十斤重,寻常士卒别说久战不停,就是一个策马冲锋都是天大累赘,王麟甩了甩一柄锤子,目不转睛望向那边的战场,只觉得目眩神摇。

      任山雨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眼神迷离,以前经常听说北凉小主子生得俊俏非凡,是一等一的风流班头人物,她与刀口舔血的姐妹几个,私下闲聊,都不太信后来的传言,说什么他亲身去了趟北莽,还把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脑袋割下了,甚至连提兵山第五貉都给宰掉。任山雨只想着哪怕他真是认真练了几年刀,境界也有限,毕竟修为高低,跟秘笈多寡脱不开干系,却不是必然关系,贪多嚼不烂,任山雨是过来人,比一般人都知晓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可今日亲眼所见,对上当之无愧的天下第十人,虽说处于下风,可毕竟是货真价实让人猫数次出手,她自认十个任山雨,也没这等本事。

      任山雨比卢崧王麟这些武夫更没有退路可言,进了北凉这个关押许多头凶兽的牢笼,就没听说过谁能不脱几层皮走出去的,任山雨就记得一个曾经在武林中鼎鼎大名的江湖巨擘,办事不利,给掌管北凉一半谍的褚禄山逼着亲手剐一目断一手,苟延残喘,当了十几年的掌勺伙夫。

      神武城十里以外有数骑疾驰而来。

      为首白熊袁左宗。

      ————

      城外大战正酣,闻风而动的神武城已经开始闭城戒严,青衫文士沿河悠然而行,手中一截干枯柳枝,落在路人眼中,想必跟那拎桃花枝就做上当代剑神的邓太阿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真正领教过北莽一截柳手段的,都已经没有机会去掉以轻心,除了那名黑虎伴随入北莽的黑衣少年。对于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失手的徐龙象,文士模样的北莽第一杀手当然念念不忘,亲手植下一截柳,竟是没有成荫,这让他耿耿于怀,好在这一次潜入离阳王朝,不杀天赋异禀生而金刚的徐龙象,去杀徐龙象的哥哥,也是一桩乐事,可惜没能在下马嵬出手,给北凉离阳同时添堵,退而求其次,只能在神武城外展开一场势在必得的袭杀,这位一截柳心底有点遗憾。

      他看似慢悠悠逛荡时,相距城门还有几里路,城内河流却也是将近尽头,当城头好似被巨石撞击,传来一阵气机涟漪,以一截柳的修为,自然能够清晰感知,可他并不着急,他做的脏活,次次都是火中取栗,最为看重火候,现在才下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不着急,以韩貂寺的通玄实力,只要那白头小子没有傻乎乎急着投胎送死,估计少说能逗弄小半个时辰。一截柳对那只恶名昭彰的人猫,破天荒带有几分敬意,以指玄跨过门槛杀天象,不正是他这半个同行梦寐以求的境界吗?

      他骤然停下脚步。

      目光所及,有一个黑衣少年拦住去路。

      少年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胸口。

      一截柳跟着笑起来。

      之前只有他黄雀在后,袭杀别人,不曾想这次颠倒过来,一截柳瞥了眼冰雪覆盖的河流,有些自嘲,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丢去了枯枝,一截柳袖中滑出一柄纤薄无柄的短剑。

      ————

      当嗜好吃剑的独臂老头子步入城中,死士寅在东海武帝城门口驻足,他背了一只大箱子,原本装载有二十几柄剑,已经荡然一空,它们都是在幽燕山庄排得上名号的名剑,把把都可以用削铁如泥去形容,可这段日子远远跟随在老人身后,箱中名剑就仅仅像是那路边摊上的碎嘴吃食,哪家孩子稍微馋个嘴,花上几文钱就能买回去。这一路相随,寅走得谨慎而憋屈,可想到世子殿下的叮嘱,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为了从老人嘴中捞出准话,只能小心翼翼伺候着。其实半旬前两人就已经临近武帝城,按照殿下的说法,何时在东海天空看见青白鸾,何时入城,对此老人有些目光不善,可终究还是耐着性子,算是给了个天大面子。寅虽然是王朝中首屈一指的死士刺客,可模样憨拙,如同市井小贩,只是身材结实一些而已,无法想象他曾经亲自参与刺杀帝师元本溪的可怕人物,此时背了个大箱子,如释重负站在城外,在来来往往江湖豪客成名侠士之中,完全不惹眼。

      寅返身远离武帝城,这会儿赶是肯定赶不上那一场战事了。

      只希望那位北凉新主可以安然无恙。

      多灾多难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万万没有理由横死他乡。

      ————

      人间大雪,天上则是无法想象的云海璀璨。

      一剑悬停九天上。

      古书诗歌都以“御风而行”“飘飘乎登仙”来形容神仙逍遥,文人士大夫登高作赋,看似闲情逸致,实则山路坎坷,往往一次游览名山的往返,就要历经半旬乃至整月时光,历史上不乏失足坠崖的文人骚客,如此涉险,登山之后,会当凌绝顶,饱览风光,尤其是那云海翻涌的壮阔景象,可能便是那儒家所谓的天地之间浮浩然。此剑悬停处,高出绚烂云海,置身其中,宛如身临大海之滨,此时又临近黄昏,夕阳西下,霞海五彩斑斓,无比瑰丽,几处彩云如瀑布垂直,望而生畏。

      如果说幽燕山庄湖上练气士白蝶点水,仅是有几分形似仙人,可这名踩在剑上的女子,那就是形神俱是如天仙了。

      当她能够御剑之后,每逢心中阴郁,就会单独破云而出,在这种仙境中怔怔出神,甚至谈不上什么观海悟剑,就只是发呆而已。

      云海之上数十丈,又有一层金黄色的略薄云层,如同楼上楼,难怪道教典籍有九天十八楼之说,她回过神后,御剑拔地而起,触手可及那一层楼,伸出一手,轻轻一旋,旋出一个气涡,一如那放大了无数的女子脸颊酒窝。

      圣人曹长卿凌空“登楼”,每当他拾阶而上,先前那一层台阶便烟消云散。

      曹官子轻声说道:“要是他死在旧西楚境内,也算是一方不错的药引子。离阳这分明是摆开阵势,非要我们复国了。”

      北凉王妃之后女子剑仙又一人的姜泥语气平淡道:“原来我们都是过河卒子。”

      曹长卿笑了笑,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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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雪停且捧雪


      当徐凤年驭剑十二,孤身提刀奔来,韩貂寺没有将太多注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假借阴物之力,不值一提,吴家剑冢的驭剑术,较之自己赤蛇附龙也称不得如何上乘,人猫更留心徐凤年跟双相阴物的间距,双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为也就不足为奇,韩貂寺想要知道两者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长度,先前阴物蛰伏积雪,跟徐凤年相差三十丈有余,此时徐凤年看似单独袭来,朱袍阴物实则遥遥如影随形,步伐一致,空灵飘忽,阴物一袭宽敞袍子,如戏子抖水袖,行云流水,始终保持十八丈,不远一寸不近一毫,看来十八丈便是两者修为流转的最佳间距。出鞘一刀卸甲之后,徐凤年没有急于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内,十二柄剑胎圆满的邓太阿赠剑,眼花缭乱,轨迹诡异,驭剑术臻于巅峰,不过是八字纲领,心神所系,剑尖所指,徐凤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飞剑胡乱旋掷掠砸一通,犹如稚童打架,泼妇闭眼瞎抓脸面,完全没有乱中有序的大家风范,韩貂寺心中冷笑,闲庭信步,伸出食指,凌空指指点点,不等一剑近身一丈,就弹飞出去。

      原本徐凤年要是敢全神贯注驭剑,以韩貂寺对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让这小子吃足苦头,指玄,叩指问长生,那只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颇之说,指玄玄妙,远不止于此,万物运转有仪轨,大至潮涨潮落,月圆月缺,,小至花开花落,风起微末,身负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韩貂寺眼中,只要视线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在他眼中都有丝丝缕缕的明确轨迹,这种妙不可言的轨迹之浓淡,又与指玄境界高低相关,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为渐厚,便愈发清晰,吴家剑冢当年九剑破万骑,战死大半,其中吴草庵,境界仅是中上,一生止步于指玄,比起两位天象同门,不可同日而语,可草原一战,九人联剑,却是以他为当之无愧的“剑尖”,剑锋之下杀掉足足三千七百骑,直到吴草庵力竭而亡,才换由其他人顶替剑尖位置,吴草庵作为那一代剑冠的剑侍,跟随主子出冢历练,不曾跟人技武,在剑冠成名之后,独身东临碣石,西观大江东去东望海,一夜之间直入指玄,最后赶至大江源头,一人一剑跟随大江一起东流,出海之时,指玄攀至顶点,难怪后人戏言吴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了其他武人一辈子做的事情。你以阴物天象修为对敌我韩貂寺,那是自寻死路,以指玄问我韩貂寺,虽说已是独具匠心,故意另辟蹊径,也不过是拖延死期而已。

      韩貂寺在半炷香内熟悉了纷乱十二柄飞剑的各自习性,便开始收拾残局,一脚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双指舒展,出其不意握住一柄飞剑手尾,不顾飞剑锋芒颤鸣,双指指肚一叩合拢,一剑砰然断折,右手红丝拂动,浑水摸鱼,一手伸出,就缠绕住狭长双剑,往回一扯,双剑在人猫握拳手心拧扭成团。

      韩貂寺随手丢弃剑胎尽毁的飞剑,煮青梅斩竹马折桃花,一气呵成,嗤笑一句:“邓太阿用这十二剑,才算回事。”

      徐凤年心境古井不波,右手扶摇,终于心意牵引剩余九剑,以仙人抚大顶之势当空砸向韩貂寺,左手北凉刀一往无前,一袖青龙,直刺韩貂寺。黑衣人猫面容恬淡,剑雨泼洒而下,不过一步就踏出剑阵,虽说九柄飞剑在落空之后便击向他后背,可韩貂寺全然视而不见,只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一掌拍烂了北凉刀所绽放出来的浓烈罡气,罡气四散炸开,哪怕让韩貂寺双鬓银丝肆意吹拂,人猫照旧以掌心推在了北凉刀刀尖上,五指成钩,攥紧北凉刀,“北凉铁骑北凉刀,换了人,就不过如此。”

      不等徐凤年松手,韩貂寺抬手提刀,一脚踢在徐凤年腹部,徐凤年本身看似无恙,四周雪地则是气机涟漪乱如油锅,地面更是轰然龟裂,韩貂寺皱了皱眉头,这小子既然身后背负一柄无鞘剑,竟然仍是不愿弃刀,韩貂寺手掌带动刀尖,往回一缩,刀柄如撞钟,狠狠撞在徐凤年心口,徐凤年仅是脸色苍白,十八丈外朱袍阴物已是喷出一口猩红鲜血,韩貂寺哪里会手下留情,转身一记鞭腿扫在徐凤年肩膀,徐凤年如无根浮萍被劲风吹荡,双脚离地侧向飞出,可因为死死握刀,几乎横空的身躯欲去不去,韩貂寺和徐凤年一竖一横,双方之间便是那一柄刀尖不存的北凉刀,九柄飞剑如飞蛾扑火,可都扑在了灯笼厚纸张之外,不得靠近人猫这株灯芯,韩貂寺见这小子不知死活到了一种境界,浮现一抹怒容,一臂红丝赤蛇迅速攀附北凉刀,在即将裹挟徐凤年手掌之时,后者猛然双手握住刀柄,遥想北莽遇上陆地龙卷,大风起,扶摇上青天,那一次次拿命练剑,徐凤年此刻人形如平地生龙卷,双手掌心刹那之间血肉模糊,韩貂寺以不变应万变,松开刀尖,任由手心刀锋翻滚肆虐,眼神阴鸷,声音阴柔渗人,“好一个酒仙杯中藏龙卷,有些意思,难怪李淳罡会对你刮目相看。”

      韩貂寺正要痛下杀手,东南方向一袭青衣拖枪而至,韩貂寺的指玄终于展露峥嵘,如雪重于霜,竟是在眨眼之间以自身神意压碎了其中一柄飞剑的徐凤年心意,玄雷一剑直掠拖枪女子,面容清秀的女子微妙抖腕,名动天下的刹那枪挽出一个灿烂枪花,单手拖枪变作双手提刹那,一枪横扫千军,砸在玄雷飞剑之上,砰然巨响,女子借助刹那枪反弹,身形如陀螺,躲开飞剑锋芒,旋出一个向前的弧度轨迹,脚尖踩地,高高跃起,一枪以万钧之势朝韩貂寺当头砸下,这一切看似繁复,不过都是瞬息之变,韩貂寺似乎明知对徐凤年一击致命不现实,也就失去纠缠兴致,缩手屈指一弹,将手心龙卷北凉刀恰好弹向刹那枪,甚至不给一男一女收力间隙,脚步飘逸,一手轻轻推在徐凤年胸口,一手凌空一敲,直接就将两人各自击退,一枪不得进就给驱退的青鸟在空中旋转枪身,刹那枪尖在地面上一点,不等双脚落地,在空中就又是一枪砸向韩貂寺脖颈,韩貂寺冷哼一声,虽然才两招,显然人猫就已经腻歪了这名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左手搭在刹那枪尖以下几寸,脚下轻走,走个一个半圆,就将刹那枪倾力一击完全卸去劲道,骤然欺身而进,对身形浮空的青衣女子一手拍在肩膀,没有磅礴天象修为灌注的女子当即就断线风筝脱手飞走,韩貂寺握住刹那枪,朝女子坠地处丢掷而出,速度之快,乃至于根本没有什么呼啸成风的气象,仅仅悄无声息,青鸟早已不是襄樊城外芦苇荡一役的女子,一枪看似要直直透胸毙命,心中清明,脚步凌空虚踩,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双手握住刹那钝圆枪头,身形斜斜坠地,一脚踩出一个泥坑,硬生生止住颓势,双眸泛红,经脉逆行,倒提刹那枪,再度向韩貂寺奔去。

      当真是悍不畏死。

      不管身世如何飘零,老天爷总算手下留情,让这世上终有一人,不管离他远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进死退活,仍是不退一步。

      世间最痴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还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卢崧王麟等人终于醒悟,无须出声,当两位骑将率先展开冲杀,双方麾下精锐骑兵几乎同时展开沉默冲锋,没有呼喝声壮胆,没有暴戾喊杀声,只有阵阵马蹄声。韩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轻女子家传枪仙王绣的刹那,可以不理睬那些蝼蚁骑卒的亡命冲杀,唯独不能不理睬那名白头男子的悄悄后撤,当我韩貂寺是何人?是那青楼女子?你膏粱子弟花钱勾搭几下,才知家底不够,就想着全身而退?韩貂寺杀机渐浓,突然眯眼,终于来了,人猫对倒提刹那枪视而不见,对剧烈马蹄声响置若罔闻,驻足而立,望向正东方向的马车,有一袭不似龙虎山那般华贵鲜亮的朴实道袍,中年道人背负三剑,只见他伸手在背后一抹最上剑匣,面带笑意,“有远朋好友雪夜叩柴扉,听闻小吠最怡情。”

      说是小吠却不小。

      剑痴王小屏这一剑递出,城内外都听闻有轰隆隆连绵不断的急促雷鸣。

      王小屏初时练剑,便立志只要我出一剑,出剑之后收剑之前便是一次陆地神仙,一剑在手,仙人于我如浮云。故而这一剑无关指玄无关天象,与境界高低根本无关,王小屏练剑以来,便以剑心精纯著称于世,便是洪洗象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时候年轻掌教尚未开窍自识吕祖转世,可骑牛的眼光,何曾差了?

      小吠一剑起始于王小屏,终止于韩貂寺,如一挂长虹悬于天地。

      神武城外拦路,韩貂寺还是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韩貂寺能够强势挤入天下十人行列,凭借的是他在境界之拼上无与伦比的优势,本就是媲美邓太阿的指玄,得以擅杀天象,因此只要你没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像朱袍阴物就从不入他法眼,更别提临危主动退避的轩辕青锋。可王小屏这个为剑而生更不惜为剑而死的剑道扛鼎大才,不一样。韩貂寺敬重那挂空一剑,倒也没有生出畏惧,一挥袖,臂如蛇窟,条条红绳如抬头示威小蛇,嗤嗤作响。这一剑躲是躲不去的,韩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杀机四伏的一场大围杀,面对众人倾力层出不穷的凌厉手段,尤其是此时王小屏一剑气势如虹,仍是洒然一笑,举手起赤虹,激射腾空,与小吠争锋相对。

      一声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震荡得神武城城墙又是一阵摇晃,墙上缝隙积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尘土飞扬,黑泥白雪相间,尘埃落定后,韩貂寺安然无恙,只是手臂裹绕的猩红似乎淡去一两分。

      韩貂寺扯了扯嘴角,朗声笑道:“王小屏,你这一剑算不算斩了蛟龙?还有两剑,不妨一并使出。三剑之后,我便剥皮剔骨了你,让武当失去一峰。”

      说话间,众人才知青衣女子手中红枪枪头抵住了这名老宦官的后心,只是好像无法推移分寸入肉。

      刹那枪弯曲出一个醒目弧度,几近满月,足见清秀女子的刚烈。

      韩貂寺见王小屏无动于衷,知道以这名武当剑痴的心性,不会为言辞所激将,也不再废话,转头平静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断了王绣的珍贵遗物?”

      马车车顶,死士戊挽弓弧度尤胜刹那枪,一次崩弦,两根铁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往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双箭之后,踉跄后退两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顿时绽出一串串血花,面无人色,目光死死盯住那头该死偏偏不死的人猫。

      “雅名日月并立,俗名榻上双飞。”

      公子取名就是有学问有讲究,雅俗共赏,少年戊很喜欢很满意。

      韩貂寺后退一步,武夫极致力拔山河,可要是再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压死人,本就弯曲到极致的刹那枪立即崩飞,青衣女子往后荡出,滚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复洁净,满身污-秽泥泞,艰难起身,握住了坠下的刹那枪,先前倒提刹那,那是王家独门绝学,陈芝豹梅子青转紫亦是脱胎于此,只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王绣有生之年,最大遗憾是未能有亲生儿子传承一身绝学,这才对外姓弟子陈芝豹倾囊相授,因为王家枪法,需要雄浑体魄支撑,讲求气机逆流,是霸道无双的野路子,最是伤身,女子体魄本就阴柔,如此阴损行事,无异于雪上加霜,后来陈芝豹杀师成名,王绣死得远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鸟握住遗物刹那,吐出浊气,咽回污血。

      死士当死。

      韩貂寺轻描淡写握住一根离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铁箭,咦了一声,因为第二根铁箭失去了踪影,哪怕以他近乎举世无匹的敏锐感知,亦是没能探查究竟。

      随手丢出已经现世的那枝铁箭,将远处一骑穿透头颅,坠马滚地。韩貂寺转头瞥了一眼握枪蓄力的年轻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望向黑压压以碾压之势发起冲杀的悍勇骑兵,自言自语了一句,“人猫就这般吓不住人吗?”

      韩貂寺平地而起,去势跟王小屏小吠一剑如出一辙,岂是一般精壮骑卒可以抗衡,一脚踏下,就将一人一马懒腰斜斜踩断,阵亡人马后边一骑来不及偏移方向,毫不犹豫就提矛一突,韩貂寺根本不出手,径直前行,将弹开那挟带战马奔跑巨大冲势的铁骑一矛,整匹战马直直撞在韩貂寺身上,就像一头撞在铜墙铁壁上,战马当即毙命,马术精湛的骑卒临死一搏,一拍马背跃起,一刀劈下,不见韩貂寺动静,瞬间分尸,无数块血块落地之前,韩貂寺已经继续前行,直线上的第三骑微微侧出,凭借直觉一刀劈向这名黑衣宦官的脑袋,才提刀,就给韩貂寺一手推在战马侧身,连人带马给横向悬空抛出,殃及池鱼横面一骑,一起跌落在地,若仅是这一横向敲丧钟,以两名骑卒的能耐不至于随马一同身死,可人猫之出手,何等狠辣,缠臂红丝一去一回,就是将两名骁勇骑卒当场五马分尸一般。

      韩貂寺不给当先一线骑卒掉头回马枪的机会,且战且退,摆明是要以一己之力将一大拨骑卒斩尽杀绝的架势。

      第二拨骑卒的视线之中,如铁丝滑切嫩豆腐,王麟重甲铁骑也好,卢崧轻骑也罢,都是如此脆弱。

      王麟一个擦肩而过,一条胳膊就跟铜锤一起离开身躯。

      若非紧急赶至的卢崧一矛挡下红丝,王麟就要步其后尘,给撕裂肢体。

      两名为首骑将侥幸存活下来,并肩而战,非但没有远离战场,反而继续靠向那尊春秋三大魔头之一的人猫。

      任山雨一咬牙,握紧跟她玲珑身体严重不符的斧头,率先前行增援,身后北凉秘密豢养的扈从跟随娇柔女子一起兔起鹘落,飘向那一处血肉横飞的战场。

      身陷全军必死之地,将军先死。将军死绝,校尉再死,校尉死光,才死士卒!

      远处。

      徐凤年蹲在地上,北凉刀被插在一旁,双手手心不堪入目,几乎见白骨。徐凤年转头轻声问道:“一炷香,够了没?”

      朱袍阴物点了点头。

      徐凤年捧起一捧雪,将脸埋在雪中。

      站起身后,兴许是察觉到血雪擦脸,越擦越脏,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抹。

      抓起了那柄北凉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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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送炭之后齐卸甲


      韩貂寺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魑魅魍魉,来到一名剑客身后,一指划下,然后拇指中指叩指凭空一弹,就活生生剥下半张人皮,也不彻底杀死那剑客,脚步飘荡,任由剑客摇摇坠坠,嘶喊得撕心裂肺,人猫继续转移捕鼠,不远处负有箭囊的卢崧铁矛早已折断,目睹惨绝人寰的景象,不忍剑客受罪,从箭囊捻出一根羽箭,射死了那名生不如死的剑客,眼眶渗血的尸体直直向后倒去。

      韩貂寺手臂红绳赤蛇剩下十之七八,伸长如鞭,一旦被它触及,仅仅丢胳膊断腿已经算是幸事,有几十名骑都是一扯之下,拦腰截断,身上甲胄完全如被刀割薄纸。

      不知是否这尊毁去一代江湖的魔头觉得不够爽利,一根长鞭分离数条长蛇,乱鞭砸下,韩貂寺圆心以外数丈,就是一座人间炼狱,根本没有人可以近身。王麟断臂之后,自己咬牙包扎,丢出仅剩一锤,就给乱鞭搅烂,碎锤四处溅射如暴雨,直接就给韩貂寺周遭数名铁甲重骑击落,其中一块更是去而复还,若非王麟丢锤之后迅速抽刀格挡,也是被碎块穿胸命丧黄泉的下场,可即便挡下了,一击之威,仍是让王麟人仰马翻,卢崧适时策马而过,弯腰拉住王麟肩头,扶他上马,两骑成一骑。

      携带劲弩的骑卒也是徒劳无功,几次战阵夹缝之间气势汹汹的巧妙攒射,仅如柳絮扰人不伤人,反倒是被韩貂寺以恐怖的鲸吞之势吸纳,看似被射成了一头刺猬,可转瞬之后就全部逆向射回,一圈战骑死绝,多数弩箭都是透体一人之后,去势犹然迅猛,战场之上出现一串串葫芦,被己方兵器所杀,让人倍感荒凉。

      百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一直被视为荒诞不经之谈,替天子守国门的西蜀剑皇做不到,亡国之前剑尽断的东越剑池老一辈剑道宗师也没有做到,可此时韩貂寺的的确确是在数拨骑军阵型中如入无人之境,卢崧王麟领兵治军已算是出类拔萃,可委实是没有当下千百人冲杀一人的经验,一时间也拿不出手万全之策,只能是拿部卒一条条鲜活性命去拼掉那尊魔头的内力,好在有任山雨在内的武林高手穿插策应,韩貂寺杀得随意闲淡,可毕竟没有一战之下让两支骑军士气溃散。仅是帮忙稳固骑军冲杀的连绵攻势,八十余北凉死士就已经折损小半,除了寥寥数人,皆非韩貂寺一合之敌,无一例外都是迎面便死,这才小半炷香功夫啊,任山雨披头散发,全然没有山上落草为寇时劈杀也娇媚,得空喘息换气时,眼角余光瞥见遥遥置身风波之外的白头年轻人,女子善变,先前还仰慕俊雅世子练刀大成,这会儿心中难免有几分愤懑,怨恨他不好好在北凉作威作福,偏偏要在地盘外招惹上如此棘手的活阎王。

      让任山雨咬牙不退的理由不是拿命去搏取什么青眼相加,而是该是徐凤年近侍的青衣女子,持一杆红色长枪,找寻韩貂寺死战。那名女子的视死如归,在北凉阴影笼罩下命薄如纸的任山雨哪怕怯战万分,也不敢后撤,将领死战而退,一名卑微士卒皆可杀。

      众人眼中的青衣女子在参与战阵之后,没有一味蛮力绞杀,一击不中退出数丈外,所有人都惊讶于她的枪术入神,都没有注意到她一次次嘴唇微动咽血。

      任山雨深呼吸一口,稳了稳心神,跟身边几名相熟扈从打了个眼神,互成掎角,切入战阵。

      乱鞭杂如丛花,韩貂寺不知何时单手握住一颗头颅,拔出身躯,往后一抛,就将任山雨的一柄板斧砸得稀巴烂,女子喷出一口鲜血,双膝跪地,双手捂住嘴巴,指缝滴血不止。

      有骑将死战在先,两支骑卒一拨拨相继赴死。

      死四百。

      接近一炷香了,韩貂寺低头看了眼几枝不如先前壮观的红鞭,十存四五。

      西域夔门关外三处截杀,身陷其中一场截杀的韩生宣没有能够杀到至关紧要的铁门关外,他没有跟汪植所率三千精骑过多纠缠,直接杀穿了厚实阵型就往西而去,仍是赶不及救下皇子赵楷。在这位前任司礼监掌印看来,小主子要坐上龙椅,身为奴仆的他必须一步一步退下来,先是交出掌印太监,再是渐次退居幕后,从权倾天下变成一个活死人,安分守己躲在幕后阴影中,然后死在当今天子之前。给赵家看家护院,春秋之中和春秋以后捕鼠无数,除了符将红甲,还有一名隐秘天象境高手,被制成了后来的符将金甲,至于一品金刚指玄二重,更有十数人之多,被称之为魔头,韩生宣当之无愧,如果说黄三甲和徐骁联手毁掉了一座春秋,那么后来韩生宣的暗杀和徐骁的马踏江湖,一起毁掉了江湖。韩生宣自知愚忠赵家,一生不悔不愧。

      韩貂寺高高丢出所有长鞭,声如爆竹炸裂,势如蛟蟒趟河,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站在马车上的剑痴王小屏轻声道:“下山入世之后,才知天下太平,唯有北地狼烟,年年熏青天。”

      一抹身后第二匣,递出烽燧。

      第一剑小吠挂大虹,第二剑烽燧则出匣一丈便不再升空,并未直刺韩貂寺,以诡谲跳动之灵态前行,宛如捕蛇,将杀机重重的赤蛇红鞭系数绞杀。

      杀尽那几条祸乱赤蛇,烽燧也力所不逮,无望袭杀放蛇人韩貂寺,在低空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王小屏手指掐诀,风起云涌,尽入剑匣,最后一剑割鹿头,直冲云霄。

      臂上红绳剩下些许的韩貂寺伸出左手,抚摸那些朝夕相处大半辈子的赤蛇,抬头望天,一脚踩下,地动山摇。

      所有战马骑卒都听闻一阵地震闷响。

      车顶少年死士颓然坐地。

      第二根铁箭辛苦隐蔽,还是被韩貂寺一脚踏碎。

      一直仰望天空的韩貂寺没来由笑了笑,呢喃道:“年少也曾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被围剿至今不曾流露丝毫疲态的人猫轻轻拍了拍手,红绳尽数剥落,汇聚一线,竟是作剑的迹象。

      一柄割鹿头由天上来落人间,有几道粗壮闪电疯狂萦绕。

      韩貂寺身前一条红线三尺剑,悠然升空。

      手上终于没有一丝红绳的韩貂寺在线剑阻挡割鹿头之时,拔地而起,如彗星扫尾,直接掠向徐凤年!

      青鸟面容如同回光返照,神采奕奕,竭力将手中刹那枪掷出。

      几乎以一命换一搏。

      雷池剑阵布于十丈外,韩貂寺双手在胸口往外一撕。

      九柄飞剑都被撕扯得飘向数十丈之外,像那无主的孤魂野魄,不见半点生机,纷纷躺落大地,可见徐凤年根本无法分心驭剑。

      徐凤年已是左手凉刀,右手春秋,羊皮裘老头儿传授的两袖青蛇冲荡而出,比之吴家剑侍翠花更为形似的两袖剑,徐凤年的这两袖,神似更胜,尽得精髓!

      李淳罡正值举世无敌时曾放言,一袖剑斩尽人间剑,一袖剑摧尽美人眉。

      这才是真风流。

      可徐凤年终归不是剑术剑意双无敌的剑神李淳罡,此时窃取而得的天象修为,指玄招数,都为韩貂寺天生克制,这头杀意流溢的人猫不顾双袖碎烂,双手从剑锋和刀背上滑过,左手朝徐凤年头颅一拍。

      脑袋往右一晃,右手又是狠狠一拍。

      徐凤年身后朱袍阴物双膝跪地,一张悲悯相开始流淌紫金血液,另外一张欢喜相流淌金黄血液。

      韩貂寺厉声道:“赵楷坐不上龙椅,你徐凤年也配当上北凉王?!”

      言语之后,韩貂寺一手握住徐凤年脖子,一手握拳,砸在这位北凉世子的眉心。

      跪地阴物的脑袋如同遭受致命锤击,猛然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滑出十八丈之外,五臂抓地,指甲脱落,仍是不肯松手,终于在十六丈外停下。

      这一条沟壑中,沾染上触目惊心的紫金血液。

      韩貂寺冷冽大笑道:“北凉刀?”

      老宦官一肘砸下,徐凤年一条胳膊咔嚓作响,身后十六丈处朱袍阴物一条手臂折断。

      北凉刀轻轻掉落。

      刹那枪刺向人猫后背。

      韩貂寺空闲一手随手一挥,

      面无表情的徐凤年趁机艰辛提起右手,一柄春秋剑无力地抵住韩貂寺心口。

      韩貂寺如痴如癫,走火入魔,加大力道抓紧徐凤年脖子,往上一提,双脚离地,朱袍阴物随之脖子出现一道深陷淤痕。

      韩貂寺轻声笑问道:“剩下六百骑,加上一个未入陆地神仙的王小屏,一个匆忙赶来收尸的袁左宗,我韩生宣想要走,能伤我分毫?”

      剑尖颤抖,始终指向人猫心口。

      韩貂寺神情归于平静道:“放心,你死后,我不会走,拼死杀掉王小屏和袁左宗后,在黄泉路上,要再杀你一次。”

      看着那张异常年轻的脸庞,那双异常冷漠的桃花眸子,韩貂寺涌起一股剧烈憎恶,轻声笑道:“去死!”

      徐凤年点了点头。

      去死。

      一剑贯胸透心凉。

      春秋一剑去千里。

      有人在东海武帝城借剑春秋。

      他曾与巅峰时李淳罡互换一臂。

      他曾吃下名剑入腹无数。

      这一剑去势之猛,不但贯穿了正处于蓄力巅峰的韩生宣整颗心脏,还逼迫其身形往后苍凉飘去。

      既是徐凤年此次第一剑递出,又等于隋姓老祖宗亲手一剑刺心韩生宣。

      舍得千骑赴死,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障眼法。

      这一剑去万里,才是雪中送炭。

      徐凤年大踏步而去,跃起,对着一脸复杂的韩生宣当头拍下。

      仙人抚大顶。

      一掌让韩貂寺跪入雪地!

      心脏破碎的人猫已是七窍流血。

      他竭力想要站起。

      徐凤年又是一掌抚顶。

      扑通一声,满头银丝散乱的韩生宣再一次跪下。

      徐凤年一记倾斜手刀,割去天下第一权宦的这颗大好头颅。

      看也不看一眼始终跪地不倒的无头尸体,转身去背起倒在血泊中的朱袍阴物,捡起北凉刀,然后走向那一片残肢断骸的残酷战场,扶住命悬一线的青鸟。

      所有披甲骑卒都整齐下马。

      徐凤年沉声道:“卸甲!”

      北凉甲士,只握北凉刀,只披北凉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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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白日见鬼


      江南山岭多逶迤如盘蛇,淮南龙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镇铁庐三百里,多有商旅来往,只是一场罕见大雪封山阻路,山路之行难上难,一般商贾宁肯绕远路转入驿道,龙尾坡上有一支旅人艰难往北,一辆简陋马车缓缓前行,劣马四蹄没入雪,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马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雾气,马夫是个干瘦老仆,都舍不得挥鞭驾马,都说快马加鞭,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匹军旅中淘汰下来的的老马,鞭子抽多了,来了无赖脾气,十有八九就不愿走了,好在乘坐车厢的主人善解人意,时不时出声跟马夫安慰几句,让他不用太过于着急赶路,车厢内的老者面容清癯,裹了件恐怕比老马还要上岁数的破败裘子,神态安详,捧书默念,车外山林银装素裹,忽如一夜春风,千树万树梨花开,老人掀起帘子举目眺望,原本积郁心境,也为之开阔几分。

      同是龙尾坡上,马车身后不足半里路,有五骑紧紧尾随,大多黑衣劲装,三男二女,为首一骑是个轮廓微胖的富态中年人,生了一对如佛像的圆润耳垂,应是有福气之人,罩了一件惹眼的白狐狸皮面的鹤氅,给人观感不俗,容易心生亲近。身后一骑年轻俊彦,面如冠玉,提了一条裹金枪棒,便是这等阴寒天气,也是呼吸悠缓,确是当得风姿如神四字评语。两名女子中年纪稍大者,若说女子似水,在世俗眼中,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着风流风情,殊为难得是媚而不狐媚,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并肩策马的少女就要黯然失色,仅是中人之姿,宛如邻里初长成的小家碧玉,最后一骑是个相貌粗旷的少年,衣着寒酸,马术也蹩脚,隔三岔五就要偷偷去揉几乎开花的屁股蛋,几次都给前头的小家碧玉抓个现行,少不得一阵白眼,让少年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雪地里,当一路上跟他针尖麦芒的少女转过头,换了一张面容,跟提棒俊彦欢声笑语,难掩一身贫寒气的少年就会偷偷壮胆望向年纪略大的女子婀娜背影。

      他叫李怀耳,地地道道的铁庐城人,爹娘去得早,有大伯是个教书先生,名字也是大伯给取的,他自认这辈子也就这个文绉绉酸溜溜的名字还算拿得出手,李怀耳自幼喜欢武艺,市井巷弄从来不缺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传闻,就像好事之徒给铁庐城里排出了十大高手,垫底的彭鹤都能单手举马丢掷数丈远,第六的军镇将领丁策更是可以一箭射透磨盘,对于这些,一直想着哪一天能名扬天下的李怀耳宁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殴斗,次次给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损他的热衷江湖行。这一次能跟着前头四人一起骑上马,缘于两天以前城内一桩被他无意间撞破的血腥秘事,半里路外坐马车的黄姓老头儿,据说是个当大官的,要去京城,不知为何给一伙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杀,老人踉跄躲入阴晦的窄巷小弄,跟李怀耳撞了个满怀,一场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响,钉入墙面,遭受无妄之灾的李怀耳也是热血方刚,主要是一时间没来得及害怕,拉着老人就抱头鼠窜,后来前头那四骑就横空出世,好一场狭路相逢,杀得天翻地覆,李怀耳亲眼见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儿一棒子敲下去,差不多就能让一堵巷墙砸出一条长坑,也见到此时的眼前女子一剑游龙惊鸿,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怀耳看到那张杀人时冷峻的绝美容颜,李怀耳当时就知道,只要能闯出名堂,那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可李怀耳单纯,却也不傻,都说世上的高人观潮就能悟出剑法,可铁庐城外倒也有条江河,李怀耳一得闲就去江边撅屁股,瞪大眼睛猛看江水滔滔,无风无浪时看,暴雨洪水时也看,前几日大雪磅礴时也看了,可都没能看出个屁。无意间听说世外高人都在山林隐居,就又把铁庐周边大山小岭来回走了几遭,除了拉屎撒尿,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遇上。打遍附近几条街无敌手的豹爷据说是得了一本绝世秘笈里的两三页,就有了今日的一身高超武艺,可李怀耳虽然有个教书匠的大伯,性子却随他那个一辈子都跟庄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就不喜欢读书,字没认识几个,知道就算自己拿到了一本武学秘笈,多半也看不懂。

      李怀耳看了眼前边的男男女女,有些泄气,那位神仙姐姐说了,等将黄大人送到京城,就会给他一些盘缠返乡,那时候铁庐这边也不会再有人找他的麻烦,他可以继续安生过日子。

      李怀耳当时嚅嚅诺诺,没有多嘴一句,心中所想,不敢与人言:我只想跟你一起闯荡江湖啊。

      龙尾坡坡顶有一间客栈,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名字,反正开了好些年头,生意不温不火,仅是维持生计,真正乐意一掷千金的文人雅士都不乐意去。

      山顶大雪初霁,总算驱寒几分,五骑策马来到客栈附近,看到老爷子站在马车边上笑颜相迎,附近还停有两辆马车,似是同为羁旅之客,罩鹤氅的富态中年人揉了揉貂帽,有些无奈,下马后快步前行,低声道:“黄大人,咱们身上都带有干粮以供果腹,就不要停歇了吧?”

      老爷子披了一件石青色绸缎面料的补服,在放晴之后,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独有的红褐色光泽,老人毕竟是入品的官员,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有几分能让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鹤氅貂帽男子家世优渥,自然不是因为黄老爷子的从八品官员身份而亲身涉险,不惜跟广陵道西地沆瀣一气的抱团官员撕破脸皮,而在于黄老爷子身居要职,品秩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话语之重,用上达天听形容也不为过,广陵道西部都敬服黄老爷子的为民请命,鲠直谏言,此次赴京任职,跟北地硕儒朱桂佑一起“入台”,提举成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可黄大人去入京面圣,身上带着足以让广陵道西部数个庞大州郡几十顶官帽子去留的折子,这就给老爷子带来杀身之祸,若非大批有识之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替老爷子挡下数拨不光彩的狠辣袭杀,别说巍巍太安城,老爷子都走不出广陵道半步。在他看来,老爷子两袖清风,风骨极高,可有些时候过于迂阔,行事刻板,无形中给暗中护驾的江湖侠士带来莫大危机,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时候私下苦笑,也只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爷子如此性格,也当不上监察御史。

      心怀愧疚的黄老爷子朝几位侠士抱拳谢过,尽在不言中。

      李怀耳在内几骑陆续下马,都毕恭毕敬抱拳还礼。在家族所在州郡素来以仗义疏财著称的宁宗,即鹤氅中年人退而求其次,轻声笑道:“那咱们就跟黄大人一起吃过了午饭,然后加快赶路。广陵道边境上,会有一队人马接应,名震两淮的武林前辈梁老前辈亲自出山,到时候那帮铁庐屑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了。”

      少女皱了皱精巧鼻子,小声埋怨道:“梁老爷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岁高龄,一杆六十斤梨花枪还耍得泼水不进,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愿多走两三百里路。”

      佩剑女子皱眉,轻轻喝道:“椿芽,不得无礼!”

      反倒是黄大人解了围,缓步走向客栈时,一脸和颜悦色笑着跟少女解释道:“这些个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门派,不说嫡亲和帮众,便是混口饭吃的家丁护院,也要个个记名在册,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起鼻息,像黄某人年幼时还是那种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一去不复还喽。”

      对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宁宗笑道:“黄大人学富五车,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摆了摆手,自嘲道:“光是读万卷书不行,还要行万里路,书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黄裳一日不读书便寝食难安,几十年下来,确也读书不少,也经常去走访乡野,可自知斤两,太认死理,不会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晓在官场上辗转腾挪。这次入京,是黄裳连累众位英雄好汉了。当然,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黄裳除了给人夺走的一楼藏书,已然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这一路北去,想着以后哪天不为官了,就写一本侠客传,希冀着能报答一二。”

      宁宗面露喜色,“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称作椿芽的少女唧唧喳喳雀跃道:“黄大人,千万别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黄大人笑着应诺。

      颇有不食人间烟火之仙侠气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条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视淡淡一笑。

      没他什么半文钱事情的李怀耳跟随众人,低头跨过门槛,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没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栈不大,每张桌面上油渍常年积淀,泛着腻味的油光,不是一块抹布就能擦拭干净的,江湖阅历丰富的宁宗环视一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栈内五张桌子,同一伙人寥寥五人,便占据了临窗两张,其中一名健壮青年身上更渗着股血腥气,这还不算什么,主桌上一名年轻人大概是年少白头的缘故,白衣白鞋白玉带,有一双不易见到的桃花眸子,宁宗一看就觉着棘手,这类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极为难缠的世家子弟,白头年轻人左手位置坐着一个黝黑少年,右手坐着一个举杯饮酒的男子,识人功夫不浅的宁宗更是当即头皮发麻,男子估摸着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伟,比之仍是略逊一筹,宁宗所在家族离一支广陵境内精锐行伍的军寨驻地不远,见过了实打实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伐气焰,很是熟悉。

      要是这批人阻截黄大人赴京,宁宗估摸着就算自己这边几条命都交待在这龙尾坡,十有八九都无济于事。

      一桌是徐凤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参加过神武城外一战的骑将卢崧和王麟。

      青鸟受伤极重,不易颠簸南下上阴学宫,跟随大队伍一同赶赴北凉,有褚禄山亲自开道,恩威并施打点关系,天大的难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凤年这一趟先去学宫接人,然后去青州秘密面见两拨人,接下来就可以去北凉,如何吸纳那人人上马可战下马可耕的十万流民,就是李义山故意留给他去解决的难题,做成了这个活眼,才能真正打开北凉新局面。之所以带上有儒将之风卢崧和负伤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们成为嫡系心腹,以便顺利钉入北凉军之前,总归得有个循序渐进的相互熟识过程,两人麾下部卒死伤惨重,徐凤年总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扬镳,把两位功臣晾在一边,徐凤年从不相信几句豪言壮语就可以让有才之人纳头便拜。

      至于武力在离阳军中仅次于顾剑棠陈芝豹之后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宁宗不断眼神窥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劲去看徐凤年,在跟客栈伙计要了吃食后,其余黄老爷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气凝神。

      客栈最后两坛子窖藏酿酒都给徐凤年两桌要了去,好在宁宗深知贪杯误事,一开始就没想着温酒暖胃,不过赴京入台担任监察御史的黄裳生平所好,不过是读书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怜兮兮的俸禄也都用在了这三件事情上,此时早已过了吃蟹的应时光景,马车上虽说有书可读,可出行仓促,性命堪忧,几坛子桂子时节精心制成的醉蟹都没能顾上,黄裳此时闻到了酒香,就有些动容,只是常年修身养气,也没有如何说话。

      徐凤年靠窗而坐,笑问道:“老先生,我这边还有半坛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银钱,要不便宜些卖给你们?”

      黄裳心中一动,不过仍是笑着摇头。江湖险恶,比较官场风波诡谲,其实很多时候都一气相通,不过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颗懵懂芳心都牵系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见到徐凤年之后,心思起伏不定,可说出来的话就尖刻了,“模样挺俊,就是白头,瞧着吓人。大晚上给我见着了,肯定以为见了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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