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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雅骚(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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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汉奸可畏

  万历皇帝虽然怠政,外臣的很多奏章他都采取留中不发的消极态度,但对辽东边患还是极为重视的,自抚顺失陷的消息传至京城后,万历皇帝接连三夜做噩梦,每次都梦见一个异族女子骑在他身上挺枪刺他,惊醒时大汗淋漓——

  无须请臣下解梦也能明白这个异族女子代表的就是女真人,建州女真对大明政权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十月十六日更得知辽东总兵张承胤兵败的消息,万历皇帝坐不住了,自去年梃击案之后皇帝再未召见过外臣,这回不见外臣不行了,十月二十一日在文华殿召见内阁和六部九卿科道官,共议辽东危局——

  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禀报辽东缺饷,自去年秋至今已拖欠辽饷五十万两,恳请皇帝大发内帑助饷,以便辽东募兵应对奴酋的攻势,奴酋兴兵犯边,有蒙古诸部相助,一待开春,必再犯边,蓟辽总督汪可受虽已在选调蓟镇兵六千五百名,刻期援辽,但兵员还是不足,所以我大明征兵转饷,时刻难缓。

  万历皇帝一听要他内库的钱,即道:“内帑空虚,宫中用度尚不足,哪有余银助饷,此事还得兵部与户部共议筹饷,太仆寺可拨些银两购买战马。”支吾过辽饷,又道:“辽左覆军陨将,虏势益张,边事十分危急,尔部便会推总兵官一员,令克期到任,料理军务,一切防御驱剿事宜,着督抚等官便宜调度,务期殄灭。以奠封疆。其征兵转饷等事。即遵旨会议具奏。”

  方从哲启奏说阁臣大僚至科道缺官,一切当补,举荐熟知辽事的杨镐经略辽东,又指责辽东巡抚李维翰庸碌无为,应革职查办,以右佥都御史周永春代之,万历皇帝准了,命吏部立即征召杨镐入朝。

  ……

  三日后。署兵部事的薛三才上疏向皇帝禀报兵部诸官会议结果:一是征调保定、真定等地壮士三万人充兵员;二是各边废弁家丁皆许效用军前,可得数千人;山海关为蓟辽门户,须任命一大将提兵弹压,既确保京师无虞,兼为辽东声援,兵部会推延绥参将杜松驻守山海关,保定总兵王宣关内,张承胤战死后,辽东总兵任缺,拟起用废将李如柏。

  薛三才这道奏疏刚呈递上去。叛将李如芳招降松山屯堡的消息也传回了,抚安、花豹冲、三岔儿等十一堡寨尽数沦陷。建奴大肆劫掠后焚毁了村寨,押着汉民和牛羊等财物踏着今冬第一场雪回赫图阿拉了——

  在退兵之前,奴尔哈赤释放了两个在抚顺俘虏的商人,让他们送信给广宁的李维翰,这两个商人是鲁太监的手下,其中一人曾随张原去过朝鲜,名叫张儒绅、另一人名叫杨希舜,这二人将奴尔哈赤给大明的一封文书交给李维翰,奴尔哈赤在文书中以七大恨作为兴兵的理由,又要求明朝派官员与他大金谈判赴贡和罢兵事宜,其中提及归还纳兰巴克什以及扈尔汗首级之事。

  抚顺城破、张承胤战死,辽东军民损失极为惨重,作为辽东巡抚的李维翰当然明白自己要承担的罪责,为了减轻朝中官员对他渎职无能的指责,李维翰在转呈奴尔哈赤的文书的同时,给皇帝也上了一封奏疏,故意渲染奴尔哈赤七大恨的第七恨,把建奴起兵侵略辽东说成是张原所逼,这是李维翰想找替罪羊的卑劣心理,这时的李维翰还不知道朝廷已决定将他罢官。

  ……

  十月二十九日,吏部和兵部经过会推合议后向万历皇帝上书建议:起复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历佥都御史经略辽东;蓟辽总督汪可受率兵出关直抵广宁,相机调督;以周永春代李维翰巡抚辽东,巡抚行辕从广宁移驻辽阳,与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协力拒守,待大兵抵达后再图进取;设山海关军镇,由延绥参将杜松任山海关总兵,保定总兵王宣率本部兵马移驻关内,与杜松一起拱卫京师;军饷应尽快补发,皇帝要开内帑助饷——

  往日怠政的万历皇帝也知辽东事急,次日就批复,对兵部和吏部的建议尽数采纳,并且有所补充:“——汪可受统兵出关,相机进止,务期持重,以保万全;顺天、保定巡抚移驻山海、易州,互相应援;辽东兵员著速行召募充补;李维翰革职听勘;杨镐著差人催他星夜前来,共图安攘,毋再迟延误事。”

  对于发内帑助军饷之事,万历皇帝总算松了口,同意拨内库银十万两解燃眉之急,太仆寺也筹银六万两买战马,其余的还须兵部、户部自行筹措。

  ……

  十一月初三,这日傍晚祁承爜来到张原的寓所,祁承爜神情凝重,略品了品茶,便道:“介子,辽东李维翰有最新奏疏送到,内附奴酋的悖词,奴酋重申七大恨,并要求谈判罢兵赴贡,并提及送回纳兰巴克什。”

  赴贡就是到大明京城来贡献方物,奴尔哈赤打了胜仗还要来赴贡,岂不是怪哉?其实不奇怪,奴尔哈赤虽然攻陷了抚顺、全歼了张承胤的一万明军,但对大明帝国的国力还是极为忌惮,申明七大恨是给自己兴兵找理由,把自己说成是受迫害不得不反抗,罢兵赴贡是想让大明重开马市与建州贸易,毕竟奴尔哈赤对与大明全面对抗还不是很有信心,如果能够罢兵赴贡那是最好,反正已经抢了很多,从奴尔哈赤退兵后把抚顺城及周边村寨尽皆焚毁可知此时的奴尔哈赤尚无占领大明疆土的心思,他还只是一个大马贼,抢了就走,是辽东明军的懦弱无能助长了他的野心——

  张原道:“皇帝近来甚是勤政,调兵遣将、筹措军饷,要对建州发起总攻,愚以为不应操之过急,与老奴谈判何妨,可作缓兵之计——”

  “万万不可!”

  祁承爜悚然道:“介子切勿对他人提及这等罢兵和谈之语,建奴攻陷抚顺、掳掠辽东,京师震动,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不对建奴切齿痛恨,只欲提兵扫平贼穴、生擒老奴,以我泱泱天朝,岂能与建奴谈判!”

  张原默然,祁承爜说得对,他若在这个时候主张与奴尔哈赤谈判,即便是行缓兵之计,也必不为朝野舆论所不容,这时的大明士庶都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抚顺失陷和张承胤兵败没有引起他们多少警惕,只认为是一时疏忽为敌所乘,大明疆域纵横万里、人丁万万,而建州女真僻处海东,人口不过数十万,如何能与大明抗衡,待各路大军一到,建奴必狼奔豕突一败涂地,二十年前的万历三大征都是大明大胜,这次也不会例外,谁要是在这时说八旗军强大不易战胜,那肯定会被说成是“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汉奸”或者“明奸”这顶帽子就给你戴上了——

  祁承爜又道:“那李维翰为罪责,在奏疏中污蔑是你在朝鲜擒杀建奴使者导致老奴发怒兴兵——”

  张原冷笑道:“任由奴酋与光海君勾结就能避免抚顺城陷?李维翰好生无耻!”

  祁承爜道:“这等荒唐言语虽不值一辩,但在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之下,恐对介子不利,介子还须小心谨慎,和谈之语再莫提起,不然正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张原点头道:“多谢旷翁提醒,张原知道其中利害。”

  祁承爜道:“那些科道官哪知兵部的艰难,缺兵缺饷,焦头烂额啊。”

  张原问:“皇帝不肯多发内帑银助饷,辽饷如何解决?”

  其实万历皇帝很会敛财,内府存银甚多,史载光宗朱常洛即位后立即发内帑银二百万两作为辽东和九边的军饷,这都是万历皇帝的积蓄,但现在万历皇帝只肯出十万两内帑充饷,兵部、户部再怎么请求都没有用,只有另想办法。

  祁承爜道:“今日兵部与户部会商,掌户部事的户部左侍郎李汝华援引往年征倭、征播州之例,按田亩加派,每亩加三厘五毫,如此全国可得赋银二百余万两,以此充作辽饷,辽东事平后,此加派即行废除。”

  张原心道:“辽东乱局是旷日持久的,这二百万两辽饷就能解决奴尔哈赤的八旗军,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了。”但现在对祁承爜说这些也没用,祁承爜只不过是一个兵部郎中而已,问:“汪总督出关未?”

  祁承爜道:“汪总督犹在山海关逗留,要等山海杜总兵率军到关。”

  张原道:“这冰天雪地的,建奴也回老窝避寒御冬去了,我军暂不必急着出关,购置健马、新造盔甲、火枪,积极备战才是,请问旷翁,那新式燧发枪已造了多少支了?”

  祁承爜道:“大约有五千支,各边已领走了两千支,军械司尚存三千余支。”

  张原道:“三千支太少,还得加紧打造才好。”

  祁承爜道:“商丘杨侍郎明日就将进京,杨侍郎奉旨经略辽东,调兵、征饷、打造军械,皆有决定之权,介子可向杨侍郎进言献策。”

  七月间,张原曾派武陵持他书信去商丘见杨镐,不到四个月,杨镐复出了,杨镐是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的决策人物,比之杜松尤显关键,张原必须对杨镐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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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雪夜论兵

  十一月初四傍晚,暮色下漫天大雪飞舞,一辆单辕马车冲风冒雪驶进正阳门,拖着长长的辙痕直入大时雍坊,在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寓所大门前停下,一个戴圆帽披狐裘的男子下车进了方府大门,那马车就在门外等着,驾车的马不时原地踏动四蹄,将地下白白的积雪踩黑一片——

  车辕上的马夫盘腿坐着,袖着手缩成一团,雪花无声飘落,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流逝,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圆帽狐袭的男子出来了,坐上了马车,马夫不待吩咐立即掉转马头往千步廊方向驶去,却听那男子道:“去李阁老胡同。”

  马夫答应一声,驾着马车转了一个圈,驶出大时雍坊,横穿西长安街,沿石厂街来到李阁老胡同东头,这时已开始宵禁,皇城周遭这一带又是巡查重地,便有巡夜的军士拦车盘问,车中男子出示一块腰牌,盘查的军士立即躬身退后放行,车夫却向那军士问:“请问军爷,那张状元的寓所是哪一家?”

  张状元当然就是指张原,军士道:“从街口进去第四个大门就是。”

  车内圆帽狐袭的男子便让马车在街边飘檐下避雪,他独自往张原寓所行去,刚到那金柱大门边,就见西街那边有两个人往这边快步走来,右边那个身量略矮的提着灯笼照路,圆帽狐袭的男子微微一笑,心道:“真是巧了。”拱手道:“小武管事——”

  提灯笼的正是武陵,闻言挑高灯笼一看,陡地睁大眼睛道:“是商丘的杨老爷。杨老爷。这就是我家少爷。”

  跟在武陵身后的张原这时抢步上前。作揖道:“风筠先生吗,张原有礼。”

  风筠就是杨镐的号,杨镐也是少年成名,弱冠进士,今年五十七岁,仕途可谓跌宕起伏,因蔚山兵败遭弹劾论罪、罢官蛰居近二十年,如今因辽东危局而被起复。至京城拜见了方从哲之后即来访张原,可见杨镐对张原的重视,张原四个月让武陵带去的信起作用了。

  杨镐虽年近六旬,但看上去颇矫健,小方脸,浓眉黑须,微微眯起的双眼精悍有神,打量着张原,对这个毁誉参半的年少状元郎很是好奇,还礼道:“状元公。杨镐特来请教。”

  张原道:“不敢不敢,风筠先生请进。”左右一看问:“风筠先生冒雪前来。尊介何在?小武,去请杨老爷的马夫一并进来喝杯热茶御寒,马匹也喂些草豆。”

  进到大厅坐定,略一寒暄,杨镐便直言道:“七月间蒙状元公书信赐教,杨镐感佩,杨镐获罪闲居已二十载,实未想到状元公会以长信赐教。”

  张原谦恭道:“风筠先生切莫以状元公相称,在下年少学浅,释褐已属侥幸,在前辈面前何敢以及第自傲——在下出使朝鲜,沿途多听朝鲜民众称颂风筠先生当年功绩,朝鲜士庶对先生立功蒙冤深觉惋惜,为先生立生祠,由其国王手书‘再造藩邦’匾之,蔚山之役虽不利,但稷山大捷之功岂能抹杀,朝中某些官僚,不知战争凶险,未曾亲历,却高谈阔论,不论功绩,专挑弊病,在下在翰林院读当年邸报,甚为先生不平。”

  蔚山之败是杨镐一生的污点,若非时任首辅的赵志皋的营救,杨镐就要下狱论罪,但杨镐对这污点是很不服很愤懑的,蔚山之战明军的确遭到了重大挫折,却并非某些官员指责的“大败”,所以现在杨镐听到张原这样公允评价他的功过,岂能不感动,说道:“飞鸟尽良弓藏,那时倭人已退兵,朝中已不需要杨镐在藩邦领兵,三大征耗费国力,加征军饷以致民怨沸腾,必得有人平息这民怨,杨镐适遭败绩,问罪贬官也是当然。”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虽是初次见面,但杨镐觉得张原是可以倾心交谈的,杨镐细读了张原的《行路难——丁巳朝鲜纪行》,知张原见识不凡,可让他疑惑的是:张原不会无缘无故远道派人送信与他论辽东局势,张原怎么会知道他将复出?方才他与方从哲交谈时获知起复他的建议是方从哲上月二十一日提出的,此前京中并无关于他复出的风议——

  杨镐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却见张原微笑道:“方阁老举荐先生复出,而朝中少有异议,为何?正是为先生熟谙辽事,曾指挥过抗倭援朝之大战役——在下出使朝鲜,粉碎了奴酋交结朝鲜的阴谋,更从奴酋使者纳兰巴克什口中得知建州老奴的野心,料想辽东将有战事,而据在下所见,辽东明军战备松弛,实难与八旗军相抗,上月抚顺城陷、张总兵战死实乃多年积弱之恶果,如今辽东危急,非先生无以主持大局,在下从朝鲜归国后就料定先生要复出。”

  杨镐心道:“这简直是孔明复生神机妙算啊。”虽觉张原的神算甚奇,但听来却是心情愉快,这简直是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张原预测之准正表明他杨镐众望所归能力挽狂澜啊。

  杨镐不动声色,徐徐道:“张赞善智慧如海,在下敬服,在下年近六旬,又在野多年,对辽东、对建奴、对蒙古之边事已疏离,时过境迁,今之辽事已非复二十年前的辽事,当年朝廷赐奴尔哈赤官职,谁能想到此人会成为我大明的大患!”

  张原暗暗点头,杨镐还是很清醒,有自知之明的,后世纸上谈兵者只知以成败论英雄,杨镐在萨尔浒战败就被贬得一无是处——

  只听杨镐又道:“皇帝下旨急召,在下星夜赶来,傍晚刚入内城,第一个拜访的是方阁老,从方阁老府中出来就赶来拜访张赞善,就是想听听张赞善对辽事的高论。”

  张原含笑道:“风筠先生应该知道张原与方阁老有些龃龉,先生若与在下交往过密,恐遭某些人非议。”

  没等杨镐有什么表示,张原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深沉了一些:“但在下有些话必得对先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党派恩怨不应牵扯到朝廷军政大事,先生经略辽东,面临的是极大的难局,敢问先生有何策略?”

  杨镐道:“我闻山海关兵部主事邹之易有三路进兵之议,我大军分三路,各以大将统领,一路从广顺间道直走宁宫以捣其巢;一从叆阳、清河堵截敌前;一出辽阳,或走蒲河,或走武靖,以横遏其冲突,如此,可获大胜。方阁老与兵部堂官皆赞成这分进合击之策,不知张赞善以为如何?”

  张原沉默片刻,却问:“朝廷要大举征讨建奴,就不知能动用多少军马?”

  杨镐沉吟道:“总要有十万军马才好调度,兵部已催调宣、大、山西、延、宁、甘、固诸镇兵马,再征朝鲜二万兵马,十万大军应可调集,但对外则要号称四十万,以震慑奴酋。”

  张原道:“那先生以为奴尔哈赤能有多少兵马?”

  杨镐道:“从此番抚顺兵败来看,之前对建奴步骑的估计偏少,原以为步骑不过五万,现在看来总数应不下六万。”

  张原道:“在下出使朝鲜时,曾听朝鲜探报说建奴有长甲军三万,步骑四、五万,皆能征惯战,而上月张总兵一军尽陷,九千匹战马和七千副甲胄尽归建奴,建奴凭此又可组建上万骑兵,在下估计,到了明年开春,建奴披甲骑兵应有四万骑,步卒亦等之,总数近八万,而我大明以仓促调集的十万军与敌八万对抗,兵员并不占多少优势,奈何分兵拒之,岂不给敌以各个击破之机?”

  杨镐在认真听张原的分析,听到说会被各个击破,乃微笑道:“我知老奴善于用兵,但我几路军从哪里出击、何时出击,老奴又如何能预先得知,他的骑兵虽然行动迅捷,毕竟不能插翅而飞,又如何能东南西北各个击破!”

  张原这时还真没法说服杨镐,皱了皱眉,说道:“十万军分成了几路,若遭遇建奴主力,只怕凶多吉少,一路败亡,其他几路就会人心惶惶乃至草木皆兵,张总兵与建奴的遭遇战,一万军士只逃回几百人,而据说八旗军只折了数十人,建奴铁骑的冲击力极为恐怖啊。”

  张承胤的一万军大败这是事实,杨镐必须重视的,面色凝重道:“我会仔细向辽东败兵询问当时交战的实情,了解建奴的战术,其实分进合击也是因地制宜之策,各路军本不在一处,建奴老巢赫图阿拉正是我大兵集结兵锋所指之处,可惜的是现在各路军尚未赶到,不然乘大雪进兵正可扬长避短,雪地可阻建奴骑兵的冲锋。”

  张原道:“各路军相隔数百里,难以统一指挥,更难保证按时赶到赫图阿拉,建奴比我军更得地利,分进合击之策我以为大大不妥。”

  杨镐问:“那张赞善计将安出?”

  张原道:“不必仓促进兵,而应徐徐图之,先派人与奴酋交涉,以纳兰巴克什交换降敌的抚顺游击李永芳,此人开了我大明将领投降建奴的先例,并且为敌先驱,在各堡寨蛊惑招降我军民,影响极劣,若能换回此人,问罪正法,从此以后明军将士必不敢轻易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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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谋事在人

      厅内火盆哔啵轻响,户外大雪无声飘落。

      张原与杨镐促膝长谈,他要努力向杨镐表达他对辽东局势的忧虑,躁进易败,稳守反击方是上策——

      “不论老奴肯不肯交换李永芳,只要消息传出,李永芳必惶惶不可终日,可增强大明将士的斗志;抚顺城破后,清河独当一面,已成抚顺周遭数百里的孤城,守城参将邹储贤忠义果敢,守城有功必须嘉奖,更要借冬季建奴退兵之隙增强清河城的守卫,清河原有戌卒五千二百五十人,应急调八千惯能守城的步卒增援,配备火炮、火枪,严令坚守,不许出战,只要能守住清河,奴酋就不敢深入辽东,然后我军徐图重建抚顺城——”

      杨镐眉头微皱,说道:“若以坚守为拒敌之策,皇帝也不会把我从商丘召到京城了,时论皆言要战、要速战、要大胜,我若主张据城坚守,必被指责为畏敌怯弱,不待出山海关就会被罢官。”

      张原默默点头,杨镐所言极是,现在京城朝野是众口一词要开战,对建州老奴敢冒犯天朝龙威侵略都是义愤填膺,一个个显得忠肝义胆,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杀敌一般,这些人既不知彼也不知己,盲目自大,这时若有人主张坚守,被骂作懦夫是肯定的——

      张原道:“守只是守清河,守清河正是配合我大军出击,开战是肯定的,但万万不能仓促动兵,从张总兵败亡可知,我军的火枪火炮几乎没有杀伤力,所以整顿军备不能忽略,对八旗军的长甲兵的防御力要加以研究,如何能给敌人以最大杀伤。还有,各路军马如何统一指挥也是一个难题,在下以为,明年秋冬之际用兵乃是好时机,在此之前要据险坚守。”

      杨镐点头道:“张赞善计虑稳健,我会参考张赞善的建议,此战许胜不许败啊,若败,全辽就非我大明所有。北关叶赫也不能保。”

      张原心道:“只要不是大败就不至伤我大明筋骨,想要凭此一战彻底消除建奴的威胁,这就是轻敌自大了。”但言尽于此,再多说也没什么用了,很多事不是他张原能左右的。就是奉旨经略辽东的杨镐也不能事事作主,朝野舆论逼人啊。

      ……

      从张原寓所出来,杨镐坐上马车向李阁老胡同外行去,这时已是正亥时,雪落得疏了,但气温愈发寒冷,马车缓缓驶过积雪皑皑的西长安街。杨镐忽道:“再去方阁老府。”

      夜深寒重,年过六旬的方从哲此时已经上床,侍寝的老妾正给他捏脚,听到家人叩门来报说杨侍郎又来求见。方从哲立即就起床了,辽事危急,杨镐去而复来必有要事,他不敢怠慢。

      见到方从哲。杨镐告了叨扰之罪后就把他方才与张原的长谈直言相告,杨镐知道自己处境的微妙。他离开朝廷中枢已经二十载,人脉已稀,方从哲与他是同门,更是内阁首辅,在外领兵若朝中无大僚支持,那有功也是白搭,稍有过错就会被论罪,所以杨镐固然对张原的神算和洞察很惊讶并且佩服,但张原说的御敌之策与京中舆论相悖,颇难实施,而且张原与方从哲的怨隙也是他要考虑的,他更注重方从哲的感受,他不能失了方从哲的信任,否则什么事都做不了——

      方从哲用指尖梳理着他的长眉,听杨镐说完,半晌道:“张原此人心机如此之深,实在出乎我之意料——京甫贤弟可知张原的用心?”

      杨镐没敢轻易答腔,怕领会错了方从哲的意思,说道:“张原的策略可谓独树一帜,弟还在思忖中。”

      方从哲冷笑一声:“他这是想借机扳倒老夫。”

      杨镐倒吸一口冷气,不明白方从哲怎么会得出这么个结论!

      方从哲放缓语气道:“京甫啊,你以为张原见识不凡,被他巧舌迷惑也不稀奇,此子为人也小有才,但不行正道,专施暗计,仿佛当年严分宜之子严世蕃再生,可惜他没有一个严分宜的爹,想行奸计也不是易事——”

      杨镐噤若寒蝉,静听方从哲猛烈抨击张原,只听方从哲道:“张原野心不小,中进士才一年余就想揽权,翰林院本是读书养望之地,他却是不肯安分,活跃异常,屡屡想插手朝政,出使朝鲜就把朝鲜搅个天翻地覆,也不知他如何会料知你会起复,预先作长信与你让你惊叹他有先见之明,但他的用心是想让你和老夫陷入困境,奴酋兴兵,皇帝震怒,屡下旨意要求发兵讨伐,京中民众也亟欲复仇,而张原却献妙计要固守,到时这畏敌如虎和畏缩不前的罪名却是要你这个主将来承担的,你又是老夫举荐的,你若获罪,老夫还有何颜面在内阁行走,张原的座师吴道南就可名正言顺为首辅了——贤弟可明白这其中利害?”

      杨镐额角冒汗,听了方从哲的话他才深切体会到朝中党争之烈,方从哲对张原的成见和怨气已无法化解,但杨镐并非人云亦云的庸人,与张原一席谈,张原的报国忧国之心让他动容,方从哲说张原全是私心阴谋实难让他认同,只是他也不能为张原辩解,不然的话他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

      方从哲目光炯炯,杨镐必须表态,杨镐郑重点头道:“方兄所言极是,张原关于固守辽东之计并不可取,我若行之,必致千夫所指。”

      方从哲捻须微笑,说道:“张原之计也并非全不可取,增兵清河刻不容缓,清河一定要守住。”

      杨镐心弦略松,应道:“是,年前赴援的兵马就要赶至清河,守住清河城对我几路大军的总攻有很大益处,可牵制建奴的兵马。”

      方从哲点点头:“皇帝用兵之心甚切,你会同兵部堂官与赴援诸将,在年前制订出进军的具体方案。”

      杨镐道:“弟在野多年,军中诸将大都不熟悉,只恐有令不行。”

      方从哲道:“这个你放心。皇帝既委你重任,必不让你受人掣肘,我会向皇帝请求赐尚方宝剑以重你事权,总兵以下敢不听命者,你可以军法处之,不必事先奏闻。”

      杨镐大喜,离座拜谢道:“杨镐必殚精竭虑为国经略辽东,不负贤兄厚望。”

      ……

      万历四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从蓟门、宣、大、山西、山东、四川的明军冒着严寒向京城、山海关一带集结。腊月十二,新任山海关总兵杜松率一万六千大军抵达山海关,大军入驻山海关,杜松自己率亲卫数十人星夜入京向兵部报到,并参见主帅杨镐。杨镐已获赐尚方宝剑,临阵可斩总兵以下将官,杜松向杨镐慷慨陈词愿为先锋直捣敌巢,杨镐知道杜松是一员猛将,嘉勉之,命其回山海关整顿军马听候军令——

      杜松在回山海关的前夜悄然拜访了张原,随同他来李阁老胡同的是穆敬岩和洪纪、洪信三人。穆敬岩已从试百户升任正职六品百户,再见女儿和外孙,穆敬岩自是欣喜,但穆真真却是心有隐忧。她从张原那里得知辽东局势凶险、建奴骑兵凶悍,她爹爹已是大明军官,此番当然要追随杜总兵出征,战场上刀枪无情。爹爹生死难卜啊——

      穆敬岩却不象女儿穆真真那样忧虑,他与杜总兵一样斗志昂扬。安慰穆真真说他定能获胜而归。

      与杨镐的将信将疑不同,直爽勇悍的杜松对张原是心悦诚服,自三年前在江南贞丰里结识张原,张原对他说的话俱已应验,现在他已是山海关的总兵,即将开赴辽东与建奴交战,他当然要再次请教张原,看他杜松能否立下大功?

      张原道:“杜将军勇冠三军,威名赫赫,建奴素闻将军之名,必严防将军所部,战场风云变幻,在下亦无有胜无败的良策,但我要请杜将军牢记‘六个字’——”

      杜松忙问:“是哪六个字,张状元请讲,杜松无有不遵。”

      张原道:“毋分兵、毋冒进——杜将军切记,如此或能立功,否则尸骨难归故乡。”

      杜松惕然道:“建奴兵有这么厉害?”十年前他也是辽东总兵,那时的奴尔哈赤对大明还是臣服的。

      张原道:“不是我夸敌自贬,八旗军征战多年,战力远胜明军,八旗军集中,明军松散,所以杜将军切勿轻敌,与另几路明军尽量保持联系,不要为争头功冒进。”

      杜松皱着浓眉想了想,点头道:“我听张状元的,张状元神算,不会错。”

      张原笑了笑,说道:“当然还是要听杨侍郎指挥,只是临阵时不要忘了在下送杜将军的这六个字。”又与穆敬岩说了一会话,将二十副望远镜送与杜松以便行军时加强哨探,随后便送杜松、穆敬岩四人出门,回来时见穆真真抱着小鸣谦立在门厅外,问:“我爹爹他能得胜回来吗?”

      张原摸了摸儿子脸蛋,对穆真真道:“以武艺博取军功挣出身是穆叔之志,没有危险又怎能称作战场。”

      ……

      万历四十五年的寒冬就在调兵遣将、厉兵秣马中过去了。

      万历四十六年正旦朝会,万历皇帝依旧没有参加,这位老皇帝以前不参加朝会是因为怠政,现在是的确力有不逮,头晕目眩,经常腹泻,手中无力……诸般症状都发作起来,哪里还能视朝,但辽东战事万历皇帝还是很关切的,天子守国门,建奴已经威胁到他大明的根基——

      万历皇帝命皇太子朱常洛代他主持新年正旦朝会,朝鲜谢恩使呈上的贺表让大明君臣大为高兴,新近受大明册封的朝鲜王李倧上表请求出兵协助天朝征讨建州叛奴,并请天朝派使者驻平壤督军——

      大明要大举进攻建州,本就打算向朝鲜征战马、调炮手,由翰林院代拟的万历皇帝给朝鲜国王的敕谕正待加急送往汉城,不料朝鲜主动请求出兵助战,更请天使驻平壤督军,杨镐尤为喜悦,当即与朝鲜使臣商议,征调朝鲜五千枪炮手、三千弓箭手和八千步卒渡鸭绿江听用,兵部又奏明皇帝由赴朝鲜册封尚未归国的徐光启暂驻平壤督军,协调明军与朝鲜军,以便统一征战辽东。

      到了二月初,各镇援军俱已到齐,杨镐的作战计划也得到了兵部、内阁和皇帝的批准,依旧是分进合击之策,分四路:西路以山海关总兵杜松为主将,保定总兵王宣、赵梦麟为左右协助,以分巡兵副使张铨为监军,统兵两万八千,将经由抚顺出击,从西路进攻建奴老巢赫图阿拉;

      北路以开原总兵马林为主将,副总兵麻岩、铁岭游击郑国良诸将为辅,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为监军,会合北关叶赫部派出的兵马总计两万五千出靖安堡,攻击赫图阿拉的北面;

      南路又称清河路,由辽东总兵李如柏任主将,辽阳参将贺世贤、游击张应昌诸将为辅,分守兵备参议阎鸣泰为监军,统兵两万三千出鸦鹘关,进攻赫图阿拉的南面;

      东路又称宽甸路,由四川总兵刘綖为主将,宽甸游击祖天定、南京六营都司姚国辅诸将为协助,海盖兵备副使康应乾监军,计一万八千步骑,还有朝鲜援军一万余人也归刘綖统辖,这一路从凉马甸出发,从东面进攻赫图阿拉。

      四路大军,十万余人马,号称四十万,择日进发。

      二月初九,辽东积雪未化,四路大军也还未进发,奴尔哈赤先发制人了,他已得知明军要大举进攻赫图阿拉,所以不待天气转暖积雪融化,率先出兵鸦鹘关,要在明朝大军进逼之前拔掉清河这座孤城,这样可以阻遏明军经由清河出鸦鹘关进攻赫图阿拉——

      去年十月抚顺陷落后,清河守将邹储贤就已开始修筑堡墩、寨台,以防御建奴攻城,年前辽东经略杨镐派游击张旆率五千军来帮助守城,整个清河城有军士万人,防御力量远比抚顺为强,但奴尔哈赤对清河城是志在必得,亲自率领四旗主力共四万兵马要在三天内攻下清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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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决战前夕

      原抚顺游击李永芳骑着一匹火红大马出现在清河城外,离城楼两百余步,在火枪和弓箭的射程之外,向清河城守将邹储贤喊话劝降——

      李永芳现在的身份是大金国三等副将,因为家眷都在辽阳,奴尔哈赤就把自己的孙女也就是阿巴泰的长女嫁给李永芳为妻,一个月前在赫图阿拉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以此笼络李永芳,此前奴尔哈赤视汉民为仇,抓到汉人就杀,现在接纳皇太极的建议,要安抚汉民为其所用,李永芳作为大明朝第一个降将,当然要恩抚重用,从抚顺掳来的汉民重新编户后都归李永芳管辖,李永芳的权势胜过当抚顺游击时,额附李永芳对奴尔哈赤自是感激涕零,逢战皆为前驱,利诱劝降,让八旗军兵不血刃拿下了不少堡塞,此番奴尔哈赤围攻清河,李永芳鼓唇摇舌又是威吓又是利诱,劝降邹储贤诸将,要为大金立新功——

      城头邹储贤高声回话道:“李永芳,无父无君的鼠辈,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摇旗呐喊,你可知奴尔哈赤已准备用你来换回纳兰巴克什?”

      隔得远,李永芳没听清,问:“邹副将,你有何条件尽管说?”

      邹储贤哈哈大笑:“此乃机密,我不说第二遍。”

      李永芳便问跟在他马前马后的的亲卫,这些亲卫都是他的家丁,其中一人耳朵尖,答道:“回额附大人的话,这邹副将说英明汗要用大人你换回纳兰巴克什。”

      李永芳的脸色霎时铁青,低头思索邹储贤所言是真是假,他知道纳兰巴克什是奴尔哈赤最倚重的文臣,这些日子他都听奴尔哈赤几次提到纳兰巴克什,深恨张原抓走纳兰巴克什。若明朝提出以纳兰巴克什来换他,奴尔哈赤是不是会同意这很难说——

      一骑从后奔来,叫道:“李永芳,父汗问你劝降得如何了?”

      来人是李永芳的新岳父阿巴泰,阿巴泰比李永芳还小一岁,对这个老女婿不大看得惯,说话向来没好口气。

      李永芳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城楼上的明军将士,说道:“邹储贤不肯降——”

      话没说完,城头邹储贤大叫道:“李永芳。朝廷有恩旨,只要你肯回归,那就既往不咎,你也可与辽阳的家人团聚——李永芳,你可要想清楚。到时被交换回来就没有这样的恩遇了。”

      阿巴泰一听李永芳招降不成反要被招降,狠狠瞪了李永芳一眼,喝道:“退下,这些南蛮不见刀头不知畏惧,你不也是城破时才投降的吗!”

      李永芳大惭,灰溜溜退下。

      奴尔哈赤不想再浪费时间,立即下令攻城。有了攻陷抚顺的经验,后金军这回准备更加充分,城头驾云梯、城下挖墙角,攻势异常凶猛。

      清河堡为防备建奴攻城已准备了数月。清河地处抚顺东南山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清河守军有万人。比抚顺的守军多了数倍,但攻城的后金军队也比攻抚顺时人多势众。身披重甲的后金死士奋不顾身不断发起冲击,城头的明军也以火炮、火枪、弓箭、擂石还击,火炮对攻到城墙边的后金披甲士已经没有威胁,可火枪、弓箭对这些身裹三层厚甲的后金死士的杀伤力也极为有限,还不如滚木擂石,清河保卫战从一开始形势就极其凶险,邹储贤、张旆等明军将领这时才感到对建奴的战力还是估计不足,这时也不容多想,只有督促士卒拼死守城,李如柏的南路大军前锋贺世贤已到了叆阳,只要坚守两日,就能等到援军,邹储贤早得杨镐严命坚守——

      清河堡之战极其惨烈,参将邹储贤、游击张旆、守堡官张云程率各自亲卫家丁上城督战,从午前直至傍晚,建奴死士十余次攻上城头,都被守军以数倍的伤亡遏制住。

      天黑下来了,但城外积雪与天上将圆的明月相映,城内城外历历可见,守城的明军已经疲惫不堪,战死的军士都无暇拖下城楼处理,但建奴攻势不减,四万建奴夜以继日轮番攻城,对建奴八旗军来说,长途行军、连日鏊战是常有的事,但对守城的明军将士而言,这样艰苦的战斗是生平第一次,全靠一股血气在拼,原本以为到夜里建奴会暂时退兵,那样明军就可稍事休整,而现在,只有鼓勇再战——

      二鼓时,守堡官张云程战死,邹储贤心急如焚,督军死守,粗略估计守城的一万士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而击毙击伤的建奴不过数百,守城伤亡大过攻城的,这城难守了,现在只有盼叆阳的贺世贤能尽快率军赶到,辽东副总兵贺世贤是赫赫有名的猛将。

      城内的邹储贤苦苦支撑,城外的奴尔哈赤也是心急火燎,清河堡明军抵抗之顽强超过他的预想,攻城的八旗军主力已折损四百余人,这些都是随他征战十年以上的精悍猛士,若照这样折损下去,他耗不起,他的披甲军死一个就少一个,短期之内无法补充,不比明军,虽然战斗力有限,胜在人多,但这座清河堡必须要攻下——

      明月西坠,黎明前的黑暗笼罩,攻守双方巨大的嘈杂声响因这黑暗而暂时平息,突然,清河城南爆起一阵呐喊:南城墙角被挖穿,后金军攻进城中了!

      邹储贤心头一凉,急命游击张旆在东城督战,他率众赶往南城,想要堵住这个缺口。

      建奴长甲军强悍,缺口一被打开就再难堵截,已有百余名建奴冲进城南,邹储贤自知城破难免,下令斩马烧粮,清河堡的粮草早在一月前就集中保管,正为万一城破不落到建奴手里。

      火焰熊熊,杀声震天,参将邹储贤率数百家丁与建奴战于城南,拂晓时,东城亦被攻破,游击张旆战死。邹储贤亦战死,清河堡一万守军无一人降敌,尽数捐躯。

      奴尔哈赤发现粮草被烧,大怒,下令屠城,清河堡与附近的碱场寨的民众未及逃脱的尽遭屠戮,那些逃出死地的百姓在离清河堡百里外遇到率五千军来援的辽东副总兵贺世贤,贺世贤闻知清河堡已陷,大惊。一面派人急报李如柏,一面催促军士赶往清河——

      李如柏闻报遣人快马追上贺世贤,命贺世贤驻军观望,建奴野战极强,莫与其争锋。去年张承胤就是救抚顺而一军尽殁——

      此时贺世贤距离清河只有三十里,哨探报知建奴已撤退,尚留一支军在拆毁清河与碱场的城墙。

      贺世贤当即决定追击,在清河城破的次日黄昏赶到清河堡外,但见满目疮痍,废墟中犹有腾起的黑烟,清河堡的东城和南城已基本被毁。留下拆城的三千后金步骑正准备撤离,见有明军驰援,当即迎战。

      贺世贤挥舞大刀一马当先,冲破建奴军栅。杀敌百余,建奴不敢恋战,乘夜色遁走,贺世贤担心中伏。亦未追击,留下数百军士为清河堡战死的将士收尸。领军而退。

      ……

      现已移驻广宁的杨镐二月十五日接到清河堡城陷军殁的消息,大惊失色,急召李如柏、贺世贤至广宁共同商议对策,清河堡在有一万守军的情况下连一日一夜都未能守住,而且据逃生的清河百姓说邹参将英勇敢战,麾下一万将士全是战死的,这让杨镐有些心惊肉跳,那个雪夜与张原的长谈又浮上心头——

      张原在获知四路出兵的作战方案后,曾上书杨镐,说马林、李如柏皆难当重任,这两路的主将人选还须斟酌,杨镐不以为意,认为张原从未与马林、李如柏相识,何由知其可用与否——

      但反对马林为北路军主将的并非只有张原一人,北路军监军潘宗颜也说马林庸碌胆怯,不以堪当一面,请易他将为帅,以马林为后继,不然必败。

      潘宗颜是马林一路的监军,监军说主将不堪当一面,这就让杨镐为难了,马林是开原总兵,久驻北关,由马林任北路军主将是最合适的,所以杨镐并不打算另易他将,但清河堡的陷落让杨镐要重新考虑后金军的战斗力,清河守军火枪火炮杀伤力之低也让杨镐忧虑。

      在与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巡按陈王庭商议之后,杨镐决定推迟出兵之期,原定是二月二十二日,现在暂缓半月,多派间谍、哨探打听建奴的军情——

      原定的进军日期、路线和主副将人选已经上报朝廷,杨镐就以更换南路军主将为由派人急报兵部,以辽东都指挥使韩原善代李如柏为南路军主将,当年杨镐曾与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一道入朝鲜抗倭,那时的李如柏骁勇敢战,给杨镐印象颇深,时隔二十年再见李如柏,年过六旬的李如柏头发斑白、体躯肥胖,哪里还有半点英锐之气,言语之间对此次进剿赫图阿拉似无信心,杨镐思忖再三,与其换马林,不如把家居二十年放纵酒色的李如柏换掉,清河堡失陷,李如柏也有援救不及之过,正是临阵换将的理由。

      二月十八日,奴尔哈赤在攻破清河堡之后派人给杨镐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若是皇帝责备辽东之人,并撤回出边之兵,以我为是,解我七恨,再给我王子敕书,则战争何以不停?将旧赏于我抚顺的敕书五百道、开原敕书一千道,给我的官兵;另给我以及以我为首的诸贝勒大臣绸缎三千疋、白银三千两、黄金三百两,则我不再犯边,各守边界——”

      杨镐看了奴尔哈赤的来书,不禁大怒道:“逆贼着实狂妄,还敢来邀赏。”正待命人斩了送信者,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与汪可受、周永春商议以纳兰巴克什换回李永芳,此前他已放出风声,这才有邹储贤与李永芳在清河城头的对话。

      汪可受不置可否,周永春却是皱眉道:“我大明岂能与建奴交换俘虏!”周永春早知这是张原给杨镐的建议。

      杨镐道:“纳兰巴克什对我大明而言毫无益处,养他徒费口粮,而叛将李永芳却为敌驱使招降我辽东汉民,罪大恶极,若能换回此人处以极刑,正可为辽东诸将戒。”

      周永春道:“奴酋不会作此交换。只会招惹非议。”

      杨镐道:“即便奴酋不肯换,李永芳听闻也必胆战心惊,嫌隙一生,就会有变,这对我方有利。”

      周永春见杨镐坚持,便道:“杨侍郎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

      杨镐便让送信者带他口信回去见奴尔哈赤,宣称大军四十七万将横扫建州,命奴尔哈赤早早自缚面降。这当然是虚张声势,用意是在建奴当中造成恐慌——

      奴尔哈赤自不会被吓住,但听到以纳兰巴克什来换李永芳,还是有些心动,当即与儿子代善、皇太极商议。代善主张交换,皇太极坚持反对,二人争执不下,奴尔哈赤道:“先不要管这事,如何对付明朝大军才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若胜了,大明就要恭送额尔德尼回来。我若战败——”

      奴尔哈赤没再多说,只是道:“你们都明白。”

      代善道:“杨镐不过十二、三万兵马,哪有四十七万,据西边抚顺、南边栋鄂的哨探还报。这两路都有大批明军集结,看来明军是要几路来攻。”

      皇太极道:“还有东路的朝鲜军、北路的开原与叶赫联军,或许叆阳之西还有一路军,估计有四到五路明军从东西南北夹攻赫图阿拉。”

      奴尔哈赤目中精光闪烁。冷笑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皇太极道:“要多派侦骑哨探。掌握明军进攻路线和日期,先集中兵力击溃其主力一路,其余几路必溃逃。”

      奴尔哈赤道:“听闻明朝起用李如柏为辽东总兵,看来明朝真是无可用之将了,那李如柏比我还大了六岁,而且闲居多年,哪里还能打仗。”

      皇太极道:“杜松也被起用,此人勇猛敢战,要严加提防,儿臣建议派人到萨尔浒以西的界藩山筑城以防备明军从西路直逼赫图阿拉。”

      奴尔哈赤准了,同时也命八旗大臣做好撤离赫图阿拉的准备,奴尔哈赤对明军的这次进攻是极为忌惮的,“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作战方针其实也是为了留后路,一旦交战不利,奴尔哈赤就打算放弃赫阿拉,领着八旗军退往虎尔哈,只要主力骑兵还在,那就有东山再起之时。

      ……

      所谓竹竿打蛇两头怕,杨镐这边在仔细察看询问张承胤兵败和清河堡陷落的实情后,对后金八旗军的战力深为忌惮,必胜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辽东副总兵贺世贤这次还带回几副建奴长甲军的盔甲,尝试以火枪和弓箭射击都难以有效洞穿予敌以杀伤,当然,这种重达百斤的盔甲也不是一般军士能披挂的,要强悍有力者才能披此重甲进行战斗,女真人中强悍有力者多。

      二月二十二日,兵部回复,同意以韩原善为南路军主将,同时催促杨镐尽快进兵。

      二十九日,内阁首辅方从哲写信催促杨镐发兵进攻,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每隔两日就发红旗催战,说师久饷匮,利在速战。

      杨镐被催逼不过,决定三月初五大军起行,三月十一日四路军同时出边,十二日于二道关前合营前进。

      ……

      此时的奴尔哈赤也已侦知明军共有四路军,召集诸贝勒大臣商议对策时,大贝勒代善认为清河这一路的主将是李如柏,李如柏年老胆怯,必不敢率先出边,所以这一路先可不必守,可集中兵力对付沈阳、抚顺这一路,这一路主将是杜松,杜松有勇无谋,又喜争功,必会孤军冒进,可与萨尔浒一带伏击歼灭之——

      奴尔哈赤诸人并不知道清河这一路的主将已经不是李如柏,而是临阵换成了韩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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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萨尔浒!萨尔浒!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十一日凌晨子时,火炬燎天,兵器铿锵,大明山海关总兵杜松率两万八千士兵从沈阳出发,当日过抚顺关、越五岭,午前抵达浑河左岸。

      杜松先派哨探渡河侦察,其余军士随后渡河,统领车炮营的参将柴国栋向杜松禀报说:“浑河水深流急,车兵入水,空手犹难,车辆火药,尽不能渡。”

      杜松对张原送他的千里镜很感兴趣,几路哨军的正副队长都配备了千里镜,他自己也随身带着一副白铜千里镜,这时正用来隔河观察,见对岸南山有虏骑出没,便下令加快渡河抢占对岸高地,车炮营可稍缓,让柴国栋另想办法渡河。

      但柴国栋在杜松渡河与敌军交战时并未积极设法渡河,径自下令在左岸扎营,也未派人向对岸的杜松通报。

      杜松渡河后,前锋部队立即进攻南山上的后金军寨,这两个军寨有四十名后金步卒把守,游击汪海龙奋勇当先,率部攻克两寨,击毙建奴二十六人、生擒十四人,明军亦有数十人伤亡。

      从建奴俘虏口中获知奴尔哈赤正派人在前方萨尔浒运石筑城,有骑兵保卫,明军派去哨探的斥候也回报说萨尔浒东北方的界藩山有上万民夫在筑城,山下有骑兵警戒,人数不详,估计不超过五百人。

      杜松与保定总兵王宣、援辽总兵赵梦麟、监军张铨商议要尽快占领界藩山,扫清通往赫图阿拉的道路,不然就无法按约定之期赶到二道关与李如柏的南路军会合。

      众将官皆无异议,杜松当即与王宣、赵梦麟领军前进,监军张铨在后督促辎重火器,这时才发现车营参将柴国栋连同火炮车辆都还在对岸,而且也未采取任何让车炮顺利渡河的措施。

      张铨大怒,骑马渡河去严斥柴国栋,柴国栋这才匆匆忙忙率众或拉或扛渡河。有些火炮和车辆被河水冲翻冲走,这时也不能多顾及这些损失,要跟上主力大军才行。

      ……

      杜松的西路军一出沈阳,就被后金的哨探侦知,杜松率军过抚顺关时,屯军在一百里外赫图阿拉西郊的奴尔哈赤就已得到明军杜松部进攻的确切消息,当即命代善、皇太极率精锐骑兵共一万五千人连夜从赫图阿拉出发赶往萨尔浒设伏,他自己随后率一万五千铁骑增援。这三万披甲骑兵是奴尔哈赤能调动的全部骑兵主力了,其余三路明军他只各派了两百骑兵去防守,起的是哨探阻截的作用,不让明军迅速威胁到赫图阿拉,留在赫图阿拉的还有两万五千步卒,整个后金能调动的军队尽数集中在赫图阿拉西线——

      就在奴尔哈赤准备赶往萨尔浒之际。南边栋鄂传回一个消息:南路军主将不是李如柏,而是韩原善。

      这让奴尔哈赤有些意外,韩原善是辽东都指挥使,并非武将出身,而是进士文官,明朝文官领兵不稀奇,奴尔哈赤素来看不起大明文官,所以虽知南路军临阵换将,也并不认为因此就会增加了多少危险。他已决心力拼杜松这一路,只要击溃杜松的西路明军,他的骑军行动迅捷,依旧有时间对付逼近赫图阿拉的其他三路明军。

      三月十一日午前,代善率军过了扎喀关,一面派哨骑往萨尔浒侦察,一面驻军等候皇太极和奴尔哈赤,皇太极因为在赫图阿拉南郊杀牛祭天而晚了一个时辰赶到扎喀关,见代善止步不前。便道:“杜松一路进逼甚急。我界藩山筑城的步军和民夫缺少军械,难以抵挡明军的进攻。我们要赶紧驰援,界藩山上的守军见援兵赶到,必拼力死守,如此可上下合击,杜松必败。”

      代善道:“我军隐蔽于此,待天黑伏击明军,可获大胜。”

      皇太极道:“此战我军非胜不可,而且要大胜速胜,杜松不过三万人马,而我八旗军精锐尽集于此,何惧之有,当耀武扬威擂鼓向前,界藩山守军见我大军威武而来,士气必振,自会奋勇争战,今夜就在萨尔浒歼灭杜松,明日挥师北上对付开原马林一路。”

      于是,一万五千后金骑兵向四十里外的萨尔浒加速前进。

      ……

      大明西路军前锋游击汪海龙辰时初就已抵达萨尔浒山谷谷口,午前哨探到谷口有数百敌骑,但这时一个都不见,运送石料的民夫也都收缩到界藩山上,汪海龙谨记杜总兵不得冒进的严令,派人向杜松请示。

      杜松策马来到萨尔浒谷口,察看地形,远处是巍峨险峻的铁背山,浑河与苏子河在山下交汇,铁背山西麓与界藩山相连,界藩山上建奴修筑的城墙依稀可辨,在界藩山靠东边一端,耸立着绝壁千仞的吉林崖,浑河由东向西绕界藩山而过,河南这一片谷地就是萨尔浒,地势起伏,林木茂密——

      杜松取千里镜遥看,见界藩山筑城的建奴正向吉林崖聚焦,这当然是要据险自守,再仔细看时,这些筑城的建奴并非民夫,而是建奴的步卒。

      总兵王宣建议立即进攻吉林崖,占领界藩山,击溃建奴步卒,同时分兵八千占据西面的萨尔浒高地,以防备建奴骑兵突袭明军后路。

      这种占据高地、互为犄角是很常见的步兵战术,杜松这一路军虽也有六千骑兵,但明军的骑兵与后金骑兵没法比,只起到一个加快行军的作用,骑射冲击力甚弱,所以行军布阵都是采取步兵战术。

      杜松绰号“狂夫”,作战勇猛却短于计谋,但这次出兵沈阳以来,行军却颇谨慎,很重视哨探,这时听王宣说要分兵,便道:“多遣哨骑侦察,看奴酋前来阻击我军的步骑现在何地,若离得尚远,我军就先拿下界藩山,进攻界藩山要先渡过界藩河,若一时攻不下,强敌袭我后路,我军进退不得岂不腹背受敌。”

      王宣有些诧异,杜松一向是喜欢抢功劳的,此番为何如此持重。须知界藩山上建奴步卒的人头可都是军功啊!

      杜松当然有些考虑,近三万大军出沈阳进逼赫图阿拉,除非奴尔哈赤是死人,不然怎么也得知消息派兵来迎击了,不可能让明军直逼赫图阿拉,所以杜松早有恶战的准备,还有,年初张原曾让人带信来提醒要防备建奴集中兵力对付抚顺这一路。对此杜松是半信半疑,四路大军进逼赫图阿拉,奴尔哈赤当然是要分兵迎敌的,若是专对付他这一路,那其他三路如何应对?

      ——杜松绝不相信奴尔哈赤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歼灭了他的三万大军,然后挥师北上又击溃了马林的北路军。再截击东路的大明与朝鲜的联军,萨尔浒之战会以明军四路出击三路溃败而收场,张原也没对杜松提过这种可能,因为这样只会让杜松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而现在,杜松对张原还是相当敬服的,虽说不大相信奴尔哈赤会集中兵力在赫图阿拉西路,却也不敢大意,行军都是哨探先行。随时准备遭遇战——

      众将正说话间,一骑探马急驰来报,有大队建奴骑兵在四十里外的扎喀关,皆是披甲骑兵,总数不下万人。

      杜松叫一声:“来得好!”命大军迅速占据萨尔浒高地,掘壕挖堑修筑防御工事,又派人催促车营参将柴国栋加速前进,车营火炮要在高地列阵,准备迎敌。经过张承胤的失败。明军对与后金的野战加倍警惕。

      在萨尔浒谷口负责警戒的四百后金骑兵探知明军到来,乃设伏于界藩河畔。只待明军渡界藩河向山上守军进攻时突然冲出袭扰,不料明军并未来攻界藩山,而是占据谷内高地开始修筑防御工事,看着源源不断到来的大批明军,这四百后金骑兵不敢擅动,现在只有等援军到来再两面夹击明军。

      午后未时初,代善和皇太极所领的一万五千骑兵过了太兰冈,这里离界藩山只有二十里路,哨探来报说明军驻萨尔浒高地,并未进攻界藩山,这让皇太极大失颜面,他一向料事极准,这回却失算了。

      一向与皇太极在奴尔哈赤面前争宠的代善心里冷笑,面上道:“杜松似已知我大军动向,不敢攻界藩山,现在当如何应对?”

      皇太极果断道:“趁明军立足未稳,立即发起进攻,更遣信使前往界藩山,命山上的步骑一起夹攻明军,此一路明军一定要在明日破晓之前扫灭,不然赫图阿拉将受攻。”

      代善虽与皇太极明争暗斗,但当此明朝四路大军进逼之际他自是不会故意与皇太极唱反调,他也知道此战利在速胜,大声道:“那就战吧!”将一万五千骑兵分为左右两翼,皇太极左,代善右,不惜马力,向萨尔浒长驱而来。

      代善、皇太极所领的这一万五千骑兵乃是八旗军精锐,都是一人双马,行军时一匹,冲锋时改乘另一匹,所以极具冲击力。

      萨尔浒大战从黄昏时分开始,界藩山晚霞如火,山上一万五千名后金步军跟在四百骑兵后渡过了界藩河,守在萨尔浒谷口,这是要截断明军的退路,而代善所领的右翼四旗兵开始向萨尔浒高地上的明军发起进攻。

      明军此时已结成三道阵营,最外一道是车阵,数百辆战车相连,每辆战车配备有佛郎机短炮三门,可轮番射击,虽然仓促应战,但居高临下,火炮连发,对冲锋的后金骑兵颇有杀伤,这种火炮发射的是霰弹,杀伤力不小,后金骑兵虽然个个身披重甲,但也难挡霰弹的冲击,尤其是马匹,防护更差,代善指挥的前两轮冲锋都被打退——

      天色渐渐黑下来,激战仍在继续,奴尔哈赤率一万五千骑兵赶到,听代善、皇太极说明了情况,奴尔哈赤眉头紧皱,大金国运在此一战,今夜若不能击溃杜松的军队,他就无法挥师迎击北路的马林与叶赫部联军,据最新探报,马林率军从三岔儿堡出边,昨夜屯于稗子峪,稗子峪距离萨尔浒只有一百二十里、距离赫图阿拉两百余里,而现在这一路军行进到何处尚不得而知,若是快的话离赫图阿拉也不远了,距离萨尔浒则更近,大金的形势危如累卵,不拼命更待何时,当即下令连夜猛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冲破明军的阵营尽歼此路明军,明军不足三万人,而他有三万骑兵和一万五千步卒,以他对明军战斗力的了解,只要突破明军的车阵,明军必溃败。

      ……

      这夜的月色与清河堡失陷的那夜相似,清亮皎洁。不同的是地上没有皑皑积雪相映,从萨尔浒高地望出去,漫山遍野都是后金的八旗军,这时杜松终于知道张原又一次言中了,奴酋果真把主力集中到了西路,要歼灭他杜松所领的西路军——

      战斗异常激烈。不断有后金骑兵冒着炮火突入阵营,皆被第二、第三道防线壕堑内的火枪手、弓箭手消灭,但这些冲上来的后金骑兵极为凶悍,在被击毙之前往往能杀伤明军数人甚至十数人,而且因为明军阵营庞大,车炮营的数百辆战车火炮也无法形成环形的防御圈,高地靠近浑河这一侧就由保定总兵王宣率八百家丁守卫,监军张铨则不断给将士们鼓劲,只要在这高地坚守两日。其他三路军就会到来,那时内外夹击,将立下不世奇功……

      杜松手握长矛,在建奴骑兵进攻最猛的东侧指挥杀敌,战斗的激烈和血腥让他浑身发燥,车营参将柴国栋向他禀报说一千两百门佛朗机短炮已经有两百多门无法使用,更有百余名火炮手因为火炮自炸而死伤,随着战斗的继续,短炮的毁坏会更多。只怕坚持不到天亮。这些火炮就会全废——

      杜松脾气暴躁,大骂柴国栋。

      一边的穆敬岩对杜松道:“将军。杨侍郎想必还不知道将军在萨尔浒遭遇建奴主力,其他三路军自然更不会知道,只恐一时也不会来援,卑职可与一名识得此间道路的军士冲出重围去北路寻找马总兵的人马,请马总兵火速来援。”

      杜松看着漫山遍野的八旗军,皱眉道:“你们冲得出去?”

      穆敬岩道:“有俘获的建奴衣甲在此,卑职二人穿戴上,从浑河那一侧设法突围,请将军给卑职令箭为凭。”

      这时大约是亥夜时分,明月已经偏西,枪炮声、弓箭声、嘶喊声如沸,后金步骑的进攻潮水一般,明军布下的三道阵营能否坚持到天亮实在很难说,阵营一破,那就是短兵相接,后金军战力远胜明军,而且人数也占优,那时就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杜松凝视眼前这个黄须汉子,微一沉吟,说道:“好,望你能立大功。”

      穆敬岩与一位名叫周庆虎的总旗官穿戴上后金步卒的衣甲,穆敬岩持了杜松的令箭和短信,二人从浑河那一侧翻滚下去,进攻的后金步骑以为是被明军打死的八旗兵滚落下来,夜战场面混乱,也未及查看,竟让穆敬岩二人爬起奔出数十步跃下浑河,这一段浑河水流湍急,周庆虎是辽人,不识水性,穆敬岩若非生长于绍兴水乡,又且力大,实难在黑夜中带着这么个壮汉泅水上岸。

      穆敬岩二人爬上浑河北岸,俱已精疲力竭,听得远处的厮杀声撼天动地,都明白军情紧急,不敢多歇,只喘了几口气,便起身向北觅路疾行。

      穆起岩从军之前是山阴轿夫,脚力甚健,那姓周的总旗方才泅水时喝了好几口水,颇为萎靡,穆敬岩又走得快,他奋力跟上,一口气走出二十余里,体力不继,被绊了一跤,手足酸软,一时爬不起来。

      穆敬岩心急如焚,他又不认得路,拽起周庆虎负在背上大步就走,周庆虎急道:“穆百户,这如何使得,容我喘口气,我自能走。”

      穆敬岩道:“你就在我背上喘口气,缓缓劲,我们不要耽搁。”

      就这样,二人在山野间穿行,四更天的时候赶到尚间崖,正遇马林军的斥候,若不是斥候箭术稀松,穆敬岩差点被冷箭射死。

      开原总兵马林率领的两万五千明军在距离尚间崖十里处安营,此地离萨尔浒大约五十余里,离此五里还有女真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布扬古的四千骑兵——

      验看过穆敬岩呈上的令箭和杜松的手书,又仔细询问了萨尔浒战况,开原总兵马林浓眉紧皱,踌躇不语,穆敬岩跪求道:“马将军,杜总兵率两万余步骑占据高地,尚在苦守,若将军立即驰援,可解萨尔浒之围,清河一路韩指挥使的大军也能随后赶到,数路夹击,建奴必败,请马将军立即发兵!”

      马林久居开原,深知奴尔哈赤骑兵的厉害,奴尔哈赤既已集中兵力对付杜松一路,那自是势在必得,清河堡的邹储贤据城坚守都没能支撑到天亮,他这时率军赶往萨尔浒,若杜松已被击溃,那他的北路军就要与士气正盛的建奴步骑对决,马林自忖难以抵敌——

      马林道:“待本镇与潘监军以及叶赫部首领商议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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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兵临城下

  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听闻抚顺路杜松遣信使来求援,马林却畏惧建奴凶猛,对于赴援萨尔浒踌躇不决——

  当此之时,一寸光阴就是几百条明军性命,早一刻赶到萨尔浒或许就能让杜松部避免被全歼,潘宗颜赶来见马林,力主火速驰援,骑兵先行、步卒与车营火炮随后。

  上月潘宗颜上书杨镐说马林庸懦,不堪当大任,若用马林为将,必败,要求易将——这事不知怎么就被马林知道了,自是羞恼愤恨,闻言道:“潘监军,此地离萨尔浒有五十里,而且是山地居多,我军又大半是步卒,车营辎重累赘,即刻动身,赶到萨尔浒最快也是午后了,潘监军敢担保杜总兵能坚守到那时候?”

  不待潘宗颜回答,马林又道:“若我步骑长途赶到萨尔浒,杜总兵所部已败,以我疲惫之师能与士气正盛的建奴对战否?”

  潘宗颜道:“杜总兵既能遣使突围来此,那即表明建奴围攻有疏漏,杜总兵两万八千兵马大都来自延绥,延绥军士以刚毅敢战著称,现坚守萨尔浒高地,主力未损,车营俱在,守到今日午后岂无可能,且我军可令骑兵先行,击鼓鸣枪,大张声势,让萨尔浒守军知道我部来援,自会军心大振,奋勇死战,届时内外夹击,当可击败建奴。”

  马林冷笑,认为潘宗颜这种文官是纸上谈兵,全不知晓建州女真的凶悍,八旗军主力既已尽数集中在萨尔浒,那总数当在六万人左右。杜松的两万八千人马经过这一夜轮番攻击。即便没被全歼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他的开原军步骑总共两万五千人,如何能与五、六万八旗军野战,他不能冒这个险,杜松一路溃败已然注定,他只求保全自己这一路兵马那就有功无罪,说道:“潘监军莫忘了清河邹参将是如何败亡的,我部若仓促前去,正中奴酋奸计。依我之见,我部应立即原地修筑防御工事,一面派人与韩指挥、刘总兵联络,争取合兵一处,这才是必胜之策。”

  潘宗颜厉声道:“马将军,抚顺军遣使求援,你却按兵不动,贻误战机致友军陷没,该当何罪?”

  潘宗颜既已撕破脸,那马林也就不客气。冷冷道:“潘大人,我若听从你的愚见。致我开原军于万劫不复之地,那罪责更大。”

  潘宗颜气愤至极,他是监军,掌军中功罪赏罚,却并无调兵遣将的权力,虽然车营火器和辎重后勤七千人由他统领,但都是步卒,若无马林率领的主力支持,他这一支军贸然赶去萨尔浒,那就真被马林说中要与杜松的军队一起败亡了!

  杨镐远在辽阳,八百里急报也来不及,潘宗颜心急如焚,与马林在军帐中大声争执,这时卫兵来报:叶赫部贝勒金台吉、布扬古求见马将军。

  金台吉和布扬古带了几个贴身侍从进到马林军帐,马林和潘宗颜起身相迎,马林见那个姓穆的百户也跟在布扬古身后,不禁有些奇怪,只听布扬古道:“马将军,赶紧驰援吧,我叶赫部四千铁骑愿为前驱。”金台吉不会说汉话,只是连连点头。

  马林一愣,一旁的潘宗颜大喜,赶紧道:“马将军,兵贵神速,北关骑兵不逊于建奴,两位贝勒更是勇猛无敌,杜总兵主力尚在,击败建奴立不世奇功正今日也。”语气恳切。

  这下子马林尴尬了,北关叶赫的两大首领都力主救援,他这个北路军主将若执意按兵不动,不管最终战局如何,他必受弹劾惩处——

  跟在布扬古身后的穆敬岩闪出跪下道:“马将军,救兵如救火,迟延不得啊。”

  布扬古道:“若等佟奴儿击溃了杜总兵,必北进来攻马将军与我叶赫部,其势不两立,晚战不如早战。”

  马林终于松口,答应全军赴援,以叶赫部的四千骑兵为前锋,开原副总兵麻岩率六千明军骑兵跟进,其余大队车马随后,同时派人往清河一路寻求韩原善的南路军火速赶赴萨尔浒参加大会战——

  五更天,铁岭至抚顺这一带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山野间寒气犹重,林间宿鸟被澎湃的马蹄声惊得飞溅而起,在空中盘旋随即往两边山谷散落,北关叶赫部的四千骑兵已然启程。

  叶赫部与建州女真恩怨纠缠数百年,为敌时多,为友时少,三十年前曾有短暂的和睦相处时间,所以叶赫大贝勒金台吉之妹就成了皇太极的生母,但现在,这两个女真部落已是不共戴天,建州强大,使得叶赫必须寻求明朝的庇护来求得生存,此番明朝四路大军进攻赫图阿拉,金台吉和布扬古大感振奋,认为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厉兵秣马积极参战,因为得到出兵的时间比较仓促,所以只带了四千骑兵随开原明军出征,另有一万步骑屯于开原路中固城——

  穆敬岩骑马跟在叶赫贝勒布扬古身畔,低声回答布扬古的问话,在他身后,那个披坚执锐的昂藏汉子正是客光先,客光先的真实身份是布扬古的表弟尼雅哈,也是客印月的表弟,此番叶赫部积极参战当然与客光先有莫大干系。

  一个时辰后,叶赫部前锋骑兵已经绕过了铁背山抵达苏子河北岸,这时就听到前方萨尔浒高地的火枪鸣响,监军潘宗颜与铁岭游击郑国良领了一队火枪手与叶赫前锋同行,听到远处的枪响和厮杀声,潘宗颜心中大定,杜松的军队尚在坚守高地,并未溃败,但只听到火枪声没听到火炮声,显然火炮已经尽废,第一道阵营恐怕已被攻破,当即急命火枪手向天鸣枪,好让萨尔浒高地上的明军知道援军已至——

  ……

  已经激战一夜的杜松此时已疲惫不堪,千余门佛朗机短炮没坚持到天亮就全成了哑炮,第一道阵营已被攻破。建奴步骑可以冲到很近处向高地上射箭。对明军造成很大杀伤。而明军的火枪对披甲建奴的威胁不大,不断有建奴骑兵越过明军挖的壕沟冲入明军阵营,短兵相接时更显明军的劣势,粗略估计明军伤亡已近万人,漫山遍野,血流成河,援辽总兵赵梦麟被冷箭射死,保定总兵王宣亦受伤——

  素以悍不畏死的著称的延绥游击汪海龙这时也萌生惧意。他对杜松道:“将军,此地无险可据,再死守下去我们全军将尽殁,不如集中兵力突围?”

  杜松抹了一把脸上血水,神情有些狰狞,喝道:“死守,待援。”

  监军张铨也道:“此地浑河环绕,四野尽是敌军,若弃此山丘下到谷地,更难抵挡建奴骑兵的冲击。只有死守,等待开原兵的救援。这是唯一生路。”

  大批八旗兵越过第二道壕沟冲入明军阵营,混战开始,杜松和王宣各率亲卫家丁拼力死战……

  此时的奴尔哈赤是两眼通红,他的虎将额亦都被明军炮火击伤,已被抬下去救治,即便不死,也是废人了,他亲眼目睹额亦都的一条腿被炸烂,额亦都是大金五大臣之首,随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今日在萨尔浒受此重伤,奴尔哈赤心痛如绞,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他的百战之兵在这一夜间伤亡已超过两千,正白旗和镶黄旗损失尤为惨重,镶黄旗有两个牛录几乎伤亡殆尽,这实在是他无法承受的损失,这些披甲战兵都是随他征战四方的勇士,一个个弓马娴熟,以一当百,现在却接连毙命在这山谷,而且高地上的明军依然死守不溃——

  哨骑来报,有大批明军自北而来,前锋很快就要到铁背山!

  代善、阿敏、皇太极诸人都是骇然变色,这一路想必就是开原马林统领的北路军,为何如何迅捷就逼近此处?

  奴尔哈赤生平所历大小战事无数,从未有过败绩,心中虽然波澜万丈,面上却是凶厉狠辣,喝道:“来得正好,免得我八旗兵跋涉去寻他,就让铁背山做他们的坟场。”当即下令皇太极、阿敏领正白、镶蓝二旗五千骑兵去截击马林这路军,其余六旗精锐继续猛攻萨尔浒高地的明军——

  高地上的杜松听到了铁背山那边传来的枪击声,随即见山谷里的建奴骑兵向铁背山下苏子河调动,杜松狂喜,高叫道:“众将士,我们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死守高地的明军士气大振,原本都已力竭的士兵这时也生出新力,奋不顾身与建奴死战——

  援军虽到,但尚不到缓解杜松军队的危机,建奴的攻势愈发猛烈,阵营已全线被攻破,明军伤亡惨重,鲜血当红了浑河。

  ……

  叶赫与开原路联军暂驻苏子河北岸,主将马林摧马赶到,见对岸漫山遍野的八旗军不禁大为惊惧,立即下令临水布阵,绕营挖壕三道,设栅墙以阻遏后金铁骑的冲击,而车营火炮则列于壕沟外,准备隔河炮击对岸的八旗兵。

  马林也是一员老将了,这种步兵方阵战术用得很老练,他没打算去救五、六里外萨尔浒高地上的杜松,只求自保。

  监军潘宗颜心中焦急,但看到对岸秩序井然的后金铁骑,他也不敢贸然率军渡河,这是大忌,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杜松被歼灭,然后再让建奴从容转身来对付他们?

  陡见一骑淌水驰过苏子河,苏子河在此处水流平缓,水深不过两尺,河宽二、三十丈,那人很快就纵马过了苏子河,手挺一杆长枪,单人独骑迎向奔腾而来的后金正白、镶蓝二旗的铁骑——

  “是穆百户!就是来报信的那个穆百户。”

  北岸的明军纷纷大叫起来,急于复仇的叶赫部骑兵也冲过苏子河迎击建州骑兵,开原副总兵麻岩率三千明军骑兵紧跟北关骑兵渡河战斗,主将马林则拒河自守。

  叶赫部与建州女真征战多年,战斗力虽不及奴尔哈赤的百战兵,比之辽东明军却是强悍得多,这次随金台吉、布扬古出征的四千骑兵更是部族中的精锐,骑射俱精,一时间,双方战马嘶鸣,羽箭如飞蝗,奔驰的战马迎面对冲,巨大的撞击声震撼人心——

  奴尔哈赤见正白、镶蓝二旗无法迅速击溃渡河的叶赫与开原路的明军,立即增派一千骑兵加强这一路的攻势,萨尔浒高地上的杜松的士卒稍微缓了口气。

  七千后金披甲军很快压制住了叶赫部与开原副总兵麻岩所领的骑兵,明军不断后退,很快就退到了苏子河边,有些马匹和军士栽倒在河里。

  “砰砰”巨响,北岸明军车营的火炮开始发炮,马林不顾金台吉和麻岩的骑兵还在对岸与建奴骑兵混战就下令炮击,马林是担心建奴骑兵趁联军骑兵后退时一举冲过苏子河,那时敌我混乱,明军的防线就要崩溃。

  昨夜杜松部的火炮给八旗军杀伤不小,所以皇太极见对岸发炮,即命部下退出火炮射程外,苏子河畔的战斗一时僵持不下。

  ……

  奴尔哈赤率八旗军主力在萨尔浒鏖战,但对其他几路明军的动向是密切关注,三月十二日午前,他派去监视东路刘綖部的哨骑来报,刘綖部两万余人与朝鲜枪炮手一万多人从宽句、怀仁之间直插赫图阿拉,担负阻截这一路明军的五百大金骑兵无法抵挡,只有且战且退,已有一个牛录额真被杀,这一路军挺进甚快,昨夜其前锋就已抵达距离赫图阿拉一百二十里的阿布达里冈,照此进度,今夜就会逼近赫图阿拉南郊——

  还有,南路的韩原善部的前锋贺世贤的五千兵马已经过了虎兰冈,虎兰冈距离赫图阿拉只有八十里,好在这一路俱是崎岖险路,军队行进不快,但明日午前也会进抵赫图阿拉南郊,赫图阿拉城的女真人已经出现恐慌情绪,有的已准备出逃,还有些汉民奴隶开始作乱反抗——

  奴尔哈赤脸色赤红,他必须立即作出决断,否则将面临都城被攻破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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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稍纵即逝

  奴尔哈赤纵马上了界藩山,居高临下审度南北两线的战局,萨尔浒高地上的明军虽然伤亡严重,但因为援军就在数里外,所以个个奋勇死守,阵营虽破,尚未显溃败之势,战况胶着惨烈;而苏子河北岸的明军也摆开阵地战死守的架势,其步卒还在拼命挖掘壕堑,开原总兵马林虽年老胆怯,但死守的话胜之也不易,若不惜八旗军伤亡,全力进攻,或许能在天黑之前击溃这两路明军,只是此地距离赫图阿拉百余里,他要击败这两路明军再奔驰百里赶回赫图阿拉与明朝的东、南两路大军决战,那就没有了任何胜算——

  因为要完全击溃杜松、马林这两路明军,八旗兵要付出多少伤亡代价,奴尔哈赤消耗不起,已经有几个甲喇额真因为旗下的牛录损失惨重而叫苦连天,镶黄旗的一个甲喇额真干脆抗命撤出进攻,被代善当场捆绑了起来,此人还嘶声大叫他的甲喇已经没有了战斗力,应休整补充——

  八旗辖下的这些甲喇额真本是女真各部的首领,被奴尔哈赤征服后编为旗下甲喇,都有为各自部落的私心,攻城掠寨抢劫人口财物时奋勇争先,但这种残酷的阵地战,伤亡如此之大,让这些甲喇额真难以承受,此番决战萨尔浒,他们的子女财物都在赫图阿拉和费阿拉,所以听闻明朝东、南两路大军逼近赫图阿拉,都萌生了退意——

  奴尔哈赤策马奔下界藩山,下令向萨尔浒高地的杜松部和苏子河北岸的马林部发起强攻,八旗铁骑冒着炮火冲过苏子河。猛烈冲击马林部的阵地。叶赫骑兵与开原路步骑奋力迎战——

  后金步骑的这次进攻如钱塘大潮般汹涌。八旗兵悍不畏死的冲锋给了马林军队以极大伤亡,但这波攻击来得快,退得也快,八旗兵留下两百多具尸体迅速退回南岸,向东南方向撤退——

  马林被建奴这一波攻击打得心寒,见八旗兵退却,不明所以,只急命车营步军抓紧修复防御工事。完全没想到追击。

  后金数万步骑退得很快,只两刻时,萨尔浒高地四周原本黑压压的八旗军就全部退走了,但界藩山上还有数千步卒和数百骑兵并未随大军退走,守在吉林崖一线。

  短暂猜疑之后,监军潘宗颜断定奴酋得到了赫图阿拉受攻的消息,所以撤兵回去应急,潘宗颜建议马林立即追击。

  马林道:“老奴善于用兵,莫非是使诈,好引诱我军出击。这谷地无险可据,他以骑兵两翼淹杀过来。如何敌得他过?”又道:“叶赫贝勒金台吉中箭伤了右臂,北关骑兵折损严重,我军亦有千余人伤亡,麻参将亦受了伤。”

  潘宗颜正待再说,却闻游击葛世凤手下的军士与叶赫部的骑兵争抢建奴首级起了纷争,明朝以敌人首级论军功,方才这一场激战,八旗兵有两百多尸首留在北岸,明军士兵顾不得处理己方死伤的军士,争抢起首级来,对岸也有百余具建奴的尸体,此时建奴大部已退走,明军将士争相渡河去割首级,就与叶赫部的骑兵起了冲突——

  潘宗颜赶去处理,以经略杨镐出兵前定下的十四条军令之第十一条斩了那名争割首级的明军百户,这第十一条军令是:“争夺高丽及北关所获首级者斩”,这一路明军步卒并未渡河作战,那名百户明显是与叶赫部争功。

  ……

  萨尔浒高地上的杜松见后金大军退走,纵然杜松勇猛,此时也无力追击,监军张铨也未建议追击,建奴主力俱在,有序撤走,而高地上的明军伤亡过半,余者亦是精疲力竭,如何还能追敌,再者,苏子河北岸的北路军也未追击。

  杜松命士卒就在休整、救治伤兵、统计战死士兵的姓名和割取建奴死尸首级,杜松的西路军苦战一日一夜,战死者六千八百一十三名、重伤者四千七百五十一名,轻伤尚能行动者不计其数,西路军总计两万八千人,死亡和重伤者已接近一半,有些千户守备麾下的军士已全灭,但割到的建奴首级只有一千一百二十三个,这些都是冲到明军阵中被杀死的,死在高地下的建奴尸首被撤退的建奴军队带走了,估计也有一千有余——

  援辽总兵赵梦麟战死、保定总兵王宣重伤,千总以上的军官死伤十余人,这让杜松极为沮丧,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变,只为损兵折将而焦虑——

  亲卫来报,周庆虎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铁岭游击郑国良,郑国良是奉马林之命前来与杜松联络。

  杜松见到周庆虎,忙问穆敬岩何在,得知穆敬岩受了重伤,杜松急命军医赶去医治,定要保住穆敬岩的性命。

  哨探还报说建奴大军已经往太兰冈方向退去,杜松这才确信奴尔哈赤已经退兵,看来的确是赫图阿告急,建奴不得不回师去救——

  杜松与张铨数人至苏子河畔与马林、潘宗颜、金台吉、布扬古相见,共议对策,马林主张遣使急报坐镇辽阳的杨镐,等候杨镐的命令;潘宗颜和布扬古力主尾随建奴大军前往赫图阿拉,配合东、西两路明军协同作战;杜松也是主张继续进攻赫图阿拉——

  马林指着不远处的界藩山道:“此山上建奴步骑近万人,不先剿灭如何能进逼赫图阿拉?”

  张铨道:“界藩山上绝大多数是修筑界藩城的步卒,战力平平,骑兵不过数百,老奴之所以留他们在此,正是为了牵制我西、北两路军,以便其大部从容回师横岗(即赫图阿拉)应对东、南两路大军,以我之见,还当置界藩山上的建奴步卒不顾,径自率军进逼横岗,不求速战。步步为营。稳健推进。让建奴有腹背受敌之忧,不敢全力进攻清河与宽甸的两路大军,如此可获大胜。”

  杜松、潘宗颜都以张铨所言为是,马林却道:“若山上建奴袭我后路又当如何?”

  这的确不可不虑,张铨道:“那就引敌下山集中兵力歼灭之。”

  马林不再反对,他也想立功,界藩山的敌军是比较好对付的,而且杨镐的军令十四章之第二章就有“本路虽杀贼收兵。见别路为贼所乘,不即救援者,明系观望,主将以下领兵官皆斩”的规约——

  ……

  午后未时,大明西、北两路军开始离开萨尔浒谷地向太兰冈方向前进,界藩山上的后金骑兵起先按兵不动,待见明军车营辎重也开始离开,奉命担负袭扰任务的五百后金骑兵突然就冲下山来,淌过界藩河向明军后营发起冲击,等到明军主力两翼包抄过来。这些狡猾的建奴又快速退回界藩山,明军骑兵行动不如虏骑迅捷。无法堵截住这队虏骑——

  诱敌不成,反折了好些步卒,杜松与马林决定先扫清界藩山上的建奴,杜松的西路军能战的士卒尚有万余、马林的开原军主力未损,再加上叶赫部的骑兵,总计大约四万人,界藩山上的后金军大约五千人,绝大部分是辅兵和厮卒,很少参与冲锋陷阵,虽然奉奴尔哈赤之命死战,但在明军火炮和火枪的射击下,这些没有厚甲防护的后金步卒死伤惨重,激战两个时辰,吉林崖的五千建奴全军覆没、尽数被歼,明军也付出了伤亡近两千的代价——

  杜松总算松了一口气,全歼了界藩山的建奴,那他抚顺军伤亡人数就不会那么怵目惊心。

  清理战场,把战死和重伤的士兵送回沈阳,这一夜,明军就在界藩山安营扎寨。

  ……

  从广宁移驻辽阳的杨镐三月十一日午前接到东路刘綖信使的捷报,刘綖与朝鲜联军自三月初六从宽甸堡进兵以来,连克牛毛、马家诸寨,击毙建奴两个牛录额真,歼敌三百余,前锋部队现已至阿布达里冈,距赫图阿拉一百二十里。

  同时刘綖所部的游击乔一琦报称:“有建奴精兵五百余骑,直逼对山诱战,连诱连退,多设路障,遏阻我军——”

  只数日时间,杨镐原本花白的头发就已全白,可见心血的消耗,看了东路军的捷报,杨镐并无喜色,反而愈发忧心忡忡,奴尔哈赤是否会行险集中兵力对付抚顺一路,现在还未有消息传回,但看乔一琦的战报,奴尔哈赤明显是以小股骑兵袭扰来阻遏东路的推进速度——

  四路大军发兵之后,杨镐派遣了大批侦骑搜集前方战况,三月十二日清晨,杜松在萨尔浒遭遇建奴主力大军伏击的消息传至沈阳,杨镐、周永春、陈王庭等人皆大惊,杨镐急命信使传令已出鸦鹘关的韩原善和出三岔儿堡的马林火速驰援萨尔浒——

  军令虽下,杨镐也知远水难救近火,辽阳距萨尔浒四百里,等马林和韩原善接到命令再赶往萨尔浒,杜松的军队只恐早已溃败,这时的杨镐才意识到奴尔哈赤要采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略,匆忙赶往萨尔浒的马林和韩原善极有可能遭到奴尔哈赤的伏击,当然,前提是奴尔哈赤已经击溃了杜松的两万八千大军——

  巡抚周永春献计道:“何如围魏救赵?”

  杨镐知道周永春指的是传命韩原善和刘綖率部急攻赫图阿拉逼迫萨尔浒的奴尔哈赤回兵相救,这样可解杜松之围,但命令传达下去时杜松的军队还在不在就是个疑问,战局不明,催促东、南两路进兵只怕会遭到更大的失败!

  辽阳北至开原和东去宽甸都是七百余里,在这样辽阔的范围指挥一场四路进兵的大战,这在靠马匹传递消息的明代本身就是一场错误,四路明军与能动员起来的八旗军相比不但兵员上并不占优势,在战斗力上更是悬殊,八旗军征战多年未遭败绩,而明军战备松弛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现在已明确奴尔哈赤集中八旗兵力伏击杜松一路,杜松的失败似已不可避免,去年冬月初四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与张原长谈的一幕浮现杨镐心头,杨镐深悔自己的大意和四路进兵的失策。但这时想补救也来不及。只有加强侦骑尽快获知前方战况。以便及时作出退兵自守的决定。

  十二日清晨马林在尚间崖发兵驰援萨尔浒的杜松时,曾遣使往辽阳向杨镐禀报这一情况,同时也派了人去鸦鹘关要求韩原善随后增援萨尔浒,当日夜间,杨镐得到了马林的急报,真是又惊又喜,杜松能遣使向马林求援,那就表明西路军虽困而未溃。尚间崖离萨尔浒不远,驰援或许还来得及——

  杨镐立即振奋起来,心想杜松的信使在黑夜里能及时找到马林的军队岂非神佑!

  杨镐立即遣使命韩原善的两万三千兵马兼程赶往萨尔浒,会同杜松和马林的军队与奴尔哈赤决战,同时再传令刘綖与朝鲜联军火速进攻赫图阿拉,既已知建奴大部集结于赫图阿拉西线,那东路的明军就可飞速挺进,向赫图阿拉和费阿拉二城发起攻击——

  ……

  杨镐发出的军事指令其实都是马后炮,完全跟不上战场变幻莫测的形势,十二日深夜杨镐得到马林驰援萨尔浒的报告之时。萨尔浒的激战早已结束,奴尔哈赤步骑主力已在当日黄昏赶回赫图阿拉并开始布置针对清河路明军的伏击战。相对于明军而言,建州女真对赫图阿拉周围数百里地域的熟悉程度当然远胜,居住于此的也以女真人居多,所以奴尔哈赤更能掌握明军的动态——

  十二日黄昏时奴尔哈赤得到的消息是:东路刘綖部与朝鲜联军离赫图阿拉只有十五里,南路的韩原善所部前锋贺世贤离费阿拉有二十五里,费阿拉是建州旧都城,在赫图阿拉西南方八里处——

  奴尔哈赤决定先伏击南路的明军,南路多山,易于伏击,东路刘綖虽然来势汹汹,但据哨骑来报,刘綖军纪松弛,击杀一个敌兵,就有十余骑下马争割首级,这样的军队不足为惧,放他过来攻城好了,最要紧的是击溃清河这一路,至于说萨尔浒的杜松和马林,马林老懦,谅不敢率军紧追,杜松虽勇,但其主力已受重创,也不足惧,而且他在赫图阿拉西边的扎喀关留了一千步骑把守,一千兵马虽无法与杜松、马林的军队抗衡,但只要阻挡他们半日也就够了,据哨骑还报,界藩山的五千守军已遭尽歼,明军夜宿萨尔浒,未敢连夜向赫图阿拉进逼,这些都在奴尔哈赤意料之中,界藩山的五千步骑尽殁,这是他三十五年前凭十三副盔甲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败绩——

  八旗军强攻清河堡的损失和萨尔浒之战的重大伤亡,让奴尔哈赤对自己兴兵与大明作战的决策产生了悔意,觉得宣布七大恨与明朝决裂的时机未到,应该先扫平北关、交结蒙古孤立开原,逐步蚕食辽东,而现在,集中兵力歼灭杜松的策略未竟大功,以致都城赫图阿拉处于危险之中——

  十二日夜里亥时,奴尔哈赤之侄二贝勒阿敏率三千披甲军悄然接近清河路前锋贺世贤所部,双方在暗夜里展开激战,后金军队冒着明军的枪炮搬开战车和藤杖等障碍物,冲入明军阵营厮杀,辽东猛将贺世贤奋力迎敌,半个时辰后,代善领另一支军出现在贺世贤的左翼,矢下如雨,明军死伤惨重,贺世贤背后中了数箭,力斩十余强敌率数百人冲出包围——

  韩原善闻知前锋遇袭,急率张应昌、李怀忠诸将来救,接应到贺世贤,但奇怪的是,建奴的伏兵竟迅速退走了,韩原善惊疑不定,不敢前进,丧失了进攻赫图阿拉的绝好机会!

  代善、阿敏伏击贺世贤之时,赫图阿拉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奉命守卫赫图阿拉的五大臣之一的何和里下令擒杀李永芳,因为城中谣言李永芳会在明军攻城时献门,李永芳本是明朝叛将,不易得到女真人的信任,现在赫图阿拉又是风声鹤唳一片恐慌,有这么一个统领汉民的三等副将在城中,让后金女真感到极度不安——

  李永芳死到临头才想到反抗,却为时已晚,被何和里格杀。

  何和里又下令诛杀李永芳统管的汉民,这些汉民都是在抚顺之战中被后金掳来的,有两万余众,大部分居于费阿拉老城与赫图阿拉之间的城寨,这时自然要反抗逃命,后金新都与旧都一片混乱,正与刘綖及朝鲜联军交战的奴尔哈赤急命代善、阿敏回军镇压,稳住都城局势——

  如果韩原善能及时得到情报,猛攻赫图阿拉,赫图阿拉地势平坦,无险可据,攻下不难,那么奴尔哈赤只有率部远走虎尔哈,辽东可得数年安宁。

  奴尔哈赤率三万后金精锐在阿布达里冈北面的牛毛砦阻击刘綖与朝鲜联军,奴尔哈赤先伏兵于瓦尔喀什山南的谷地中,待明朝与朝鲜三万大军行过一半时,拦腰发起冲击,刘綖自从宽甸进兵以来,一路未遇强力抵抗,士气甚盛,但同时也大意轻敌,疏于哨探,以致遭袭,所幸韩原善率军来救,奴尔哈赤乃领兵退回赫图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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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蝴蝶的翅膀

  张原是在三月初十获知辽东经略杨镐决定三月初五大军起行的消息,到了三月十五这日午后又得知四路大军已于四日前奉命同时出边进攻赫图阿拉,辽东距京城千里之遥,军情传递迟滞,张原心道:“也许杜松兵败萨尔浒的消息此时正在飞奔的马匹上向京城急报——”

  时局如此,让张原很难乐观,虽然他为这次决定大明国运的决战苦心孤诣多方谋划,他结识杜松、杨镐,千里迢迢出使朝鲜挫败奴酋阴谋,又刊印出使日记让世人了解辽东局势不要盲目自大,他还准备从澳门请西洋人来帮助铸火器……

  但无论张原怎么努力,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品闲官,并无左右朝廷决策的能力,好比他主张稳守反击,方从哲却当作是党争奸计,京中舆论也颇有关于他胆怯畏战的非议,绝大多数京城士庶以为我大天朝大兵一出,奴酋必将授首或溃逃,上月杨镐推迟出兵日期就被官员弹劾、被市井愚民嘲骂——

  张原很清楚自己资历尚浅,在三党掌权的万历朝他难有作为,只是若不能挽救萨尔浒的大败,以后时局会格外艰难,新君上位后他即便能顺利居于高位,但在那样的内忧外患下执政岂不要焦头烂额鞠躬尽瘁!

  暮春的黄昏,张原回到李阁老胡同寓所,就见穆真真牵着刚会走路的小鸣谦走了过来,穆真真问:“少爷,可有辽东的消息?”

  这些日子张原从詹事府散衙归来,穆真真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她关心爹爹穆敬岩的安危啊,而且这些日子张原也明显心情沉重,这就更让穆真真担心了——

  张原抱起小儿抛了两下,答道:“还没有战报传回,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回了。”

  快满两周岁的张鸿渐走了过来,踮脚伸手道:“爹爹,孩儿也要抱。”

  张原笑着放下鸣谦,抱起鸿渐也抛了几下,小鸿渐欢快地笑,小鸣谦也笑。

  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在四合院回荡,张原心情开朗起来,心想:“我来晚明不是来看戏的,岂能无声无息毫无影响,亚马逊河畔的蝴蝶振翅北美州就要起龙卷风,萨尔浒战局必将改变。”

  ……

  三月十五日,辽东传来捷报:东路刘綖与朝鲜联军势如破竹,直逼建奴老巢横岗,斩获三百建奴首级——

  消息传出,京中士庶一片欢欣鼓舞,有民众燃放鞭炮庆祝,认为捣破赫图阿拉指日可待,昔日岳武穆未能直捣黄龙遗恨千古,而今天子圣明,将士用命,建奴旦夕灭亡,从此天下太平。

  然而到了十七日,辽东巡抚周永春报称:抚顺路杜松在萨尔浒遇东虏步骑五万,激战一夜,援辽总兵赵梦麟战死——

  这条战报让兵部诸官震惊,兵部尚书黄嘉善急报内阁,方从哲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万历皇帝禀报!

  但同日随后的一条战报又让方从哲和黄嘉善诸人惊疑不定,这条战报是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呈报的,陈王庭报称杜松与马林两路大军在萨尔浒大败建奴五万步骑,斩首六千余级,奴酋率众向赫图阿拉败逃——

  方从哲与黄嘉善诸人面面相觑,不知该相信谁,黄嘉善知道这时的战报都是凭前方侦骑获知的,真正详实的战报要由监军呈报兵部,但现在杜松部的监军张铨、马林部的监军潘宗颜都未有战报上呈,而且斩首建奴六千级与援辽总兵赵梦麟战死完全是两个极端,这如何向皇帝禀报?

  当日傍晚,张原从乡党祁承爜那里获知这两条大胜大败的消息,祁承爜是请张原判断哪条战报更接近真相,张原喜忧参半,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应该都是实情,奴酋调集八旗军主力专攻抚顺杜总兵这一路,妄图一举击溃抚顺路军,然后利用其精锐骑兵一人双马的迅捷,在击溃抚顺路军之后转而北上截击开原路兵马,在东路则以游骑袭扰,以防刘总兵与朝鲜联军快速逼近赫图阿拉,老奴的如意算盘就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周巡抚报告的就是抚顺路军在建奴大部的伏击下损失惨重的实情,但杜总兵率众苦战,熬到了开原路马总兵驰援,扭转了战局,所以才有陈巡按的战报,至于说大败建奴五万步骑、斩首六千级,只怕是有所夸大。”

  明军边将夸大军功是常有的事,有的甚至杀良冒功,张原不认为凭借开原路军增援就能反败为胜,他没有考虑到奴尔哈赤会舍弃界藩山上的女真辅兵和厮卒——

  祁承爜与张原关系甚密,多次与张原论辽东局势,张原论辽事应验如神,祁承爜甚是佩服,这时听了张原的分析,甚感有理,次日一早去兵部坐衙,与兵部郎中张鹤鸣说起张原关于辽东战局的见解,张鹤鸣是张原会试时的房师——

  祁承爜与张鹤鸣正议论之时,掌兵部事的左侍郎黄嘉善命小吏召集主事以上的官员至大堂议事,说有辽东最新战报送到。

  这份战报用的是辽东经略的火漆印记,这是最权威的战报,杨镐向兵部详细禀报了萨尔浒大战的经过,并附有张铨和潘宗颜这两位监军的战况报告和伤亡统计,抚顺路杜松军:亡六千八百一十九人、伤三千七百四十一人;开原路马林军:亡八百零九人、伤三百二十人;北关叶赫部:亡四百八十人、伤二百一十二人;斩获东虏首级六千一百七十九个、击伤东虏无数——

  杨镐的战报和西、北两路监军的报告都是关于三月十一日至十二日萨尔浒之战的经过,提及南路韩原善部和东路刘綖与朝鲜联军时,杨镐只说已命东、南二路军火速进攻赫图阿拉,具体战况未明——

  抚顺路监军张铨的报告中还提到了冒死突围向开原路军求援的百户穆敬岩和总旗周庆虎二人,提请兵部予以嘉奖。

  当日下午,张原知道了辽东最新战报,心下大定,只要奴尔哈赤没能全歼杜松一路,那就无法从容伏击其他几路明军,历史上萨尔浒明军惨败的局面已经改变。

  穆真真得知爹爹穆敬岩立功的喜讯,高兴得直掉眼泪,还未满周岁的小鸣谦见母亲哭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也哇哇大哭起来,穆真真赶紧将他抱起抚慰道:“姆妈是高兴呢,你外祖立军功了,你看,姆妈笑了。”

  小鸣谦认真看着母亲,又转头看看张原,这虎头虎脑的孩儿破啼为笑。

  ……

  对于杨镐的萨尔浒战报,朝中意见不一,有不少官员认为杜松损兵折将应论罪,抚顺一路伤亡近半,副镇、参、游、都司、通判、守备、中军、千总以上的军官阵亡十七人,这岂不是惨败,在这些高坐庙堂、夸夸其谈的官员看来,八旗军看到天朝大兵到来,就会抱头鼠窜,杜松却损失如此惨重,岂非无能,兵科给事中赵兴邦就弹劾杜松:“刚愎自用、将兵不习、智不能料敌、谋不能驭众,以致损兵折将。”

  另有一些官员如孙承宗、张原、户科给事李奇珍、浙江道御史杨鹤等人则上书力挺杜松,认为杜松以孤军力抗建奴五万精骑,让奴酋各个击破的阴谋没有得逞,居功至伟——

  到了十九日午后,兵部又收到最新战报,清河路前锋贺世贤所领五千兵在赫图阿拉南面山谷遇伏,伤亡三千余人,副总兵贺世贤伤重不治;东路刘綖在阿布达里冈北与建虏激战受困,韩原善率部赴援,敌乃退守赫图阿拉与费阿拉二城,此战东路伤亡六千余众,杀敌获首级亦五千余,降贼的原抚顺游击李永芳被击毙。

  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猛烈抨击杨镐,指责杨镐延误进兵日期,以致建奴能从容调集兵力专攻抚顺一路,又指责杨镐军令错乱,清河一路为何不能与开原路合兵一处,把建奴主力阻截在扎喀关外予以歼灭,反让建奴退回横岗又接连伏击清河路与宽甸路,岂非不加傍哨、军令失措之故?

  赵兴邦是齐党骨干,东林尽黜之后,三党掌权,尤以齐党势大,但没有了东林这个共同的对手,三党之间也产生嫌隙,就是一党之中也有了龃龉,赵兴邦就因为周永春擢升为右佥都御史而对方从哲心怀不满,所以抨击辽东战事极为尖锐,同时他也代表了京城士庶急于求胜的舆论,还有,赵兴邦也是揣摩万历皇帝的心意,万历皇帝对此次四路出兵极为关切,期待大捷,对现在这种局面当然是很不满意的——

  果然,三月二十日,万历皇帝下诏切责杨镐,命令四路大军合兵一处,定要攻下赫图阿拉,兵部再发小红旗催战。

  张原上书反对匆忙催战,建奴主力俱在,又有科尔沁蒙古和东海女真诸部相助,要想剿灭建州女真绝不可能一战成功,今杜松部与刘綖部已重挫贼锋,杜松部可回屯沈阳,重筑抚顺城,招揽辽民,加强战备;而刘綖部则重拓宽甸六堡,逼迫建奴退守,缮垣城堡,备刍粮,修器械,以辽人守辽;开原一路乃河东根基,应重兵镇守,联合北关叶赫隔断建州与蒙古诸部的往来,而我大明对蒙古则加以恩抚,如此十年,建州必灭,辽东边患息矣——

  万历皇帝对张原的奏疏不予理睬,朝中官员对张原十年平辽之策也大多不以为然,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啊,就连京城民众对这位张状元也多有非议,说四路大兵好不容易调集到辽东,不一鼓作气灭了建州老奴,却要进行长期战备,这不是劳民伤财吗,你张状元是锦衣玉食,全不顾老百姓死活啊!

  张原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

  四月初一,辽东战报传来,刘綖与朝鲜联军进攻赫图阿拉,与代善、皇太极的旗军激战,却遭蒙古骑兵袭击后路,明军与朝鲜军队的火器又遭遇强逆风,起不到作用,明军阵营被建奴铁骑攻破,所幸朝鲜步兵奋力抢占战场高地,掩护了明军,奉命进攻费阿拉的韩原善撤围率兵来援,东路联军才得以保全,此战东路联军损失惨重,刘綖部伤亡七千余人,刘綖义子游击刘招孙为救义父力战而死,朝鲜副元帅安汝讷被冷箭贯穿脑袋而死,朝鲜军伤亡三千余人,斩首建奴一千三百级,击毙虏贼大将安费扬古,重伤奴酋之子洪台吉——

  因进攻不利,伤亡过大,刘綖已率军退往固拉库崖,韩原善领兵退出鸦鹘关,杜松与马林的大军在扎喀关与建奴数度交战,互有伤亡,杨镐担心奴酋联合蒙古趁开原和北关兵力空虚时逆袭,命马林回师开原驻守,叶赫大贝勒金台吉箭伤不轻,与布扬古率众返回北关,杜松也退往沈阳,四路大军至此全部入边,有八千名去年被掳去的汉民随同大军回到辽阳——

  万历皇帝对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很不满意的,此番从全国抽调精兵良将,他还拨了内帑银十万两助饷,却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消说以后还要花费大量辽饷,已经有御史反对全国田亩加派辽饷,又要求拨内帑,这让多病的老皇帝很气恼——

  四月初三,辽东巡按陈王庭上疏弹劾刘綖杀良冒功,刘綖上回报称斩获建奴五千余首级并击毙叛将李永芳,其实这五千多首级有不少是从赫图阿拉逃出来的汉民,刘綖部下为争军功,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杀死,李永芳也非刘綖所杀,而是死于建奴内乱。

  万历皇帝大怒,命兵部和都察院审察杨镐和刘綖,兵部拟将杨镐和刘綖召回京城问罪,以熊廷弼代替杨镐,熊廷弼十年前曾巡按辽东,在辽数年,核军实、杜馈遗,便得辽东风纪大振,而且熊廷弼是湖北江夏人,属于楚党,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力荐熊廷弼代替杨镐,但内阁首辅方从哲竭力为杨镐转圜,说辽东局势未稳,援辽将士去留未定,离乱的辽民要安置,还须杨镐主持大局——

  次辅吴道南也上疏恳请不要更换杨镐,万历皇帝这才下旨让杨镐继续经略辽东,同时免去杨镐左佥都御史的兼职,刘綖则下狱问罪。

  因为杨镐去留之事,方从哲与楚党生了嫌隙,又因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与周永春的矛盾,齐党也没有以前那么团结,自去年京察尽逐东林官员之后,没有了共同的政敌,三党之间的矛盾纷争也开始显现。

  ……

  四月二十一,已率军退回宽甸的刘綖得到锦衣卫赴辽东拿他入京问罪的消息,不堪受辱,效李广自尽而死。

  辽东大会战无功而返,从各地抽调的援辽将士大部分要返回原驻地,东路军由四川、山东和南京的军队组成,刘綖死后,川军由副总兵江万化率领返回四川,其余山东、南京的兵马也陆续返回原驻地,至于朝鲜军队,万历皇帝特遣使者至宽甸对阵亡的朝鲜将士予以抚恤,朝鲜军队于五月初渡鸭绿江归国,徐光启到义州迎接慰问;

  杜松从延绥带来的六千步骑伤亡近三千,余众留驻沈阳,重筑抚顺关,杜松取代李如柏任辽东总兵,李如柏之弟李如桢任副总兵,这是朝廷为安抚李氏家族作出的任命,李成梁虽已去世,其子侄家丁在辽东依旧有很大势力;

  清河路韩原善所部大都是从辽阳、叆阳、广宁调集的军队,现在都归杜松统领,各归本镇驻守,加强战备,以防建奴再来劫掠——

  万历四十六年的这次辽东大战明朝军队共计死亡一万九千余人、重伤一万四千人,而斩获的后金军队首级共计七千八百有余,重伤的也应在五千以上,实际上四路明军击毙的八旗军人数应该比斩获的首级为多,因为有些尸首被后金军抢回去了,所以说后金八旗军伤亡虽比明军少,但对总丁户还不如大明一个州郡的后金来说,这样的损失已是极为惨重,八旗制度几近崩溃——

  号称后金开国五大臣中的安费扬古毙命、额尔都伤残,再加上在凤凰山被张原使团击毙的扈尔汗,五大臣已去其三,奴尔哈赤元气大伤,原被关押在燕京锦衣卫狱中的纳兰巴克什也被处斩,因为留着徒费口粮。

  ……

  五月二十七,伤愈后升任辽东军千总的穆敬岩派麾下两名军士来到京城送信,问路找到李阁老胡同张状元寓所已经是午后,却见寓所内十余个仆佣忙忙碌碌在搬运器物,一问才知张状元就要动身去广东——

  武陵走过来问这两名军士从哪里来,得知是穆叔派来的信使,大喜,说道:“且喜来得巧,要是晚到一日,我们就离京了。”

  张原不在寓所,穆真真牵着小鸣谦出来见这两位军士,问知爹爹穆敬岩已升任千总,自是欢喜,因为即将离京南下,穆真真赶紧去写回信,她并不知穆敬岩在战场上受重伤之事,穆敬岩叮嘱送信的军士不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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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杏花如梦

      辽东战事惨烈,将士浴血,辽民涂炭,京中却是谣言纷纷,同仇敌忾热情高涨的大明朝百姓没能等到他们期待的直捣敌巢的大捷,惊惧、失落、愤懑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普通百姓怨声载道,官员们也是互相攻讦指责,来充事后诸葛亮,但对大明两京十三省数十万生员而言,辽东战事如东风射马耳,他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因为万历四十六年也是金风桂子之年,三年一度的乡试又来了。


      四月间辽东战火尚炽时,两京礼部就会同翰林院、詹事府开始草拟两京十三省乡试主考官人选,五月初,十五位主考官人选确定,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张原任广东省乡试总裁。


      按照惯例,只有科考大省浙江、江西、福建才会选派翰林院修撰、编修去当总裁主考官,比如三年前乙卯科浙江乡试的主考官就是探花出身的翰林院编修钱谦益,而一些偏远省份的乡试基本不会派翰林去主持,至于象张原这样的年富力强的詹事府清贵词林官若是出任考官的话,一般都在顺天府或应天府,而现在,张原却被派去遥远的岭南,这明显有贬谪之意啊——不但翰社的友人为张原抱不平,京中士庶也对此议论纷纷,说方阁老嫉贤妒能要把张原赶出京城、说张原反对方阁老制定的四路进军计划,张原说分兵合进有极大危险,事实证明张原料事如神,方阁老大失颜面,又因为张原打了方阁老的儿子,所以方阁老决心报复,把张原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当考官——方从哲对这些流言也有耳闻,着实气恼,他倒是很想把张原贬谪出京,可这次去广东主持乡试明明是张原自己要求的,他自然就授意礼部顺水推舟了,也许张原是驿马星动喜欢行路,去年出使朝鲜,今年又要南下广东,可京中谣言却说成是他方从哲嫉贤妒能、有意排挤张原,这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八月初九是乡试开考的曰期,而燕京城距离广州府水陆七千余里,张原接到任命是五月初八,拜访辞行、饮宴应酬、收拾行装,转眼就是五月十七,虽说有大运河直达杭州,可要在八十天时间行七千里路那也是很紧迫的,再不启程就要赶不上广东秋闱之期了,不能再耽搁——五月十八曰辰时,朝阳门码头边两条白篷大船等候启航,都是张原的船,他要携妻揳子举家南归,真好似被贬出京三年两年回不来的样子——商澹然离开绍兴来京已经快有两年了,很想念山阴的公媪和会稽的兄嫂,这次就与张原一道回江南,而且她又有了身孕,正好回山阴分娩;穆真真带着小鸣谦当然也要回去,张瑞阳老夫妇还没见过这个小乖孙呢;王微则留在京中打理书局和商铺,武陵和云锦夫妇也留在京中协助王微,武陵唉声叹气,他是极想跟着少爷少奶奶回山阴的——张岱及翰社诸友来为张原饯行,先一曰就在岸边大松树下搭了个竹篷,这时诸友人在竹篷里饮酒赋诗诉离情,倪元璐突然冷笑道:“阮集之又病了吗?”


      自去年从朝鲜出使回来,阮大铖就很少参加翰社的雅集,往往是托病不来。


      文震孟是嫉恶如仇的,说道:“他体健如牛,哪有什么病症,他既与姚宗文、周永春辈酬唱往来,要攀附权贵,我翰社干脆就将他除名。”


      张原道:“由他,由他。”


      说话间,钱龙锡、孙承宗、祁承爜、杨涟数人也来为张原送行,张原昨曰都一一去辞行了的,今曰又非休沐曰,看来钱龙锡几人是告假来相送。


      钱龙锡道:“昨曰东宫传旨,命本府代太子殿下为张赞善送行。”说着,让仆人把东宫的礼品抬到张原的座船上去。


      张原赶紧向西谢恩。


      翰社诸人皆喜,东宫对张原甚是器重啊,钱龙锡乃是詹事府的堂官,非比等闲人等。


      这时,武陵突然快步走到张原身边,低声道:“少爷,小高公公说钟公公在东岳庙要见少爷,为少爷送行。”


      张原疏眉一扬,点了点头,说道:“请小高公公稍待。”心想:“皇长孙可能也来了。”


      钱龙锡与张原略叙几句,便回詹事府去向皇太子朱常洛复命,孙承宗、祁承爜、杨涟、洪承畴也回各自衙门,只有翰林院的文震孟、张岱这几人要看着张原扬帆远去。


      大兄和朋友们太热情,张原只好如实道:“东宫钟太监在东岳庙要与我说几句话——”


      张岱笑道:“你去,你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高起潜在东岳庙大殿前赵孟頫碑刻下等张原,见张原和一个面生的老者走了过来,便赶紧迎上,先打量了那老者几眼,听张原说这是王宗岳王师傅,高起潜叫了一声“王师傅”,就压低声音对张原道:“张先生,哥儿也来了,在后殿帝妃行宫等着张先生呢。”


      因为去年那次皇长孙在东岳庙遇险,所以这次明显加强了警戒,厂卫和巡捕房的人遍布东岳庙内外,这想必是钟太监安排的,钟太监现在权势见涨。


      走到后殿,廊边闪出一个大汉向张原叉手唱喏,却是客光先,右脸颊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痕,张原遣开其他人与客光先一番问答之后,才知客光先参加了萨尔浒之战,受了轻伤,穆敬岩受伤更重,中了两箭,所幸并非致命要害——张原惊道:“穆叔昨曰派了人来报信,只说升任千总,未提及受伤之事。”


      客光先道:“那想必是痊愈了。”


      客光先不善言辞,不会主动说什么,都是张原问他答,神情极是恭敬,张原对辽东战局的准确预测让他折服——张原忽然想起一事,问:“我曾看战报得知东路军击伤了奴尔哈赤之子洪台吉,不知确否?”


      客光先道:“洪台吉遭火器击伤,伤在面门,瞎了一只眼。”


      张原面露微笑:“好极,好极。”


      洪台吉就是皇太极,皇太极虽然没有死,但瞎了一只眼,从此仪容不整,以后想要接掌奴尔哈赤的权力也难,代善、阿敏、莽古尔泰这些人都不会服他,奴尔哈赤靠儿子、女婿统领八旗军征战天下,一旦身死,这些子婿争权必惨烈——魏忠贤从后殿走了出来,见张原在和客光先说话,忙施礼道:“张先生,哥儿等张先生多时了。”


      客光先退到一边,张原跟着魏忠贤进后殿,后殿闲人免进,连道士都被清出了,张原进到帝妃行宫,见钟太监、魏朝两个内官立在一边,皇长孙朱由校在掷金钱玩耍,走到近前,才看到客印月跪在帝妃像前默祷,臀部抵着脚跟,上身微弓,腰背绷起,宫裙包裹的葫芦状体形引人绮思,但钟太监几个并不多看,显然没什么感觉——“张先生,广东临近南海,极是遥远,真羡慕张先生,可以到南海看大鲸。”


      虚岁十四的朱由校身量比前两年没长高多少,依旧单薄,但气色不错,少年心姓不甘约束,对张先生天南地北的走是真心羡慕。


      张原含笑道:“此去岭南并非游山玩水,乃是为国选拔人才。”


      魏忠贤道:“张先生,岭南是蛮瘴之地,张先生为何要去那地方!”魏忠贤显得很为张原着想,也许是真心的,因为太子和皇长孙礼敬张原。


      张原笑道:“在唐宋之前,岭南是蛮瘴贬谪之地,但自我大明开国两百年来,广州是万商云集,富庶产豪奢拟于苏杭,更有诸多西洋番邦人士,奇珍异宝、奇俗奇情,皆前所未见。”


      皇长孙朱由校听张原这么说,不胜向往。


      张原与朱由校说话时,客印月立在一边含笑注视,待张原告辞要走时,她却捧出一个漆盘,盘上是十数个甘露饼,朱由校道:“张先生,这是嬷嬷亲手做的甘露饼,送给张先生品尝。”


      张原心中一动,去年那个大雨天在文华殿的荒唐一幕倏上心头,面上不动声色,说道:“多谢客嬷嬷,客嬷嬷珍重——殿下珍重,努力学习,爱惜身体。”


      ……两条白篷船一前一后离开朝阳门码头,五月的大运河水量充沛,张原坐在篷窗下,将那十来个甘露饼都丢到了水里,小鸿渐看到了,过来问:“爹爹在做什么?”

      张原道:“喂鱼。”


      小鸿渐道:“张鸿渐也要喂。”


      小鸿渐说到自己不说“我”,都是说“张鸿渐”要怎样怎样。


      商景徽从邻舱过来,脆声道:“张鸿渐,不许爬船窗。”


      十二岁的商景徽已经亭亭玉立,眉目与商澹然有四、五分相似,稍微清瘦一些,走过来拉着小鸿渐的手,立在张原身边看船窗外汩汩的运河水,不时侧头看看张原,说道:“姑父,你很愉快吗。”


      张原点头笑道:“是,心情愉悦。”


      商景徽问:“是因为要回江南了吗?”


      张原道:“是啊,思念双亲,想念家乡的小桥流水了,白马山的花木欣欣向荣否?”


      商景徽抿唇轻笑,说道:“我看姑父很有隐逸之气,不甚热衷仕途,那姑父又为何要千里迢迢进京赴考,一直待在绍兴岂不是好?”


      张原笑道:“先要扬名然后归隐,不然不甘心。”


      商景徽格格的笑,又道:“姑父现在也归隐不得,这次回绍兴也待不了几曰吧——姑父你带我去广州吧,我要从广州坐海船去福建看望爹娘和阿姐。”


      张原道:“这可不行,曰程很紧,我去广州要兼道而行,不然赶不及。”


      商景徽道:“我给姑父当书记——”


      张原笑道:“我已决定聘宗翼善为幕宾,你我可聘不起。”


      商景徽噘了噘嘴,没再说什么。


      ……张原一行两条船五月十八从燕京启航,一路上几乎没有耽搁,大运河上的水驿隔六、七十里就有一座,也有少数水路上百里才有一座驿站,张原为赶时间,往往一曰行两个水驿,到达杭州时是六月十二,只在杭州停留了半曰,拜访了浙江省三司长官,当夜在西湖边的不系园歇息,这座精美的别墅是张原以每年十两银子的典来的,典期七十年——商澹然、商景徽月下游园,听张原讲当曰从徽商汪汝谦手里典到这座园林的经过,此事现在已成杭州笑谈。


      六月十四曰傍晚,张原的座船到达西兴码头,山阴、会稽两地的知名士绅早已闻讯,在绍兴知府徐时进的率领下等候迎接,渡口上黑压压都是人头,气候炎热,挥汗如雨啊,张原的族叔祖张汝霖、父亲张瑞阳,还有商周德也来了,少年英俊的祁彪佳微笑立一边看张原带着妻妾和一对儿子在码头上向长辈叩头——张瑞阳一手拉着张鸿渐,一手拉着张鸣谦,左顾右盼,喜得山羊胡子直颤,说道:“鸿渐离开山阴时还不到半岁,现在竟如此长大了——鸣谦倒是不怕生。”对张原道:“你母亲在家盼着呢,我带鸿渐、鸣谦先回家,你母亲看到这两个孙儿可知有多快活!”


      这几年一直待在外祖家的履纯、履洁兄弟二人这时挤到鸿渐、鸣谦跟前大声道:“回家,回家,外祖母等得急了。”拽着鸿渐、鸣谦的手就走。


      ……张原在山阴待了三曰,登门来访者几乎把门坎踏平,有不少是从上虞、余姚,甚至是从青浦、华亭远道赶来的翰社社员,他们得知张原将主持广东乡试,料想张原要顺道回山阴一趟,就早早赶来候着了,让他们叹服的是,他们当中很多人与张原只在三年前的龙山雅集上见过一面,此番再见,张原却一一记得他们的姓名、表字和别号,四方酬酢,八面春风,毫无骄气,让人觉得如多年老友般毫无隔阂。

      六月十七夜里,宾朋散去,东张旧宅恢复了往曰的宁静,张原沐浴后与老父坐在天井里纳凉,一轮明月移至天井上方的天空,清辉洒落,天井围廊清晰可见,小孩子们在木楼上嬉闹的声音历历可闻,九岁的履洁在教三岁的鸿渐和两岁的鸣谦读《三字经》,鸿渐和鸣谦毕竟年幼,刚过周岁的鸣谦连话都说不清楚,小兄弟二人跟着读了几句就不肯读了,履洁好为人师,定要教这两个小表弟,鸿渐被逼不过,锐声喊道:“我爹爹是状元,读书谁也读不过我爹爹,我爹爹——我爹爹一天读五百卷书。”五百在小鸿渐看来已经是多到了极点。


      楼上张母吕氏和商澹然几个笑成一片,天井边的张瑞阳也是捻须而笑,对张原道:“鸿渐、鸣谦就留在家里了,过两年请翼善为他们启蒙,翼善学识不凡。”


      张原道:“儿此去广东,正要翼善兄为幕友处理案牍公文。”


      张瑞阳点头道:“好,甚好,有翼善助你那是极好,鸿渐他们的学业不用你艹心,我会为他们找到名师受教。”


      天井一角有个大缸,缸里有一株五尺高的茉莉,夏曰正是茉莉花开的季节,月下茉莉花如玉如雪,花香在月光中飘漾——张原坐在竹椅上听着老父说话,嗅着这花香,光景恍如梦幻,又听老父道:“你明曰就要动身赴岭南,那谑庵先生府上你还没去拜访啊,谑庵先生虽在袁州任职,但他夫人还在会稽,你总要去拜见一下师母。”


      张原答道:“儿子打算明曰一早就去拜见,然后启程。”


      张瑞阳点点头,忽道:“那位王二小姐至今未婚——好了,为父困了,你也早些休息,此去广东路途遥远,着实辛苦,早些安睡吧。”


      张原答应着,看着老父上楼去,独自在天井边坐了很久,不知不觉间月光移去,小院幽暗,茉莉花默默吐露芬芳——……张原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天已大亮,因为昨夜多饮了几杯,头有些痛,躺在床上吩咐外间的武陵赶紧让厨下备水,他要洗浴——武陵咕哝道:“少爷昨夜不是洗了澡吗,怎么又要洗?”


      张原道:“少罗嗦,赶紧去。”


      起床洗浴,用罢早餐,大石头来报说有人来接少爷了,张原出去一看,一辆马车停在竹篱门外,两个随车的健仆有点眼熟,一时记不清在哪里见过,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满面堆笑叉手施礼道:“张公子,我家老爷命小人来接张公子去杏花寺赏花。”


      张原心道:“赏花,现在是杏花开放的季节吗。”


      那管事很热情:“张公子请上车吧,我家老爷专等公子前去。”


      盛情难却,张原坐上马车,车夫驾着马车驶过府学宫,却见一个门子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道:“张少爷,县尊大人有请。”


      管事对那门子道:“我家老爷邀张公子去赏花。”


      门子瞪眼道:“县尊有要事与张少爷商量,耽误了县尊的事,谁担得起罪责——张少爷,快请吧,县尊大人在廨舍等着呢。”


      张原便下了马车,向那管事告了罪,随那门子往山阴县衙而去。


      春风骀荡,杏花如雪。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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