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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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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顺水行舟(五)

  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浅浅勾月。

  戌初时分,外头便已经乌漆抹黑。

  客船早已临岸停泊,因是官渡,岸边影影绰绰,偶尔有巡丁经过。甲板上,高悬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这个时辰甲板上真没人哩!”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带了兴奋道:“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着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们耍拳!”

  沈瑞好几日没舒展拳脚,身上也锈了,便在灯下寻了开阔地。

  何泰之与沈瑞都凑了过来,沈瑞便将形意拳的基本套路与招式要点,与两人说知。

  为了让两人看的真切,沈瑞一边讲解,一边比划着,一招一式说的很是仔细详尽。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没有几个不爱勇武的。

  沈珏与何泰之两个眼睛闪亮,学的全神贯注。

  沈瑞开始还一招一式,而后来了兴致,便从头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盏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练完。

  沈瑞自己耍的热气腾腾,额头都渗出汗来,浑身也觉得热乎乎。

  “瑞表哥好厉害!”何泰之拍手,满脸崇拜。

  沈珏也与有荣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传下的拳法,瑞哥这拳耍得不错,对付三、五个人应没问题……”

  话音未落,就听到“噗嗤”一声,角落里传出笑声。

  沈珏立时竖起眉头,怒视过去。

  沈瑞也望过去,心中微沉,听着动静,离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自己自从跟王守仁学过道家吐纳功夫外,耳力向来不弱,可都没有听出那边有人。

  阴影处,走出来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惊诧,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又看了两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经呆住。

  沈珏却是无知者无畏,质问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躲在暗处偷看人练拳都已经不对,怎还笑话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珏等年岁相仿,不过十二、三岁大,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穿着大氅,里面露着锦衣,腰问挂着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个富贵人家小公子,仔细看着,方透着点不寻常。

  对于沈珏指责,这少年倒是不恼,耐心解释道:“咱家是先来的,听到舱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并非有心窥视。”

  一层住的致仕侍郎山东人氏,正是姓孟。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要再说,立时被沈瑞呵止:“珏哥,住口!不许对中官大人无礼!”

  “中、中官大人……”沈珏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官”是什么官,可能当得起“大人”称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这年级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着沈瑞,轻笑道:“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请问是孟侍郎家子弟还是沈侍郎族亲晚辈?”

  眼前少年虽客客气气,可沈瑞却不敢轻慢,老实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为小子族伯……”说到这里,又指着沈珏、何泰之道:“这是小子族弟沈珏,这是族伯内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这少年内侍腰问挂着牙牌,他也不敢相信这少年内侍品级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级多,称呼不同,四品以上称“太监”,有品级者称“中官”,杂役称“火者”。这少年内侍虽穿着常服,可腰问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级饰品。

  那少年中官略过沈珏,看了何泰之两眼,点头道:“怪不得咱家觉得有些面善,原来是何学士家小公子。”

  素来调皮的何泰之,此时规规矩矩:“小子何泰之,见过中官大人。”

  沈珏虽还有些迷糊,可见沈瑞、何泰之两个都郑重,便也跟着道:“小子沈瑞,见过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礼监典薄刘忠,如今在旅途中,几位小哥又同咱们年岁相仿,不必如此拘谨。”

  沈瑞听了,心中越发惊讶。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体人数到底有多少,后世各种专家得出的数字也各异,有说是一万多人的,有说十万人的。

  不管总的基数是多少,这其中多是底层宦官,有品级的少。

  司礼监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级不高,上面还有正四品的太监、从四品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

  可这是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之首,有批朱权、票拟权,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的东厂、西厂也由司礼监管辖提督。

  这少年内侍十二、三年岁,就能在司礼监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学素养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难得丝毫不乖张跋扈,反而这般温煦和气。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并非大放厥词攀扯岳武穆,实是早年传授小子这套养生拳法的老师就这么说的,小子这样说与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刘忠忙摆手道:“咱家并不是笑这个,小哥勿要误会。咱家是觉得小哥这拳耍的虽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气力有限,或许有强体健身之效,真要对敌之时倒是两可问。”

  沈珏在旁,有些不服气道:“瑞哥对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轻松就撂倒我了?”

  刘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说话之间,大家倒是去了拘谨。

  刘忠见大家说话之间,还称呼自己为“大人”,便道:“你们又不是官场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闲话,何必称呼这个?咱家别号栖岩,小哥们不见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后世来人,对于男人女人中性人之类的都能接受,对于宦官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五百年后虽没有皇帝皇后,可去医院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此变了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说到底跟寒门子弟读书以科举进身出人头地一般,这个时候宦官职业也是贫寒无依着一种晋身途径。

  不过眼前在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说话带了南音,行事说话带着很好教养,不知为何进了宫廷为宦官。

  何泰之则是年纪尚幼,只晓得内官是宫中人,天子近臣,势大可畏。可刘忠年纪这么小,说话又和气,他心中畏惧便去了几分。

  至于沈珏,宫廷宦官之类的事,与他来说太过遥远,知之甚少,顾忌便也最少。

  这刘忠本出身广东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时变故,方没入宫廷为宫侍。

  这次来苏州府,是他入宫廷后第一次出门,对于外头世界充满好奇与怀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就是畏惧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将他当寻常人看待说话的,还真是没有。

  刘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觉得欢喜,与众人话起读书做学问来。

  听说何泰之九岁就过县试,刘忠道:“青出于蓝。”

  又因沈瑞、沈珏两人都是状元沈理族兄弟,刘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济济,闻达士林之日不远矣!”

  沈珏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栖岩说话文绉绉,看来读了不少书,是不是因学问深方年纪这么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刘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说学问如何,咱家不过喜读儒书,当初又被分到乙字库,里面是书籍名画,清点之间倒是别旁人占了些便宜,数年下来,得了晋身之资。”

  几人谈的正投机,便听到舱门口有人喊道:“瑞哥、珏哥,你们出来好一会儿,快回舱室来,莫要贪玩吹了夜风! ”

  是沈全在舱门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刘忠,有些犹豫。

  刘忠笑道:“咱家出来许久,也该回去。”

  听他这般说,众人便走向舱门。

  方才刘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后,沈全并没有看到,如今见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刘忠对沈瑞、沈珏道:“明晚你们还出来么?”

  沈瑞见他隐含期待,点头道:“自是出来的,也是这个时辰,栖岩要是不嫌我们兄弟无趣,不妨也下来一会。”

  刘忠眼睛弯了弯:“那就明晚再会。”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上楼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会儿功夫交了新朋友。这栖岩是孟家的?”说到这里,想起不对来:“怎么往上走,是不是走错地方?”

  舱门口,不是说话地界,沈瑞便含糊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沈全在楼梯口顿了顿,往三层瞅了瞅,面上多了郑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珏舱室……

  三层舱室,最大的一间。

  看着刘忠露出欢喜模样,旁边一三十出头的中年宦官笑道:“就这么欢喜?”

  刘忠点头道:“旅途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说到这里,又道:“张少监,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觉得怎么样?要不明晚您也随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着倒是颇有章法,要是大人练了,应也有制敌之力。明晚你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渊源忌讳,若是不碍的,咱家也练着玩玩……”

  刘忠点头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问问。瞧着他能同时教沈珏与何家小子,应不是不能外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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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水行舟(六)

  “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内侍?”一进舱室,沈全便正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级的中官,正六品司礼监典薄,好像是来苏州公干的。”沈瑞回道。

  听着这品级,沈全吸了一口冷气:“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监身边随侍?那之前的‘乡仪’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来自行船后,沈全曾随着二房管事预备过几分“土仪”,分赠三楼舱室的几位,还有楼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晓得三层住着一位少监,两个锦衣卫武官,沈全与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

  这并不是徐氏这边有心讨好哪个,实际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动,同船同路,这遇上了也是缘分,以后官场寒暄也能多分说辞。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给徐氏这里准备了礼。

  孟侍郎虽致仕,却也儿孙在官场上,多一份人脉关系总是好的。

  徐氏这里送出的东西之外,除了丝绸、檀香扇之类,白也要带些黄白之物。

  沈瑞想着刘忠自言“喜读儒书”,便道:“船队那边没声张,又不是这边故意怠慢,刘忠应不会记恨。不过如今既晓得了,早日补上一份也好。他是个爱读书的,为人也颇风雅,祝表哥不是送来几盆玲珑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个做赔礼。”

  沈全点点头,随即想起正事,看着沈瑞皱眉道:“瑞哥向来懂事,这回怎失了稳重?既知对方是中官,怎还敢与之相交往来,理当避而远之。”

  沈瑞无奈道:“本是无意碰上,对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讳太着痕迹,说不得反而得罪人。”

  虽说在宫廷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太单纯,可刘忠身上还真看不出什么阴沉的地方。他也没有跟大家摆架子,就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羡慕一群小伙伴,凑上去想要融入,说话都陪了小心与隐隐地热络。

  沈瑞虽知道中官身份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对这样的刘忠,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亲近。

  对于明朝的太监,后世广被人知的委实不少,有“三宝太监”郑和、有为了回乡省亲带来亡国之祸的王瑾、有正德年问“八虎”,有“九千岁”魏忠贤。

  这个刘忠,还真是不曾听闻,便也少了几分忌惮。

  何泰之见沈全责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担心,这刘忠认识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全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中官也是人,熟人总比生人好。

  不过他还是劝几人道:“虽说那刘中官年岁不大,可毕竟不是寻常少年,却不过面去小心应付一下还罢,切不可深交。交好时什么都好说,要是因这个那个恼了,谁晓得会如何,到底需小心谨慎。”

  何泰之与沈珏两个心中都不以为然,不过见沈瑞点头应了,便也跟着应了。

  沈珏后知后觉,才想起没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说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却是没去,不会是哪里不舒坦吧?”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担心。

  沈全拦下道:“不用急着过去,琴哥没事,是珠哥过去给琴哥、宝哥两个讲四书,琴哥才没去甲板上……”

  这一日,就像个分水岭。

  每日晚饭后,沈瑞、沈珏与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转一圈,刘忠每天也下来。

  几个人凑到一起,或是跟着沈瑞练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是越来越投契。

  刘忠表现同寻常士绅少年并无不同,又博览群书,提什么都能讲出一二三四来,使得沈珏、何泰之俩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来以自己九岁过县试为荣,可认识刘忠后,反而开始羞愧自己没有信心去应府试。只觉得自己同博学的刘忠比起来,浅薄的像的不知书的粗人,懊恼的不行,连两人之间差了四、五岁之事都忘了。

  沈瑞则是在同刘忠的相处中,一日比一日诧异,并非诧异他的素养与博学,而是诧异他的性子如此开朗敦厚,丝毫不见阴暗面。

  对于寻常少年来说,这样性子是正常的,可这刘忠良好的出身教养与现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径入宫。

  宫廷内侍,主要来源两方面,一种是寒门无依着,私下净身到京城找门路,通过二十四衙门或礼部或其他内侍引入等方式,进入宫廷执役;另外一种,则是犯官家眷,没入宫廷。

  从官家公子到宫廷内侍,翻天覆地变化,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刘忠身上却不见阴霾。与大家闲话时,他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将宦官当成一种职业般很平常地对待。

  正是因他这种平常的对待,使得沈珏与何泰之俩也淡去了去内侍的畏惧,大家相处得越发融洽。

  同时沈珠那边,一下子成了关爱族弟功课的好兄长,每晚都会在沈琴、沈宝舱里为两人讲四书,沈琳后来也被叫了去。一来二去的,白日里这几人也多在一处。

  沈珏见了,不免撇嘴,私下对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颇有微词:“既做好哥哥,怎将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为何来?大伯娘说让他同三哥看顾大家伙的功课,难道就不包括瑞哥与我?”

  沈瑞看着沈珏道:“瞧着你这些日子同何表弟两个都玩的坐不住椅子,这会儿想读书了?请三哥给讲书也是一样的。三哥虽没有过院试,论起功课扎实来,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珏忙摆手道:“可饶了我!船上摇摇晃晃,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参加县试,不差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说!”

  他不肯安静下来读书,沈瑞却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习惯,每次里抄书,隔日一首诗词,三日一篇时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点卯之外,回到舱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动作,沈瑞是不担心的。

  沈琴虽是大大咧咧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沈宝却是个聪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计什么,有沈宝在,也无需担心他们俩会吃亏。

  可沈瑞一学习,沈珏只觉得闲得无趣,也开始怏怏地拿起书本来,倒是越发盼着晚上甲板上放风光景。

  随着河流流向的变化,船队不单单是顺水,也有逆水的时候。两岸有服役的纤夫拉船,行程变得缓慢;遇到闸口时,又要耽搁时间。

  船上日子实在无聊,沈瑞、沈珏等人与刘忠的交往,就从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刘忠请沈瑞等人上过三楼,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请了刘忠。

  不过因刘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将他介绍给所有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作陪。

  沈珏专门拿了炒米出来,显摆一二,没想到正合了刘忠胃口,走的时候讨了一小口袋过去。

  沈族众子都是二楼,舱室都隔得不远,沈瑞、沈珏这里来了外客,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这边沈瑞才送走刘忠,这边沈珠就带了沈琴、沈宝、沈琳几个过来。

  沈琴满脸好奇,拍着沈珏肩膀道:“珏哥,阉人到底是甚模样?听说阉人因下边不齐全,身上都是尿骚味,你们几个也受得了?”

  沈珏赤子之心,已经将刘忠当成朋友,听到这话,便撂下脸道:“琴二哥还请慎言,勿要恶语伤人!”

  何泰之也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栖岩兄身上才没尿骚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顶的有些恼,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说错?难道你们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内侍?你们都出身书香人家,如此没有气节、谄媚巴结权宦,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么?”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得沈珏直跺脚:“珠九哥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交给朋友,怎就扯到气节荣辱上?”

  沈珠哼了一声道:“既知对方是内官,就当避而远之,你们几个反而凑上去,不是谄媚巴结是甚了?”

  沈珏气呼呼的,没等再次反驳,就听门口有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来,在门口看到这出闹剧。

  沈珠这动不动就话中贬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更是毫不忌讳地将何泰之这外姓人都说在里头,真要论起来才是真失礼,让人笑话。总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些顾忌,没有跟沈琴似的口无遮拦一口一个“阉人”。

  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沈瑞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对沈琴道:“内侍同你我都是一样人,只是生计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户人家为奴;内侍多也是家境贫寒,无以果腹,为求生路,方损身投身宫廷为皇家执役。”

  沈琴本是恼的,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两声道:“是我方才不对。倒不是诚信恶言恶语,实是有些好奇,一时嘴快……”

  沈珠在旁,满脸涨红。上回沈瑞是对他视而不见,这次沈瑞是直接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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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风洗尘(一)

  沈珠等人一离开,沈珏便迅速地关上门,先是捂着嘴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脸都憋青了,可瑞哥没指名道姓,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心中有那个……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说不出那个字眼来……”

  “是啊,是啊!他望着瑞表哥眼睛里都要冒火,可也什么都没说。”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说道。

  方才沈珠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何泰之心里也不痛快,嘴上连表哥都免了。

  且不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有徐氏这个长辈在,轮不到沈珠来干涉他们的交际往来。

  不过这两人笑过之后,何泰之还罢,沈珏明显地带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离开后,便劝道:“不要听珠九哥胡说,刘忠只是六品中官,轻易离不得宫廷;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谈不到什么谄媚巴结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了京城,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

  沈珏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犹豫了好一会,方凑过来,小声道:“瑞哥,这内侍净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

  沈瑞被问的一愣,随即往沈珏胯下瞄了瞄。

  沈珏只觉得胯下一凉,忙退后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好说的太浅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韵会》上云‘外肾为势,宫刑男子去势’。”

  “外肾?肾还分内外?”沈珏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摸索着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个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肾,精关所在,去了那里,子孙根不能勃起,便也无法行房。”

  “啊?”沈珏意外道:“小鸟还留着?我以为割的是鸟……”

  沈瑞便耐心讲道:“子孙根连着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说尿骚逼人……那样味道我们都受不了,何况宫廷里贵人?只是民间对于宫廷里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测,以为割的是子孙根。”

  至于将下边全部割掉的净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将侍侍视为家仆,用为耳目或是倚为心腹,投身宫廷为侍成为穷人的一种晋身之路。

  该说的都说了,眼见沈珏还要刨根问底的架势,沈瑞皱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这个作甚?要是你一直这么好奇,那以后就别见刘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出来,没得得罪人。”

  沈珏忙道:“不问了,不问了……我这不是一时好奇么……正如瑞哥所说,他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谁又能狠心让自己挨上这一刀……”

  沈瑞没有再邀请过刘忠下来,赶上外头天气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时候,便与沈珏、何泰之两个直接去楼上。

  期间,还碰到过那个张少监两次。张少监三十多岁,身材颇魁梧,除了白面无须之外,同寻常男子差别并不是很大

  都说阉人因没了子孙根,断绝女色,就会比较吝啬贪财。

  这个张少监却是个出手大方的。初次见到三小时,他以刘忠长辈自居,还给了众人荷包做表礼。沈瑞这里,则是双份表礼,为了答谢那套形意拳。

  沈珏、何泰之两个,并不觉得意外,这见朋友长辈得了表礼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毕竟大明是礼仪之邦。

  沈瑞却是感受到了刘忠的诚意,若非看在刘忠面子,一个司礼监少监哪里会搭理几个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等回到二层,众人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对海棠如意金锞子,每个足有二两,一个荷包就是八两金子。

  虽说沈珏、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见了这两对金锞子,也都觉得精巧可爱。

  何泰之拿着跟姐姐献宝去了,沈珏虽有心显摆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两句“内造”,对于其他人也没有提起。

  越往北去,气候越发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动,也都取消。

  等船到济宁,众人下船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三九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济宁乡下,孟家女眷与徐氏作别,还乡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陆路,快马加鞭走在前头,雇好马车与车夫。

  贡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贡品转为陆路进京。

  按照规矩,南边北上的贡品本应赶在运河上冻前抵达京城,可因御用监差事之前出了纰漏,贡入了劣次品,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办,赶在年底补送一批贡品进京。

  连下船前,张少监打发人邀徐氏同路进京。

  徐氏有些犹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济宁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着钦差贡品,一路官道官驿,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着钦差,多半要在路上过年。

  徐氏思量一番后,便应了张少监邀请,与之结伴进京。

  如此一来,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带了外甥侄儿们,随着钦差队伍行进就是。

  除了中间赶上一场暴雪,耽搁了一日路之外,沿着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开外。

  腊月十一从济宁出发,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陆路哪里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馆驿,也比不上官船上舱室,众人早已劳顿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没了精神气。

  徐氏见状,便决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发人往城里送信。

  贡车却不停,沈瑞、沈珏、何泰之几个同刘忠作别。

  双方都没有相约下次再见的时间,只是沈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自己与沈瑞年后回了松江,等以后过了乡试,也会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大家总有相逢之日。

  刘忠面上虽带了不舍,可也没有再哕嗦什么,同张少监进城去了……

  京城,正阳门内,沈宅。

  沈沧看完妻子手书,神色渐缓,看着前面管事道:“太太还有甚交代没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说明日回城时,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与表少爷回去约莫要午后才能到家里。”

  沈沧点点头,摆摆手打发管事下去。

  沈沧慢慢坐下,晓得众族侄即将来访,本当是欢喜的,却也生出满心悲凉。

  书房里一片死寂,不仅如此,整个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气。

  虽说沈珞没了已过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沧依旧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长大。等沈珞年岁渐大,沈沧已是年将不惑,绝了生子念头,更是将侄儿当成亲子般教导疼爱。

  眼见沈珞成才,马上就要娶妻生子,却又一下子没了,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郎府生机,也跟着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团死气。

  如今沈族众族少年将至,会给这府邸带来生气么?

  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侍郎府是五进大宅,分了两路,主院这边是老宅,西路则是后买了邻宅,扩到一处的。沈沧夫妇住了主院这边,沈洲夫妇住西南一个三进院,沈润夫妇住着西北一处两进院。

  京城各衙门小年前就已经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沧兄弟两个都在家。

  在路过西南院时,沈沧虽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里通禀。

  沈沧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时,沈润已经披着大氅衣迎出来。

  沈沧见了,忙疾行几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几日,仔细见了风又咳!”

  沈润笑道:“哪里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亲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将到了,今儿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搁在路上可怎么好,大嫂也上了年岁,又是寒冬腊月赶路?”沈润满脸关切问道。

  他与两位兄长相差十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岁。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是长兄长嫂带大的。

  兄弟之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家,不单单是三老爷身体不好,大老爷、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爷对长兄长嫂依恋甚深,不愿离开。

  他因为身子病弱,过了乡试后便没有继续下场,只在家里读书作画为乐,性子也颇为单纯。

  大老爷笑着点点头:“方才跟着的管事回来报信,已经到通州,明日午后就能到家来……你大嫂厉害,不单带了瑞哥回来,各房族侄带了六、七人过来,以后家里能热闹些。”

  沈润轻哼一声道:“哪里是大嫂厉害,分明是二嫂厉害,大嫂担心她迁怒瑞哥,方多带了人回来。”

  大老爷叹气道:“她也是因珞哥没了难过,无需与她计较。”

  沈润皱眉道:“我晓得大哥素来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纵容二嫂……求娶颖姐之事,大嫂当年就不应,还是二嫂想东想西的,死活非聘了颖姐,后来又闹那一出,让大嫂多为难。何家与咱们家也是两辈子的交情,颖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叫什么事?这些天也是,大嫂早来了家信,让家里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几日。直到大哥亲自过问,方不情不愿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过糊涂了?这是侍郎府,不是学士府!难道就因珞哥没了,以后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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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风洗尘(二)

  通州,客栈。

  沈瑞痛痛快快地泡了个热水澡,周身劳乏立时消减了许多。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风洗尘,当不会有空闲出来。

  再有两、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儿需要去见,王守仁那儿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里也得过去看看。还有宗房大哥那边,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着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见何泰之气鼓鼓地推门进来,后边跟着满脸无奈的沈珏

  “怎么了?口角了?”沈瑞笑问道。

  何泰之白了沈珏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瑞便望向沈珏,只见他满脸无辜道:“瑞哥,我可没说甚,只告诉何表弟族亲在京中不少,咱们年岁又小需得各处拜会到了……”

  何泰之撅着嘴巴,控诉道:“是我先邀珏表哥与瑞表哥的?”

  沈珏对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机,一路感情有渐深不假,可这大年下的,没有长辈领着,登门造访也太冒失。沈珏没有应,多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心中了然,便对何泰之道:“正月里各家定是少不得走亲访友,到时何表弟不过来?又不是分别许久,我同珏哥一时半会也不回乡,相处日子还长着。”

  何泰之苦着脸道:“可我过完十五就该去上学……跟着六姨母在外松快了两月,回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怎地操练我?”

  听他提及上学,沈珏不免好奇道:“是家塾还是族学?同窗都好相处么?”

  何泰之摇头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处私人书院。山长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后边没有回乡,闲暇又无事排解,便开了所书院,收了几十个学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珏闻言,不免心中一动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读过这书院?”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呢。”

  想着何泰之九岁过县试,沈珞十四过院试,沈珏即便不爱读书,对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书院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的行程就从容多了。

  辰时从客栈出来,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午时将过,已经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墙。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梦里一般”沈珏挑开车帘,望着远处感慨道:“两千多里路,真就这么走过来,心里还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一睁眼醒来,还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着这陌生的城墙,心情颇为激荡。

  时隔五百年,他终于又回来。

  这虽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与五百年后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可这到底是京城。他这个身体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灵魂却难对松江有什么归属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过五百年的距离,这里也是沈瑞所认可的故乡。

  朝阳门外,马车随着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

  沈珏已撂下车帘,扭头望向沈瑞,不由惊讶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珏这一打岔,收起激荡心情,拍了他脑门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珏揉着脑门嘀咕道:“还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样瞧着比哭还难看”说到这里,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与我说说瑞哥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也是有的,我不会笑话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强憋着。”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亲长辈家做客,珏哥规矩是不是也当守起来?省的让长辈们笑话我们不知礼。”

  沈珏虽不甘不愿,可还是点头怏怏道:“晓得了,瑞……瑞二哥……”

  车厢里的世界再次清静了。

  马车缓缓启动,通过了城门,传来道路两侧喧嚣声。

  又过了有两刻钟,车厢外喧嚣声渐消,马车放缓了速度,吴妈妈过来传话:“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爷回去,吩咐小哥们不必下车,改日再带小哥们过来拜会亲戚。”

  沈瑞、沈珏应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

  沈珏心中好奇,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两侧高门林立,不远处大门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拥着一对中年夫妇,旁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再有就是何泰之与那位依旧带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门外不是寒暄地界,随行的又有千里迢迢来的远客,徐氏将一双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诸人作别,携了族侄们往家里去了。

  目送着徐氏一行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转。

  小徐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幼子,满脸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颖之已去了面巾,对着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儿不孝,累及爹娘跟着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红了眼圈,扶了女儿起身,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儿女都是债,老爷同我都是欠你们的。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莫要剜这做父母的心。”

  旁边坐着的何学士,因骨肉重逢也颇为动容,仔细打量女儿两眼,见她面上隐有

  憔悴,身子也单薄可怜,不过这周身精神气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不去打断妻女,只望向小儿子,见他身上去了昔日浮夸与骄狂,眉眼间稳重不少,心中酸酸涩涩。既是欣慰儿子懂事,又是感叹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对沈家来说是天塌地陷,对于何家影响也巨大。

  幸而女儿出了一趟远门,心思回转过来,否则何家以后哪里还有欢快日子。

  儿女出门这两个多月,他们夫妻两个跟着提心吊胆,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小徐氏身边,何颖之掏出帕子,亲自给小徐氏拭了泪,又起身,对着何学士下首的年轻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搁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给大哥赔不是。”

  这年轻人正是何学士与小徐氏长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乱成一团,成亲日子只能延后。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头,道:“快起吧,大哥还会恼你不成?成亲甚时候不成,为了我妹妹,别说只是延后几个月,就是延后一年半载又有甚打紧?”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声,刮脸道:“大哥这话,也敢去嫂子家说去?”

  这厢一家团聚,骨肉天伦,其乐融融;沈宅这里,气氛却颇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城门口守着,因此马车刚进城,就有人回来送消息。

  三老爷已经裹了直毛氅衣,携妻子过来迎接长嫂归家。三太太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外柔内刚,同三老爷夫妻琴瑟相和,对于大伯与长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爷劝不住,便只好允了两人也留在前厅,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爷忙摆手道:“别加那劳什子,这屋子地下都有地龙,缓缓呼呼的,哪里就冷了?闹得一屋子里燥热,大嫂与侄子们一会儿打外头回来,这一冷一热的,再激出点病来。”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强,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腾病了,再请大夫下方子时,定要让他加上半两黄连”

  三老爷虽说打小喝药长大的,可还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饶道:“大哥可饶了我,大年下的,弟弟还想着吃些好东西,没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着的三太太见丈夫心情颇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样,眉头也舒展不少。

  这些日子,家里的日子实是太过压抑。

  即便他们夫妇向来闭门不出,可也晓得家里气氛不对劲。

  并非他们夫妇冷心肠,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余下的人到底还要活着。沈沧与徐氏都是五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跟年轻人似的伤心熬神。

  虽都是骨肉至亲,到底也有远近亲疏。

  在他们夫妻眼中,沈沧夫妇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这边一点。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见来禀道:“老爷,二太太来了。”

  厅上气氛立时凝注,兄弟俩的交谈戛然而止,沈沧道:“请二太太进来……”

  有婢子挑了门帘,门口进来几道素白身影。

  随行的婆子婢子浑身缟素不说,扶着婢子进来的中年美妇亦是一身素白。

  沈沧的脸一下子撂下来,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三老爷与三太太早已起身候着,见这中年美妇如此装扮,三老爷勃然大怒:“二嫂,你这么什么意思?”

  来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妇闻言,摇摇欲坠,垂泪道:“三叔为甚气恼?珞哥才走了不到四个月,我这当娘的就要换下孝衣,穿红着绿不成?”

  按照礼制,不但晚辈对长辈有服,长辈对晚辈也有服制。

  “珞哥已过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来……”三老爷皱眉说了一句,就被大老爷打断。

  “够了”大老爷轻喝一声,打住三老爷话头,又望向门口站着的二太太,冷声道:“乔氏,你大嫂省亲归来,你就打算这样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沧待兄弟、兄弟媳妇向来和蔼可亲,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模样,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声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

  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对着旁边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没精神,还不送了她回去”

  旁边婆子婢子听了,立时去架二太太。

  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没少折腾下人,大家早已憋着火。

  二太太没想到大老爷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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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接风洗尘(三)



  看着站在前厅门口,高声哀嚎的孝服女子,随着徐氏刚转过影壁的一干沈姓少年,齐齐地傻了眼。

  徐氏面带寒霜,却没看向二太太,而是眼含忧虑,疾行几步,绕过二太太快步挑了帘子进了厅上。

  厅堂上,三老爷脸色灰白靠在椅子里,呼吸急促。

  大老爷在旁,喝道:“不许气!不许恼!”口中厉声喝着,面上隐带焦急,手上动作却是分外轻柔地,轻抚着三老爷胸口。

  三太太在旁,面带惊恐地看着自己丈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徐氏进来,三太太立时仿佛找到主心骨,哀声道:“大嫂,您可回来了……”

  三老爷听到动静,望向门口,面上露出欢喜,可情绪波动之间,原本有些平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徐氏冲着三太太安抚地点点头,对三老爷怒道:“平日里让你抄了多少佛经,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惊惊乍乍?我这才两三个月没在家,三弟倒是脾气见涨!”说到最后,到底不忍苛责,口气已不由地变软。

  三老爷面上笑着,微微阖眼,心里默念《心经》,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二太太站在门口,并没有留心厅上动静,反而抽泣着止了声音,望向被徐氏扔在影壁前的一干沈族少年。她略过身量不足的沈瑞、沈珏,又略过木讷憨实的沈琳、麻杆似的沈琴,圆冬瓜似的沈宝,直直地落到沈珠与沈全身上。

  他们两个正是十七、八岁年纪,相貌长得好,收拾得又体面,俨然一对翩翩少年郎。

  二太太的神情先是惊讶,随即是呆滞,而后转为悲伤,最后是愤怒。若是眼睛里能射刀子,沈珠、沈全两人定要千穿百孔。

  沈珠见这势头不对,心里直打鼓;沈全也被瞪着头皮发麻,可还是侧身一步,将沈珠挡在身后。

  几个小的,也都察觉出不对来。

  虽说大家都晓得沈珞没了,可二房有这么多长辈在,如今又是大年下,这一身孝服也太刺眼,多犯忌讳。

  还有这妇人瞪着众人的目光,冰寒刺骨,恁地疹人。

  二房总共三位太太,眼前这人无人介绍,可瞧着年纪与这穿戴,也不难猜测其身份。

  沈全心中已经是后悔不已,不晓得这人怎么瞪着自己与沈珠。若不是身后还有这些个族弟在,恨不得立时转身就走。

  他随着徐氏一起进京,本就是顺路,还有就是受郭氏吩咐好生照看沈瑞。如今大家平安到了地头上,可瞧着二房这气氛也委实诡异了些。要是只有他与沈瑞两个进京,他还能寻个由子,带沈瑞去大哥家;如今这么多族兄弟在,各房又是冲着二房嗣子来的,他想带旁人也不跟他走。他身为众人之长,又不好将族弟们留在这里。

  沈瑞与沈珏两人本走在最后,瞧着这架势,心里也不太舒服。

  旁人还是自愿来的,他这里可是徐氏用一顶“孝道”的帽子给压来,可这二房也不像是肃静地方,大家好像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珏最是受不得憋闷,小脸绷得紧紧的,拉了下沈瑞袖子,低声道:“要不跟二房长辈请了安后,瑞二哥随我去大哥家?”

  虽晓得沈珏是好意,可徐氏既然将一群半大孩子带出来,就不会放大家随意离开的。沈珏的提议,只是空想。

  二太太似醒过神来,转身挑开帘子,冲着厅上尖声道:“大嫂,珞哥尸骨未寒!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带人回来,要让人顶了他的位置么?这就是您对珞哥的疼爱?”

  眼见三老爷脸色又要不好,不等徐氏开口,大老爷便冲着门口怒道:“还不送了二太太回去!”

  门外婆子们眼见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再耽搁,半拖半驾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再睁开眼时,呼吸已经平顺下来,带了几分虚弱地笑了笑。

  徐氏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脸笑?三天不骂,上房揭瓦。你都多大了还不知轻重?她闹她的,自有老爷与我说他,轮得着你来发作?”

  三老爷被训得讪讪,小声道:“谁叫她对大嫂不恭敬!”

  徐氏闻言,脸上淡淡道:“且让她闹,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甚?”

  若说当初穿着孝服去何家闹,还能说是失子之痛,一时迷了心窍方进退失据;如今沈珞故去已经过了百日,乔氏这当娘的还有精神头这般闹腾,不管是为了发泄不满,还是其他,总不会没有缘由。

  大老爷见弟弟好些,悬着的心才放下,看着门帘道:“侄子们还在外头?”

  徐氏点点头,看着三老爷,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老爷忙求饶道:“大嫂,我再也不敢了!眼见侄子们进来,大嫂还是给弟弟留些脸面。”

  徐氏轻哼道:“记得自己是叔叔就好,以后每天将《心经》多默一遍。莲子芯茶加两碗,给他败败心火!”后一句,是对三太太说的。

  徐氏安排完,方转身出来,站在廊下,招呼众少年上前,低声道:“方才我心急,倒是怠慢几位侄儿……”说到这里,到底有些不放心,低声交代道:“你们三叔身子不好,喜怒惊骇都受不得,你们做侄儿的,就多担待些,我同老爷会感激不尽。”

  众人虽心思各异,可面上都是齐声应了,随着徐氏进了屋子。

  看着眼前七个少年,大老爷面上有了暖意,三老爷迅速地在众人中搜寻一番,视线在沈瑞、沈珏身上时顿了一下,最后落在沈瑞身上,眼神闪亮。

  三太太站在三老爷旁边,看着众少年,最后视线也落到沈瑞身上,手中帕子紧了紧,心中激动中带了忐忑。成亲十几年,要是她有孩子,也该这么大。并非没起过过嗣的念头,只是有沈珞在,长房都没有提嗣子之事,他们夫妇又怎好提?

  自从沈沧、徐氏夫妇同他们夫妇两个提及想要将与自家有渊源的族亲晚辈安排做三房嗣子,三太太便常与丈夫念叨起将到的嗣子,恨不得早日使人去接。

  可对方在孝中,这为生母守孝也是应有之意,知道对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们夫妻两个只有更欢喜的。要是连生恩都不念,以后又哪里会念养恩。

  三太太盼嗣子进京,盼了整整三年,虽不知对方高矮胖瘦,可估摸着身量,四季衣服已经缝了整整一箱子。

  房间也早选出来,就在他们前院东厢,三间屋子,已经早使人收拾出来,陈设摆件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收拾好。

  徐氏先招呼沈珏上前,对沈沧等人道:“这是宗房海大哥家幼子珏哥。”说罢,又对沈珏说了三人身份。

  初次相见,跪礼是少不得的,早有婆子在地上摆了锦垫。

  沈珏进来厅上前,心中还多有不忿,不过见着沈沧时,立时老实了。

  沈沧久居官场,自有威仪,沈珏倒不是惧怕,而是觉得沈沧这清瘦肃容模样,有点与自家祖父相似,便自然而然地带了敬,见面礼行的也结实,口气也透了亲近,倒是透出几分虎头虎脑地活泼。

  沈沧见状,不由失笑,虚扶一把,叫起了,问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三太太晓得二房与松江本家那里,只有宗房最亲近,有见过沈珏的大哥沈珹,对沈珏也多有好感。

  随即见礼的三房子弟沈珠,长辈们虽面上依旧慈爱,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珠年纪与沈珞接近,两人高矮胖瘦都仿佛。眉眼之间那种少年人的骄傲,也依稀如故人。

  沈珠自是察觉到长辈们对自己似乎不如对沈珏热络,却也没有放在心中。松江沈氏各房族人,谁不晓得二房不怎么亲近族亲,只同宗房最亲近。

  只是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真的顶用么?方才那人就是二太太,似乎对于则嗣之事颇为抵触,这可如何是好?

  沈珠心里还在忐忑难安,已经轮到沈瑞见礼。

  大老爷叫起后,吩咐他去给三老爷、三太太磕头。

  三老爷还罢,即便隐有激动,到底晓得轻重,不敢在兄嫂跟前放肆,隐了欣喜,只微笑着点头:“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三太太则是红了眼圈,恨不得立时就将沈瑞拉倒自己院子里去。

  尽管从面上看,沈瑞、沈珏等人年纪相仿,可三老爷、三太太夫妇还是都不约而同地认出哪个是沈瑞。

  几个少年中,有的憨实,有的机灵,有的活泼,有的斯文,有的敦厚,只有沈瑞,周身尽是冷清,如同旁观者,跟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叫人心疼。

  想着听说过的沈瑞遭遇与处境,这夫妻两人,满心心疼,都是恨不得立时带入爹娘角色,多给这个孩子些关爱。

  沈瑞虽觉得三老爷与三太太望着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里面充沛的感情似要溢出来似的,三太太更是满脸满眼慈爱,像是看着个小可怜似的看着自己。

  他哪里会想到这两位已经带入爹娘角色,只当又是孙氏故人,爱屋及乌罢了。

  因徐氏方才在进院子后表现的急迫,还有在廊下低声的嘱咐,沈瑞也不免有些好奇三老爷到底是什么病,听着倒像是心脏病的禁忌。

  看了三老爷几眼,沈瑞心中有数,瞧着这位唇色隐隐发青,八成真的心脏病。

  徐氏与大老爷自是察觉出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情绪变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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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风洗尘(四)

  若说沈珠身量神态略似沈珞,那沈全则是言行气度肖似。

  因这个缘故,即便沈全上前给众人见完礼,沈琴、沈珠等人也陆续拜见,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深思都有些恍惚,大老爷面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涩。

  沈珠在旁,一直仔细留心,自是发现其中异样,心里不由地跟着提了起来,对于沈全越发忌惮。

  落到沈瑞、沈珏眼中,则是二房长辈待族侄们太过冷淡。

  除了宗房的沈珏与四房沈瑞,因长辈与二房有旧,似得了个笑脸外,其他房头的子弟,长辈都有些敷衍。

  沈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迟疑不定,毕竟千里迢迢才至,不好立时开口请辞。不过眼前这二房长辈们的态度,确实令人心里不舒坦。

  见过礼毕,徐氏就命管事先带沈家诸子入客院梳洗。

  客厅上,只剩下几位老爷、太太。

  三老爷道:“大嫂,怎让瑞哥住客院去了?我那边屋子,早就收拾好了。”

  三太太望着徐氏,也面带不解。

  徐氏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年三老爷说亲时,以徐氏之意,是想要给他说一门厉害能当家的妻子。以后三老爷不用操心庶务,也有妻子给他打理得整整齐齐。有了子嗣,有个刚性的母亲言传身教,也不用三老爷牵扯太多精力。

  大老爷却心疼弟弟,怕说了心气高的妻子,一心催促丈夫上进,不顾及弟弟身体。最后按照三老爷的心意,寻了一宿儒家颇有才名的长女田氏。

  田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打小是三从四德熏陶出来的,又因是长女的缘故也会体贴照顾人。嫁入沈家十几年,田氏同三老爷也算琴瑟相和,举案齐眉。只是这夫妻两人,因向来有长房护着,又都是不爱往来交际的性子,都有些天真烂漫。

  “家里如今不安生,过继瑞哥之事,暂且不急着拿到台面上说。左右瑞哥也到了家里,不会让他再回去。”徐氏对三老爷、三太太说道:“你们二嫂总不会平白就闹腾,事情总有平息一日。到时候再说,省的这个时候让瑞哥惹眼,使得她平白迁怒到瑞哥头上。”

  三老爷、三太太虽有些不舍,可向来顺从,见大嫂发话,便也点头应了。

  大老爷在旁皱眉道:“我知道老二家的想要甚么,前些日子顺天府丞家的幼女病夭,她得了消息,想要给珞哥配阴婚。”

  徐氏闻言,不由大怒:“她是真想要逼死颖姐么?”

  为未娶早夭的儿女配阴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实不宜在这个时候提及。这说阴婚,亦要媒妁俱全,以后两家也会当姻亲走动,可沈珞与何家早有婚约过了婚书的,要是这个时候配阴婚,就要先退了何家亲事。

  事情一出,不管是何家小娘子守了“望门寡”,还是被死人退亲,这事情都要再让世人嚼舌说嘴。

  大老爷道:“我已经骂了老二,老二之前并不知情。为了上次的事,他已经去过何家请罪;再闹一出,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何学士?”

  二老爷与何学士都是翰林官,同品级,又是姻亲,是多年的老友至交。

  三老爷、三太太还是头一回听此事,三老爷咋舌道:“要是过个三年五载,二嫂这提议还算有谱,现在提及这是要与何家结仇么?”

  三太太犹豫道:“若真配了阴婚……接下来是不是得过继嗣孙,承继珞哥香火?”

  大老爷点头道:“老二家的正有此意,不是老二没答应。老二也是望五的人,真要过继给奶娃娃过来,谁晓得站不站的住……”

  西南院,二太太拿着帕子,遮了脸,对着丈夫嘤嘤地哭。

  二老爷头上缠着包头,半倚在床上,看着妻子,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作态是可爱;二十三岁的小娘子,如此模样是娇憨;三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梨花带雨是风韵犹存;四十三岁的半老妇人如此小女儿态,却让人头皮发麻。

  当年那个天真浪漫,娇娇嫩嫩小表妹,真的是眼前这人么?

  夫妻将三十年,见识过妻子的浅薄与小性后,想起那个端庄秀丽的身影,二老爷不是不悔的。只是人是他自己选的,脚上的泡是自己磨的,他哪里有后悔的资格,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牙坚持,与表妹做一对“恩爱”夫妻,要不然自己当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

  幸好后来添了儿子,二老爷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子上。

  虽因自己当年不孝一直不得父亲原谅,可他延续了二房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此说来,他这个不孝子对二房还是有功的。

  二老爷只觉得养好儿子,自己到了地下也能有脸往老父跟前请罪,谁想到又有这番变故。

  今日徐氏归来,二老爷并非装病不去迎接长嫂,实是病体无力。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二老爷心中憋闷,出城去了坟茔地,在老父与长子坟前白斟白饮,吃了半坛子酒,又见了风。为怕家里人担心,他没敢回来,在外院躺了三日才回来,依旧精神不足。

  知晓徐氏午后到家,二老爷打发妻子过去,谁会想到她又闹这么一出。

  看着妻子一身缟素,二老爷眉头紧皱,眼中露出几分苦楚,随即道:“莫哭了!阴婚之事,即便你磨着大哥大嫂应了,我也不会应!”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

  二太太不由怔住,举着帕子,神情有些呆滞。

  她容貌娇美,向来最是爱惜颜色,若然年过四十,可之前看着不过如三旬妇人;可眼下蜡黄脸,眼角细密鱼尾纹,已是难掩老态。

  二老爷不免心中一软,道:“若是你想要给珞哥配婚事,也不用这般着急忙慌。等过几年,再寻妥当人就是!”

  二太太又嘤嘤哭道:“可珞哥在地下,没有人陪多孤单冷清?何家那贱妇既不肯身殉夫主,还不许我们珞哥另寻妻室?”

  二老爷直直地看着二太太,冷声道:“你若实在舍不得珞哥,要不你我夫妻去陪他?”

  二太太被噎住,见鬼似的看着二老爷道:“这天下只有夫死妻殉的,哪里有子亡父母殉的?”

  二老爷垂下眼皮道:“这世上最亲者莫过于父子之亲、母子之亲,要是珞哥真想要有人陪着,肯定最希望的也是父母至亲。”

  二太太有些怔忪,好半响,方饮泣道:“老爷切莫吓我,珞哥最是孝顺,定是盼着老爷与我都平平安安的……我们怎么能让珞哥走的不安生……”

  二老爷没有再说话,眼中却多了嘲讽。

  这就是他的好妻子,不管做什么,都能给自己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是爱儿子不假,可是她也爱自己。看来自己无需担心妻子因丧子而郁郁寡欢了,她总会给自己找到事情做。

  今日得罪大哥、大嫂,明日么?

  二老爷往床头一靠,直觉得意兴阑珊。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如此了,还能坏到什么样呢……

  沈宅东南处,客院。

  这处客院挨着前院,是处三合院。

  三问北房,一名两暗结构,两侧是卧室,中间共有一个小厅。东厢三问是小书房,西厢两问是仆婢下屋。

  同白墙灰瓦的江南建筑相比,京城的建筑更加阔朗,开问进深更大,庭院里也宽敞。

  院子东南有一颗石榴树,树下有一对空着的大鱼缸。

  院子里,长寿、柳成等人随着二房仆从将沈瑞、沈珏的行李送过来。

  沈瑞依旧与沈珏分在一处,两人安置在这处院子,除了冬喜、柳芽跟进来服侍外,徐氏另安排了两个侍婢、两个婆子照应着。

  见冬喜要带人拆行礼,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越主代庖吩咐道:“只挑铺盖与几套换洗衣服出来,其他的暂时先不必等,等过后再慢慢收拾。”

  冬喜闻言,便望向沈瑞。

  沈瑞点点头:“先按珏哥吩咐的来吧。”

  因沈珏没有带侍婢出门,他那边的行李物件,沈瑞也吩咐冬喜帮忙料理。

  冬喜、柳芽带着人在北屋收拾两人卧房,沈瑞将沈珏拉倒东厢书房:“珏哥想要走?”

  沈珏点头道:“不走留着作甚?咱们只是凑数的,难道谁稀罕与人做便宜儿子?瑞哥只管随我去,大哥、大嫂还能委屈了咱们不成?到时候你实住不惯,就去六族兄家,总比在这里让人嫌弃强!”

  沈瑞犹豫道:“可我外祖祭祀之事……”

  后日就是除夕,明天还得出门拜会族亲,没有大年下祭祀的道理。

  正月里也不好提这个,最早也要出了正月,才能行祭祀之礼。

  沈珏皱眉道:“实是不行,出了正月再回来。咱们是应了沧大婶子的邀请来做客,又不是来做受气包!你瞧方才那二太太模样,跟要吃人似的,要是她真发起疯来伤人,大家岂不是冤枉?就算不伤人,那副模样也叫人心烦,咱们又不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作甚被人瞧不起?”

  沈瑞摇头道:“只怕大伯娘那里不会应!”

  徐氏是个有主意的人,能顺着他们几个少年的心意才怪。

  即便沈珏有亲长兄在京,可众少年既是徐氏带进京的,那徐氏自然会看顾照看,不愿大家有半点闪失意外。

  沈珏显然也想到这点,挠了挠头,寻思了一会儿道:“既然不好直接告辞,那咱们就不直接说,到时候只叫大哥托词接咱们过去小住,先出去了再说。要是这边去接咱们,咱们就再去六族兄家,反正都是亲戚,也没跑到外头去住……”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到门外道:“好啊,枉我还惦记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既打算开溜,都没想着带哥哥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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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风洗尘(五)

  是沈全来了。

  沈瑞起身,招呼沈全坐了。沈珏眼睛闪亮,盯着沈全道:“全三哥也觉得二房这边不妥当?”

  沈全苦笑道:“你们两个是唯二受了好脸色的两个,都闹着走,我这挨了脸色的自然是更不愿呆的。早知如此,进京后就该央了大伯娘直接打发人送我去大哥家。这种主人不高兴,客人不自在,两下里不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沈珏闻言,讪讪道:“全三哥就是说了,婶娘也不会依。总要接个风、洗个尘之类的,年后能放大家出去就算早的……”

  沈瑞在旁,见沈全隐隐地面露不快,稍加思量道:“或许是二房长辈瞧见全三哥与珠九哥,想到已故珞大哥身上,方不开怀,并非是对三哥不喜。”

  沈珏在旁听到这一句,只觉茅塞顿开。

  徐氏都能对大家一视同仁,二房其他长辈白不会幼稚地将远道而来的族侄们分个三六九等。

  方才堂上几位长辈的失神冷淡,或许真是因沈珠与沈全年纪同沈珞相仿,使得他们想起逝者的缘故。那个二太太狠盯着众人时,不也是重点看沈全与沈珠么。

  沈珏向来心软,想着二房现下处境,感叹道:“二房长辈们也不容易。沧大叔、大婶娘都是明白人,可都上了年岁;洲二叔人虽人没见着,可老来丧子还不知多难过,二婶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润三叔那身子骨看着委实单薄,三婶子瞧上去也柔弱。这边宅邸虽大,仆从婢子也不少,可却四下里只觉得冷清。”

  沈全皱眉道:“那就早定嗣子呗……珏哥也好,珠哥也好……”

  沈珏闻言,吓了一跳,瞪眼道:“全三哥提珠九哥还罢,作甚还提我?我有爹有娘的,可没想过当什么嗣子?”

  见他炸毛模样,沈全疑惑道:“珏哥竟然不晓得?你是众人之中最有可能过继二房的那个,族长太爷没与你说知? ”

  沈珏已经听得傻眼,愣愣地道:“太爷只说二房有心与本家和解,每房都要有一人进京,我代表宗房,压根没提过嗣之事会与宗房有关系啊……”

  沈全想了想,道:“太爷即是这么说,那多半是晓得二房择定的人选是谁……不是珏哥,是谁哩?”

  说话问,沈全陷入深思。

  沈珏嫡幼子的身份虽合适,宗房与二房也亲近,可是沈珏不足之处就是与宗房牵扯太深。族长太爷抚养大,祖孙情深;宗房大老爷待幼子也宠爱有加,父子感情也好。上面还有两个同胞兄长,是助力也是牵扯。

  二房是需要掂量掂量,过继沈珏做嗣子,是不是就将二房交到宗房手中,成为宗房的傀儡。

  二房父子两代人,开创这般家业,定是不希望如此。

  要是按照这个方式排除,那沈珠、沈琳希望都不大,因为不管他们资质到底如何,他们背后都有着贪婪的长辈。

  七房、八房之前家风口碑倒是好,不过那是在清贫的情况下。

  若是七房、八房真出来个继承侍郎府的嗣子,那剩下的亲眷还能耐得住清寒,不上前攀附么?谁也保不准。

  如此说来,同本生亲长关系最寡淡,日后牵扯最少的,岂不就只剩下一个沈瑞?

  想到这里,沈全后知后觉地忆起徐氏到松江后的蛛丝马迹,望向沈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伯娘择定的嗣子竟然是瑞哥!”

  这回傻眼的多了一个沈瑞。

  “三哥怎会想到我身上,四房可是数代单传,子嗣不繁?”沈瑞不解道。

  既是过继嗣子,自然要从子弟多的族亲中选;四房如今虽有兄弟两个,可数代单传,人丁本就单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他是孙氏独生子。

  即便如今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可是从徐氏提也没有提一声,就晓得她对于“记名嫡子”的不以为然。

  古人不是最重是香火继承么?过继他房后,孙氏名义上就是他的族婶,以后不能再受他拜祭

  沈瑞就是因这点,才没有将嗣子的事情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着,徐氏携自己进京后,估计会想个由子将自己留在京城,就近照拂。

  从临出行那日,别人的侍婢随从多精简,他这里一人未减也能看出来。

  对于那种可能,沈瑞心中并不反对,京城有沈理与王守仁,能留在京城读书,自然是好的。

  沈全道:“你上面也有长兄,继母又即将进门,下边弟弟说不得过两年也有了,怎就不能出嗣他房?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有旧,自然乐意过继你到身边照顾你。说起来,还是源大伯这几年太过荒唐,但凡沧大伯娘回松江后仔细打听,都不会放心继续将你留在四房……”

  听到这里,沈瑞默默。

  沈举人这几年置外宅、纳美婢、私通仆妇,确实闹出不少笑话。偏疼长子,不待见原配嫡子也不是新闻。

  或许在徐氏眼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最重要。有什么比用过继的方法,将他留在京城更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三老爷与三太太对他的格外留心,也就有了解释。那两位多半是徐氏给他选的嗣父母,这两人眼中的怜悯疼爱就有了缘由。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

  虽只见了一面,可他对三老爷、三太太的印象并不坏,那两位并不是什么精明人,高兴不高兴的都在面上挂着。

  只瞧着那两位见着他时的关注与迫切,对他应也是满意的。

  想着沈举人行事越来越没有底线,张老安人的各种恶意,郑氏走了以后沈瑾的阴郁,沈瑞对于出嗣之事怦然心动。

  不过想着三老爷行三,上面有四位兄嫂,又是三小房兄弟共居,沈瑞就又迟疑。

  以大老爷与徐氏对三老爷的呵护,说不得以后管教嗣子之事都代劳,而二老爷、二太太又占着兄嫂名分,也能对三老爷这边的事情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成了三老爷嗣子,也就代表头上会顶着六个长辈。

  从徐氏能领这些人进京,就能看出来,二房应不会再将传承血脉之责放在一个嗣子身上,多半会各小房单独择嗣。

  那也意味着,沈瑞成了三老爷嗣子后,在六位长辈之外,还会多出两位嗣堂兄,可以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一下子成了八个;好处则是,大家都是嗣亲,不管是从人情,还是从世情看,都要多几分客气,少几分随意。

  棒责亲生子,是当老子的管教严;棒责嗣子,则要顾忌会不会引起非议。

  见沈瑞沉着脸,沈全只当是自己失言,引得他不快。即便两人关系亲厚,可这当着儿子说老子,到底不尊重,忙道:“是三哥嘴快了,瑞哥别与三哥一般见识。”

  沈瑞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生三哥气。是三哥的话点醒了我,确实有这个可能,我心里有些乱。”

  沈珏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瑞道:“怪不得出发那日太爷对瑞哥另眼相待,这下找到缘由!”说到这里,不由笑道:“好,好,瑞哥,你就做侍郎府嗣子,让源大叔后悔去,让你那大哥眼红。他抢了四房嫡长子之名又有甚了不起,二房嗣子可是比那金贵……”

  见他说话声音越老越高,沈全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小祖宗,轻声些。到底只是咱们猜测,要是张扬开了,倒好像瑞哥攀附他们。”

  沈珏忙捂了自己嘴巴,“嘿嘿”笑了两声:“珠九哥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着二太太见着众人后的一嗓子,明显对二房择嗣之事极为抵触,要是这个时候被推出来做嗣子,还不知她会闹腾什么。沈瑞皱眉想了想,觉得择嗣之事估计还有的拖。

  沈珏见沈瑞皱眉模样,只当他排斥过继之事,忙劝道:“瑞哥,你可莫要愚孝!源大婶子在世还罢,有她护着你,这过嗣之事自然没意思;如今婶子不在,你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以后会受多少冤枉气。源大叔本就不疼你,等继婶子一进门,说不得你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因后母不慈发生的各种人伦惨剧,何曾少见?”

  沈全到底年长,想的颇多。

  沈珏只想着沈瑞过继出来,能避开四房长辈的不慈,却没有考虑真要过继后,二房长辈不好相处后当如何应对。

  在四房,沈瑞是名正言顺地元配嫡子,即便有了兄弟,身份也诸兄弟之间也最高;成了嗣子,需要忍气吞声的地方也未必比在四房少。

  沈全想了想,道:“最关键的还是要先弄清楚源大婶子与大伯娘到底交情有多深厚。真要是如大伯娘所说过的,情如姊妹的话,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下里断了往来……若是当年不过是误会之类的,两下失了往来还罢,是个有依靠的长辈。成了嗣子,以后有大伯娘照拂,也不会受气。要是真牵扯到恩恩怨怨这些,一时愧疚会对瑞哥好,可难保心中没有芥蒂。待愧疚过后,再不待见瑞哥怎么好?”

  沈珏惊讶道:“不会吧……瞧着沧大婶子不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想起方才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摸着下巴道:“不是指大伯娘,谁晓得其他人呢……大伯娘在松江没有提嗣子之事,还能说是防着源大叔拦着;到了京城,还是将瑞哥隐于众人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书房门外,郝妈妈扶着手中茶盘,蹑手蹑脚地退下去。

  并非她故意偷听,不过是瞧着冬喜、柳芽她们都忙着,不好意思闲着,往沈瑞跟前献殷勤罢了,没想到听到这了不得的话。

  老妈妈有些傻眼,之前张老安人吩咐她“推波助澜”促成沈瑞为嗣之事,她心里只当是张老安人老糊涂,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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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接风洗尘(六)

  来的都是沈家族侄,并非外姓亲朋,接风宴就设在内院上房。

  不过在众人入席前,由徐氏打发吴妈妈们带沈家诸子去西南院,去见了二老爷。

  大家想着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晓得会不会看到满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装饰与下人服侍,虽不是艳色,可到底没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爷是被小厮扶出小厅来的,披着氅衣,虽不像大老爷那样清瘦,可神容惨白难掩病态,不过对族子们倒是和蔼,也随口叙起家常,过问功课之类。

  沈珏、沈全等厚道人见状,不免各自惴惴,只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竞疑起二老爷装病,实是不应该;像是沈珠则是越发思量的多,只觉得小二房一个疯癫,一个病弱,这失子之痛,看似还没缓过来。

  在对答之际,沈珠便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自在随意,果然引得二老爷侧目。

  听说沈珠已经过了院试,二老爷神情越发慈爱,赞了好几声。

  二老爷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请安,吴妈妈口中点出他四房嫡子出身时,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子?四房沈源之子?孙氏之子!

  二老爷神情有些僵硬,看着沈瑞眉目,只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

  实在是隔的太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二老爷本以为自己心里是记得的,可见到沈瑞那刻,发现自己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个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层迷雾,或是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

  二老爷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来,看着他温和地问道:“你父母年纪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沈瑞闻言,心中惊讶,这位二老爷对四房情况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中,小侄兄长尚未议亲。”

  “服中?”二老爷很是意外道:“是你父还是你……母……”

  看来这二老爷对四房之事还真的半点不晓得,沈瑞心中纳闷,孙太爷若是与三太爷两人是生前密友,那不应当只有徐氏与孙氏有旧,二房几位老爷应该也都认识孙氏。瞧着大老爷、三老爷几人神态,对于孙氏之逝也是知晓的,怎么二老爷这里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离世。”沈瑞轻声回道。

  二老爷闻言,有些茫然,叹气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还有胞兄护着。你外祖生前与我家太爷是生死之交,你到了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晓得他误会,以为自己上面的兄长也是孙氏所出,可不好解释。毕竟沈瑾已经记名,从宗法上说,确实算是沈瑞胞兄。

  沈珏自打晓得徐氏选中的嗣子人选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张罗走,有心要帮沈瑞促成此事,借此离了四房。

  眼见二老爷误会,沈珏便凑过来,“小声”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长,源大婶冇子就不会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碍了旁人的限,不仅将庶长子记在名下,连嫁妆也没敢都留给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饶是如此,有个打小养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岁就中了廪生的长兄比着,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会讨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讨喜,打骂冻饿都是轻的,若非族亲长辈看顾,怕是早就没了……

  沈瑞的下巴顶到胸口上,脸上只觉得发烫。

  之前只觉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肠,并未想过自己如何如何,可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自己这身份俨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说二老爷听了这几句如何脑补,沈珠在旁,直觉得牙根恨得直痒痒。

  沈瑞还没上前卖乖,沈珏就忙乎开了,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爷怜悯心?

  打骂冻饿?

  当年是闹了那么一出不假,可过后骗卖孙氏嫁妆产业事情出来,四房老安人与沈举人不还是闹得灰头土脸。沈瑞在外头自在三年,得状元族兄亲近教导,才回家带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带出来,能受什么委屈?

  从沈珏嘴里出来,倒像是被磋磨了几年似的。

  二老爷失子,对着这样一个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释,否则要是沈珏念叨起三年前孙氏嫁妆被骗卖之事,那三房与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爷,二老爷面上果然转为沉重,脸上说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细说,就沈珏方才那几句,已经能让人想到许多

  孙氏若在世已经四十几岁,可儿子才十岁出头,成亲十余年无子,对于一个娘家人都没了的女子来说,日子得何其艰难。后来虽有了儿子,却也等不到儿子长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会让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爷想起当年三太爷写休书后自己要去求孙太爷,被大哥拦住的情景。

  大老爷曾问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孙伯父是因后继无人,方将敏娘托付我家……你这样一去,可是为难孙伯父,陷父不义……”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当时心里是认可了母亲的话,觉得孙家将女儿送进沈家是“挟恩求报”,也担心以后自己会有这样一门不体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许了母亲给自己另定亲事。

  即便孙敏十来岁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亲自教导,言行并无失当之处,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会带了的万贯家财,年轻气盛的二老爷都觉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亲后别人会如何指指点点,笑话他因贪图妻子嫁妆娶了商户女。

  他是这样回答大老爷的:“孙伯父既同父亲亲如兄弟,定不会愿意因孙家缘故,闹得咱们家阖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颜无耻,将家中纷乱的缘由,推到孙家父女头上。

  他又跪在孙太爷跟前,说了一番诛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弃义,实是慈母心肠。因小侄心仪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违逆父亲……对不起孙伯父与孙家妹妹之处,小侄一力承担。还请孙伯父念在家母为父亲生养了大哥与我,又抚养三弟与三妹,并未有失妇德之处,勿要让家母大归,让我兄弟等人失母……”

  孙太爷当时直直地看了他半响,问道:“敏娘已经进你们家五年,你不知婚约之事么?”

  二老爷不屑扯谎,依是理直气壮道:“小侄与表妹志趣相投,情难自禁,还请孙伯父成全。”

  他选择了十三岁的小表妹,放弃了许婚五年的孙敏娘,当时当地没有半点愧疚。

  他一个少年举人,本就当匹配仕宦之女,举案齐眉;娶了商户女做妻子,难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盘,算计铜子多少么?

  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放弃这门婚约,以孙家的万贯家财,孙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视孙敏如亲女一般,以后自然会照拂,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娶进家来。

  婚姻大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何必明晓得母亲不喜,还强作亲事,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太爷听了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这门亲事,带走了孙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来不及窃喜,就被三太爷打了一个耳光。

  冇“不孝不义”,父亲只骂了他这一句,而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满心委屈,去跟大老爷诉苦。

  大老爷提了一件事,他才晓得两家的婚约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来他三岁时,孙太爷就曾在京城小住过,三太爷打算将他送给孙太爷做儿子,孙太爷因沈家子嗣来的艰难,三太爷当时也只有两个儿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爷,便说要他以后做半子。

  二老爷闻言很是傻眼,晓得父亲将亲生子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孙太爷早年恩情,自己退亲之事真的激怒父亲了。

  他不敢再觉得委屈,一心读书,想要早点成才让父亲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则不达,临下场前一场风寒,使得他耽搁了春闱。

  他正失落,三太爷那边已经吩咐开始为他张罗亲事。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心疼自己,为了开解自己,方让自己早些成亲,弥补不能应试的失落。毕竟乔表妹当时才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本当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仪的妻子,成亲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谢双亲时,三太爷却在祠堂里见的他们夫妇。

  待吃了媳妇茶,三太爷便立时叫管家送来账册,立时分了家。

  他被这惊雷炸的稀里糊涂中,就连同小妻子一道被“树大分枝”分了出来。

  三太爷甚至连儿媳妇“三朝回门”都不等,可见他心中不仅埋怨妻儿,连带乔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给儿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爷许是不会迁怒;可乔家是沈家姻亲,三老太太与乔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说乔家不知晓二老爷身上本有婚约,那才是扯谎。

  三太爷并未去指责乔家如何如何,可也没有与乔家会亲家的意思。

  二老爷当年不过十七岁,带着十四岁的小妻子,被管事们送到城西南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太爷看来是真厌了这个儿子,沈家在京城正东偏北方向,二老爷的新宅就卖在城西南角。

  二老爷当年愤愤中带了羞恼,不肯求饶,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树,下一科与大老爷同科下场,会试为亚元,殿试为二甲传胪,比大老爷名次都高。

  二老爷骄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爷一句夸赞,也希望三太爷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谅他,让他们搬回来。

  三太爷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老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心都寒颤颤。

  他当时不服气,只觉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记封阁拜相,可二十几年过去,他正如三太爷所说,依旧混迹在翰林院,不曾做过掌印官。

  又过了几年,孙太爷在南边故去,孙家管事尊主人遗嘱扶灵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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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接风洗尘(七)

  孙家在京有旧宅,可孙太爷是暴毙,属于“外丧鬼”,不能在家里发丧,只能在寺庙治丧,好为亡人祈福。

  孙敏早已远嫁江南,孙家没有第二个能主事人,后事全部由三太爷料理。

  大老爷、大太太为孝子孝妇,年幼的三老爷与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孙太爷的灵柩在柏林寺停灵治丧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三老太太欲前往祭拜,被三太爷喝骂回去;二老爷听闻,与妻子换了素服,前往吊祭,也被三太爷撵回来。

  待到孙太爷下葬,三太爷精气神也差不多。一场风寒下来,就卧床不起,渐渐不支。

  二老爷是真的悔了。

  他没想到三太爷会怨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三太爷一直都不肯原谅他,没想到孙太爷离开京城后竟然真的“不得善终”,引得三太爷这般愧疚。

  在三太爷床榻前,二老爷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亲原谅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轻率,发誓一定会供奉孙太爷香火,照拂已出阁的孙氏,不让孙太爷走的不安心,绝对不辜负孙家对沈家恩情。

  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孙家老父弱女,父已丧、女已嫁。

  三太爷直直地看着次子半盏茶功夫,一个字也没有说,反而对旁边侍立的大老爷交代道:“子不类父。永不许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许他去扰敏娘不安生!”说罢,便闭上眼睛。

  这是三太爷在世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原谅发妻,也没有叮嘱长子如何,也没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个字点评次子,留下了两个“永不许”。

  逝者已矣,二老爷却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恒遗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第三代,二老爷心中方告诉自己,“子不类父”但“孙可肖祖”。自己这辈子让父亲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导儿子,让他成为三太爷喜欢的那种子孙。

  几十年的情景,恍如梦幻。

  二老爷闭上眼,要是当年……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那样选择,会是什么情景?

  孙太爷不会离京南下,不会暴毙而亡,父亲也不会因愧疚郁郁而终,母亲也不会跟着去了……孙敏……孙敏会成为像大嫂那样贤妇……自己没有珞哥,却会有像瑞哥一样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当年会那样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么?怪不得父亲会对他失望。

  他为自己找了种种理由,却不能掩饰他的“不孝不义”

  如今落得老来丧子的下场,是不是老天爷予他“背信弃义”的报应?

  二老爷慢慢张开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

  即便在接下来请安见礼中,他神色依旧和蔼,口气依旧亲切,可众人都看出他的虚弱。

  二太太始终没有露面,沈全年纪最长,少不大问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里,我们是不是也当见礼?”

  二老爷摇头道:“你们二伯娘精冇神不好,过些日子再见吧,反正往后日子还长。倒是你们大妹妹,该出来见见族兄们。”说罢,便吩咐旁边侍婢道:“去叫大姐过来。”

  那侍婢应声下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极精致,头上梳着双鬟,倒是个落落大方模样。

  众人便知晓,这是二老爷庶女。

  虽是庶出,这大姐却也是独女,倒是不能当成寻常庶出看。

  二老爷便对众人道:“这就是你们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儿们都小些。”又对沈玉姐道:“来给你诸位族兄见礼。”

  大家互相见过,二老爷面上早已劳乏不堪。

  沈全便带了大家起身,与二老爷作别,又随吴妈妈回到内院上房。

  这边席面已经摆好,分了两桌,三太太与大太太一桌,沈家诸子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桌。因是家宴,众子又是没成家的小辈,便也没有设屏风。

  沈家众子这桌,大老爷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爷,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齿排列,最后是沈珏。

  饭菜倒是精致,煎煮烹炸一应俱全,一半淮扬菜,一半是北方风味特色菜。却没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丧中。

  不管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从二老爷那里回来后,情绪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约而同地想家了。

  儿女对父母来说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对于孩子来说也是顶天立地的倚靠。

  出远门的兴奋,随着千里跋涉已经淡去;对于京城的好奇与渴望,在进入京城后也弱了许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爷与三老爷都不是话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顿“接风宴”吃的有些沉闷。

  因大家是远道而来,旅途劳乏,用完晚饭,大老爷与徐氏便打发人送他们回去。

  待梳洗完毕,沈瑞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舒了口气。

  同样是冬日,松江的冬日看似天空挂着暖阳,可实际上湿冷湿冷,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盆,可被子总像是捂不热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龙与火墙的缘故,则要暖和多了,穿着中衣都丝毫不觉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自己果然更习惯京城的气候。

  可像沈珏晚饭前说的那样,充当个小可怜似的凑到二房避难,真的好么?

  子不言父过,自己这里是什么都不能说。可沈珏说的又太多,将四房丑事摊开来,固然有太安人与沈源不慈,可也显得孙氏愚笨,连唯一骨肉都没有护住。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即便没有二房过嗣这回事,以孙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后也会过的很好,只要他在科举之上走的顺当些,就能尽快离开四房。自己私产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给自己找一对名义上的父母?

  沈瑞没有去想同为族人“兴灭继绝”的责任与义务之类,更多的是考虑得失。

  他已经十二岁,转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义压着他迸京,却不能勉强他过继。

  就从沈珠、沈琴等人的反应看,这二房嗣子之位还真不缺人选。

  即便徐氏真的属意他,只要他坚持摇头,就没有人会勉强他。

  可相对于张老安人的恶意与沈举人的龌蹉,这三老爷、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并无什么不可接受的。

  从三老爷说话行事看,他是个直爽安静的人,三太太也娴静温柔,不像爱多事的。

  沈瑞闭上眼,决定顺从自然。

  至于大老爷深思、二老爷哀痛之类,还是不用去探究那么许多。

  半梦半醒之间,沈瑞却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眼前床幔帐在动。

  沈瑞睁开眼,便见一个黑影影影绰绰,出现在床边。

  沈瑞立时惊起一阵白毛汗,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道:“珏哥……”

  “瑞哥,我睡不着……”沈珏带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来,道:“这是想家了?”

  沈珏耷拉下脑袋,道:“我方才做噩梦,梦见我跟珞大哥似的没了,祖父与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话题,实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梦是反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冇珏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头道:“明日你不是就去碱大哥家么?咱们才到京城第一日,即便你再想的厉害,这中间隔着一个大年,也不能立时回去。”

  说到底沈珏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着懂事,可这头一次离开父母家人,心里自是不安。二老爷下午时露出的病态,又让沈珏跟着心惊。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可比二老爷还年长好几岁。还有宗房太爷,将八旬的人了。

  沈珏现下恨不得立时飞回松江,立时守着太爷与自己老爹过日子,看着这两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心。

  可松江距离京城,不是一、二百两路,是两千多里远。

  沈珏拉着沈瑞的胳膊,闷声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这边嗣子出来没出来,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里可是京城,有国子监,有皇城根,你来之前不是说都想要去见识见识?千里迢迢折腾这一回,不四处见见就回去,可甘心?”

  沈珏被引得有些心动,纠结道:“可是祖父年迈,我爹年岁也不轻了……”

  十二岁的孩子,对于死亡有了懵懂的认识,存了畏惧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轮得着你惦记太爷与大伯身体……碱大哥是长子嫡孙,要是长辈真有不舒坦,定会立时使人与碱大哥送信,用得着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沈珏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听过的京城景色,又跃跃欲试起来。却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后抱了被子过来,与沈瑞一块挤了。

  屋子里本就暖和,被褥铺设的又厚实,加上沈珏挤来挤去.倒是睡得沈珏出了一身汗。

  不过旅途劳乏却是消减不少,次日起来,沈瑞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暖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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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万象更新(一)

  一大早起来,沈瑞便到院子里练了一遍形意拳,身上越发舒展开来。经过一晚休息,长途跋涉带的疲惫消散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对这五百年前古都的好奇。

  如今京城,就是九城门内,就是后世二环里的位置,还有南边扩出来的半圈外城,总共面积不过六十多平方公里。

  那就是说,如今京城,从东到西,不过十余里路,从南到北则是二十来里。

  同后世挤了上千万人口、城区面扩数十倍的京城相比,如今的京城精致可爱,人口也不如后世稠密。

  根据弘治初年的丁口统计,北直隶总人口数在三百四十万,京城人口则占到其中四分之一。

  如今虽过去十年,可人口大概数应不会增减稍多。

  京城区域划分,是按照坊为单位,每个坊里有数条或是数十条大大小小的胡同。

  沈家所在宅邸,位于京城正东偏北方向,名为仁寿坊,距离皇城根只隔着一个坊,在安定门大街东南角。

  仁寿坊距离六部衙门并不算近,可也不算远。好处就是距离国子监不算远,附近住的也都是清贵人家,并不像城区东南片那样都是王公府邸,豪奴如云。

  徐氏昨晚吩咐过,叫他们不必早起过去请安,等用了早饭再过去。

  沈瑞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不敢让沈珏再睡,唤他起来梳洗。

  食盒送来,冬喜带人摆好,兄弟两个落座。

  顾及到他们都是南方长大,这粥品小食还是以南边口味为主,不过加了两碟奶油小花卷。婴儿拳头大,看着暄暄软软。

  就是沈珏这样吃不惯面食的,也觉得这点心味道好,两人倒是吃了个干净。

  用完早饭,两人便出了院子,便见沈琴、沈宝站在隔壁院子门口。

  沈家七子入住客院,分住在沈宅主宅前头东西跨院。

  其中西跨院两处,都是小小三合院,不过七八间屋子,挨着二老爷家,沈瑞、沈琴等四个年纪小的,两人一处,分别住了;东跨院则是小小的两进院,房舍也多些,沈全、沈珠、沈琳三人合住,还有一个锁着的角门,可以直接通到外头。

  见沈瑞、沈珏出来,沈琴、沈宝便走过来。

  “两位哥哥是等瑞二哥与我?”沈珏好奇道。

  沈琴“嘿嘿”笑道:“也不知全三哥、珠九哥他们去了上房没有,我同宝哥怕去早了,扰了大伯与伯娘,又担心去晚了不恭敬,便想着等你们出来一道过去。”

  沈珏摆摆手道:“用的着这般小心,沧大叔与大婶子又不是那等爱挑理的。”

  话虽这样说着,众人也没敢再耽搁,结伴往后院上房去了。

  沈全、沈珠等人并不在,大老爷也不在。

  徐氏招呼大家坐了,问了几句起居可还适应,饮食可还对胃口之类的,云云。

  众人都起身答了,徐氏点点头道:“莫要外道,有什么不合心处,不管与伯冇娘开口。”又道:“你们虽多有兄弟长辈在京,可也不岿着急出去,你们在京的几位族兄听说你们要来,早使人打听着,今日上午都会过来。”

  沈珏闻言,立时带了欢喜。

  沈瑞则是不免犹豫,天地君亲师,他既到京城,就当先去拜会王家。今日腊月二十九,登门还情有可原,明天可就是除夕年夜,实不好登门。

  年后的话,又隔的太久,有失恭敬。

  “你们三位哥哥方才已经来了,随大老爷去了前院书房,你们几个也去吧。”徐氏与众人说完话,便叫了一个婢子,引他们去书房,又道:“瑞哥先留一步。”

  待沈珏、沈琴等人出去,徐氏对沈瑞道:“你写个帖子,一会儿伯娘安排人送到王侍郎宅,等你见了族兄们,再去拜会也不算迟。王侍郎家宅邸就在保太坊,离咱们家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马路,就是步行,两盏茶的功夫也到了。”

  这正解了沈瑞为难,沈瑞道:“谢谢伯娘。”

  徐氏也没放他回去,早已吩咐婢子预备了笔墨上来。

  沈瑞提起笔,稍作思量,便提笔写了两行字,最后署名:“不肖弟子瑞顿首拜”。

  “瑞哥真是一手好字。”徐氏在旁,笑着赞道。

  沈瑞忙道:“不过不丢丑罢了,不敢当伯娘夸赞。”

  徐氏叹气道:“伯娘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王伯安确实有大才不假,可因其父缘故多为朝中诸公压制,留在京城恐难有所建树。去了地方想要再回转也是不易。除非朝中有甚大交动,否则王伯安另辟蹊径,否则怕是宏图难展。”

  沈瑞听了这繁华,心中诧异。

  倒不是为王守仁境遇,而是徐氏对朝局时事的了然于胸,还有这颇有前瞻性的预言。

  王守仁后来宦海沉浮,还真是另辟蹊径,以文官充武事,又赶上宁王造反,得以树定国安邦之功。

  不过想想徐氏出身,又久居京城,是沈家当家主母,有点眼力也在。隋理之中。

  只是听这话的意思,王守仁能收自己为弟子,还有二房渊源在里头。

  “伯娘,老师收侄儿为弟子,可是伯娘请托了先生?”沈瑞问道。

  徐氏摇头道:“不是我,是你大伯。王侍郎与你大伯是好友,是你大伯听说王伯安避届松江禅院,托了王侍郎,想要王伯安教导你一二。当时并未提及拜师收学生上。王伯安后来能收你做学生,还是因看重你资质的缘故。”

  沈瑞一愣,讪讪道:“侄儿以为是六族兄……”

  徐氏点点头道:“理哥确实也托了王伯安,只是王家小子惫懒,若不是王侍郎压着,怕也不耐心仔细教你。”

  那岂不是说,三年前二房就开始关注他,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没有露面。

  这人情岂是好欠的?三年前他不过一九岁稚子,又素有顽劣之名。

  徐氏说没有提及拜师一事,可只要有了师生之实,即便不能列入门墙,以后按理也应视王守仁为先生,奉王华为师祖,状元徒孙这光环,就可以借光。

  即便王华在朝中被诸公压制,不得入内阁,可对于沈瑞这个年纪来说,影响都不大。

  那些大学士都是花甲古稀年纪,等沈瑞长大后入朝,他们也都换的差不多。

  等到了那时,王华能入阁是好事,不能入朝也有满朝门生故旧,可以为关系网。可中间差了一辈,关系毕竟远些;而王守仁这个老师,又因早年锋芒外漏,为人为忌,实际上对于沈瑞在助力或许没有那么大。

  因此,徐氏才说不知道当年请王守仁帮忙教导沈瑞到底是对是错。

  除非不走科举仕途,否则师生关系,在仕途上亦是亲族之外的最大臂助。

  不过瞧着沈瑞如今模样稳稳重重,一手好字也拿得出手,可见这拜见拜的还是好的。至于沈瑞早年顽劣之类的话,徐氏则是压根不相信,孙氏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将儿子教成不懂事的混小子。

  待拜帖干了,徐氏拿住一张礼单,递给沈瑞:“你初次上师门拜会,总不好空手,伯娘就越俎代庖,帮瑞哥预备,瑞哥看看是否需要添减。”

  “劳烦伯娘破费……”徐氏准备的这般周全,沈瑞真有些不好意思。

  既早知进京后要拜会王家,沈瑞自然也有准备。只是他预备的那些东西,同徐氏预备的这些冇相比,则显得过于寒酸,拿不出手。

  倒不是沈瑞吝啬,实是以他的年岁与身份,能卖到的东西有限。

  只是这礼单上除了文玩雅物,怎还有绫罗绸缎等一应女子用品,还有成对的陈设摆件之类?

  沈瑞看着看着,瞪大眼睛,道:“伯娘,老师他……续娶了?”

  怎么在之前的信中,没提过王守仁提及此事?还是他觉得除了学问功课,朝政报复,这等家事私事不愿与学生提起?

  只是身为弟子,要是老师真续娶,沈瑞身为弟子,还正应为老师预备一份新婚贺礼。

  徐氏笑着摇头道:“不是你老师续娶,是王侍郎今春娶了继室。”

  沈瑞默默,王伯安都将而立之年,王华年岁听说在五旬开外,这个年纪娶继室……还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不过五十多岁的鳏夫,又是侍郎官,续娶正常,不续娶才不正常。

  “侍郎府那边人口也简单,除了你师祖与新进门的师祖母外,还有你老师与他上一任继母所出的一个妹子,其他人都不必理会。”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徐氏便道:“咱们家人口也不多,你大伯与我早年为了求子抬举过几个侍妾姨娘,到底未能如愿,后来便也绝了念想。那几个侍妾通房,便也让他大伯遣嫁;你二伯那里,除了你二伯母,还有两妾室,都是良家子出身,一个是玉姐生母,还有一个虽没有开怀,这几年也颇得你二伯看重,不过妾就是妾,上不得台面,也没资格凑到你跟前,心里晓得就行了,无需理会;你三叔那里,因他身子骨不好,打小都是叫他修身养性、清淡着过来,除了你三婶,并未另纳内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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