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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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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捞网漏鱼

      徐凤年站在窗口,转头对一头雾水的王云舒招了招手,让他走近后,轻声说道:“你去跟你义兄说一声,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世子准他带兵入城,有一桩不用干活就挣军功的好事要便宜他。”

      王云舒使劲搓手,跃跃欲试道:“殿下,能不能让咱也凑个热闹?”

      徐凤年笑问道:“你可有士卒身份?”

      王云舒也坦白,赧颜道:“有有有,我爹死要面子,嫌我不务正业,逢年过节带我出去见他的同僚都颜面无光,就跟义兄讨要了个小伍长。”

      徐凤年玩味道:“小伍长?在边境上可是得斩杀过蛮子才能有的位置。”

      王大公子悚然,干笑着不知道如何补救圆场。

      徐凤年也没有计较,挥手道:“赶紧去跟你义兄商量,到时候你也别来桃腮楼了,让焦武夷兵分两路,你跟他分别去青荣观和莲塘,如果城门那边问起,就说是太守宋岩的调令,之后再有人问起,就说是本世子让你们去的。”

      王云舒告辞,带着廊道里那些扈从恶奴一溜烟跑出了桃腮楼。

      为了避嫌,离得稍远的草稕和雪衣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唱哪出。

      徐偃兵走到窗口附近,望向柴扉院,微笑道:“恭喜殿下斫琴有悟。”

      徐凤年点了点头,感慨道:“世人只知道伪境有大贻误,似乎也有误打误撞的好时候。”

      徐偃兵摇头道:“世子殿下的伪境,如同赏客借画一览,藏家帮殿拉开画卷一角,便迅速收回,这等伪境,比起画师自己作画误入歧途,贻害显然要小。而且殿下此番所悟,不是叩问长生的指玄,而是浩然青冥的天象。这源于殿下二十几年读书,以及三次游历的所见所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才是为何读书人为何代代相传,及冠就需负笈游学。唯此方能厚积薄发,在某个时刻也就水到渠成。不过徐偃兵所说,都是纸上谈兵,殿下能够亲身连番伪境和跌境之后仍是悟得天象精髓,便是徐偃兵也自认做不到。”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你这都是快要超凡入圣的人,就别给我一个二品内力的半吊子家伙说好话了。”

      徐偃兵一笑置之。

      徐凤年心中喃喃,方才所涉境界,过于飘渺玄妙,可似乎既不是指玄也不是天象啊,仿佛手指一勾,就能让一些看似近水楼台实则远在千里之外的物件,破空而至。只是这种境界一闪而逝,并不牢靠,具体如何把握细节,还得看以后机缘。

      ————

      黄楠郡自打黑鲤叛变,又有韩商这种在北莽颇有地位的老谍子暗中呼应,整个郡的谍报就算是根子已烂,越是经验老道之人,越是容易灯下黑。

      谍报这个圈子有捉对的习惯,既有身份暴露之后敌我之间的捉对厮杀,也有同一阵营的捉对呼应,不过后者一般只有到了某个位置的重要文谍子,才有资格被武谍子“盯梢”保护,许多护驾,文谍子一辈子都不知道有哪些人为自己而死,往往只有等到紧急撤离,才被告知有人死了。韩商无疑是北莽在北凉粮仓渗透的重要一环,有韩商这种武道修为跟他身份极不匹配的文谍子,自然就会有徐凤年嘴中的老王八潜伏在泥潭底部,只是狡兔三窟,谁都不知道三座老巢里会有惊喜。

      这次秘密剿杀,鹰士主要负责谍子相对稀少的青荣观,游隼要调啄的肥肉则是整个莲塘,上头有令,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两批北凉杀手都势力彰显,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物力人力去应付,因此这两拨死士不但披软甲佩短刀,还背负弓弩,而柴扉院在三者之间最不被重视,一些位阶不高的“闲杂人等”就给丢到这边,游隼和鹰士兼有,这里头的较劲不可避免。

      洪书文跟任山雨就在此列,任山雨仅是两名小头目之一,还有个老人,名字都被人淡忘了,只习惯喊他老树墩子,据说在北凉当了很多年死士,结果到今天为止还没去过一趟北凉王府,就更别提近距离见一面大将军,一身老旧的江湖气。

      游隼方面的掌事是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中年大叔,姓宋,这次除去外围蹲点望风和剿杀漏网之鱼的两拨十余人,进入柴扉院子有六人,这位姓宋的装成了一位外地豪客,脖子里挂了条好几斤重的粗壮金链子,洪书文是他的狐朋狗友,任山雨成了宋老爷私人豢养的狐媚子,还有三人都是游隼那边的精锐,一身扈从装束,不佩兵器,不过内里都藏有匕首和短钩,进入柴扉院之前,相互之间都有过粗略交流,擅长哪一路数,何种兵器,都不能藏私,做死士,不是闹着玩的,容不得谁单枪匹马逞英雄,一旦发生大致上势均力敌的接触战,有没有配合,配合是否娴熟,完全是两种结局,说不定就是生死之差。

      柴扉楼主要目标是一位荣登花魁不久的女子,也不见得就比前几位花魁姿色出众,只是男子喜新厌旧,就好尝鲜,让她的生意就显得格外好,今晚有凤阳郡老爷花了七百两银子,原本是要她出局,即是出院子过夜,不过小看了柴扉院花魁的行情,一听说这位凤阳郡豪绅要出局,马上就有人抬杠出六百两,就在柴扉院里头鱼水之欢,那花甲老头只得要回一百两,打消了出局的念头,只好冷落了外头私宅里一名新买下的俏丽丫鬟。在王同雀挖掘出来的谍报上,柴扉楼负责给老板与权贵牵线搭桥的小鸨,也是一员北凉出生却中途投靠北莽的谍子,此外,这座青楼的护院教头跟几名师兄弟则是实打实的北莽南朝死士,柴扉楼总计**人,能玩命的也就一半,所以有谁都是一把好手的游隼鹰士十六七人里应外合,于情于理都毫无悬念,事实上一开始也的确很顺利,游隼头目宋谷跟任山雨去了一间早就定好的房间,楼顶上恰好就是花魁待客的屋子,他喊了位半红不紫的清倌,妓院对于恩客自带女子,并不排斥,不过想要让当红的名妓跟陌生女子一起游龙戏凤,也不容易,就算名妓自己愿意,妓院这边也多半会推三阻四,因为怕好不容易捧出来的当红妓女这么一闹,身价就跌了,所以没有高价彩头是万万请不动的。

      宋谷的帮闲洪书文得了一大袋子银子,跟那位小鸨纠缠不休,死皮赖脸要让她破例接客一回,其实洪书文相貌不差,本身又是北凉豪族弟子,又被他用杀人杀出一股子英气,那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对这家伙青眼相中,哪怕洪书文的银钱根本不够她的身价,也仍是答应下来,只不过她是柴扉院小鸨,有无数鸡毛蒜皮琐碎事务缠身,就让洪书文动作利落一点,速战速决,洪书文笑着应承下来,自曝其短,说他是出了名的“快马加鞭”,惹得女子眼神娇媚。

      **苦短,更没有人嫌命长。滴漏点点滴滴。

      对柴扉院地形烂熟于心的三名游隼,熟门熟路找到那几位正在小院喝酒的护院,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

      一张绣床上,那位察觉到杀意后想要手刀捏断洪书文的脊柱,结果被洪书文率先一手轰在丹田上,然后五指如钩,掐住她的白嫩脖子,一点一点目送她断气,笑眯眯道:“回头我可得把银子拿回去,咱俩同床那是情投意合,花钱买春算怎么回事。”

      几乎同一时刻,宋谷正在欣赏屋内妓女的脱衣,走到她身后,她回眸一笑,宋谷笑着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却不用气,一拳捶在她后心口,当场捶死。早就不耐烦的任山雨跃上桌面,脚尖一点,直接壁虎贴墙一般黏在天花板上,确定了楼上动静,双手撕裂木板,破板而出,找准那谍子名妓的位置,只看到旖旎一幕,那女子衣裳半褪,双手搭在桌面上,露出腰肢下那一大截雪白肥腻来,一个衣衫华贵的老家伙正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那两瓣肥肉上,看到莫名出现的任山雨,老头儿色迷心窍,没有太多惊吓,反而望向任山雨的酥胸,笑脸玩味,倒是那翘臀逢迎的柴扉院名声鹊起的妓女,眼中杀机浓郁,第一时间并不是去提裙穿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一拧,整个人像一只绚烂多彩的花蝴蝶,旋向不速之客任山雨,为了掩人耳目没有携带那对宣化板斧的女子鹰士,正要出手格挡,地板露出一只手臂,握住名妓的纤细脚踝,往下狠狠一扯,一下子就将其拽到楼下去,不见踪迹。任山雨满脸怒气,对出手的宋谷怨念颇深,原先筹划是由她刺杀名妓,宋谷对付柴扉院小鸨,洪书文策应那三名游隼,可宋谷让洪书文跑去干苦活不说,自个儿赖在屋内不走,而且那名同屋妓女根本不用死,只需要被打晕过去即可。

      就在任山雨出现一丝恍惚之时,那名回神过后畏畏缩缩的邻郡豪绅悄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贴在桌面下,轻轻一掀,桌子急速飞旋,朝任山雨砸去。

      杀机骤起,任山雨一脚踹出,踢烂那张沉重的硬木桌子,然后就看到一张老迈阴沉的脸庞越来越近,她被一掌拍在额头,娇小玲珑的身躯直接撞破墙壁,被拍出楼外,即将坠落街面之际,意识越来越模糊的任山雨有些后悔,若是有那对斧头在手,兴许就不会这般不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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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梧桐院

       道观,即是那观道之地。出家人即是那出世之人。道观老老实实观道,出家本本分分出世,本都不应该涉世过深。

      别忘了,这里是北凉,那个曾经让江湖人士变成过街老鼠的罪魁祸首,这些年不是在边境巡关,就是在北凉那座清凉山上,冷眼望着北凉。

      黄楠郡青荣观以古木参天闻名于北凉,去道观烧香之路绿荫覆地,是郡内达官显贵夏日避暑的绝佳处所,因为北凉王府建于清凉山之上,青荣观又有小清凉的美誉。青荣观向来与黄楠郡大小官员关系深厚,像那崇尚黄老的功曹大人王熙桦,虽然没有度师,却拜了监院观主青槐道人做“先生”,而且这位古稀道人跟王熙桦的政敌,太守宋岩亦是相交多年,宋岩不因王熙桦拜了这位道士为先生,就跟青荣观关系疏离,想来青槐真人自有旁人不及的仙人遗风。如今离阳灭佛,唯有北凉道三州亲佛,许多僧人和尚争相涌入北凉避难,青荣观也大开“避暑”之门,多是来者不拒,好在青荣观香火鼎盛,否则恐怕就要给那么多张嘴硬生生吃垮,借住青荣观的僧侣中又以江南道名僧黄灯禅师最为著名,这小半年来一僧一道相互切磋,双方佛道之辩,并不闭门,让黄楠郡士子趋之若鹜,不管是否听得懂,好像不去听上一听就俗不可耐。

      入夜,道观的夜幕,青色近墨,只有一处挂起灯笼,灯火依稀,有两支不避俚俗的陌生曲子交替响起,乍听之下荒腔走板,倾耳再听兴许就能咂摸出些独到味道。

      老道人鹤发童颜,怀抱一柄拂尘,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正是精于斋礁科仪的青槐道人。身边有位老僧双手轻轻拍掌,正哼唱到一句“夺燕子口泥,刮佛面金妆,削蚊子腿肉……”,他便是灭佛浩劫之中从江南道流落到北凉的黄灯禅师。

      曲终不散人犹在,两位老人相视一笑。

      黄灯禅师轻声问道:“青槐老友,贫僧在江南道上便听闻青荣观有一架西蜀雷氏古琴,当初雷氏追随亡国君主一同赴死,之前家族所藏所斫百余琴,都尽数捣碎,可谓已成绝响,不知这琴还能操曲否?”

      老道人遗憾道:“贫道入手时,那架‘绕殿雷’已经被烧去大半,琴弦一根不剩,每每有西蜀遗民望之泣泪。”

      黄灯禅师叹息道:“缘起缘灭。”

      老道人抬头望向高挂灯笼,突然笑道:“佛道两家何尝不是青蝇竞血,白蚁争穴。”

      老和尚点了点头,沉默过后,问道:“以为北凉之主如何?”

      道人倒也言谈无忌,说道:“自是功勋熛烈。本朝世爵典制,论功有六,开国,靖难,擒反,屏藩,御夷,征蛮。北凉王徐骁占五,何止功高盖主。只是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死,即是不忠。”

      老和尚笑容恬淡,云淡风轻,道人在看大红灯笼,僧人则是歪头看向一串无风而哑的铁马风铃。

      嗡一声震响。

      虽然听上去绝对仅有一声,却有多达四十余根弩箭激射向屋檐下。

      老道人眉头一皱,没有收回视线,仅是拂尘一拂,就将身前几根弩箭裹在拂尘白丝中,然后抖腕一抛,假借弩箭去敲击弩箭,竟是将这一大泼水箭雨尽数挡在屋檐之外。

      两名甲士一前一后,从阴影中大步踏来,他们距离外廊还有十步时,就换成一拨羽箭带着弧度越过甲士头顶,老道人站起身,一手持拂尘,一手抓住白丝,扯出大半,抛向空中。

      擅长望气的老道人视线更多停留在后面甲士身上,那名鹰士面覆铁甲,身段婀娜好似女子,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已经有二品巅峰实力的青槐道人在欲出不得出的境界中逗留多年,修道之人,只要进入小宗师之后,一旦再度升境,大多一入一品即指玄,这也是为何道门小宗师被誉为小真人。只是青槐道人对外从不展露实力,偶露锋芒,也压在三品左右,故而在黄楠郡只以精研道术著称于世。青槐老道踏罡步斗,就在隐秘符阵即将开启之时,一声佛唱响起,仙风道骨的青槐道人脸色一冷,由三品攀至二品,轻喝一声,铁马风铃叮咚响,大红灯笼摇晃不止,老僧人再佛唱一声,符阵仍是无法顺利成势。

      此时此地,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青槐道人终于不再有所隐瞒藏拙,整件道袍鼓气如球,只是老和尚已经闭上眼睛,老僧入定,侧耳倾听那铃铛轻灵天籁。

      为首甲士一步踏上外廊,一刀破去罡气,代价巨大,全身鲜血淋漓,不顾面目全非,一刀剖开道人腹部,另外一只手握住刀柄,加重力道,向前一冲,将大敌当头执意要一心两用的青槐老人撞到墙壁上,刀尖不光穿透老道身体,甚至已经透出墙壁几寸。

      临近金刚体魄的甲士吐出一口血水,抬起手臂,擦去满脸血污。

      后边那位覆面甲士开口说话,嗓音清脆,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梧桐院密令,准你将青荣观改成寺庙。”

      老禅师双手合十,默念佛号,“阿弥陀佛。”

      ————

      黄楠郡有个门派被说成“奇怪”,怪在其它门派取名都往惊天地泣鬼神的说法靠拢,生怕名号不够响亮吓人,但这个帮派的名字竟然叫莲塘,而奇则奇在帮主张册被誉为陵州第一手,别号泼猴,身材精瘦,出手敏捷如雷,相传在江湖上成名前曾在驿路上撞上一位将军的马队,将军逆风纵马疾驰,貂帽被大风吹走,将军有紧急军务在身,顾不得那顶帽子,依旧策马狂奔,不曾想一个瘦猴年轻人竟是先纵身去接住了那顶飘荡在两楼高空中的貂帽,然后眨眼过后,便已快步追赶上那名将军,两者竟然并肩齐驱,将军有意考校年轻人的内力,依旧奔马三十里,而这名游侠儿也一路跟随三十里,不见流露丝毫疲态,将军视其为异人,准其在他辖境内开宗立派,莲塘隐约成为当时丰州稳居前三甲的宗门大派,只是随着将军去世,这位帮主性子乖张,公认武品不高,与人技击,非死即伤,才搬迁到相邻的黄楠郡内,这些年几乎靠他一人支撑,到了不惑之年,性情转变,才开始逐渐站稳脚跟,但莲塘仍是不复当年盛况,好在这些年收了几名根骨不差的记名徒弟,这些年轻俊彦大概是有师父这个前车之鉴,善于跟郡内大小官员打交道攀交情,才勉强帮着莲塘在黄楠郡开枝散叶。游手好闲的窦阳关就是在这种时候进入的莲塘,他也算家道殷实,年少便喜欢争强斗狠,只是想要成为货真价实的高手,照理来说倾家荡产都别想,一次莲塘帮主的嫡传弟子出门游历,被郡内几大帮派的三十几人堵截围殴,被满腔热血的窦阳关拼死救下,在黄楠郡边境一路护送到莲塘,张册本是赠送五百两白银了事,窦阳关跪了一天一夜,恳求让他入门,张册不许,冰冷丢下一句天赋平平,这对江湖儿郎来说无异于被判了死刑,不过窦阳关也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宁愿不要那笔寻常百姓艳羡不得的赠银,只求让他在莲塘外门弟子的校武场上蹲上一个月,一个月后窦阳关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被窦阳关救下的张册徒弟也义气,为了报恩,不惜违反帮规私授武功,被张册一怒之下逐出莲塘,窦阳关跪在门外接连磕头近百下,最终被一位登门莲塘与张册切磋武学的黄楠郡宗师帮忙说情,张册也勉为其难收下他做外门弟子,但那名嫡传徒弟仍是没有免去厄运,仅是做了一名帮派里做苦活的杂役,不记在莲塘门派名下。

      江湖就是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无名小卒削尖脑袋也要拜在帮派门下的根源,有无名师领路至关重要,同样的资质,几年后的境界高低,就会是天壤之别。

      一间偏屋房顶上,有两个饮酒赏月的年轻男人,一位穿着寒酸,坐着慢饮,一位衣衫鲜亮,相貌英俊,剑眉锐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时下黄楠郡郡城最为“时鲜”的昂贵物品,他躺在屋顶上,摇晃着一只朱红色小瓷酒壶,酒是绿蚁酒,可换上这种葫芦造型的酒壶后,价钱甚至不输给白龙烧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时候还有些世家子风度,可一笑就露馅,嘿嘿道:“颜哥,我真是没想到还能喝上六两银子一壶酒的一天。”

      那姓颜的寒酸男子转头柔声笑道:“以后便是六十两一壶,你也喝得起。听颜哥一句话,你这辈子很难再找到宋小姐这么好的女子了,你别不当回事。”

      马上可以成为莲塘内门弟子的英俊男子洒然笑道:“颜哥,练武这辈子拍马也不及你,可对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远喽。”

      坐着饮酒的落拓男子摇头笑道:“阳关,你习武天赋比我只好不差,虽说你错过了淬炼体魄最佳时机,可师父内外兼修,内力深不可测,只要你由内门弟子升为嫡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阳关,你不要嫌颜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你她如何舍不得你,作为有担当的男子,终归是要让她为你而骄傲的,你不能总觉得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姑娘,独独对你百依百顺,就只顾着把人家当牛马使唤,你在众位师兄弟跟前是有面子了,可以后你与她成了一家人……”

      窦阳关突然脸色黯然道:“颜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师父……”

      寒酸男子豁达道:“都是命,而且颜石俊也没后悔。我从小就被师父收养,这么多年跟着师父一路走下来,从凤阳郡来到黄楠郡,我就只学到了师父的执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师兄毅力韧性最好,跟师父学到了武功,二师兄天资最好,就算不勤于习武,武功也没落下,而且到了官老爷那边也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亏得二师兄打点关系,咱们莲塘才能在黄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宽。只不过很多事情,情义难两全,不论如何取舍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进了莲塘是帮你还是害你。以后你可能就会知道了……不过我希望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什么时候当了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别再混什么江湖了,混不出头的。混官场混军旅,你混什么都比混咱们这行有出息。”

      窦阳关无言以对,坐起身,看到鱼塘几名担当哨桩子的外门弟子在校武场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兴致。

      窦阳关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无。

      一拨拨黑甲人井然有序地翻墙而入,落地后弯腰前奔,提起短弩劲射,秋风扫叶一般杀死了所到之处前方的哨桩子,莲塘巡夜弟子几乎都是被两根以上弩箭射穿脑袋,以保证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除去北方,黑甲杀手由东西南三个方向渐次向校武场北方的住宅靠拢,接下去就是一场更为阴险的夜袭。等到颜石俊和窦阳关站起身看清大致脉络,颜石俊立即吼道:“有杀手侵袭!”

      窦阳关有些发懵,正想转头跟颜石俊询问莲塘惹上了什么仇家,竟然如此手段凌厉,当他转头后,嗖嗖嗖几声箭矢破空的轻微声响,然后就看到血腥一幕,才出声示警的颜哥才躲过一根无羽之箭的袭击,就给第二根绕出一个大弧的无羽箭从侧面斜穿腹部,颜石俊踉跄后退,又给一根箭矢当面射来,除去尤为霸道的第二根箭矢躲无可躲,其余两箭都不在话下,颜石俊侧过头,一手握住那根箭矢,倒提箭矢,竭力道:“是北凉持弩甲士!”

      才说完,一名身材雄伟的黑甲杀手就一跨轻松登楼,脸上有几分恼火屋顶颜石俊的多事,一手提弩,一手抽刀劈向颜石俊,窦阳关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只在一瞬的搏杀,以往那几场帮派之间的斗殴,虽说也有相互杀人,也有鲜血四溅的辛辣场面,可连生手窦阳关都有一战之力,到底远不如今晚这场偷袭来得恐怖残酷,别说他窦阳关成了看戏的人,就连在他眼中一流高手的颜石俊,也就是在那一刀之下被连胳膊带整片肩头,都给哗啦一下劈断,身披黑甲的魁梧男子一刀才下,一刀又迅猛撩起,又将颜石俊的头颅挑落,同时抬臂一根劲弩射向窦阳关,大概是窦阳关命不该绝,这一刻竟然福至心灵,千斤坠,堪堪躲过那根弩,踏破屋顶瓦片,落入武械房内,随手抄起一柄刀就后撤,窦阳关仗着熟悉地形,亡命游走,每次挪步,都有从屋顶泼洒而下的弩箭如影随形,那黑甲杀手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这小子如此灵活,正想要跳到屋中追杀,一名同样披甲的男子跃上屋顶,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朝一栋骤然亮起灯火的宅子,一箭而去,破窗而入,那宅子主人才点燃灯火,就被一箭钉挂在墙壁上。这名箭术惊人的男子冷声道:“今晚只抓大鱼。我在此看守,你下楼,这次要是输给了梧桐苑那帮才出窝的雏鹰,你知晓后果。”

      魁梧甲士眼中露出一抹惊惧,赶忙应诺一声,向前奔跑,如同一头山林灵猿轻盈跳下屋顶,跟其他甲士汇合,向前迅速推移,直扑一栋主宅,那是莲塘帮主张册所在的院落。

      甲士一路奔袭,势如破竹,技艺不精的外门弟子都只有被割稻谷般宰杀的下场,一些个内门弟子并非全无一战之力,只是这帮甲士杀神没有什么江湖讲究,小范围内的短兵相接,都是转瞬过后便成就以多欺少的优势局面,两三柄凉刀突进,辅以短弩见缝插针的阴险偷袭,又有坚实软甲披身,江湖帮派内的兵刃器械本就称不上如何锋锐,只要不是致命伤,这些甲士根本就不去理会,任由你刺劈一剑两刀,他们就能趁机一刀重伤甚至杀敌对面的莲塘弟子。要知道游隼本就是来自离阳江湖五花八门的高手,单对单的技击厮杀是行家老手,这些年在浸染精通了许多军伍战阵,就成了成群结队的豺狼,与单独刺杀相比,造成的杀伤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屋顶那名发号施令的弓箭手眼神一凛,从背后箭囊拈出一根精制羽箭。

      黄楠郡第一手“泼猴”张册,算是能跟王府扈从吕钱塘之流旗鼓相当的棘手角色。游隼和鹰士此次并行,能摘下此人的项上头颅,无疑是大功一件。

      ————

      任山雨身形飘落,生死未卜。

      徐凤年眼神平静,“游隼?”

      然后说道:“那家伙应该就是跟韩商捉对的大鱼了。”

      徐偃兵点了点头,然后草稕和雪衣就发现屋中只剩下那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

      柴扉院,一击得手的“富家老爷”正准备悄然离去,紧接着就悄然死去,老人连自己怎么死,死在谁手上,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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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骤然富贵

      任山雨跌落街上,徐凤年没有马上现身,心中默念到十六,仍是没有谁出面,从徐凤年这里俯视,可以清晰看到任山雨挣扎了几下,别说站起身,就是坐起都是奢望,就在徐凤年准备动作的事情,柴扉院终于有人掠出绣楼,抱起任山雨消失在巷弄,是既非鹰士也非游隼的洪书文。徐凤年脸上布满阴霾,神出鬼没的徐偃兵站回窗口,对徐凤年点了点头,示意柴扉院已经处理干净。徐凤年转过头,神情恢复平常,跟草稕问过了王云舒家族府邸的详细方位,然后跟雪衣要了那架为飞剑所斫的破琴,腋下夹起那只兼具钟磬之音的插花胆瓶,跟草稕和雪衣也没有太多言语,让她们不用相送,仅是一笑而过,就已经让两位青楼女子受宠若惊。往常八面玲珑的桃腮楼小掌班不敢画蛇添足,略显束手束脚站在廊道目送两人在拐角处消失,她注意到那头发灰白公子哥的侧脸,棱角分明,不知是否错觉,那个应该年纪不大的男子有种能让黄楠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草稕等他离去,斜靠门廊,转头瞧见雪衣明明想多看一眼却含羞的神态,草稕忍不住笑了她一眼,朝雪衣指了指窗口,后者一愣,随即恍然,赶紧提起裙角匆匆往窗口小跑而去。草稕没有多此一举,望着雪衣的背影,娘亲总是嫌弃这名清倌儿没有女人味,学不来勾搭男子的手段,当下可不就出来了吗?草稕收回思绪,她开始寻思那陵州公子的这次露面,对于一直被柴扉院按下一头的桃腮楼是否会有转机,至于一架破琴和一只不知真品赝品的花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只要那人愿意,便是桃腮楼雪衣这样的女子,只要有,桃腮楼就可以送。楼外,徐凤年坐上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本郡王功曹的宅子,王熙桦是水经王氏的当代家主,随着斗了半辈子的死敌李功德荣升正二品北凉道经略使,龙颐王氏“龙抬头”,骄横跋扈,一直与龙颐交好的紫金王氏也忍无可忍,水经王氏趁机拉拢,再加上一个灵素王氏,同姓三族隐隐联手与龙颐抗衡,以事功学问都很有分量的王熙桦为首,如此一来,王熙桦的日子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困苦难堪。王家宅子近年一直车水马龙,哪怕是一些新近进入北凉的外地士子,也纷纷慕名而来,向这位训诂大家请教学问,不过一驾马车深夜造访,还是不常见,别看王云舒在黄楠郡恶名昭彰,给人家教不严的认知,但是王宅门房这类隐性权力不差七八品官的人物,待人接物只要稍有不慎,轻则被严厉训斥,重则被驱逐出府,因此见到一名面孔陌生的公子哥走下马车,门房赶忙从侧门走出,走下台阶,询问事宜,只是让门房诧异的是这位年轻人,与那些恨不得仪门大开隆重相迎的世家子截然不同,竟说是在门口等人即可,门房顿时心中了然,八成是找大公子来的,在黄楠郡惹了事,找谁都不如找自家大公子来得有效,大公子在黄楠郡手眼通天,要不前些时候灵素王氏一位长辈金屋藏娇,被悍妇堵在门口,丑态毕露,还是大公子出面才摆平,这种事情,太守大人也管不了。既然不是来找老爷切磋,多半是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了,门房无形中也就低看几眼,恰好省掉一些客套寒暄,走回侧门那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年轻人蹲在石狮子旁的台阶上,门房忍不住心想这位公子想必是遇上了过不去的门槛,否则不至于在此用最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苦等大公子,大冬天,哪家公子哥不是在享受醇酒美人。门房多瞥了几眼那个站在台阶下的魁梧男子,惋惜这么个气宇不凡的扈从,遇人不淑,跟错了主子啊。徐偃兵犹豫了一下,蹲在比徐凤年低一级的台阶上,旁人眼中自是僭越之举。天寒地冻,徐凤年双手插袖,轻声笑道:“连累徐叔叔了,本来倒是可以自报家门,然后去跟王功曹讨要几杯热茶暖胃。不过既然做戏,就要做足了,否则明早就得走,水经王氏体会不到我这个陵州将军的诚意啊。”

      徐偃兵抬头看了眼天色,“需要来场大雪?似乎诚意更足。”

      徐凤年讶异道:“这也行?”

      徐偃兵微笑道:“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运气不错,遇上些不世出的高人,学了许多旁门左道,如今境界足够,要一场隆冬风雪,想必老天爷也是会给这个面子的。”

      徐凤年好奇问道:“柳蒿师有没有这道行?”

      徐偃兵想了想,平静说道:“那老贼估计不行,也不是说我就一定比柳蒿师境界更高,这大概是那个做学问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我当年去过南海,杀了一拨练气士,得了几本秘籍。不过论起比较杀人,两个柳蒿师也不济事。这些年,我听说单说杀人手段,邓太阿天下第一。一直想与那位桃花剑神切磋切磋。”

      徐凤年笑问道:“李淳罡三十岁之前就已经跻身天象境,还有邓太阿,以及徐叔叔,你们好像都是在武道上一帆风顺,堪称势如破竹,怎么做到的?”

      徐偃兵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给了徐凤年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随遇而安。”

      似乎觉得徐凤年的表情好笑,徐偃兵又说了一句跟时下天气很应景的言语,“其实徐偃兵一直觉得能有今日成就,是靠这张年轻时候不输给殿下的英俊脸庞。”

      徐凤年捧腹大笑,止住笑后无奈道:“徐叔叔你跟袁二哥肯定能说到一块去。”

      徐偃兵淡然笑道:“那个榆木疙瘩的马上枪槊确是我教的。”

      徐凤年无言以对。

      徐偃兵突然问道:“殿下还不知道袁左宗二十一岁开始练习刀法?只是当年输给顾剑棠一场,就不再在世人眼前展露刀法了。当初离阳军伍高手排行,北凉有陈芝豹和袁左宗占据二三,如今顾剑堂若是还只有那一招鲜的‘方寸雷’,恐怕他就得乖乖垫底了。不过顾剑堂此人老谋深算,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不至于止步不前。殿下,如果你对武道还有想法,不妨听徐偃兵一句,拣选两名不曾入一品的小宗师,让他们心甘情愿斗上一场,是生死决斗,是相互砥砺,皆可所以要不入一品,因为不管是一品金刚还是一品指玄,只要见识过了一品境界的宏大,一个人的精气神反而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徐凤年点头道:“懂了,这就像经略使李功德,站得高看得远,知道庙堂倾轧的凶险,做人反而低眉顺眼,由不得自己意气风发。反而是那些在小郡小县做主官的,在一亩三分地上称王称霸,更为意气十足。按照徐叔叔的说法,二品小宗师之间缠斗酣战,容易打得酣畅淋漓。”

      徐偃兵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什么。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蹄急促敲击街面,在清冷冬夜格外刺耳。徐凤年转头望去,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两骑并驾齐驱,哪怕在疾速前奔中,两名骑士仍是可以用轻重恰到好处的嗓音对话,脸色凝重中又有强行克制的惊喜,其中一骑不披甲胄,正是王云舒。徐凤年看到这一幕,有些自嘲,自污藏拙的本事,可不是他徐凤年一人独有啊。徐凤年始终蹲在石狮子阴影中,遮风挡寒,徐偃兵早已站回台阶下。王云舒一路策马狂奔,面带些许倦意,不过更多是兴奋,看到徐偃兵的身影后,神情一滞,然后一鞭狠狠挥在马臀上,几乎是翻身滚落下马,正要下跪,徐凤年摆摆手道:“免了,说说看事情如何了?”

      王云舒小跑到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进府给殿下细说?”

      徐凤年指了指身边位置,摇头道:“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说个大概即可。”

      王功曹的义子焦武夷,让其余二十几骑停在稍远处,下马后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黄楠郡都尉焦武夷参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笑道:“焦都尉起来说话。”

      王云舒很狗腿地拾阶而上,屁颠屁颠在徐凤年身边弯腰蹲下。开始跟世子殿下禀报战况,他的义兄去了青荣观,说巧不巧正好在青荣观外三里路左右,撞见一位知客道士和两位高功道人,说是迎回几个在其它道观得到冠巾学成归来的弟子,原本焦武夷对此也不会太过上心,那几名中年道人又是黄楠郡第一大观货真价实的真人,说不定还会笑脸相向一番,只是焦武夷这趟前往青荣观就是奔着泼天富贵去的,二话不说就要拿下三人,起先三名道士束手就擒,并不反抗,不过当麾下斥候返身禀告有道士鬼祟逃窜,已经有三十轻骑甲士前去追捕,三名道士立即凶相毕露,好在焦武夷分兵给王云舒一半人马后的急速行军,仍是首中尾三者遥相呼应,除去十余斥候隐蔽刺探,各有六十骑相隔一里路,三名道士只见到焦武夷身边只有五十几名士卒,便誓死一搏,不曾想一炷香过后,下一波骑士就迅猛杀至,更有斥候暗中传讯,第三批骑卒并不冲锋而来,而是下马撒网围杀过来,三名青荣观道人二死一伤,可惜那两个冠巾弟子不知所踪。王云舒这边就要云淡风轻许多,纯粹是看热闹去了,并且连热闹都错过了,鹰士头领确认他是世子殿下的“心腹”,才总算没有冷屁股砸在王云舒的热脸上,告知一二,王云舒这才知道莲塘一百四十三人,不论妇孺老幼,除去四名不在必死名单上的无名小卒,都给杀得死得不能再死,可谓是被彻彻底底灭了满门,连黄楠郡第一高手张册都没能幸免。王云舒也就是去顺便帮忙收拾残局,在陵州成名已久的泼猴张册死得那叫一个惨,王云舒闲来无事,就在那具头颅被割下后钉在一根粗壮廊柱上的尸体旁边数数,无头尸体不计轻伤,重伤就有六处,双手被齐肩削断,一根羽箭贯穿胸口,其余遍地横陈的尸体,也大多血肉模糊,让王云舒把一天佳肴酒水都给呕吐得一干二净,到现在还有些头皮发麻。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不把人当人看,到今天才知道一旦惹上北凉游隼,人命那才叫一文不值!

      徐凤年安静听王云舒讲完,站起身,笑道:“毕竟黄楠郡是你们的地头,会更熟悉。还剩下些追剿残余的收尾事情,如果需要劳烦你跟焦都尉,我会让人来府上知会一声。”

      王云舒乐得不行,焦武夷弯腰抱拳道:“末将职责所在,为殿下办事,虽死不悔!”

      徐凤年走下台阶,王云舒低声问道:“殿下真的不下榻寒舍?哪怕喝口热酒也好啊?”

      徐凤年打趣道:“行了,今晚你马屁拍得足够了。王云舒,你回家以后,跟王功曹说一声,有机会去凉州的话,进府一叙。”

      王云舒诚惶诚恐,“一定一定。”

      徐凤年转头对焦武夷说道:“焦都尉,一叶知秋,你治军颇为娴熟老道,黄楠郡事了,陵州将军府还缺个校尉,你年后就带着原班人马一起过来,我再给你六百兵马,总要凑足一千才像话。”

      年近四十终于骤然富贵的焦武夷热泪盈眶,扑通跪下,“焦武夷愿为殿下效死!”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马车。

      王云舒要送,背对府门的徐凤年摆摆手。

      王云舒看着马车远去,收回视线,轻声道:“义兄,殿下走远了。”

      焦武夷却双手始终按在地面上,迟迟不愿起身。

      王云舒回头,望了一眼两百年前朝廷御赐“义门王氏”的华美匾额,“义兄,以后可千万别忘了咱们王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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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暗流

      晨曦中,一驾马车驶出黄楠郡郡城,洪书文骑马护驾,神情慵懒,身边是其余两名白马义从。徐凤年坐在马车内,呼延观音睡眼惺忪,蜷缩在角落,身上披了件徐凤年的裘子。昨夜在王氏府邸前停马,她孤苦伶仃待在车厢内,掀了几次帘子,都没有看到被石狮子遮挡的他,只看到那名惜言如金的高大马夫。后来回到院子偏房住下,她估计也一宿没睡安稳,反倒是在车厢内还能睡踏实,说她是女婢,还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呼延观音睁开朦胧睡眼,勉强睁开眼皮子,透过一丝缝隙,偷偷打量这个一夜之间在郡城一手翻云一手覆雨的男子,在前来黄楠郡的路上,就发现他每隔一段时辰便会掀开帘子,近乎强迫症,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在她眼中,驿路除了如出一辙的槐柳,就再没有新鲜事物,可他似乎总也看不厌,偶尔听闻马蹄声擦肩而过,他就会更加聚精会神,或者说是怔怔出神,难不成还能从陌路人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在即将出黄楠郡边境时,一骑突兀赶来,是那进入柴扉院的游隼小头目宋谷,徐偃兵听到车帘子后头的吩咐,吁了一声,缓缓停下马。宋谷翻身下马,跪在马车侧面,抬头便是车帘子。洪书文调转马头返身,接下来慢悠悠在宋谷身边打转,居高临下嬉笑道:“宋头领,怎么跟我讨还银子来了?”

      这个宋谷在整个北凉游隼里算是中等地位的角色,抛开“甲鱼”等文谍子不说,武谍子即死士,在游隼中很少有官阶变动,因为武功一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游隼靠拳头说话,能者上庸者下,宋谷有三品的实力,曾经是北凉栗沧县的老百姓,栗沧县武学蔚然成风,有七大姓氏,各有绝学凭仗,枪仙王绣的妻子便出自栗沧县齐家。宋谷的习武历程堪称市井传奇,年少时遇上一名外地枪法巨匠到栗沧县比武,那名枪法宗师被仇家重金悬赏,一场围杀就此展开,不说两批专门收钱消灾的江湖杀手,就连栗沧县都有两个姓氏的大人物参与其中,接近金刚境的宗师杀去七七八八的敌手,毕竟独木难支,死前逃至栗沧县一栋废弃民宅,恰好碰到去那里炖狗肉吃的少年宋谷,倾囊传授其毕生绝学,可惜宋谷一半都没有学到,后来一次意气用事,宋谷泄露招式,被恩师的仇家认出,不得已成为北凉游隼,将近十年打拼,才算出人头地。这次鹰隼分家,一品境界到底有几人,恐怕只有褚禄山和徐渭熊两人清楚,但是二品小宗师有十四人,鹰隼上下众人皆知,前两年更为鼎盛,多达二十人,只是后来吕钱塘战死芦苇荡,舒羞退出,一人死在边境,一人失踪,一人死在陈芝豹出凉入蜀的路上,一人功成身退,封赐了一个杂号将军,在陵州东南创立门派,靠漕运混饭吃,其实就是黑吃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谁活到最后,谁就能捧住漕运这只肥的流油的饭碗。

      四下无外人,跪地的宋谷沉声道:“拂水社二等房宋谷,冒死有事禀告殿下。”

      帘子没有丝毫动静。

      宋谷一咬牙,“柴扉院一事,宋谷有违既定谋划,有错在先,宋谷不敢否认。只是其中缘由,恳请殿下听卑职解释。柴扉院谍子在拂水社二等房记录在册的蝗蝻,有南朝姑塞州女子花魁王焕如,有昆州人氏女子小鸨瞿若,有姑塞州数位帮派弟子渗透柴扉院成为护院。卑职当时以为洪书文既然能够临时参与拂水社机要军务,想来本事不差,由他去针对瞿若,远比三等鹰士任山雨更有把握……”

      一个冷漠嗓音透出窗帘:“走。”

      宋谷如遭雷击,双手按入地面,虽说刻意压抑声调,仍是难掩凄凉道:“殿下!此次行事,绝非宋谷有意懈怠!”

      徐偃兵哪里会理睬一头仅是拂水社二等房豢养的游隼,驾车前行。

      洪书文双手拉缰,高坐马背,身体懒洋洋后仰,转头冷冷瞥了眼宋谷。

      临近黄昏,随着马车临近,陵州州城的青黑城墙愈发高耸,穿过墙道时,马上要过年,竟是挂了满壁的大红灯笼,早早点亮,其实不光是此处,州城许多临街高枝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给挂满,无法想象,这竟然是经略使李功德的大手笔,据说各座衙门的胥吏杂役都怨声载道,都在腹诽都当上经略使了,还跟一个四面楚歌的陵州将军溜须拍马,不过城内百姓出门,倒是脸上都多了几分喜气。徐凤年让马车在一处十字路口的喧嚣闹市停下,挑了座酒楼,说是大伙儿在外头吃顿晚饭,酒楼人满为患,一行人好不容易在一楼等到相邻两张空桌,徐凤年让洪书文去柜台那边挑选刻有菜名的竹签。才落座,就有嘈杂声音响起,呼延观音循着声响望去,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男子,她也就不再多看。反而是徐凤年转过身坐在长凳上,笑眯眯看去。

      那瘦猴儿一条腿搁在凳子上,一边剔牙一边嚷嚷道:“我要是北凉世子,有大将军这么一个爹,嘿,练武的话,反正有听潮阁这么大一个堆满秘笈的武库,又有高手无数,早就练成绝世神功了,不说天下前三甲,轻轻松松天下前十总是跑不掉的。带兵的话,随便带上十几万铁骑,咱也不吹牛,说什么一口气把北蛮子杀光,北莽南朝姑塞龙腰那几个州还不早就寸草不生了?”

      马上就有旁人凑热闹和泼冷水,“真的假的,我可记得凉莽边境上好像有三四十万的兵蛮子,那也不是纸糊的,亏得只有我们北凉才拦得住,而且北莽还有拓拔菩萨这个军神,南朝覆灭也没啥意义,只要拓拔菩萨没,可这家伙打仗猛,万一他杀红了眼,不顾性命也要你的脑袋,咋办?这位可是天底下只输给武帝城王老怪的家伙,百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可不就是探囊取物。”

      瘦猴儿一听到拓拔菩萨,很明显缩了缩脖子,“那就先放过北莽,带着全部北凉铁骑一口气朝东面奔袭,也就两三千里路,除了东线边境上的顾剑堂大将军,燕敕王赵炳和广陵王赵毅的两支精兵都远得很,顾不上,顾老儿当年被咱们大将军压得喘不过气,这会儿一样不是对手,咱就直接杀进皇宫,坐上龙椅,看谁敢跟老子叫板!什么紫髯碧眼儿张巨鹿,脑子再聪明,撑死了也就是个杀鸡都不敢的文官,他要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这会儿就立马给他一个大嘴巴,扇得他找不着北。”

      马上有人接话,一脸怒其不争,阴阳怪气道:“也就是咱们那世子胆子小,没本事,白白去了一趟京城,啥事都没干,你他娘好歹欺负几个京城花魁也行啊,天晓得这孙子是不是去京城那边,给京官老爷们白白送了多少北凉的血汗银子,我可听说了,他去京城路上,光是押送黄金白银珠宝古董的箱子,就有几十只,千真万确!这个只敢窝里横的小王八蛋,如今当上了陵州将军,肯定是在京城被收拾惨了,要回到自己地盘上狠狠作威作福。”

      瘦猴儿微微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们听说了没,咱们世子殿下这趟本来是灰溜溜返回北凉的,可大将军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亲自出了一趟北凉,这才给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弄回了两个儿媳妇,据说都是青州女子,大将军摊上这么个嫡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小王爷当上下一任北凉王那才是天大好事。”

      一位士子模样的年轻人用浓重的蓟州腔微笑道:“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

      邻桌一位老人叹气道:“对啊,小王爷投胎投晚了。”

      因为徐骁只娶了一名王妃,也就没有其它高门豪阀里司空见惯的嫡庶之分,以前都觉得世子殿下虽然荒唐无良,毕竟是长子,次子徐龙象又是天生憨傻,关于谁世袭罔替,谁来做这个北凉王,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小王爷率领龙象重骑,踏破边境,战功显赫,亲身陷阵,更是一马当先,无人不服,传言燕文鸾钟洪武这帮功勋老将都对小王爷赞不绝口。

      一股暗流涌动。

      这股暗流无疑已经和陵州风波汇流。

      徐偃兵自然而然跟徐凤年同桌吃饭,下筷子也不含糊,自他在徐凤年身边,从未有过谄媚颜色。对于楼内喧哗,两耳不闻。呼延观音对桌上的一盘盘中原菜肴并不喜好,当她听到有关身边男子的言语,就竖起耳朵竭力去听清楚,然后小心翼翼弯腰探头,去看徐凤年是否恼火,可她只看到一张始终很平静的笑脸。

      徐凤年转过身,狼吞虎咽,吃饱了后,看了眼呼延观音,她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吃够了。

      付过账,一行人走出酒楼,徐凤年看了眼坠山的余晖,默不作声走向马车。

      徐偃兵心中叹息。

      只有他才能理解身前年轻人的复杂心思。

      如果真有一天,北凉被最终还是北莽铁骑踏破西北大门。那么像酒楼内这样的北凉人多几个,作为新凉王的徐凤年,他的愧疚就可以少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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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家贼

       总算回到了陵州将军府,洪书文下马的时候大大咧咧嚷了一句到家喽。然后洪书文就瞪大眼睛,一大帮子杂鱼鬼鬼祟祟,拥挤躲在将军府的右侧石狮子那块小空地,洪书文家世优渥,一眼就看穿这帮家伙在假装江湖豪客和绿林好汉,来投靠将军府骗口饭吃,不是灰鼠皮就是貉子皮,格外崭新,都是在貂裘里属于最不值钱的那几种,其中有两人的样式还一模一样,显然是打肿脸装点门面,但是不凑巧在同一家铺子购置了正值贱卖的皮衣,一下子给露馅了。洪书文凑近过去,随便扫视一圈,二三十号大老爷们,就没发现一个有高手风范的,这让先天都江湖人士有成见的洪书文倍感无聊,正要转身,世子殿下已经跟他并肩而立,洪书文赶紧不露痕迹后退一步。徐凤年笑道:“诸位壮士,谁有四品实力,请走出来。”

      武夫九品,四品是一个大分水岭,能有四品境界,在地方州郡都能算一把好手了,在一个县内,那更是几乎可以横着走。在武风不浓的小地方足以开宗立派,不说大富大贵,最不济可以混成一方豪绅。洪书文咦了一声,本以为这群半吊子好汉能有两三个四品高手就烧高香,不曾想一下子走出了十四五人。徐凤年看到一个眼神游离的汉子,丢给身边洪书文一个眼神,洪狠子几步踏出,顿时杀气凛然,身形跃起,双手按住腰间两柄北凉刀刀柄,一记膝撞向那人胸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的汉子即将就要遭受重创,身后一名原本没有站出的干瘦老汉脚下滑出几步,鞋底离地都不过寸,一手推开那个想要滥竽充数的汉子,一手搭在洪书文膝盖上,往下一按,身体下扑的洪书文嘴角冷笑,右手刀猛然滑鞘而出,光芒刺眼,许多看客都下意识眯起眼,可惜大多数都看不清这名将军府年轻扈从的出刀,只能依稀看到穷酸老汉侧身弓腰,双手握拳,朝双脚尚未落地的洪书文当胸一击,老汉双拳一出,呼啸成风,罡气凛冽,有人惊呼是栗沧杨氏的窝心炮!洪书文抬臂格挡,在地面上倒滑五六步,右手刀往地面上一插,硬生生止住身形,抖了抖左手腕,洪书文转头笑望向世子殿下,眼神询问是否可以全力而为,徐凤年摇了摇头,笑道:“除了这位老先生,还有谁是三品高手?大大方方站出来,北凉都说本世子喜欢强抢民女,既然各位都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就不用担心了。”

      几位正值壮年的四品高手咧嘴一笑,这世子殿下倒也是个爽快人。一些个试图蒙混过关的男子也都灰溜溜后撤几步。

      除了那名精通长拳炮捶的栗沧县杨氏老人,还有两名一眼便知擅长外家功夫的魁梧汉子也出列,相继朗声自报名号。徐凤年眼中含笑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抬了抬下巴,往人群身后高声道:“兄台明明身负二品实力,既然来都来了,为何不愿现身,难道是想要本世子为你开陵州将军府仪门,才肯入府一坐?”

      人群分开,众人这才注意到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蹲靠着墙壁,满身酒气,脚底下还散落几只大小不一的劣质酒葫芦,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疤痕纵横,如同一张鬼脸。

      这丑陋汉子好像常年酗酒伤了嗓子,沙哑说道:“敢问世子殿下真的曾经孤身入北莽,拎了两颗头颅,全身而退?”

      徐凤年轻轻一笑,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听到一声轰响,尘嚣四起过后,只见到世子殿下站在坍塌墙脚,拍了拍手掌。

      那个被世子殿下一手推入墙内的酒鬼汉子坐在地上,神情平淡。

      很多人心中奇怪,为何世子殿下对谁都很客气,唯独对这个本该高高供奉起来的二品高手毫不留情。也有一些眼力劲不行的江湖人觉得这是世子殿下请人来演戏,否则那酒鬼若真是小宗师境界,为何会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击就给逼退到墙内,寥寥无几的三品高手,依稀看出了大概,则是心中惊骇到无以复加。徐凤年转头对所有人微笑道:“来者是客,不论是否入府,每人赠银三百两。”

      他接下来跟三名白马义从吩咐道:“天官,雁儒,你们二人去跟管事领取银子,然后让管事帮这些进府兄弟安置住处,书文,稍后你带着诸位义士去找家城里最好的酒楼搓一顿,银子花少了,回头本世子饶不了你。”

      没能进入陵州将军府的汉子,望着那些鱼贯入府的人物,艳羡不已。徐凤年没有急着离开,就这么站在街上,跟这些不到四品的江湖汉子闲聊,问些何方人士,师传何门,以及有没有投军的打算。别管这帮人以往有没有在私下指点江山的时候诋毁过徐凤年,真当世子殿下活生生站在面前,一个个局促不安,站在前头侥幸能说上两三句话的家伙,差不多脖子都涨红,受宠若惊至极,眼前这位头发灰白的年轻人,那可是北凉未来的土皇帝啊,手握一道三州几十万雄兵,回头跟家里老小尤其是道上兄弟们聊起,还不得让他们眼珠子都瞪到地上?也有人难免疑惑,都说世子殿下不光是在北凉横行霸道,其实到哪儿都跋扈,就像在广陵江仗着有老剑神,就敢跟广陵王赵毅的数千铁骑对着干。这么个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感觉跟他们聊起来也没甚天大架子,反而平易近人得不像话,如果不去惦记他的煊赫身份,以及那份出彩相貌,仅就装束和谈吐而言,似乎就跟小郡县里家底殷实的温良书生差不多。

      一支车马阵仗堪称豪奢的浩荡队伍马蹄急促,往陵州将军府径直而来。这让经略使府邸已经准备迎接贵客的门房有些郁闷,恰好有一人掀起帘子朝李府望来,门房定睛看去,打了个激灵,一拍脑袋,赶忙往府里后宅奔去。娘咧,在黄楠郡跟自家老爷斗了半辈子的死敌竟然在陵州州城露面了,以往陵州七郡六品以上官员需要赶赴经略使大人的官邸商讨政务要事,坐马车上那位可从来都是托病不出的。徐凤年听到异常震响的马蹄声,转过头去,看到三驾马车一字排开,心中了然,最后跟那些没能成为陵州将军府清客扈从的江湖好汉,说了件事,大致意思是他们这帮人有两条路子可以走,一条是就近从军,只要通过考核,当个伍长轻而易举,另外一条路子更为轻松,陵州各个衙门急需大量武艺精湛的江湖义士,出山担任暂时不入流品的官职,类似直辖于县尉的兵刑两房,算是除暴安良,以后只要有所建树,拿出实打实的功绩,陵州官府一定优先擢升。众人一听说只是陵州当地官府要人,而不是去边境上拼命,如释重负,许多热衷功名的汉子都笑逐颜开,面面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

      徐凤年和和气气说完正事之后,就笑着跟他们说务必吃好喝好玩好,而且以后如果真成了陵州官场中人,欢迎他们来将军府做客。

      徐凤年转身慢慢走向那三驾马车,马车主人走下后不约而同加快步子,相距五步时,三位年龄相差悬殊的文士同时跪下。

      “黄楠郡王熙桦参见世子殿下”

      “黄楠郡王贞律参见世子殿下。”

      “黄楠郡王绿亭参见世子殿下。”

      三人分别是黄楠郡水经王氏、灵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的当代家主。王熙桦便是王云舒的父亲,现任黄楠郡功曹,气态古雅,有古贤遗风。水经王氏以藏书丰富著称于世,族内历代名士尤擅长训诂注释,家庭中凛如公府。矢志要将家学化为国学的国子监新任左祭酒姚白峰,年轻时隐姓埋名,当过水经王氏的一名塾师,就是为了可以近水楼台饱览群书,后来姚白峰名声鹊起,朝野皆知其学问深厚,老而弥坚,被奉为北方文坛宗主,与宋家两夫子共掌天下文柄,仍是经常与王氏老家主借书换书买书。头发花白的王贞律出自灵素王氏,出过一位驾鹤飞升的大真人。紫金王氏渊源不如其余黄楠三王,不过缘于前朝接连出了三位紫金光禄大夫,出现了三代同在庙堂的景象,只可惜昙花一现,近世紫金王氏并不瞩目,当代家主王绿亭不但年纪轻轻,才及冠三年,更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外界都不知道怎么这么一个声名狼藉年轻人,从一个跟王云舒齐名的纨绔子弟,摇身一变,就成了紫金王氏的头面人物。

      徐凤年没有倨傲到要让三位家主长久跪在街上,让他们起身,带着他们进府,约定休息一夜后,明日慢慢详谈。

      ————

      李府,经略使大人李功德正在花园伺弄一株蜀葵,听到管事说王熙桦去了将军府觐见世子殿下,还带上了年迈体衰的王贞律和乳臭未干的王绿亭,李功德就有些脸色阴沉,冷笑着嘿了一声,说道:“老何啊,你说这有些人奇怪不奇怪,你每天给人一文钱,哪天不给了,他跳脚大骂。你每天打人一耳光,哪天不打了,他反而感恩戴德。别人都说黄楠郡出了四王,是块风水顶好的福地,不过老爷我看啊,这黄楠郡就是个尽出白眼狼的地方,只记打不记好,我才走了一年,就开始忘恩负义,若不是我当年给他们铺路搭桥,哪会有今天的光景,且不说其余三家,只说龙颐王氏,我借着他们平步青云不假,可我这些年还给龙颐的,何止他们当年施舍给我的那些?老丈人也就等我当上丰州刺督之后,才乐意跟我这个寒门女婿吃上第一顿年夜饭,如今倒是求着要拖家带口来这栋宅子五代同堂了。”

      姓何的管事被老爷这一席话吓得噤若寒蝉,他当年本是王氏仆役,后来因为在李功德未曾飞黄腾达之际,是唯一一个请过这位王家女婿喝酒的小管事,连何大管事自己都不敢相信李功德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当初在黄楠郡,李功德文不成武不就,受到白眼无数,说句难听的,连女婢马夫都不带正眼看他的。何管事那回之所以多此一举,主动邀请李功德喝花酒,那还是得了一笔意外赏银,在王家上下找来找去觉得只有李功德既合适他吹嘘显摆,又还能请得动。后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管事成了李家最早的一批元老,他起先只是纯粹认为老爷睚眦之仇必报,滴水之恩必报,后来才醒悟根本没这么简单,老爷就是想让那些当年瞧不起他的王氏族人悔青肠子,实则对他何畅根本没有太多刮目相看。

      淫祀一事,是李功德让人去揭发弹劾宋岩,李负真亲自去黄楠郡太守府,即是想让女儿代他去跟宋岩开诚布公,以便维持关系,李功德原先相信宋岩会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当然也有顺势敲打一下宋岩的意思在里头,如果让王熙桦成了黄楠郡太守,已经连陵州刺史都快要保不住的李功德,不希望连黄楠郡这个李家后院。

      不过女儿对官场体会不深,但是李功德料到她肯定会带上那郭扶风同去黄楠郡,见一见宋岩和宋黄眉父女。由他出面磋商,总比稀里糊涂的女儿好心办坏事来得强。还有就是李功德已经知晓多位熟稔“偷塞狗洞”的门生故吏,开始跟郭扶风眉来眼去,这个年轻人看似城府其实轻躁,李功德也有意让宋岩冷落一下他,好让郭扶风知晓想要真正进入李家的圈子,付出得远远不够。

      可怜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怜。正因为儿女在不曾亲身为父母之前,很难体会到这份苦心,所以才可怜。

      一名外院管事急匆匆跑来,神情有些古怪:“老爷,小姐回府了。”

      李功德何等老于世故,略微思索,随即不耐烦道:“让那人一起进来。”

      管事低头,面色一喜。不料李功德笑呵呵道:“贾贵啊,那年轻人给了你几十两银子啊?”

      贾贵立即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弓着腰小跑递给经略使大人,绝不废话半句,老老实实说道:“五十两。”

      李功德挥了挥手,瞥了眼银票,一脸无奈,自言自语道:“这傻闺女,拿老爹送你的银子来糊弄爹。”

      李功德眼睛眯起,慢慢将银票放入袖中,“姓郭的,这银票你也敢收下,不怕烫手?”

      内院管事之一的何畅主动悄然退下。

      独处的李功德继续对付那株等人高的蜀葵,伸出两根手指,掐断一根根枝叶,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

      将军府放下那些首拨“从龙”的江湖人士后,又有黄楠郡三位王氏家主住下,终于有了些生气,徐凤年坐在书房内,借着余晖,正在低头鉴赏一幅题跋密密麻麻的名贵字画,呼延观音蹑手蹑脚进入书房,双手捧着那盆被斥为“菊婢”的凤仙,放在窗口上。被遮挡住光线,徐凤年没有抬头,朝她挥了挥手。桌上所铺字画是昔日北凉巨子姚白峰的真迹,姚白峰在野的年代长,在朝的时日尚短。徐骁不是没有想过让他出山,可姚白峰一直没有理睬,徐凤年手指抹过字画,轻轻叹了口气,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得士子者坐江山才是真。徐凤年抬起头,看见呼延观音的背影,她站在窗口发呆,泛黄余晖洒落,让她宛如壁画上的飞天。徐凤年其实心知肚明,她就是自己的饵料,北凉也有几名练气士,肯定已经看出她的不同寻常,徐骁之所以将她雪藏此地,一方面由于奇货可居,更重要是要让她身负气数,悉数转嫁给气运空白如生宣的徐凤年,气数气运之说,看似虚无缥缈,其实很简单,比如世间所谓的夫妻相,那就是一对结发夫妇,朝夕相处,气数互补的结果。呼延观音经常无精打采,除了表面上的水土不服,根子上还是因为充沛气数为徐凤年所窃。

      徐凤年收起卷轴,自嘲道:“家贼难防啊。”

      至于那帮主动依附陵州将军府的江湖人,是否夹杂有北凉以外的死士谍子,徐凤年有的是手段让他们身份水落石出后生不如死。

      呼延观音一声惊呼,徐凤年抬臂让一只信隼停下。

      密信所写内容让徐凤年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青州陆家遭遇一场暗杀,单是为了保护陆丞燕,仅拂水社一等房游隼就死了四名,一直负责在青州布局的停云馆更是损失惨重,几乎精锐尽损。

      显然离阳和北莽都不想看到青州陆家跟徐家成为姻亲,然后扎根北凉。只要有望成为北凉王妃的陆丞燕一死,陆家就彻底绝了换东家的心思,至于到底是哪一方不惜血本也要阻拦陆家赴凉,密信上只说尚不明确。徐凤年点燃一根粗壮红烛,把密信一寸寸烧成灰烬,微风透窗,烛光摇曳,灰烬飞散。呼延观音看到信件早已烧光,他仍是保持双指并拢靠近烛火的凝神姿势。

      徐凤年弹了弹手指,走到呼延观音身边,眼神晦涩难明,轻轻望向经略使府邸的一处翘檐。

      呼延观音听到他自言自语道:“可能一开始我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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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北凉织造

      黄楠郡三位家主入住陵州将军府,都相距不远,他们三位除了各自的心腹扈从,没有再带任何闲杂人等进入这座匾额崭新的官邸。世子殿下让他们休憩一夜,让王熙桦当时就心头一紧,这分明是故意让三个家族有足够时间先行通气,王功曹跟灵素王贞律以及紫金王绿亭都是拂晓时分,紧急从各自家族匆忙赶往陵州州城,除了中途一顿潦草的午饭,大致交流了一下,嘴上答应互有照应的同时,心中难免互有提防,很难做到彻底的同进同退,涉及偌大一个家族的走势起伏,不管往日私人关系如何融洽,都得慎重再慎重地权衡利弊。

      被姚白峰誉为有“三个刺史之才“的王熙桦吃过谈不上丰盛的晚饭,没有着急答应王贞律的约见,而是单独出门散步,出门没多久,就看到同样在悠哉游哉闲逛的后生王绿亭,王熙桦就有些感触,如此沉得住气,后生可畏啊。两人点头一笑擦肩而过,王熙桦沿着一条傍水走廊负手慢行,流水通往金瓯湖,陵州城内,有本事引湖水入自己庭院的宅子没有几座,隔壁的经略使官邸当然算头一个,王熙桦心思一动,转入一条紧贴墙根小径,透过墙孔可以看到邻居李府的墙内光景,王熙桦突然停下脚步,恰巧墙那一边有位熟到不能再熟的官老爷也在凑近,对视之后,始终负手身后的王熙桦笑道:“李大人,这么有闲情雅致?我可听说李大人找了位乘龙快婿啊,学识人品身世都出类拔萃,恭喜恭喜。”

      仅是称呼李功德为李大人,却不自称下官或是卑职,足见黄楠郡功曹王熙桦的清高倨傲。

      李功德拍了拍袖口,笑眯眯回敬道:“本官可不用靠什么女婿养老,好歹有个还算出息的儿子,在边境上挣取不掺水的军功,王功曹,你可就要悠着点喽。”

      王熙桦点头道:“边境上多伟男子,李公子沙场情场两不误,自然让人羡慕不来。我那犬子,没本事,只会勾搭些青楼女子,就没这份福气了。”

      北凉皆知经略使的公子李翰林曾经男女通吃,几乎每次出行都有眉眼清秀的小相公亲密相伴,虽说如今浪子回头,没有人怀疑这位游弩手标长的战功真伪,可当年的李恶少终究犯下太多令人发指的罪行,今晚被王熙桦出言暗讽,何尝不是无奈的子债父还。李功德也没有反驳,弯下腰去,王熙桦正纳闷经略使大人为何这次如此投降认输,不曾想当李功德站起身后,直接就丢了一捧泥土过来,砸在王熙桦脸上疼是不疼,可一向被视为陵州斯文宗主的王功曹哪里受过这种羞辱,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当场。李功德哈哈笑道:“狗日的王熙桦,最会装模作样,老子早就想抽你了,今儿没外人,就你我两个仇家……世子殿下,你怎么来了?”

      王熙桦闻声下意识转头,结果四下无人,哪来的世子殿下,又转过头,就又被李功德一捧泥土泼在脸上。王熙桦怒不可遏,伸出手指怒骂道:“李功德,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身为堂堂疆场重臣,扪心自问,可有任意其一?!真真正正污了功德二字!你这厮为人曲谨而猛鸷,真以为能够寿终正寝?”

      李功德漫不经心揉了揉鼻子,随后伸手指了指头顶,不屑道:“别人都尊称你王熙桦一声‘王三刺史’,三个刺史,不正是本官头上这顶官帽子的大小?你别跟本官说什么大话,你就说今天谁的官大,又是谁让你这些年寸步不前,乖乖当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一郡功曹?”

      王熙桦冷笑道:“与你说薪火相传,与你说读书种子,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李功德嘿嘿低声笑道:“咱们鸡同鸭讲,说到底还是一路货色,谁也别笑话谁。等你哪天做成了第二个姚白峰,才有资格跟我说学问事功两事。”

      王熙桦勃然大怒道:“李功德,谁与你一路货色?!”

      李功德一抬手,吃过两次亏的王熙桦立即一闪身,才发现经略使大人手中根本就没有泥土,李功德说了句耍你王熙桦还不跟耍猴一样简单,扬长而去。照理说这一场宿敌之间毫无征兆的接触战,大胜而归的李功德本该得意洋洋,可在北凉春风得意的李功德并没有料想之中的喜庆,反倒是面沉如水,阴霾浓郁。王熙桦一开始脸色阴晴不定,只是等李功德背影远去,这位王功曹的嘴角悄然翘起,哪里还有半点恼羞成怒,轻声道:“李螃蟹啊李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

      徐凤年收到今天第二封密信,来自陵州一只老“甲鱼”,连徐凤年都没有想到竟会是进入陵州将军府的一名四品境界江湖豪客,原来在众人汇聚在门口之前,陵州游隼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物的背景,有些粗略,有些详细,唯独少了那名横空出世的酒鬼,大概是外地谍子也觉得这么大摇大摆进入府邸,太过自寻死路,密信上没有一人有谍子嫌疑,大多是有案底在官府的江湖人士,这并不奇怪,行走江湖,想要不砍人或者不被人砍就一举成名,实在是痴人梦话。徐凤年在书房仔细阅读密信,那个绰号“阎王刀”的甲鱼就跪在冰凉地板上,纹丝不动。徐凤年放下密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然后睁眼对此人说道:“那个酒鬼可以不用急,但是让褚禄山立即再查一查四品的刘伯宗,尤其是三品实力的孙淳,这两人的身世实在太清白太仔细了,从出生到习武到成名,看似皆是有迹可循,一览无余,但越是这样,越让人不放心。这两人中孙淳面相显老,其实不过二十九岁,刘伯宗三十二岁,恰好是最年轻的两个。本世子虽然不是谍子这一行的,但知道只要肯花力气,弄个十五岁之前的身份很轻松,然后悉心栽培十几年,几乎可以做到完全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甚至本世子怀疑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问题。劳烦你们游隼多用些心思。”

      汉子悚然,汗流浃背,毕恭毕敬说道:“保护殿下安危,是游隼头等重要的分内事,绝不麻烦。”

      汉子无疑会敬畏这个年轻陵州将军的特殊身份,但更怕他可以直呼游隼幕后大当家的名讳。褚禄山的可畏之处,外人那都是以讹传讹的道听途说,不是身为游隼,根本不会理解褚大当家的恐怖能耐。

      徐凤年绕过书案走到汉子身前,弯腰搀扶他起身,轻声笑道:“北凉有不少的文臣武将,跟你们相比,同样是少一百个,少了你们,北凉会更加不安稳。你帮我捎句话给褚禄山,这个年,让他给所有游隼多给些犒劳赏银,这份钱,不要他出,从清凉山那边拿出来。如果有人想要秘笈这类东西,也可以大胆提出来,王府这边尽量满足。在本世子看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比命更值钱,你们既然都把命典当给了徐家,那徐家万万没有理由亏待你们。”

      汉子站起身后,竟然有些眼眶发红,犹豫了一下,挠挠头,竟有些腼腆,壮起胆子说道:“小的是锦州人氏,跟大将军与殿下的老家差得也就三百里路,不过小的离开辽东比大将军晚了六七年,曾经在别的行伍里头混过,后来犯了事,走投无路才跟了大将军,这么多年都是跟褚将军做事,也没什么功劳,都是些换了谁都可以做的苦劳,前些年娶了个媳妇,生了几个小姑娘,今年初秋那会儿好不容易有了个带把的小子,小的家里不缺银子,就想请殿下得闲时帮我家小子取个名,若是殿下忙不过来,就当小的没说过这事。”

      徐凤年轻声道:“取名字有很多讲究的,取不好会影响以后运势,我很信这个,不太敢帮你儿子取名啊。”

      汉子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徐凤年突然笑道:“不过徐骁不信这个,回头我这趟去凉州,让徐骁帮你儿子取个名,万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难听,你们当小名使唤也行。”

      汉子又要跪下,徐凤年拉住他的手臂,无奈道:“行了,就算你多跪几次,可我总不能就多给你儿子讨要几个名字,再说你儿子也用不着,名字又不是银子,求一个多多益善。”

      汉子赧颜一笑,不复原先的精明谨慎,有些真诚的憨厚神态。

      “离开后传消息给龙晴郡的徐北枳,让他来将军府。”

      说完之后徐凤年走到窗口附近,满腔喜悦的汉子也就不再打搅世子殿下的思绪,无声无息退出书房。徐凤年凝视着那盆呼延观音“割爱”端来的凤仙花,神游万里。

      离阳的强大在于一统中原之后,随着老太师孙希济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领一大帮西楚遗老归顺离阳,天下正统之争就已完全尘埃落定,只要朝廷愿意用人才,那几乎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些人才各有专长,有人做专心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务实埋头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脏活累活。如果说离阳是良田万亩,有资格去店大欺客,那北凉就是在一亩三分地上变花样,师父李义山那么多年真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徐凤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论是跟徐骁还算跟两个姐姐,都说哪怕可以当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銮殿,就因为他那会儿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艰辛,只是真当自己开始亲手布局,就感觉到哪怕他是北凉世子,想要做事,一样是身处四四方方的牢笼之中,稍有动作,就会碰壁,这个牢笼是历朝历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垒起来的东西,简称“规矩”。

      徐凤年回到书案提笔写下结构松散的“只告尸”三字,然后在只字旁边添加一个偏旁,补全了织字。放下笔,徐凤年缩手在袖内,走出书房,漫无目的穿廊过栋,在一座临水小榭,撞见正在小榭内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绿亭,这家伙当年跟李翰林王云舒,还有个在峨嵋郡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并称陵州四霸,不说谁都无法轻视的王熙桦,但相比死气沉沉的灵素王氏家主王贞律,徐凤年对这个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绿亭,无疑要更感兴趣。因为世袭罔替,北凉如今处于一个不可避免的动荡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该落幕的已经落幕,该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家族都在跟随大势辗转腾挪,只是时间早晚不同,将种高门的钟洪武让独子钟澄心从文官路数,是求变。己身为名士的王熙桦让王云舒走武将路数,也是求变。不过这些大多数,毕竟都有个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凤年只知紫金王氏已经好几代人不出大才,原本以为王绿亭这一辈照样会落魄下去,不曾想这次竟然有魄力来到将军府邸,如果事后无功而返,第一个被经略使开刀收拾的对象,肯定不会是王熙桦和王贞律的两个家族,而是根基不稳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轻人王绿亭背负了不小的压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绿亭只是转头一笑,继续蹦跳不停。

      徐凤年站在王绿亭身边,后者开口玩笑道:“知晓殿下是爽快人,绿亭就直话直说了,这次跟在两位长辈屁股后头来这儿,是跟殿下求赏赐来了,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没有一官半职的捞到手,回到了黄楠郡,可得被那帮老头子戳脊梁骨,殿下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王绿亭?”

      徐凤年望向只在“规矩”之内涟漪轻微的狭窄曲水,平静道:“先说说看要什么官,太大了,本世子可给不起。太小了,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们紫金王氏,背后一样要被那些老家伙唾沫淹死。”

      王绿亭爽朗笑道:“不大,北凉道织造,就这么个官。江南道那两个织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们北凉的金缕织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织造李息烽也干了十二年,早就该退下来。”

      徐凤年不动声色说道:“五品不小了。”

      王绿亭果然脸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跶的动静,双手捧着呵了一口雾气,转头笑脸灿烂盯着世子殿下,“绿亭就知道要官很难,所以还有跟殿下买官的打算,紫金王氏愿意拿出十八万两白银,都是现银,如果不够,家族还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画拓片,都能折算成银两,只要殿下宽裕些时候,大概还能勉强再凑出十万两。没法子,比不得黄楠郡其余三王那般财大气粗,咱们紫金王氏穷呐。”

      徐凤年坐在长椅上,朝王绿亭下按了按手,两人靠柱对坐,徐凤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万两银子就卖你一个金缕织造,不过有个附加条件。”

      王绿亭笑道:“殿下,我那妹妹的确是出了名贤惠,可终究姿色中等,又有媒妁在身,殿下可千万别打这个主意啊。”

      徐凤年愣了愣,哭笑不得,微笑道:“你小子别跟本世子油嘴滑舌,说正经的,本世子知道你有个至交好友,出身寒门,在紫金王氏当塾师,理学巨匠姚白峰都说此人只要愿意考取功名,必是陵州解元,以及是西北两道八州的会元,甚至摘下状元,连中三元都有可能。今年考取殿试三甲被赐同进士出身的黄楠郡鲁裕元,好像就是受惠于你朋友的制艺之术,否则至多考过童试乡试,别说殿试,就连会试都是奢望。你要能说动此人出山,本世子就让你当金缕织造,要是说不动,那你就老老实实回到紫金王氏。”

      王绿亭捧腹大笑。

      徐凤年无动于衷。

      王绿亭止住笑,一脸奸诈道:“殿下请放心,这家伙已经被我强行绑架到城里了,这就给殿下喊人去?”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见,你跟他说一声,过完年就来陵州州城待着,本世子有一顶官帽子白送给他。”

      王绿亭感慨唏嘘道:“人比人气死人啊,我还得倾家荡产买官,这小子倒好。”

      徐凤年突然说道:“你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能成为紫金王氏的家主,想来很不容易。”

      王绿亭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却也没有故意正襟危坐,而是轻轻说道:“比起殿下,容易很多了。”

      徐凤年笑道:“还没当上官,就开始溜须拍马了?”

      王绿亭又笑起来,“先熟悉熟悉,既然要寄人篱下,哪能不看人脸色。以后殿下可要多给王绿亭阿谀奉承的机会啊。”

      徐凤年打趣道:“那你得先跟褚禄山拜师学艺。”

      王绿亭欲言又止。

      徐凤年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也就直说道:“知道你在想什么,确实,褚禄山的马屁不管是本世子还是外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从来都很腻味恶心,可有一点很多人都看不到,褚禄山只对一个人如此,这叫从一而终,所以他跟经略使李大人都……”

      说到这里,徐凤年停顿了一下,不再继续说下去,站起身,径直离开。

      看似轻松闲适,其实一直暗中绷紧弓弦的王绿亭对于最后的异样言语,起先没有深思,反正得到了此行所想要的一切,还有所超出,如释重负的同时,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可当他后知后觉咀嚼出其中意味后,就有些遍体生寒,难道相邻的那座府邸,随着北凉的改天换地,宅子的主人也要跟着改名换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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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孤家寡人

  当徐北枳进入陵州将军府,距离除夕只差三天,几乎是他一进入官邸,就立即跟随世子殿下赶赴凉州,这份殊荣倘若落在旁人眼中,真是宠冠北凉了。此次归途,有两驾马车,呼延观音独占一辆,徐凤年跟徐北枳挤在一辆马车上,两个马夫分别是徐偃兵跟洪书文,再没有其他亲卫随从。徐北枳听了一遍徐凤年有关黄楠郡事宜,不置可否。柿子橘子这两位,相处起来,似乎挺像是燕敕王和纳兰右慈,堪称君臣相宜的典范。徐北枳第一次开口便是询问为何不让截路阻拦的宋谷把话说完,因为徐北枳清楚柴扉院一事,原本鹰士任山雨被重伤的小疏忽,不算什么事情,可被世子殿下亲眼看到结果,以褚禄山的阴沉秉性,宋谷的仕途板上钉钉要完蛋,能否保住性命都两说,如果当时徐凤年骂上几句踢上几脚,发过火,褚禄山反而可以借坡下驴,只需重责宋谷,到底还能饶过宋谷,无非是暂时狠狠拾掇一顿,给足世子殿下以及鹰士那方的颜面,以后不妨碍宋谷的另有任用,可徐凤年什么都不说,褚禄山如何胆敢擅自主张大事化小?徐凤年当时给出的答案是,他绝不会去插手北凉谍子的事务,甚至可以容忍北凉谍子机构分家后,由同僚变成对手的游隼鹰士相互“争风吃醋”,但绝不允许两者明着势同水火,相互借机落井下石,北凉承受不起这种内耗。在这件事情上,以及以后所有的纷争,徐凤年不偏袒二姐徐渭熊,不刻意扶持鹰士打压游隼,也一样不会主动倾向于褚禄山,更不会捣糨糊浆糊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徐北枳听到这个回答后,不吝啬地笑了笑,显然较为满意,清官难断家务事,根源就在于端那一碗水的人没有端平,一次不端平,以后就难了。不过端平也有端平的难处和坏处,一不小心就里外不是人,这得看徐凤年能否坚持到底。徐凤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除了黄楠郡三王联手跑来将军官邸表忠心,以及各自要官,要官的法子也大不一样,还跟徐北枳提起了王绿亭主动提出要花钱买金缕织造一事。
  
  听到这里,徐北枳皱眉道:“此人能当大任?”
  
  徐凤年摇头道:“我也才见过一面,只觉得王绿亭谈吐不错,很对胃口,至于能否胜任金缕织造,还得再多要几份有关紫金王氏的详细谍报,然后把王绿亭牵出来遛一遛才知道是骡是马。不过金缕织造就在陵州,到时候要头疼也是你这个陵州刺史。”
  
  徐北枳问道:“那旧织造李息烽如何处置?”
  
  徐凤年耍无赖道:“我这不是也没想好,要不到时候你看着办?”
  
  徐北枳瞪了一眼,大概是懒得理会这个世子殿下,独自陷入沉思。
  
  天下各道皆设置织造局,便是北凉道也无法例外。名义上是为皇家和官用督织解送各地所产丝绸,但暗地里的权柄十分巨大,前朝历来就有织造主官按旬按月向京城密折禀报的习惯,可以直达皇帝桌案,驿路上传递这类情报,比起寻常军情还要谨慎小心。胶东王赵睢和淮南王刘英,几次被皇帝申斥重罚,都缘于当地织造局的密折告发。如今离阳朝廷设置道一级,各地织造局虽未提高品秩,但在朝在野的聪明人都心知肚明,除了从京师外派出去明摆着掣肘藩王的经略使,就数这十几位官品不算太高的织造最为阴险恶心。不过北凉道所属的金缕制造李息烽,年近古稀,这么多年一直碌碌无为,跟北凉王徐骁一直没有传出有什么交集,既不主动谄媚也不太过疏远,曾经有份一年两次的“半年折”在驿路上被一伙胆大包天的马贼无意中拦截,散布天下,世人才知道这个织造主官竟然昏聩无聊到跟皇帝陛下介绍北凉世子殿下的大小古玩收藏,详细罗列了近四十项六百余件,都想不明白为何要让这么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待在北凉浪费朝廷俸禄,据说那封密折泄露后,当时还是大柱国的徐骁听闻此事后哈哈大笑,让人给这位在其位却不谋其政的金缕织造,送去了跟赵家俸禄相同的银子,这些年一次没少,李息烽倒也不怕皇帝起疑心,次次照收不误。
  
  但是不论外人如何讥讽轻视李息烽这老家伙,北凉内部,甚至连李义山都详细剖析过此人的官场履历和才学性情,徐骁送银,可不是取笑李息烽的无所事事,而是告诉这位擅长于细微处破解北凉局势的金缕织造,我徐骁开始盯上你了!
  
  而且徐凤年没有隐瞒身边的徐北枳,当初严家叛逃出北凉,去京城得以享受荣华富贵,正是织造局跟朝廷牵的红线,逃跑路线,如何伪装,以及沿途各地接应,都有极为精确的谋划。只是由于李义山始终在冷眼旁观,这场北凉和朝廷勾心斗角机谋迭出的博弈,终于还是北凉棋高一着,加上褚禄山不遗余力的探寻,最终还是被北凉谍子成功截下,不过那次徐凤年心软,亲自出面为严家求情,徐骁这才网开一面,否则就算王仙芝亲自来北凉救人,也只能救走一两人而已。李息烽虽然输了,可是要知道他这个织造官在北凉被豺狼环视,仍能够有此作为,已经很是让人叹为观止。
  
  徐北枳打破沉默,说道:“李息烽如果想要安度晚年,荣归京城之前,得跟北凉做一笔交易,不过这笔交易,对他这个金缕织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徐凤年默不作声,神情隐约有些黯然。
  
  徐北枳挑了挑眉头,直言不讳道:“我记得你以前有三个很要好的朋友,其中严池集已经跟着家族去京师当皇亲国戚,递补为炙手可热的翰林黄门郎,前途无量。那个孔武痴也不差,年末也做上了禁军都尉,到头来就只剩下李翰林留在北凉。你真的忍心?你这还没当上藩王,就打算成为孤家寡人了?”
  
  徐凤年平静道:“反正不管结果如何,哪怕是最坏的局面,我都会保证李家以后始终衣食无忧。李翰林不认我这个兄弟,也是我自找的。”
  
  徐北枳淡然笑道:“真是可怜。”
  
  徐凤年踢了这家伙一脚,徐北枳顺势靠着车壁,拍了拍衣衫,随口问道:“那个王绿亭的好友孙寅,被姚白峰夸口称赞为一身才气冲斗牛,不是及第进士胜似进士,姚白峰当上了国子监左祭酒,执掌文坛,有没有谍报说姚大家要请孙寅去当祭酒?”
  
  徐凤年哈哈笑道:“橘子你可以啊,神机妙算!我要不是得知姚白峰秘密让人去请孙寅,承诺只要这家伙愿意去京城,先去国子监弄个清流祭酒当当,来年能够参加殿试,姚白峰就放下他那张很值钱的老脸,徇私舞弊到了极点,亲自去跟赵家天子求个一甲头名!要不我还真不知道黄楠郡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你可以放心又不能放心,孙寅已经被王绿亭押送到陵州,我打算让他直接当个有流品的实权六品官,你要是当了陵州刺史却被此人掩盖光彩,小心我一怒之下就让他顶替你的位置。”
  
  徐北枳瞥了一眼徐凤年,没有说话。
  
  徐凤年笑道:“放心放心,我这人喜新不厌旧,孙寅就算本事再大,橘子你依然还是我的旧爱,恩宠不减。”
  
  徐北枳冷笑道:“赶紧停车,容我出去吐一吐。”
  
  徐凤年一脸受伤道:“不解风情,我可是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你留着,在桃腮楼捡漏了一只产自东越皇窑的天青胆瓶,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只,你真不要?那我可就送给陈锡亮了,那家伙比你知情达理。”
  
  徐北枳闭上眼睛休息,平淡道:“赶紧的。”
  
  除夕这一天正午时分,早已张灯结彩的清凉山终于又见到了世子殿下。
  
  徐凤年安排呼延观音在一栋幽静别院住下,没有让她跟梧桐院那帮丫头碰头的打算。徐骁一路伴随,也不怎么说话,就是乐呵。弟弟黄蛮儿长高了几份,眉宇间多了几分煞气,不笑的时候竟是异常的英气勃勃,不过跟着他爹一起傻笑的时候就瞬间破功,好在倒是不再会流哈喇子了,但还是让徐凤年无言以对。去见二姐的时候,一家四口终于相聚,掌握北凉一半谍子的徐渭熊,如今就住在梧桐院以便处理机要事务,梧桐院除了两位大丫鬟红薯和青鸟,没有参与其中,其余两等丫鬟都成为北凉“女翰林”,阅览和筛选军情谍报,有批红之权,被知情人美其名曰“朱红女婢”,尤其是纵横十九道仅逊于徐渭熊的北凉小国手绿蚁,仿佛天生精于大局谋划,俨然成为梧桐院的二把手,苛求尽善尽美的二郡主几乎斥责过所有女婢,唯独对绿蚁十分倚重信赖。徐家三个爷们进入梧桐院屋内,徐渭熊坐在轮椅上,坐在一张专门为她制造的低矮书案后头,抬头瞥了眼三人,就又继续低头从一大摞已经批红的密报中随手抽出一份,督察邻屋朱红女婢们是否有纰漏,徐凤年小跑过去,见到桌上那方古砚有些墨干,当下蹲在轮椅旁边,转头拍马屁道:“姐,我给你磨墨。”
  
  徐渭熊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说道:“哪敢让堂堂陵州将军代劳?”
  
  徐凤年装傻道:“应该的应该的。”
  
  徐渭熊也没有继续挖苦世子殿下,任由他在旁卷袖磨墨,自己专心致志浏览那些朝廷各地邸报和北凉自家谍报上细致的朱红字迹。
  
  徐骁会心一笑。
  
  徐龙象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发呆。
  
  徐渭熊大概是受不了徐凤年在旁边碍事,头也不抬说道:“你就没看到家里还没贴上斗斤春联桃符?”
  
  徐凤年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这就去写联子!等会儿咱们一起贴上?”
  
  徐渭熊没有出声。
  
  徐凤年去隔壁空闲的书桌下笔如飞,仍然花了半个时辰才写完王府所需的百幅春联,他每写完一幅,徐骁跟徐龙象就在一边轻轻吹干,然后去喊徐渭熊,她手头还有事务,说不用等她。徐凤年只好跟黄蛮儿一人各自扛上五十余春联,徐骁负责捧一盒子稍轻的斗斤,在清凉山从上至下开始贴上联子,等到了大门口,发现徐渭熊坐在轮椅上,就在府门外头安静等候。徐凤年笑着让徐骁看贴歪了没有,他跟徐龙象一左一右贴上尤为宽长巨大的喜庆联子,兄弟二人同时贴完楹联,转身都看到徐骁笑得合不拢嘴,二姐也有了久违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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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徐家年年有余

        贴完了正门春联,徐渭熊就返回梧桐院,又只剩下三爷们在王府逛荡,徐凤年跟徐骁零零碎碎说着陵州事务,徐骁就间歇说些庙堂新近发生的趣闻,比如顾剑棠那女婿在蓟州大开杀戒,如今言官文臣已经懒得骂他徐骁,掉过头转而去骂失去兵部尚书一职的顾大将军,反正顾剑棠已经不在京城,兵部那座原本气焰汹汹的顾庐群龙无首,御史台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给事中都可劲儿蹦跶,让庙堂上的顾党成员灰头土脸,十分疲于应付,这个年不好过啊。还有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狠狠教训了一顿二把手晋兰亭,甚至惊动了皇帝陛下,亲自去国子监当和事老,这才勉强息事宁人,国子监内山头林立的局面已经路人皆知,乡党各自结社,大多都是为那位晋三郎鼓吹造势,这也是姚白峰为何会撂下一句当今君子喜朋党乎的凌厉诘问。徐骁还说到燕敕王世子赵铸那小子也不是个安分人,带着数千精骑一路北上,哪像是去“靖难”的,分明是忙着耀武扬威,途径几个州都被惹得鸡飞狗跳,还没到赵毅所在的广陵道,就已经让沿途所有官员叫苦不迭,诉苦和弹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飞入皇宫。三人走到了听潮湖边上,徐骁猛然醒悟,说要去听王初东那丫头说书,误了时辰,那闺女架子大,就不乐意跟他这糟老头子唠叨了,徐骁匆匆忙忙小跑而去,看得徐凤年目瞪口呆,看来胭脂副评榜眼的王东厢果然厉害,连最怕跟书籍打交道的徐骁都给降伏了?先前有家信传递到陵州,徐骁确实说过王初东很俏皮灵气,半点也不怕他这个老莽夫,一照面就给他上了堂课,老气横秋与他这个文盲北凉王说起了读书其实很有意思,一点都不枯燥,告诉徐骁读那正史,成王败寇都已知晓,不如读野史。读那才子佳人,千篇一律,肯定是不管中间如何曲折坎坷,终会有白头偕老的圆满,其实还比不上读经籍,就像看到一位老先生,从头到尾的正襟危坐,你觉得他刻板太久,但是有一天也会觉得自有可爱之处。此外王初东还说了读兵书读诗集的各有不同,让徐凤年大为佩服,这妮子真是胆大包天,都能教起徐骁读书,要知道不管是李义山还是赵长陵,当年都没能让徐骁耐着性子多读几部书。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听潮阁,陈锡亮这会儿应该就在顶楼偏房内,王府上下都说这个年轻人跟那位死后无坟无冢的国士愈发神似,徐凤年收回视线,看见徐橘子独坐凉亭,朝湖里抛下大把鱼饵,锦鲤翻涌,景象恢弘。徐凤年蹲在听潮阁台基边缘,对身边的黄蛮儿说道:“禄球儿说那个被我撕裂身躯的一截柳竟然没死,估计是被他用旁门左道的练气士神通,临死前来了手狡猾的金蝉脱壳,估计这家伙的身份远没有蛛网提杆那么简单,没事,咱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跟他打交道。”

      黄蛮儿憨憨使劲点头。

      徐凤年自嘲道:“我就纳闷了,一截柳是如此,那个由赵静思改名为赵凝神的小天师,也一样难缠,春神湖给镇压得半死不活,我本来是想用成为废物的他来让那座道教祖庭不痛快,没想到回到了龙虎山,听说赵凝神的境界再次突飞猛进,龙虎山号称这家伙的破境速度,可以直追李淳罡。武当年轻掌教李玉斧在低肺山斩恶龙,名动天下,闭关多年的老天师赵希翼也没闲着,修成了跟大黄庭齐名的玉皇楼,飞升在即,已经有无数人前往龙虎山顶礼膜拜,甚至连太子赵篆也微服私访跑去徽州看戏,估计十有**是真事了。还有那个没心没肺的徽山娘们,当上了武林盟主,翻脸比翻书还快,说什么把徽山秘笈摹本都送到北凉以后,就要跟我划清界限。”

      徐凤年转头摸了摸黄蛮儿的脑袋,温柔笑道:“不说这些烦心事,黄蛮儿,你什么都不用管,有爹和你哥在呢。对了,自打你哥从襄樊芦苇荡缴获运回四具符将甲人后,就开始让咱们北凉机造局的几位墨家巨子开工,着手恢复到当年大宗师叶红亭身上那件号称天下第一符甲的程度,上次在铁门关,金甲也拿到手,而且这次神武城外杀人猫,我通过徐婴从韩貂寺那颗头颅里知晓了一些机密,其中就有当年他剥皮叶红亭的几段细碎过程,过完年,我就去趟机造局,跟那几位巨子说一说详细过程,以后你披上那具符甲陷阵冲锋,起码不用太过担心一截柳之流的袭杀,还有,黄蛮儿,在牯牛大岗上轩辕敬城曾经说过你不可轻易入指玄,你千万记得,哥除了帮你打造符甲,也在翻阅楼内一些佛道两教的晦涩秘笈,那白狐儿脸也答应帮着寻找,所以你得等哥找到了让你顺顺当当成为指玄高手的捷径,在这之前,哪怕天塌下来,你也不能进入指玄,记住了没?!”

      如今的黄蛮儿真是不笨了,因为直觉告诉他不能答应,他又没有跟哥哥说谎的习惯,就只是在那里抬着头不点头不说话,重瞳子的少年转动眼睛,就是不敢正视他哥。

      徐凤年一个板栗狠狠敲在徐龙象脑门上,“给哥点头!”

      徐龙象转过屁股,背朝徐凤年,破天荒没有答应他哥的要求。

      徐凤年伸手扯着黄蛮儿的耳朵,扯了半天都没能让生而金刚境的弟弟转头,叹息一声,松开手,怔怔望向徐北枳离开后趋于平静的听潮湖。

      黄蛮儿转过身,盘膝坐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哥哥那头扎眼的灰白头发。

      徐凤年眯眼望向远方。

      听潮湖年年有鱼,北凉年年有余。

      徐凤年缓缓后仰躺下,后脑勺枕在手背上,望着晴朗天空,安然睡去。

      他从未跟徐骁说起,当他在春神湖上看到这个爹的身影,哪怕明知道这个身影一年比一年苍老伛偻了,但只要远远看到一眼,就好像什么皇帝啊王仙芝啊张巨鹿啊元本溪啊,让这些家伙一起扎堆出现在湖上,他徐凤年也半点都不怕,心安得很!

      ————

      两头强壮了许多的虎夔嗖一下窜出,拼命朝徐凤年奔跑而来,结果被黄蛮儿一手一只按倒在地,两只奇兽距离徐凤年几尺距离,偏偏逃不出黄蛮儿的手心,眼神竟然有些人性通灵的幽怨。

      徐凤年笑道:“黄蛮儿,你去玩你的,带上菩萨和金刚,哥还要坐一会儿,想点事情。”

      黄蛮儿咧嘴点了点头,拖着两只虎夔各自一条腿就跑远了。

      黄蛮儿四处闲逛,第一次松手后虎夔,这对姐弟就要跑回听潮阁那边寻找徐凤年,被行走迅猛如奔雷的黄蛮儿一下就拽住尾巴,几次吃足苦头后,只得病怏怏跟在他后头。

      他不知不觉来到梧桐院墙外,结果发现老爹没有去那个小嫂子听说书,而是推着轮椅,带着二姐散心。

      徐骁见到黄蛮儿,招了招手。那头叫菩萨的雌虎夔见着了徐渭熊,显得格外亲昵热闹。徐骁继续方才的话题,缓缓说道:“以后北凉正妃一事,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多把关,小年做什么事情都能心中有数,爹不是比较放心,而是最放心不过。唯独感情这件事上,这孩子一旦掉进去,就容易不计后果。渭熊,爹不是担心北凉军政受到什么影响,爹打拼下这么一份大家业,如果到头来自己儿子半点都挥霍不起,那爹还做个屁的大将军,小年以后当个屁的北凉王。只是爹很怕你这个弟弟受伤,爹是粗人,但毕竟见过很多人的聚散分合,也知道这种瞧不见的伤比刀箭重创还来得伤人,说不定半辈子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徐渭熊嗯了一声。

      “再就是以后的侧妃,说实话,暂定的两个女子,已经在府上的王初东跟青州的陆丞燕,爹确实是更喜欢王初东那小丫头一些,可侧妃分大小,王初东只能在陆丞燕之后,毕竟人才济济的陆家,比起靠着褚禄山才爬到青州首富位置上的王林泉,肯定对将来的北凉更为重要,越是往后越是如此。所以往后两个亲家的家族起了争执,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你都得偏向陆家那边,这也算是爹对陆丞燕这个儿媳妇的一点补偿。因为爹知道小年兴许这辈子都不会跟这名可怜女子交心,相敬如宾,也就是听上去好听一些,对于要过完一辈子的夫妻来说,其实就是一种遭罪。爹这段时日每天去王初东那儿听她说故事,一来是有趣,二则借机让北凉知道,这丫头是我徐骁点头认可的第一位儿媳妇,以后谁想踩着王家去讨好陆家,就得先掂量掂量是不是会拍马屁拍到蹄子上。至于裴南苇,爹知道你不喜这个靖安王妃,你也不用如何违背心意去刻意交往,听之任之即可。世间只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说法,从没有姐姐持家的道理,之所以爹跟你唠叨这些,要你担当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责任,说白了,那就是爹私心,怕小年没有亲人照顾,所以你这辈子都不能嫁人,渭熊,你要怨爹,爹认了。爹啊,就是个重男轻女的家伙,敢作敢当,哪怕当年跟你们娘亲过日子,就算硬着头皮,也是这般直白说的,在没有脂虎之前,就没少挨你们娘亲的揍,有了脂虎之后,被揍得那叫一个惨,对,就是惨不忍睹的下场,你们娘让爹一个拿惯了刀枪棍棒的粗糙老爷们去抱孩子,爹再心疼女儿,也扛不住孩子非要哭啊,你们那个娘啊,对谁都讲理,就是对你们爹不太讲理,好几次隔天还得参加军机会议,爹都是鼻青脸肿去营帐的,被那帮王八蛋笑话得不行,曾经有个老兄弟犯了错,被爹亲手拿鞭子抽,这家伙盯着爹被你们娘打肿的脑门,还他娘的跪在那里一个劲傻笑,爹气得多抽了五十鞭子,后来爹去给这家伙涂金疮药,他竟然跟爹嬉皮笑脸,说他再糗也没我丢脸。”

      “这个老兄弟,就是陈芝豹的父亲。除了年幼儿子之外,带着所有陈家子弟坦然赴死的人。”

      “爹不是那种都能厚颜无耻到一边给功勋臣子赏赐免死金牌一边阴险杜撰谋逆大罪的混账,说了做兄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是爹亏欠陈家在先,所以明知道陈芝豹怎么都不会服气小年这个新凉王,十多年都是不管不顾,由着这个义子培植亲信。陈芝豹要离开北凉,爹不拦着,他要既当兵部尚书又当蜀王,也还是随他,爹很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跟小年反目成仇到了要兵戎相见的地步,如果能老死不相往来,那是最好。不过爹知道,张巨鹿顾剑棠这帮老狐狸,还有躲在幕后的赵家天子,都不会白白放着这么一根锋锐无匹的长矛生锈,而不去将矛尖指向北凉。”

      说到这里,戎马一生的老人有些沉重的感伤。

      徐骁笑了笑,侧过头对次子徐龙象说道:“黄蛮儿,你迟早都会开窍的,得记住你哥哥对你的好。那次你哥哥闯下大祸,爹要打他,你出来拦着,对爹发了大火,一副要跟爹拼命的架势,爹也就是面子上装着生气,其实心底很欣慰。你哥啊,这些年其实过得不开心,外人都以为他是我徐骁,是人屠的嫡长子,就一定会是风风光光,这里头的辛酸苦辣,等你开了窍,才能知道你哥的苦处。没了娘没了姐,不算什么,春秋大战,死了全家的人不计其数,可被人骂了祖宗十八代,还得替这帮没良心的龟儿子镇守大门,说不定哪天要用几十万自家铁骑的阵亡,去换取一个心安,之后中原换主,还得被新主子在史书上大骂特骂,更有一大帮没吃过任何苦头的文人和百姓跟着起哄,这才是你哥最可怜的地方。”

      在世子殿下选择韬晦之前的少年时代,整座北凉王府都知道殿下是打心眼宠溺他的弟弟,只要一有好玩的物件,不管多么珍贵稀罕,肯定还没捂热就都送去给黄蛮儿,只是好东西到了膂力惊人却又不知轻重的黄蛮儿手里,哪里还能完整,也就几下功夫的事情就给弄坏,府上收拾残局的众人也从没见过世子殿下生气恼火。哪怕后面世子殿下开始过着声名狼藉的风流生活,也一样不曾忽略了徐龙象。王府少有鞭笞仆役的行径,徐凤年寥寥几回不常见的大动肝火,都是知晓了刁奴故意戏弄小王爷,而那几次世子殿下亲自拳打脚踢,绝对是往死里去打的,一点都不留情。

      “还有,渭熊,爹知道你心里对小年很在意,只是面冷心热,一些事情上抹不开面子,可有些时候啊,你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很开心了。前些年他去武当山上练刀,你不喜欢他习武,怕他耽误了世袭罔替的正事,他更怕你不开心,所以当他一颗颗从深潭底捞起的石子,又一刀一刀,给你做了三百多颗棋子,你一见面就把两盒棋子泼撒了满地,他也没跟你黑脸,是不是?事后是他亲自一颗颗捡回来的,有些滚落到了听潮湖里,结果硬是捡了一晚上。爹当时跟义山就在听潮阁里看了他一整晚,义山那么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最后都喝闷酒去了。小时候,小年为了让你开心,做的事情还少吗?明知道脂虎那么疼他,不还是事事帮着你?脂虎走了后,你以为他好受吗?谁何曾亲眼见到他撕心裂肺了?原本以他的性子,感恩老掌教王重楼,早就去武当山上坟祭奠了。他是怕啊,怕那武当山,怕看到那座莲花峰。怕他自己是祸害,怕身边的人因为他说走就走了。凤年从小就把他最喜欢的好东西,要么送给姐姐,要么送给弟弟,自己留下的,无非是一些外人才会觉得很值钱的物件。”

      徐渭熊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如今这世道,位居高位的人物,惜命惜名得要死,书读得越多,也就越来越聪明,一个个聪明得都不像一个人了。谁愿意为无亲无故的老卒去抬棺送葬。谁乐意为了一个婢女的死活,在无依无靠的异乡为她拼死独守城门。义山那么聪明一个人,为何眼界高到连陈芝豹都不看好,反过来看好他?为什么老黄武帝城之行,走得无牵无挂?为什么李淳罡明明跟王仙芝打过了一架,还心甘情愿以广陵江一战作为他的江湖收官之战?为什么如今贵为次辅的桓温老儿,本来是一个对北凉经常说上几句公道话的老家伙,如今违背本心,不惜在漕运上动手脚,绞尽脑汁也要让北凉不好过?不是凤年习武天赋比那些江湖上凤毛麟角的大宗师更高,不是凤年庙堂谋算聪慧到了大智近妖,其实很简单,只要真心实意把人当人看,慢慢凝聚人心,也就赢得了大势。爹想当年,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市井泼皮少年,到一个敢打敢拼的小校尉,再到动辄屠城的将军,最后到手拥数十万铁骑的北凉王,一路跌跌撞撞,在很多不看好爹的聪明人眼中,就这么走过来了。爹的对手,越到后面,越是聪明难缠,但这些聪明人很多到死,还想不明白为何就只有爹笑到了最后。爹相信他们多半在闭眼前只能安慰自己,天意如此,是徐骁命太硬。这个说法对也不对,爹读书识字不多,就知道一点,你不对不起谁,很多人也许不懂,或者说懂了却不在乎,还反过来把你当傻子看待,自以为占到便宜。这没关系,终究还是有人会记住,而记住的人哪怕不多,但是一个个都肯出力,然后打起死仗来,就算是以一敌二,仍是毫无悬念的无敌。万一输了,也不打紧,一样能东山再起。听潮阁下头那六百多块灵位,还有凤年入京之前的老卒恭送,都是证明。所以啊,爹比谁都确定,以后的北凉,只会比起在爹手上那会儿,更让北莽头疼。爹在凤年还小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当个安稳的富家翁,如此一来,最不济能给子女一份太平。可是陈芝豹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聪明人一旦钻牛角尖犯了错,那就是天大的错,谁都扳不回来。凤年也聪明,可是却远远比陈芝豹听得见去别人说话,爹一死,陈芝豹不会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也不认为谁有资格跟他平起平坐。他若是哪天想当皇帝了,为达目的,不惜把所有北凉铁骑拼得一干二净。”

      李义山死后,徐骁似乎已经连老当益壮这类自欺欺人的话都没地方说去,此时说到这里,这位驼背老人有些遮掩不住的疲乏了,不再说话,停下脚步,只是轻轻伸手,帮衣衫素洁的黄蛮儿多此一举地整理了一下领口,最后柔声道:“黄蛮儿,以后你别轻易真的拼命,你万一死了,你哥就算活下来了,那得是多伤心?爹告诉你,肯定比他活着还要伤心。不过能让你哥轻松一些的事情,你还是要多做一些。虽说既然你哥比你早投胎生在咱们徐家,那他就是扛下担子的命,但是以后清凉山,徐家的男人,也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弟弟可以跟他说上话了。徐北枳也好,陈锡亮也罢,再忠心,终归不如自家人亲。黄蛮儿,你哥第一次负气离家游历江湖,最大的愿望可不是什么当大侠,而是给你这个弟弟抢回来一个大美人。你去了龙虎山,每次收到书信,你这个看书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的哥哥,明知道不是你写的,还会翻来覆去,一遍遍重复地看。渭熊,这次他看到你坐在轮椅上,你故意不去看他磨墨,爹却看到了他的手,一直在抖。”

      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徐渭熊的脑袋,没有什么安慰言语。

      徐龙象双拳紧握,眼神坚毅。两头虎夔惊吓得瞬间逃窜出去,在远处焦躁不安地徘徊,就是不敢靠近陌生的黑衣少年。

      老人慢慢走回庭院。

      那株枇杷树冬日犹绿,可老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但老人并不哀伤,笑道:“媳妇啊,咱们徐家,已经让凤年撑起来了。你再等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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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把一十九章 大奸大恶褚禄山

      北凉王府贴满了故意贴倒的福字,年夜饭很简单,就是吃饺子,徐凤年徐龙象这对兄弟拉上了徐北枳和陈锡亮,一起下厨包饺子,王初东那些女子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吃过饭后,徐凤年让两位谋士陪着徐骁聊天,他自己去了趟冷清陵墓,回来之后,一大帮人坐在梧桐院熬年守岁,其乐融融,临屋朱红女婢才有半日闲暇,就陆续去临屋挑灯夜读那堆积成山的邸谍两报。陈锡亮带来北凉的小姑娘,依偎在怀中已经沉沉睡去,徐凤年就让他带着小丫头先回去休息,陈锡亮也没有坚持,最喜冬眠的王初东也早就坐在那里打瞌睡,被徐凤年半抱半扶着离开梧桐院。等徐凤年再度返身回院,徐渭熊也已去了临屋处理军机要务,只剩下徐北枳这么个外姓人,徐骁这么一位曾经文至大柱国武至大将军的老家伙,不知怎么回事正跟年轻人请教为官境界,徐北枳也不怯场,说得徐骁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徐凤年落座后,橘子已经从低到高将十九层境界说到第十六层,纠缠不过世子殿下,徐北枳只得重新大致讲述一遍,靠祖辈余荫沾光,躺在族谱上落个油水小官,是孙子官。只会叫唤从不沾事的,称之为蛤蟆官。凶狠刁钻,欺软怕硬,见到权贵低头,见到百姓就咆哮,是狗官。因循守制,尸位素餐,捞好处半点不含糊,只是不知避祸,谓之尸官。徐凤年笑问当下陵州胥吏是何种境界,徐北枳回答说是狐官,因为狐假虎威,擅长察言观色。徐凤年反问道那些指使收下胥吏掀起阴风阴雨的郡县长官和实权校尉,是不是虎官?徐北枳笑着点头,他还补充说虎官之上就是鬼官,坏事做绝,在幕后翻云覆雨,但是深居简出,不知底细的老百姓仍然认为是清官,这就算是前十四层中最厉害的了。

      徐凤年继续问道:“那龙晴郡太守钟澄心算哪一层?”

      “钟澄心位于第十五层。在我看来天底下就没有比当官更容易的事情,不贪不占,循序渐进,有幕僚清客出谋划策,整饬形势,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只顾风花雪月也无妨,无大功也无大过,大体与老百姓相安无事。”

      “那黄楠郡功曹王熙桦?”

      “政务平平,但名声极好,从无贪酷害人,对上,若有善政善举定会极力襄助,对下,看待百姓视若己出,这也是寻常老百姓最为想要的清官,这种官在第十六层,他们的事功大小,得看主子是否英明,大局清明,上行下效,他们的官自然水涨船高,局势污浊,这类官迟早就只能挂冠而去,自诩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非是他们不想为官,而是没有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退而求其次,爱惜羽毛,急流勇退。青史留名的官吏,都是此类,当然,总得留下几句脍炙人口的诗篇才行。书上许多被后人大夸特夸的骨鲠文臣,其实不识大体,所作所为,于天下局势无补,不过是烈士殉名以直邀宠而已,遇上蠢笨一些的皇帝,也就让他们得逞了,如果是心性狡猾的君王,尤其是心眼小些的,只要稍做手脚,就能让他们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要徐北枳来看,王熙桦其实不适宜做黄楠郡郡守,而是国子监桓温这般在官场上韬光养晦,安心做学问几年。等到时机成熟,自可一鸣惊人。”

      “即将成为你佐辅的新任陵州别驾宋岩,又是什么官?”

      “第十六层,能官。他们不太擅长谋取声名,官场钻营的手段却也不差,重点是可以把辖境治理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眼界很高,看到了前十五层官吏之外的格局走势,但其实心系百姓,只是这类人注定在官场上做到了某个品秩后,除非遇上庙堂贵人,否则就会寸步难行,别的不说,仅是那些碍于家世位置目光难免短浅的老百姓,可能在这些官员任上就要骂他们几句,其实古往今来,许多利在百世功在千秋的举措,都出自此辈官员之手。”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骁剥着一颗黄柑,轻声笑问道:“北枳,那你评点评点李功德。”

      徐北枳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比清官清廉,贪也贪,不比能官本事,事也做,总的来说可以两头兼顾,算得上是好官。经略使大人已是这一层官员的翘楚,如果不是肚量稍显狭窄,本可以再上一层。有宰相才干却无宰相气度,在北凉担任经略使尚可,如果去庙堂占据要津,牛犊拉大犁,恐怕就要坏了大事。”

      徐骁点了点头,把剥好的黄柑递给徐凤年,说道:“如此说来,碧眼儿可算是一个王朝的砥柱治臣了,修身治国跳不出毛病,还亲手开辟了一个天下的新格局。他算是第十八还是最后的第十九?”

      徐北枳接过徐凤年分给他的一半柑橘,塞了一瓣到嘴里,微笑道:“十八。”

      徐骁陷入沉思。

      徐凤年打破沉默,哈哈大笑道:“徐骁,你真不识趣,说完了十八就只剩下第十九曾境界了,橘子费尽心思专门给你留了这么个大马屁,你倒好,马头对着咱们橘子,你让这家伙怎么拍马屁?”

      徐骁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歉意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撑死了也就是鬼官那个层次,北枳,对不住了啊。”

      徐北枳笑着摇头,吃过了黄柑,告辞而去。

      他才前脚踏出,就有一头肥猪后脚跟进,滚入屋子。

      徐凤年立即抬手喝声道:“闭嘴。”

      胖子硬生生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哭腔哀嚎咽回肚子,徐骁招手道:“禄山,赶紧坐。”

      已经荣升正二品北凉都护的褚禄山笑着搓手,一屁股坐在铺有地龙也不冰凉的地板上,一脸心虚低声道:“义父,这趟是跟殿下还有二郡主负荆请罪来了。不过大过年的,禄球儿光膀子背荆条,怕瞧着太晦气。”

      徐凤年无奈道:“宋谷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还有我姐那边,你就别去惹人厌了。”

      褚禄山哎了一声,不再说话。

      徐渭熊闻声走出屋子,对褚禄山冷声道:“你堂堂一个北凉都护,半旬以来所做的那些鸡毛蒜皮龌龊事情,你不无聊?”

      褚禄山缩了缩肥短到几乎看不见的脖子,不敢还嘴。其实当年在徐家,大郡主徐脂虎一直对这个胖子深恶痛绝,反倒是徐渭熊没有什么成见。徐渭熊转头对徐骁说道:“爹,徐北枳所说的官吏层次,我会以此做一份隐蔽的北凉官员考核副评,不会公之于众,只交付凤年做参考。”

      徐骁点了点头。

      徐凤年小声问道:“禄球儿,你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勾当,能让我姐大动肝火?游隼跟鹰士大规模群殴了不成?”

      褚禄山讪讪道:“这哪敢,就是些闲暇无聊时的小玩笑,不值一提。”

      褚禄山越是遮遮掩掩,徐凤年反而有些好奇,追问道:“给说道说道。”

      褚禄山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轻声道:“以前北凉谍子都是禄球儿管的,所以有些殿下三次出行,禄球儿都知道一些,第三次去北莽,义父又给我说了些,所以……”

      徐凤年笑骂道:“有屁快放。”

      褚禄山大概是抱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觉悟,竹筒倒豆子说了一遍,让徐凤年默然。原来时下北凉局势隐约动荡不安,尘嚣四起。褚禄山当上北凉都护后,并没有展开大手脚,越是觉得闲来无事,就胡乱拎了几个运气不好的家伙丢到了拂水房,给拾掇得惨了。这几个家伙有村夫有士子有官吏还有江湖人士和士卒校尉,七八人都是没能管好嘴的那种,就跟徐凤年前段时间在酒楼听瘦猴儿那帮人胡吹海吹差不多德行,听过也就算了,哪怕被他这个世子殿下撞上,也懒得计较什么。不过显然褚禄山没这份好脾气,一股脑送到了拂水房,按照褚禄山天马行空的精心设计,开始让所有人生不如死。其中有个正值壮年的村夫聚众喝酒时说徐凤年这个北凉世子太好当了,这辈子就没吃过苦头,世子殿下锦衣玉食,能有老子上山烧炭和伺候庄稼那么苦?结果到了拂水房,隔三岔五,挨了一百六十余刀,每次下刀数目和轻重都有区别,受伤之后立即涂抹上品金疮药,期间有醇酒美妇伺候着,痊愈之后立即跟上下一刀。之所以是这么多刀,褚禄山不是平白无故给定下的规矩,而是按照世子殿下从上武当山之前开始练刀杀人,所挨的轻重十六刀开始算起,加上武当对敌隋珠公主的东越扈从,到芦苇荡杀甲人,鸭头绿杀榭灵,被拓跋春隼剿杀,柔然山脉跟第五貉互杀,后来铁门关神武城两地,加上被柳蒿师收拾,等等,褚禄山在让拂水房下刀子之前,就跟他们说过只要吃够了苦头,按照他们的不同出身,各自就可以分别到手白银十万两,领兵一千六的校尉,七品官员等等,熬不过,就放他们离开。结果无一例外,都没有谁扛过两百刀,两名硬气的江湖汉子,都在斜插腋下腹部那一刀后,经受不住,喊着不要当开宗立派的北凉帮派宗师了,这一刀是学端孛尔回回雷矛刺腹那一击。七八人中,士子书生都是一刀之后就哭爹喊娘退场,竟然还是这名村夫最能咬牙坚持,可惜可到头来还是没能熬下去,因为拂水房没有跟他说到底多少刀才是个头,别说他们,就连行刑的拂水房也不知晓,只有褚禄山清楚。这些人的确都没有死在拂水房,安然回乡回家后,结果有娘的死了娘亲,没娘的换成死了爹,有姐的死了姐,没有姐姐的换妹妹,不光如此,一些好兄弟都断胳膊瘸腿,而且事后都被说成是为他们牵连所害。一些看重名声的读书人,都成了声名狼藉人人唾弃的伪君子,总之,他们最在乎什么,褚禄山就让他们失去什么。褚禄山的狠辣在于这些人将疯未疯之时,又让拂水房谍子出现在他们眼前,说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结果没有一人愿意答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褚禄山宰了他们。

      坐在地上的褚禄山一脸云淡风轻,轻声笑道:“他们死前,我就跟他们说,以前你们怨出身不好,只是少了家世背景,其实一点都不怕吃苦,于是我给了你们机会,世子殿下这几年受伤程度,刨去世子殿下各个境界体魄的倚仗,再根据受刀人的体力,所承受的疼痛,在禄球儿看来寻常人其实算很少了,按照次序一整趟走下来,也就是三百一十四刀而已。”

      徐骁丢了一瓣橘子到嘴里,一笑置之。

      徐凤年皱眉说了句跟徐渭熊一模一样的言语:“你不无聊?”

      褚禄山抬起头,笑容灿烂,摇了摇头。

      徐凤年平淡道:“以后你就别捣鼓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了。”

      对世子殿下百依百顺的褚禄山破天荒说道:“不见着不听到还好,只要被我褚禄山撞见,有一个我收拾一个,拂水房不差刑具不差人,一些新手雏儿反正也需要热热手。”

      徐凤年转过头,盯着褚禄山,缓缓说道:“都是北凉人。”

      褚禄山收敛笑意,抬头跟神情不悦的世子殿下对视,“我褚禄山虽不姓徐,但仍然是徐家人,这辈子都是大将军的义子,从来不知道什么离阳,甚至也不认什么北凉不北凉的。”

      徐凤年怒道:“褚禄山!我让你停手!”

      褚禄山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咬牙沉声道:“殿下!”

      褚禄山一手撑地才能起身,弯腰起身时发出一串嘿嘿桀桀笑声,自嘲道:“我褚禄山有洁癖,每天都要换一身华贵衣衫,喜豪奢,每天都要换乘骏马,嗜美食,每天都要厨子做出新花样。什么都换,唯独不换主子。褚禄山恨不得让所有受恩于徐家的北凉白眼狼,都知道什么一个简单道理,人生两苦,想要却不得,拥有却失去。只要殿下让褚禄山掌权一日,褚禄山就一日见不得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起身后这位才学惊艳城府深沉的褚八叉低着头,红了眼睛,慢慢说道:“褚禄山的主子只有义父一人,对待殿下,自从第一次从义母手上捧过襁褓中的那个小男孩,从他对褚禄山笑脸起,就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徐骁笑呵呵道:“行了行了,禄山,你给义父坐下,一家人吵什么吵。不过话说回来,吵一吵也好,把心里话都讲出来,就没有过不去的门槛。”

      褚禄山乖乖坐下。

      徐凤年默默走出屋子,独自站在院子里。

      徐骁轻声道:“禄山,凤年也是为你好,他信命,最是惜福惜缘,他怕你遭报应啊。义父已经没了三个义子,到时候你死了或者是袁左宗死在战场上,他对我这个当爹的心怀愧疚,可他又能找谁说去?这些年他对梧桐院那些丫鬟都很珍惜,却又不敢太在乎,就是担心哪天她们因为他出了变故……”

      听到这里,褚禄山欲言又止,徐骁摆摆手道:“以前不一定,如今这会儿他扛得住。没法子,谁让他是我徐骁的儿子。”

      褚禄山一拳狠狠砸在膝盖上。

      徐骁笑眯眯道:“长生那小丫头片子,有福相,义父瞧着就喜欢,这会儿趁着义父脑子还清醒,还能管事,先把这桩娃娃亲定下了?”

      褚禄山愕然,然后就看到义父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掉水严重的翡翠镯子,外行人一看都知道不值钱几分银子,可是褚禄山这么个能让小儿止啼的大恶人,竟然猛然就呜咽起来。

      徐骁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褚禄山身前,感慨道:“照理说这只咱们徐家的传家宝镯子,义父是要帮着你的义母转交给将来的北凉王正妃,可这不是八字没一撇根本没影儿的事情嘛,义父想了想,不给儿媳妇,给孙媳妇是也一样的。你也知道六个义子里头,你们义母其实最心疼你,说你有才气,性子淳朴,懂得知恩图报,还劝你多读书识字。你也知道你义母流泪的次数很少,那回你帮义父扛下那么多刀剑,你义母看见你被马背驮回,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哭了,还骂我徐骁不是东西,骂我不把你当儿子。还有你那次千骑开蜀,义母算了算时日,然后就在山上等了你好几天,总怕你回不来了,还跟义父说啊,以后等你有了女儿,一定要亲上加亲。不曾想你生了一串的儿子,你义母去世之前,还挂念这事呢,说只能变成孙媳妇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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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密信自京城来

       大年初一,不论帝王公卿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要闲暇下来,连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两驾马车已经悄然离开凉州,风尘仆仆赶往陵州。一辆马车上,除了名义上伺候徐凤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观音,还有一个说想离开王府透口气的女子,两女姿色相当,文人相轻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过徐凤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务,没搭理她们,也就无所谓她们之间是融洽和睦还是争锋相对。按照约定,北凉道数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会下达黄楠郡,除了太守宋岩晋升“小刺史”之称的陵州别驾,紫金王氏王绿亭也要赴任金缕织造,灵素王氏两名家族弟子也要前往幽凉两州分别担任下县县令和上县县丞,加上都尉焦武夷进入陵州将军府,高升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烟霞校尉,到时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大人给来一顿文火慢炖老王八了。

      正月初二,陵州热闹得很,一些按常理说路途遥远,可以稍后几天来拜会李大人的达官显贵,都不约而同地挤在同一天匆匆而来,经略使府邸车水马龙,李府管事和门房已算尤为八面玲珑的伶俐货色,仍是应酬不过来,一个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李功德从大清早就一刻没歇息,忙碌到了黄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门生故吏,也只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对付过去,否则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轮番上阵,李翰林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写了封字迹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别人代写的家信回来,说是要去北莽南朝那边耍耍,看得李负真心惊肉跳,恨不得拎着这个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家中,家书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负真有些幽怨,她的确如父亲所说,不懂他们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太平安稳,享受父辈功荫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却偏偏还要自己去涉险挣取功名。李负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气的时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帮他揉肩,轻声问道:“爹,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是你当官当大了,都不得不争先恐后?怕来晚了,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摇头道:“你没瞧见今天老学究元德清都来了吗,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当上如今变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这老头儿也一样会慢悠悠最后一个登门,才显得他足够高风亮节。之所以都赶到一块儿了,是趁着咱们邻居那栋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过两天回到陵州将军府邸,他们再露头露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给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将军凑巧撞上,岂不是自找无趣?你爹给人穿小鞋,不过是压一压他们的仕途攀升,可邻居那位,可以直接然让他们丢掉官帽子。”

      李负真讥讽道:“他确实做得出这种蛮横无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错啊,大错特错,真儿,爹知道你从来不把爹的话当回事,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让郭扶风进了家门,那你这回就认认真真听爹说几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负真嗯了一声。

      李功德喝了口茶水,缓了口气,这才悠悠然说道:“爹身为北凉道经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为何死皮赖脸都要兼着这个官职?爹有官瘾当然不假,可人家世子殿下都来咱家隔壁当陵州将军了,照理说,爹脸皮再厚,也应当接过梯子下楼才算明智,可爹实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进入北凉,又以陵州居多,以后北凉文武分家,双方泾渭分明,是大势所趋,爹若没了陵州刺史一职,那说话管用还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爹本身才学浅陋,不比王熙桦之流那般有优势,要是错过了这个培植亲信的大好机会,以后等徐北枳或者是谁顶替了爹的经略使位置,李家说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不怕树倒猢孙撒,就怕墙倒众人推,到时候翰林想要撑起咱们这个家族,就会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劲,爹不怀疑他能当上校尉甚至是将军,可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总不能一辈子在边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时候又是文官当政的陌生官场,翰林一个习惯了杀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绕过弯来,所以爹就想着趁自己说话还有分量,赶紧把翰林的前程铺好路搭好桥,以后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来就顺当了。可爹这时候没了陵州刺史,你以为那些市侩之辈势利之徒会不在心里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将军亲自来了府上,亲自给世子殿下撑腰,仍是逼着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胆,就是要腆着脸再当一两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帮士子书生混个熟脸,才腾出这把交椅。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确实也能忍,其实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开门见山跟你爹要这个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么是故意嬉皮笑脸,跟你爹半真半假说他当了陵州将军还不过瘾,想要再弄个刺史当当,爹一样得双手奉上。可他什么都没有做,爹一开始还觉得总算过了这关,是爹想太简单喽,当你告诉爹他出现在宋岩家里,两人还相谈甚欢的时候,爹就知道坏事,说来好笑,当年爹跟严杰溪一直在明争暗斗,各自押注,他运气不好,押在了陈芝豹身上,爹独具慧眼,押注了世子殿下,严杰溪一看情形不对,立马自己卷铺盖滚蛋,不过这家伙运气好,被他逃出了北凉,要不然爹就算跪个三天三夜给他求情,也不济事。当时爹就跟他说咱们世子殿下没那么扶不起,私下总喜欢腹诽严杰溪没眼力,结果临了,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这次去了黄楠郡,拐了黄楠郡三个家主,外加一个估计马上就要成为陵州刺史的宋岩,厉害。真儿,你总觉得翰林投军去了边关,是殿下祸害他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翰林这么一个钻牛角尖的犟种,怎么就突然变了一个人?缘由其实不复杂,你心底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说是你弟弟觉得去了京城的严池集和那孔家小子都当了官,有了锦绣前程,翰林觉得丢了面子,所以一咬牙奋发图强了。你当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个个出息得无法无天,就他一个沾光蹭饭吃的,然后他就可以天经地义混吃混喝,这辈子浑浑噩噩就算逍遥过去了。对那会儿的他来说,兄弟出息了,比他自己出息还骄傲。为何会去边境,为何会成为游弩手,无它,正是翰林知道了三个兄弟中,他最亲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翰林是那个时候才开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学世子殿下,殿下胡闹,他就胡闹,既然殿下不胡闹了,他自然而然就要觉得索然无趣,因此变成了他爹他姐姐都不认识的李翰林。真儿,你敢说今时今日的李翰林,没有让你感到欣慰?没有觉得与有荣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说到底,还是这么多年你心里……”

      李负真平淡说道:“爹,茶凉了,我帮你换一杯。”

      李功德递过去茶杯,轻轻叹息一声,强扭的瓜不甜,那么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绪,喃喃自语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当这个陵州刺史也好,赶紧让出去,还能被徐家记上一份人情。是时候还陵州一个安安稳稳的官场了。”

      老管事何畅一脸愤懑站在门外,敲了敲房门,等到李功德转过头,说道:“老爷,有个门状子上自称是老爷晚生的家伙死活要见上老爷一面,一出手就给了小的二十两黄金,把小的吓了一跳,若是往常,这金子也就给老爷赚了,可今天哪里轮得到他来烦老爷啊,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就只剩下有些钱的读书人,也配在咱们李府显摆,真是不知好歹,今儿可是连六品官都说不上两句话的。”

      李功德挥了挥手,何畅也就转身离去,然后呦了一声,惊醒道:“对了,老爷,那三十来岁的后生说他叫做许浑,是咱们陵州丹阳郡的,还信誓旦旦没脸没臊说只要说了这个,老爷就一定会见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头喝茶,手指一颤,就在老管事何畅准备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驱赶出府,不曾想经略使大人抬起头,心平气和说道:“领到这里来。”

      老管事哦了一声,不敢多言,拔腿转身,又听到李功德轻声问道:“陵州将军府还空着?”

      何畅点头道:“空着,那位陵州将军还没回呢。”

      李功德点了点头,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离开后,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对李负真打趣笑道:“爹还要招呼客人,你不是总嫌弃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风嘛,带他去见一见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忍痛把你这盆水泼出家去了。”

      搁在往常,李负真肯定要欣喜流露于面,此时凭借直觉,小声问道:“爹,这个叫许浑的丹阳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见。”

      李负真将信将疑,忧心忡忡离开屋子。老管事快步将那怎么看都不像贵人的许浑带来,已经坐回椅子的经略使大人眯起眼仔细瞧了瞧,犹豫了一下,双指拎住杯盖,摇了摇已经微凉的茶水。

      老管事识趣地走开,相貌平常的许浑轻轻踩入屋子,自作主张地关上门,微笑道:“许浑谢过世叔。”

      李功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低头喝茶。内心早已激荡不安,这个许浑对整个陵州来说十分陌生,恐怕没有几个人认得出,就算见过一面的,也不会有人记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样,当初北凉设立金缕织造局,位于丹阳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缕织造李息烽本该向京城御书房,事无巨细,按时密折北凉境内的军情吏治钱粮参劾以及士子荐举和风俗民情等一切动态,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篱下,又知道徐骁不好惹,一直无所事事,硬生生把一个权柄阴沉的织造局变成了一座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不过是逢年过节,象征性拜见过李功德严杰溪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经常游历北凉山川,也从不故意藏着掖着,有一次就跟当时还是丰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当时李息烽就无缘无故让一位马夫露面,还有意无意点名,介绍说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叫许浑。李功德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与许浑对视一眼,此人把一样东西递给经略使大人,“是首辅张巨鹿的亲笔,门下省桓温也有附言。”

      许浑见李功德根本没有接手的迹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静说道:“经略使大人若信不过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证字迹和印章。若信不过金缕织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许浑送往隔壁的陵州将军府。若信不过许浑,可以押送金缕织造局,再转送给褚禄山。若是信不过朝廷,经略使大人可以先看过密信再做定夺。”

      李功德报以冷笑。

      许浑泰然处之。

      一盏茶热冷的功夫,李功德瞥了一眼书桌,淡然问道:“为何密信有两封?里头又写了什么?”

      许浑笑道:“许浑就是一个送信的,就是死也不会知晓信里头写了什么,李息烽也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密信。至于为何有两封密信,既然经略使大人问起了,说明有诚意,那么许浑就得死了。”

      李功德皱眉道:“此话怎讲?”

      许浑平静道:“许浑此行,躲过了所有陵州谍子,这一点请大人放心。不妨实话告诉大人,青州陆家被袭,北凉游隼死伤惨重,赵勾更是如此,其实主要不在于阻拦陆家赴凉,为的就是吸引陵州视线,好让许浑此行万无一失。但是这还不够,朝廷让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后,才诉说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红泥封颜色偏重为真,偏轻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经略使大人送往北凉世子之手,当然,除了一封密信不足以让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许浑要死,金缕织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缕织造局从今往后就要不复存在。但是李息烽受过,一座织造局,让朝廷多一位庙堂栋梁,同时让北凉少一位经略使,值得!”

      许浑从嘴里吐出一颗用作临时自尽的巨毒药丸,剥开后,露出一小团纸,破碎药丸藏入袖口,看过了纸上所写内容,把纸团塞入嘴里,咽下腹中,面无表情说道:“后天。”

      李功德没有说话。

      许浑解释道:“北凉世子后天到达陵州,许浑今日悄然离开,后天再来,经略使大人到时候绑送许浑前去陵州将军府,许浑死后,金缕织造局会有一批残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锐赵勾,带着经略使大人离开北凉。但是最多只能带十八人。为了顺利离去,李大人还得配合我们,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职,然后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这段时日多出门散心,松懈北凉谍子的监视。赵勾具体什么时候适宜出手,届时自然有人会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了我儿子李翰林啊!”

      许浑笑道:“李公子已经得了军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会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后沿着幽凉北线边境一路东行,进入蓟州,最终在京城与李大人汇合。”

      李功德闭上眼睛,杯盖轻轻敲着茶杯边缘,略带自嘲道:“上回严杰溪不过才带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对本官在意得很呐。”

      许浑沉默不语。

      李功德笑道:“让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经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早北凉是不用想了,不过在京城那边也没有几个位置,其中六部尚书里除了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书,其它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应该是撑死了吏部尚书,说不定还会更小家子气,什么户部尚书啊刑部尚书啊,不过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头到底是什么赏赐,张巨鹿执掌尚书省,不能换,桓温才升上门下省,也不会变,那就只剩下中书省了,除了入主此地,看来本官还能多个内阁大学士的清衔,李功德这辈子官瘾不小,可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当上跟碧眼儿孙希济这些大人物并驾齐驱的高位。”

      许浑不该说话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

      李功德笑问道:“你就不怕本官现在就把你连人带信送给世子殿下?”

      许浑淡然道:“都是死,许浑早死两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谢过李大人让许浑死得其所。”

      许浑深深作了一揖,轻轻开门关门,悄然离开这座经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伸出一只手,烫手一般迅速缩回了一次,然后又缓缓伸手,只是始终停在两封密信上方几寸,脸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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