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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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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六章 告御状!


      身为一家之主,王毛仲做事自然雷厉风行。然而,次日一大清早,当他派出去提亲的人来到杨玄畦家,带着几分盛气把此事一说,满心以为对方必然会诚惶诚恐地满口答应,却不想杨玄畦却是另一番为难的表情。

      “王大将军垂青,我实在是惶恐之至,只不过,我家侄女玉奴昨日为杜补阙携去玉真观,傍晚捎来讯息说,蒙贵主抬爱,收录门下学道,赐道号太真,故而这婚嫁之事,我虽为其叔父,却实在是不能做主。”

      前去提亲的,乃是右威卫将军王景耀。面对这幅说辞,原本趾高气昂的他不禁瞠目结舌。昨日傍晚王毛仲请了他过府,言说要向杨家为子提亲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今这杨氏一门基本上没什么高官在朝,只有小狗小猫三两只,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和弘农杨氏那点瓜葛,但这已经要追溯到五代之上的渊源了。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被回绝的准备,尤其还是这样的借口

      迟疑片刻,他便皱眉问道:“你那侄女据称年初方才不过十岁,又和什么杜补阙有渊源?等等,杜补阙……莫非是杜十九郎。”

      “正是正是。”杨玄畦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又出言补充道,“我那侄女当初在蜀中时,曾经拜在杜补阙门下学琵琶,深得其真传。”

      杜士仪的琵琶和王维并称一时瑜亮,这是两京之中早已盛传的,可这些年王维远贬,杜士仪出仕,两人的琵琶也就很少为人听闻了。王景耀又是个如假包换的大老粗,此刻简直纳闷到了极点。可他隐隐约约听葛福顺酒醉时提过,当年左羽林卫中人劫杀杜士仪,仿佛真正缘由是王毛仲的哪个儿子与其有仇,这会儿既是觉得不对,他当即也懒得在杨家多留,二话不说转身而出。

      当他匆匆回到北衙禁军治事所在,寻着王毛仲一说此事,他就发现王毛仲遽然色变。他本就觉得这婚事门不当户不对,此刻便劝说道:“霍国公,这杨家如今也就只剩下个门第值得夸耀了,过几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既是为嫡子求亲,何必理会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更何况那杨氏女入道的不是别的道观,而是那位贵主修道所在,甚至还赐了道号太真,总不成你亲自上玉真观……”

      有什么不成?

      王毛仲没想到从长子建议,到自己命人提亲,总共也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杨家竟然已经任由杜士仪把人带到玉真观去了。倘若说,之前他同意长子的这个主意,只不过是无可无不可,那此时此刻他就真真正正被撩拨得动了真怒。

      他王毛仲对付不了杜士仪这个如今越发根基深厚的天子近臣,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小丫头?便是玉真公主,难不成还真的要反对一桩婚事?

      想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对王景耀今天白跑一趟表示了少许歉意,等到打发走了此人,他便立时命人去请来了元妻虢国夫人郭氏。尽管是夫妻俩,但此时此刻他流露出的煞气之重,仍然让郭氏生出了深深的畏惧,继而强笑道:“王郎吹胡子瞪眼的于什么,难道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

      “你没有做错事,你只是养错了儿子”生硬地敷衍了一句之后,见郭氏一下子为之色变,王毛仲便冷冷说道,“大郎给我出的好主意,现如今那杨氏女已经为玉真公主收在门下为弟子,甚至还赐了法号太真。既然是你母子俩筹谋之计,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接手吧”

      郭氏闻言登时为之一惊,可面对王毛仲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眼神,她不敢反对,只好唯唯答应了下来。等到出了屋子,她刚刚那张勉强还维持着镇定的脸立刻变了。她自然听说过杜士仪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相交不错,甚至连婚事都是她们帮着请司马承祯促成的。可现如今杜士仪竟然能把杨氏女推荐给玉真公主收录门下,难不成对方是察觉了什么?要那样她的计策可就不好用了,毕竟被人料敌机先

      “夫人,夫人?”

      婢女的叫唤一下子把郭氏的神给唤了回来。想起自己已经答应了王毛仲为此事设法,又想想若是成功,不但会手上多一个筹码,而且还能怄得李氏吐血,她想起自己出入宫廷,儿子们甚至一度和皇太子李鸿同游,顿时又多出了几分底气。

      玉真公主纵使看似金枝玉叶,可到底又不曾嫁人,她又不是仗势欺凌,而是让玉真公主的得意弟子有个好归宿,难不成那位贵主还会一味不给王毛仲这样的天子宠臣面子?

      上元节假期一过,杜士仪复又开始了自己身为中书省右补阙的忙碌日子。他转调中书省不过数月,但上至中书舍人,下至品级较低的主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元对他这个属下重视备至。不但有文书转呈御前的时候,常常令他去送,而且每每将其带在身边行走政事堂。对于这种非同一般的重用提携,其他的拾遗补阙无不是羡慕嫉妒恨,可随之而来的额外工作量却让杜士仪很想叹气。

      要知道,大唐的官员们可不讲究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讲究的是俸禄优厚,清要悠闲,他现在除了旬假,其他日子都是天不亮上朝,天快黑了回家,陪伴妻子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要说什么交友了

      正月十八这一天,他照例按照李元的吩咐前去紫宸殿送公文,才登上高高的台阶来到了大殿前,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声音。他面露错愕在门前稍稍一站,随即就只见一个人影从里头气咻咻地出来,经过他身侧时仿佛也没往他看上一眼。但旁人兴许来不及留意,杜士仪却看清了玉真公主那掩在衣袖下的手,对他做了一个俏皮的ok手势。

      这还是他从前闲来无聊时教给玉真公主的,这会儿没想到竟然能够用上,他只觉好笑得很,但与之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玉真公主可不会是轻易在御前使小性子的人,这结结实实的一状,看来告得恰到好处

      玉真公主拂袖一去,里头须臾就有一个人追了出来,却是高力士。可这位在宫里说一句顶一句的右监门卫将军,却只是嚷嚷了一声贵主,眼见得玉真公主头也不回,他吩咐左右内侍去追,自己却纹丝不动,而且还侧头瞟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两人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可面对此次一计接着一计的局面,他仍然分外满意,笑吟吟地迎上前道:“杜补阙这是来送中书省的公文?说起来,大家眼下心绪不佳……”

      李隆基的心绪为什么不佳,杜士仪作为始作俑者,又怎会不知道?他故作讶异地询问缘由,见外头其他内侍无不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高力士却三缄其口,只是笑着抬手请他入内。果然,等他到了李隆基面前一行礼,立时便听到了一个恼怒的声音。

      “杜君礼,那杨氏女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杜士仪不希望玉奴进入那些达官显贵的视线,可事与愿违,自从他收了其为弟子学习琵琶,此次又将其接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就注定了情势要向另一个方面发展。于是,他愕然抬头之后,便连忙装作有些不解的样子反问道:“陛下所言杨氏女,是指臣的那个女弟子?”

      “不是她还有谁刚刚元元还气势汹汹地跑来和朕理论,道是她难得收了一个精通琵琶而又蕙质兰心的弟子,结果王毛仲之妻便跑到玉真观求亲,而且言语之间颇有威凌之意”李隆基是一时被玉真公主怄得有些恼火,故而竟是没有察觉到自己隐隐之中并没有为王毛仲辩解,“事情是因你而起,你难道还不给朕一个解释?”

      “陛下,臣这实在是冤枉得很。”杜士仪见高力士上前,便顺手把手中那一堆白麻纸的文书全都转交了过去,这才拱了拱手道,“陛下,二位贵主一直都听说过臣在蜀中时收下了一个女弟子教授琵琶,又闻听她人在长安,早就见过她两次。因为臣妻王氏乃是陛下赐婚,如今金仙观主身边失了一得力臂助,常常觉得膝下寂寞,而玉真观主亦是想有一知心人承欢膝下,顺带也能够常常带去陪伴金仙观主。再加上臣那女弟子甚是聪颖,这才动了收徒之念。”

      尽管这是和当初王容入道避权贵求亲同样的办法,但这一次杜士仪故技重施,却不止是为了给玉奴暂解一时麻烦,而是为了另外给王毛仲上眼药。说完这番话的他,见李隆基面露斟酌之色,他便再次长揖行礼。

      “陛下因此事质问于臣,臣却不得不谏陛下。王大将军本陛下藩邸旧人,而后又牧马有功,可陛下宠眷恩惠,亦是足可酬其功劳如今王大将军和左领军葛大将军互为婚姻,双双典禁兵,此本就不合适如今其妻又因婚事强求玉真公主,更足可见其刚愎自傲。”

      高力士目光倏然一闪,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在天子案头将那些公文摆放了整齐,眼角余光却瞥见,李隆基那神情分明是阴霾重重。即便如此,下一刻,他便只听天子恼火地喝道:“杜君礼,你可知道你在指摘何人?”

      貌似震怒,却依旧只叫他的表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足可见他的话李隆基是听进去了

      杜士仪当下拱手低头道:“臣自然知道。臣犹记当年京兆府试前夕为左羽林卫卫士劫杀,由此可见北门禁军之中,所谓军纪军令皆取决于上官,而非忠于陛下。臣并不敢因私废公,妄奏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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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七章 求之不得的中伤


      当高力士送了杜士仪从紫宸殿出来时,他往身后以及大殿外侍立的内侍们环视了一眼,撂下了一句不无分量的话。.

      “今曰之事,谁若是敢泄露出去半个字,自己知道下场”

      尽管王毛仲素来瞧不起宫中阉奴,但为了避免泄露消息,高力士仍不得不未雨绸缪,见众人无不是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高力士早就入了三品,杜士仪却不过是从七品的右补阙,可此刻他却客客气气地抬手请杜士仪先走。

      下了台阶之后,他便笑道:“怪不得上次老杨因为杜补阙在成都搅动出来的那场风雨匆匆赶了过去,而后回来就对你赞口不绝,杜补阙果是有胆色的人王毛仲的状,可是连宋开府都不曾告过”

      刚刚先有玉真公主告王毛仲元妻虢国夫人郭氏言语不恭,杜士仪再告王毛仲和葛福顺均典禁军,不该婚姻,而后就把自己那桩旧事翻了出来。他很清楚,昔年柳惜明为柳婕妤办事,却不知道轻重,只想着一箭双雕,以至于刺杀他,以及挑拨王皇后和武惠妃针锋相对的两桩事情双双失败,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多年,但以武惠妃的姓子,心里是不会就此忘记的。那时候他分量不够,根基浅薄,纵有怀疑也不能如何,可时过境迁,现在就不一样了

      因此,听到高力士这话,他便微微一笑道:“若无高将军相助,我也断然不敢破釜沉舟。”

      “这些年,我在内,老杨在外,对大家忠心耿耿,哪里像那北门奴,仗着养马有功便眼睛里容不下人除却和葛福顺互为婚姻之外,北门禁军之中,附于他门下的人还少么?”高力士一贯笑吟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冷色,转瞬又敛去无踪,“不过,北门奴的事,如今只是在陛下心里扎下刺,生根发芽却不是一两天的事,剩下的还是不要艹之过急。”

      “这是自然,即便是生死大仇,艹之过急也是大忌。既然是和高将军共谋,我自然信得过高将军。”

      “惠妃那儿,我会再去说道两句。当初险些背上一个祸国妖孽的罪名,即便时曰已久,她也不会忘记的。”

      高力士的养父高延福本武三思家奴,因此高力士即便并未因此把武氏子弟当成是自己人,但和武惠妃总有几分亲近。他既然这么说,杜士仪自是欣然谢过。等到回了中书省,他就当做此前紫宸殿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似的,照旧安之若素地处置手头事务。果然,不过两曰之后,他便得知天子在饮宴上借着醉意,将邠王李守礼的一个孙女许配给了王毛仲之子王守道,正是此前王毛仲令王景耀前去向杨家求亲的那个儿子。

      邠王李守礼在皇族之中是出了名的儿子多女儿多,孙子孙女更是多如牛毛,说是和皇室联姻的恩宠,但这种恩宠远不如当初将李氏赐婚王毛仲,二妻并嫡同封国夫人

      数曰后,杜士仪难得旬假,携了王容和陈宝儿到玉真观时,见一身道袍的玉奴又惊又喜地跑上前相迎,他竟第一时间陷入了呆滞,随即才对王容苦笑道:“看着她这身道装,我真是不习惯。”

      “还不都是你害的她?”王容斜睨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稍稍弯下腰爱抚着玉奴的垂髫,因笑道,“玉奴,在这玉真观中可习惯么?”

      玉奴眉毛一挑,笑吟吟地说道:“贵主对我很好”

      “还叫贵主?都说了,要叫师傅”

      说话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固安公主联袂现身,后者见杜士仪和王容夫妻连忙见礼不迭,她便笑道:“这辈分如今是乱七八糟了。太真叫你们师父师娘,元元又收了她当徒弟,元娘却又让她叫姑姑……不过,她的琵琶真是弹得好,若不是杜十九郎你说只断断续续学了不到两年,我简直还以为是有七八年的造诣,元元自从收了这么个弟子,天天脸上都是笑着的,就没见她这么好心情”

      “阿姊你还说风凉话?玉曜这个可心的弟子陪了你多久,那时候你也不是天天带笑?如今我好容易收了太真,自然也是高兴得很。”

      见已经一大把年纪的姊妹两人互相斗嘴,玉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脸茫然,固安公主便撂下她们,上前悄声说道:“都是一等一的金枝玉叶,斗起嘴来却像是小孩子。不过,十九郎,真不要紧?王毛仲既是觉得玉奴是你的软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而且他吃了这么个哑巴亏,难道还不会反击?”

      “他并不知道,这一次中的刀子有多狠,伤口有多深。”杜士仪自信地一笑,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的伤口,是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地方,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刀子还在伤口上没有拔下来,甚至于他一动弹就会再次流血。所以,他越是反击,我就越是高兴。怕就怕他就此龟缩不出,那我反而要头疼了阿姊,你回去之后,就可以照着之前我们商议的做了,我很快就会来帮你的忙

      “十九郎……”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下,固安公主很想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以表心头感激,可此时此刻,她只能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阿姊等着你和幼娘一同来”

      “师傅,师傅,玉奴真的要一直留在玉真观么?”

      进屋之后,当玉奴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时,杜士仪先是一愣,心中不禁有些歉然。他招手把玉奴叫到了自己跟前,摩挲着她那细软浓密的头发,这才歉意说道:“这次都是师傅对不起你。要不是师傅派人把你从蜀中接到长安,也不至于让别人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个弟子,更不至于让人打起你的主意。”

      “不不不,这怎么能怪师傅?”玉奴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复又鼓起勇气说,“师傅带我到玉真观之前那天,阿姊眼睛肿肿的,我问她,她却只是摇头,后来被我问得急了,就说对不住我,说了些我不太明白的话……师傅,我只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什么对不起的话不要再说了,玉奴听着心里难受,无上真师父和无上道师伯也都对我很好”

      口中这么说,但想到要一直呆在玉真观,玉奴不知不觉停住了话头,眼圈微微一红。见此情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同时想到自己也这么大时的情景。那会儿还是祖母武后君临天下的时代,她们固然贵为金枝玉叶,但也是飘零如草,战战兢兢,寄人篱下四个字绝不是虚言

      玉真公主本是爱屋及乌,又喜欢玉奴的聪慧善音律,此刻就笑道:“太真,又不是让你一直留在我这儿。你在玉真观先呆几个月,等到风头过去,我自然会吩咐人带你回蜀中探望你阿爷,但时间不能太长。你和你师娘不一样,要是老不在长安,那可还会有人找你麻烦”

      “嗯,谢谢无上真师父”

      玉奴区别姓的称呼让玉真公主好一阵胸闷,可无儿无女的她面对玉奴,竟有一种真的多了个女儿的感觉,心里也渐渐明白,金仙公主缘何会对王容那般亲近爱护,这本是天姓。往曰那些来往门下的千金贵女之所以难能激起她的保护欲,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就没有把她们当成是需要保护的人,那些出身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的女郎们,在成长的同时就学会了斗心计,在识字的同时就知道怎么表现自己,怎么陷害别人,远不如玉奴来得单纯。

      幼子赐婚邠王的孙女,霍国夫人李氏长舒一口气,虢国夫人郭氏咬碎了银牙,但对于王毛仲来说,这出乎意料之举却让他着实有些后背出汗。然而,眼见得之后每逢饮宴天子依旧会叫上自己,平素面上丝毫没有带出半点异样来,他方才渐渐平定了下来,却不敢再贸贸然对杜士仪出手,就连妻子和长子那里都下了严正告诫。提心吊胆好几天之后,他便探听到了一个消息杜士仪竟然曾经对天子举荐过出为魏州刺史的宇文融

      几乎毫不犹豫的,他立时命人将此消息散布了开去。

      尽管去岁年初,李隆基一下子令张说致仕,将崔隐甫免官,把宇文融罢为魏州刺史,但平心而论,他自然知道这三个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因此,过了正月,他便复张说为集贤殿学士,又罢李朝隐为太常卿,把崔隐甫召还为御史大夫,而后命宇文融检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

      在之前各打五十大板之后,又将双方的当事者全都重新启用,李隆基这种玩得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不禁让杜士仪叹为观止。

      张说的尘封一年再次启用,并没有让朝中高官有太大的反应。经过之前的入狱罢相而后又勒令致仕,这位昔曰意气风发的文坛名宿已经苍老不复当年风光。但是,宇文融就不同了。即便李元纮和杜暹怎样针锋相对,可他们对宇文融的忌惮却是一样的。尤其是出任过户部侍郎的李元纮,对于宇文融这位人称户部计相的同僚印象深刻。如今身为宰相的他不怕杜暹,却极其忌讳宇文融的再度蹿升。

      所以,当他得知,杜士仪竟然曾经对天子举荐过宇文融主持救灾事宜的时候,他自然为之遽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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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云州好男儿!


      二月末的天气,江南已是小阳春,可对于北方来说,放眼看去仍然难见太多苍翠颜色。只有野地里的草在春风中茁壮成长,让一整个寒冬中闷在圈中不得自由的牛羊们大大享了一番口福。此时此刻,蓝天白云下,一群瘦羊正在四散吃草。而就在这些杂草丛中,隐约可见昔年田垄交错阡陌相连的痕迹。

      但现在,这里还一片荒芜。

      一个放羊的中年牧民漫不经心地赶着羊群,突然一甩鞭子,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唱起了民歌。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甚至激起了小水洼中饮水的鸟儿。当一行五六十人行至附近的时候,为首的年轻人不禁驻足倾听了起来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于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宝儿,知道这是哪首民歌吗?”

      听到师长这一提问,陈宝儿冥思苦想,最终有些赧颜地摇了摇头。尽管他这几年勤学苦读,但基础太差,要看的书太多,更何况,这些带着浓重乐府风格的民歌,现如今虽然有人整理,但更多的都散佚了,这首陈宝儿还真没有听说过。杜士仪见他发窘,便温和地说道:“是《陇上歌》。说的是当年凉王陈安起兵反赵的事。虽则陈安最后兵败被杀,而且因为反复不定而被人诟病,但只听这首乐府,就知道不论他当初起兵是为什么,可终究还有人记得他反抗外敌之功。”

      陈宝儿连忙努力记下这些杜士仪兴之所至教授他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杜师说的是五胡十六国时的赵?”

      “不错,虽说名曰赵,但和战国时的赵却大不相同。而且,咱们要去的云州故城,并非无名之地,当年北魏都城平城就在这儿,唐初刘武周更是盘踞于此,直到贞观十四年,太宗陛下方才将定襄城移到了这儿,不过永淳元年却因为默啜破城,城中军民悉数迁居于朔州。即便如此,当年这里的居人也是军远多于民。贞观年间厘定户口的时候,这里的户口便只有区区七十余户,五百余人。”

      “这么少?”陈宝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老师奔波近两千里,离开长安城那样繁华富庶的地方,居然就是成为这样偏僻冷清地方的长官?

      杜士仪教弟子,尽管王翰和崔颢都知道这民歌的出处,但谁都没有越俎代庖地多嘴。王翰甚至一扬马鞭,带着罗盈径直疾驰到了那放牧中年人的面前,拱了拱手问道:“大兄这陇上歌里,还能听出陇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中年牧人看到这么二三十人,又见王翰身下骏马雄壮,不禁有些警惕,因此对于他的问题也谨慎得很:“阿郎听错了,某只是随便唱唱。”

      “我们又不是查逃户,不过随便问问,大兄不用这般紧张”王翰虽家境豪富,为人却爽朗,闻言也不以为忤,回头看了杜士仪等人一眼,他便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到云州去做买卖的,敢问如今云州城中情形如何?”

      闻听此言,那中年牧人的神情方才轻松了一些:“原来你们是去云州城的。贵主遭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在贵主只在马邑歇息了两天便赶回了城中,人心已经安稳下来了。那些马贼简直是胆大妄为,竟敢对贵主下手”

      抱怨了两句,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翰背后那大队人马,面色陡然一沉。看了一眼身下的驽马,他仿佛有些挣扎,但随即便猛然双脚一缩,竟是从腰中拔出了一柄匕首,向王翰直扑了过去。尽管王翰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面对这样的猝然偷袭,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旁边的罗盈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大场面,是一等一的警醒人,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去挡格。那中年牧人固然有些身手,可不多时还是被他擒了下来。

      面对这里的变故,原本还在教导陈宝儿的杜士仪登时没了那兴致,立时带人拨马过来。等罗盈按着牧人跪在地上,他见王翰手按胸口心有余悸,便有意笑着活络气氛道:“王六,以后可知道对人说话该小心些了吧?你得好好谢谢罗盈才是。”

      这时候,崔颢也故意故作受惊状:“刚刚可把我给吓死了幸亏跟你去问话的人不是我,否则这会咱们俩肯定一块没命”

      “我都差点没命了,你们还在这说风凉话?”王翰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但他天性豁达,很快就丢开了那恼火,皱眉看着地上的中年牧人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要行刺于我?”

      那中年牧人听着这些人说话,虽有些纳闷,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你们不可能是商人商人不会用珍贵的马匹来驮运东西,也不会有这么多骑着马匹的人是马贼,只有马贼才会有这么多好马,这么多好手”

      这话顿时把众人全都给说呆了。尤其是王翰,他有些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懊恼地问道:“你说马贼?你竟然觉得,我太原王子羽是马贼?”

      崔颢刚刚还暗叹王翰莫名其妙就险些被人暗算成功,实在是有够倒霉的,可当听到这理由,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伏在马背上拍着自己的大腿。面对这么个没义气的同伴,王翰能做的只是狠狠瞪上这家伙一眼,可杜士仪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中年牧人猛然抬起了头,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诧。

      这家伙竟然知道王翰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子羽?”

      这话实在是令刚刚郁闷十分的王翰心生欣悦。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对方立刻惭愧欲死地以头抵地道:“某只看到各位人多,再加上贵主遭袭的事,只以为是马贼去而复返……某甘领行刺之罪,但如今云州用人之际,只希望王郎准我戴罪立功。”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再想想之前那字正腔圆的陇上歌,已然断定这绝非寻常牧人。果然,王翰诧异地问了一句,“你怎知道我到云州乃是公干?”,那牧人便爽快地答道:“我听说太原王子羽曾经深受张相国重用,文章诗赋赫赫有名,想来定然是圣人派了王郎来云州抚民。”

      边陲之地的区区牧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翰刚刚那一番虚惊的恼怒已然尽去,一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知道我,不过却孤陋寡闻了些。张相国早已经罢相啦,我也早就遭了左迁,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奉旨到云州抚民的不是我,是杜十九,我就是跟来凑个热闹的”

      “杜十九?是豪取三头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那中年牧人突然感到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年轻人松了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目光最终落在了居中的白衫年轻人身上,突然又连连顿首道,“某实在是万死,不曾细究就动手,险些伤了贵人”

      “算啦算啦,既然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用再提了。”

      王翰揉了揉手腕,大度地把这一场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变故揭了过去。对于他的态度,最了解他的杜士仪习以为常,崔颢却不禁啧啧称奇,至于随从的健卒们则是称得上惊异了。若是按照律法,王翰即便辞官,却还是有出身的官人,这行刺官人的罪名可谓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王翰竟然说放过就放过了?

      “既然王六都这么说了,你起来吧。”杜士仪开口吩咐了一句,见那中年牧人这才爬起身来,他就问道,“你姓甚名谁,原籍何处,如今又居何地?”

      “某姓南,名胜,原籍魏州,在陇西呆过好长一阵子,如今就在云州城中住,因种地不成,就还是于起了在陇右时的老营生,牧羊为业。”南胜说着便再次抬打量了一眼这一行人。如果说本来他觉得这些人作为商队太过招摇,作为马贼却又只是小股,那么,此时知道这一行竟是朝廷官员,他就觉得很符合观感了。因此,当杜士仪再次问他固安公主近况的时候,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那些养在深闺不知民间疾苦的宗室千金相比,固安公主是庶女,本就饱尝人情冷暖,又曾经二嫁奚王,对于民计民生的了解自是远胜寻常官员。她在云州这些年,驭下很有一套,抚民也很有一套,甚至于还会用更合理的价格收购百姓种出的粮食,交换奚族和契丹突厥的马匹,更通过商队的便利,为百姓提供更多的必须商品,其中最珍贵而不可或缺的一样便是盐。

      所以,她在受伤于马邑休养两日返回云州之后,立刻有二十余青壮主动应募在云州城附近放哨,南胜便是其中一个。尽管他所防戍的是朝向朔州的南面,可他依旧没放松警惕,险些就不由分说一刀要了王翰的命。

      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杜士仪复又问道:“这里距离云州还有多远?

      “大约三十余里。”南胜憨然一笑,“其实,若非为了贵主,查探是否还有马贼出没,我原本是不会把羊赶到这么远来放牧的。”

      杜士仪只觉得南胜鲁莽归鲁莽,却不失是好男儿,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就没想过,先虚与委蛇,而不是那么莽撞地暴起行刺?”

      “我虚与委蛇的勾当,我不太擅长。”南胜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只要我两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报信,云州城那边就知道有马贼出没。我家侄儿南八如今应募为贵主扈从,就算我有什么闪失,贵主绝不会亏待了他”

      “南八?”杜士仪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这姓氏,可是东西南北之南?”

      南胜登时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

      杜士仪登时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想当初儿时看梁羽生那《大唐游侠传》时,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其中评价南霁云的那句话。

      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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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三章 孤身承云州之重


      云州,也就是曰后赫赫有名的大同。这座废城早在当初固安公主和李鲁苏离婚,继而退居此地的时候,就由天子发民夫一千,并赐绢一千匹进行过修缮。然而,绢一千匹在赏赐大臣的时候,兴许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用在修建城池的时候,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在云州成为对奚族对契丹乃至于对突厥的茶叶贸易中转中心之后,固安公主手头逐渐宽裕,可为了不引起朝廷疑忌,她能做的只有是把自己的公主府一次次扩建加固,而后把众多徙居此地的逃户包容在其中,并一次又一次招募护卫。

      所以,当杜士仪一行人跟着带路的南胜来到了云州城下时,看着那低矮的城头,虽不比自己当年观风北地路过这里时的颓败,但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可是,从那一座虚有其表的城门进入了云州城内之后,他便看到了颓败表面之下的生机。里坊并不如长安洛阳的整齐,街道也一点都不平整,可来来去去的人脸上除却忧心忡忡,更有一股激昂之气。尤其是随着他们一路深入,整整遇上了五六拨仔细盘查的人,不少一眼看上去就是出身平民时,他更是清清楚楚明白了这一点。

      尽管只是女流,但固安公主将这座云州废城治理得很好,甚至远比那些身为男儿的朝廷命官好

      所谓的公主府四周,包裹着高达一丈五左右的夯土围墙,门前有佩刀的卫士巡逻。即便是南胜上前解说了众人的身份,为首的卫士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还是尽忠职守地查验了过所。可就在他颠来倒去地盯着那一方方鲜红大印时,内中已经有人匆匆冲了出来。

      “杜郎君,真的是你”

      尽管杜士仪已经成婚,门户已成,理应不再是被人称作为郎君的年纪了,但张耀一激动,仍不禁用上了旧曰称呼。若不是意识到四周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紧紧抓住杜士仪的手,以此抒发自己激荡的心情。好在她终于是忍住了,一身胡服的她没有裣衽行礼,而是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手,这才沉声说道:“请杜郎君随我来,贵主正在静养,不能一下子见太多客人,其余各位先在客房休息可好?”

      王翰也好,崔颢也罢,都是官场失意之人,跟着杜士仪到云州一是为了义气帮忙,二也是为了散心解闷,是不是要跟着去见固安公主倒是无所谓。他们两个既然不在乎这个,如陈宝儿和罗盈就更加不会冒失了。因而,进了公主府,他们和随行护卫健卒自有人安排,而张耀则带着杜士仪一路入内。见沿途的戍卫极其森严,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低声问道:“阿姊难道是真的遇上了劫杀?”

      “是。”张耀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杜士仪陡然之间受到的震动。就连是她,想到那一支支破空而来的箭镞时,仍旧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她苦笑一声,这才用比杜士仪更低的声音说道,“原本是安排好的,可谁知道一拨大约六七十人的马贼突然呼啸而来,若不是王泠然王先生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一挡,贵主就不止是轻伤了。结果王先生身受重伤,至今还未脱离危险。”

      当初杜士仪把仕途失意的王泠然推荐给固安公主同去云州的时候,并没有料到那个傲气的才子竟然真能够在云州这种边陲之地熬得住。可是,王泠然不仅呆了好几年,此前随着固安公主回京之后,甚至宁可给吏部另外交纳免选的钱,也懒得再通过集选做官,又跟着固安公主回到了云州。听到如今便是他救下了固安公主,杜士仪忍不住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但旋即就心情沉重了起来。

      “等我探过阿姊,便去看他。对了,太医署的御医呢?”

      “御医得了贵主的重重赏赐,这几曰都在尽心竭力地调治王先生。他擅长外伤,希望能让王先生尽快恢复过来。”

      得知御医还在,杜士仪心下稍安,等来到那间与其说富丽堂皇,不如说高大坚固的寝堂之前,他见张耀驻足不前,知道固安公主必定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当下收摄心神抬脚入内。当转过那屏风,看到临窗那个身上盖着羊皮毯子,面上流露出难以掩饰苍白之色的女郎时,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阿姊?”

      固安公主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吧。如果不是这次料错,我本该亲自在门口迎你,而不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在这里等你来。”

      “阿姊的伤情究竟如何?”

      “没什么要紧,就是中了一箭流了点血,蹭破了几处皮肉,没有大碍。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问你,你此来,官拜何职?”

      “云州长史,判都督事。”

      “陛下倒是大方”固安公主嗤笑了一声,随即一撑身下的长榻,坐直了身子,“麾下属官几何?兵员几何?”

      “属官就只有朔州录事参军郭荃一个。但朔州亦是要紧之地,因为四十余年前云州城被破之时,其中居人都转徙朔州,他一时半会还要忙活此事,脱不了身,估计过些曰子才能到。至于兵员……更是只有我随行的金吾卫健卒百人,而且究竟是否有人的眼线,却还说不清楚。不过,陛下已经答允了我,给复云州五年,所有到云州的逃户,概不追究前事。此外如何施政如何募兵如何屯田,由我自便。”

      “也就是事情你做,责任也是你来担。可谓是你孤身承云州之重。”固安公主一针见血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杜士仪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却也并不气馁,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整个云州,除却那些犯境而放牧的小股突厥牧人之外,大多数人都聚居在这云州城中,加上我的护卫,总计约有将近三百余户,将近两千人。”

      这个数字听上去仿佛少得可怜,但是,比起贞观年间设云州时的人口,再对比曾经被默啜攻破,所有军民都撤到了朔州的情况下,这也已经很可观了。可比起朔州的两万余人口来说,这又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杜士仪沉吟许久,又开口问道:“阿姊,可知道之前那些马贼是什么来路?”

      “我当初嫁到奚部的时候就听说过,马贼有两种。”固安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见杜士仪伸出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羊皮毯子又往上拉了拉,她便回以一个柔和的笑容,但面上很快又露出了女姓少有的刚强和犀利,“一种是生计无着被逼无奈,所以只能三五成群结成马贼,靠劫掠为生的。既然是以此讨生活,自然是狡猾得犹如草原上的狼群那般难以对付。而另一种……”

      她顿了一顿,声音中多了几许谁都能听得出来的冷厉:“另一种就是各部首领,甚至突厥、奚、契丹在不方便的时候,派出的以马贼为名的兵马这些人顶着马贼的名声,却来去如风,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骁勇之中的骁勇,也是真真正正的亡命徒因为这些人很清楚,如果被杀或是被抓了,他们会被当成真正的马贼,死无葬身之地”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明白了。不管这次劫杀固安公主的是哪一种马贼,都是很难对付的。反倒这拨马贼是唐人的可能姓低,即便占山为王,但相比那些经常闹叛乱的南方之地,河东河北对于大唐来说都是最重视的区域之一,但凡做出行刺公主的事,都得有被连根拔起的准备。所以,他又问了固安公主一些情形,便扶着人躺了下来,因笑道:“阿姊先休息吧,我已经来了,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尽管陛下只给了我一个属官,但我还带了几个帮手来。更何况,云州城内还有敬慕阿姊的百姓,还有效忠阿姊的卫士”

      “好那一切,就交给你了。”固安公主从枕下取出一物,却是一把寒光湛然的乌鞘匕首,她郑重其事地交托给了杜士仪,这才又说道,“这是我的信物,你可持之号令内外十九郎,你去见王先生的时候,替我谢谢他。就说,等我能下地时,必定亲自前去拜谢”

      答应了此事,当走到屏风那儿时,杜士仪又回过头来看了长榻上的女郎一眼,却见固安公主闭着眼睛,仿佛是真的入睡了。他悄悄出了门外,见张耀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他便开口问道:“之前那个牧人南胜带着我们进城,言说其侄儿南八如今正在公主府戍卫?”

      “是。”张耀点了点头,复又解释道,“这次公主招募了二十余青壮到各处哨探,以防有人偷袭云州。因为危险不小,去的人都可以把一个子侄兄弟留在公主府为卫士,贵主答允他们,会让武艺最好的卫士教导他们,给他们将来谋一个前程。这南八我还有些印象,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高大威猛,骑射颇为了得,而且善于用枪,说是幼时救下了一个异人得了传授。”

      杜士仪忍不住追问道:“是枪?不是槊?”

      张耀不是内宅婢女,因此说得异常肯定:“没错,是软杆子的枪,不是硬杆子的马槊。”

      在心里稍一合计,杜士仪便开口说道:“这样,你先带我去见王泠然,然后把阿姊最信得过的属下都召来,我要见他们。然后,把那南八也找来。”

      尽管张耀已经提及王泠然身受重伤,然而,当杜士仪进入那间满是药香的屋子,看到王泠然那虚弱的样子时,他仍旧心头大震。那个曾经傲气自负屡屡碰壁的青年,眼下却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连他来到床榻边上都不曾察觉。他在轻呼了几声却没得到半分反应的情况下,倏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御医。

      “王先生受伤颇重,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不醒,如今也就是靠参汤吊着。”那御医见杜士仪眼神倏然转厉,尽管他此来是为了救治固安公主,而非旁人,仍是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他身上中了三箭,跌落马背时又骨折了好几处,我已经竭尽全力,可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却不是药石就能管用的”

      “王仲清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如今尚未展才,将来还有的是他一展宏图的地方,烦请刘御医务必要把他救回来”

      当杜士仪转身出屋子的时候,长榻上原本躺着毫无动静的王泠然,手指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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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七章 守城之战


      死战不退

      南霁云在大声嚷嚷了这四个字时,只是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杀戮。

      前一次袭杀马贼时,他在黑灯瞎火之中第一次开张就是遇到那身为马贼首领的髭须大汉,结果本能地留了人活口,其后战局大定,他也就没了施展的机会。如今在这形同血肉杀场的城头上,尽管他用行动激励了士气,却禁不住敌军源源不断地死命爬上城墙,一时城头已是鏖战处处。手舞长枪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招式,什么章法,竟是真正领悟了杜士仪传给他那一卷《阴符枪谱》上的一字真义。

      扎

      不管是谁,不管多么凶悍,不管全身浴血的南霁云已然多么疲累,竭尽全力御使那长杆大枪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把敌人一枪扎死他忘记了自己的枪尖曾经扎透过多少人体,也忘记了自己在答应杜士仪死守南墙时,曾经承诺过什么话,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退后半步。然而,当他奋起余力,最终又是一枪扎透了面前敌人的右胁,将人猛然顶在城头最终掀落了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然陷入重围。

      他已经分不清面上是血还是汗,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城头处处苦战,几乎没有人能够腾出手来援。而在他根本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苦战中,他的腿脚已然疲软,他的手腕已然无力,然而,那股从胸口一直往上涌的血气却始终没有低落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左手一把扯下一截袍角,的倏然右手一翻,被血染红的枪尖再次穿透了一个趁势杀来的敌人,在城头上再次留下了一具倒伏的尸体。

      见他依旧如此悍勇,还剩五六个人的包围圈中,登时人人为之色变。

      然而,一枪震慑群敌的南霁云却并没有用刚刚撕下的袍角来包扎伤口,而是一点一点牢牢地将他缠在了持枪的右手上,最后更是飞快地将布带缠在了枪杆上,竟将人和枪裹成了一个整体。想起自己那位甚至没有留下大名的枪法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枪在人在……杀”

      尽管周围的人大多不懂得汉语,但南霁云的这一姿态他们却看得明白。死在这凶悍少年枪下的人少说也有十余,谁都想拿命去搏富贵,可谁也不想把命送在这里。因此,见南霁云不进反退,随着那个杀字,分明人多势众的他们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便是这微妙的一步,南霁云却只觉得气机牵引,整个人平添五分战意,竟是一抖手腕,整个人如同电射一般朝对方冲了上去。那一刻,已然受伤不浅的他完全撇开了什么伤痛,什么战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投入了这有去无回的凌厉一枪中,眼神中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狂热。

      身后刀锋及背的时候,他的枪头已经穿透了重重倒影,准确无误地一击贯穿一人,紧跟着枪尾弹地,枪尖灵活地回身攻左,在对手愕然之色乍然浮现上脸的一刻,枪尖已然再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透胸而出。几乎是一刹那间,他一个缩身避过了身后一刀,又借着枪尾抵地的强大弹力骤然凌空后翻,在一举突破了前方阻截,后方追杀的同时,挥枪一横一截,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身侧攻势,继而一挺手腕又是猛然一扎。

      随着第三具人体颓然倒地,加上此前被杀的一人,刚刚将南霁云围住的七人已经只剩下了三人。他们已经忘了刚刚主将的许诺,彼此对视一眼后,竟是亡魂大冒地连连疾退,仿佛面前那浑身是血的少年不再是敌人,而是煞星似的。直到看见拄枪而立的南霁云摇摇欲坠之际,他们方才复又生出了侥幸之心。

      可是,随着其中一个按捺不住贪功之心的人持刀揉身而上,继而只听一声沙哑的叱喝后,就被那同样满是鲜血的长枪死死钉在了地上,另两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惶惧,竟是大嚷一声直接往自家云梯扑去,赫然打算逃遁,可此举却硬生生逼退了云梯上急着攻城的人。

      这一乱,两架云梯登时再也架不住了,竟是在下头人焦急恐惧的叫嚷声中,从高高的城墙上径直后坠,在重重的声响声中,于地上砸出了老高的烟尘。而刚刚在两架云梯上的**个人尽管有的还能抽搐,但大多数人已然不活了。

      尽管城头激战的这一幕,城下看不分明,但两架云梯的损失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发觉城墙上为之精神大振欢呼不止的时候,今次奉命领兵的郁罗于禁不住眯缝起了眼睛。就在他伸手摸向了腰间大弓的时候,就只听有人大叫了一声。

      “起风了”

      为了掩护攻城,郁罗于最初下令用了几轮抛射压制城头兵卒,但此后便渐渐发现效果不佳。此刻听到这一声起风了,抬头一看,发现稀稀落落的箭支被大风吹得毫无准头,甚至有的还斜斜落向了本阵,显然还有误伤的危险,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突然看向身边的近卫问道:“北东西三面如何?”

      “北东西三墙太高,云梯不够长,难以登城”

      “哼,云州城内只有区区数百人,竟然难以成功”

      郁罗于心头大怒,冷哼一声后再看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却不禁有些踌躇。他没有想到云州城竟然会突然关闭四面城门,但自忖所带的兵马异常充足,更不相信云州之前派出去的区区上千兵马能够真的将突厥三部联军吃掉,他最终做出了决断:“先行退兵,扎营,明早一鼓作气,拿下云州城给我看住云州四面,不许放出一人一马”

      随着一度攻上城头的兵马渐渐退下,攻城云梯一架架撤了下来,劫后余生的云州南面城墙登时呈现出了一片惨乱场面。尽管这里足足有两百余人,其中更有五十狼卫,但在那一次次惨烈的攻城和守城的拉锯战中,地上散乱着众多尸体,而活着的人也几乎全都是遍体鳞伤,此时此刻只能疲惫地瘫软在地上。当一个个青壮鼓足勇气登上城头,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时,胆小的人惊呼出声,甚至还有人被这尸山血海的一幕吓得坐倒在地,呕吐连连的更是不在少数。

      刚刚几乎耗尽了精气神的南霁云见有人上来摇晃着自己,几乎本能地想要攻击,但手腕已然又沉又累。等睁大眼睛看清楚身边那仿佛是友军打扮的人,他方才蠕动嘴唇问了一声:“敌人……退兵了?”

      “暂时退了,暂时退了,多亏了南将军”

      听到这话,南霁云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随后才努力地纠正道:“我……不是将军,我只是……杜长史的近卫”

      “但刚刚杜长史匆匆赶去西城的时候,大伙都听到杜长史将此地城防交给了你”那说话的士卒同样是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瘸一拐异常凄惨,但此刻却笑得格外灿烂,“南将军真是好样的,死在你枪下的至少有十几个”

      南霁云见又有人上来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敷药裹伤,他不禁想起了叔叔南胜。南胜如今是固安公主的近卫,也不知道固安公主那边如何了。

      想来,那位贵主也绝不会呆在公主府中,一定会和杜长史那样站在前头。南墙战事那样激烈,幸好他硬是讨下军令状独揽了这里的防务,没有让杜士仪虚耗在此。他还曾经为不能跟着王忠嗣他们出征而遗憾,可幸好他没跟着去,否则今日这一战若是错过了,若是云州失陷了,那他就是今后再百战百胜,也挽回不了

      而当杜士仪重新登上南面城墙时,闻到风中那股浓重的血腥,看到四处死尸处处的时候,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前西城那边接报竟是使用了投石机,甚至一度损毁了城中民宅,在南霁云的主动请缨镇守下,他不得不赶往坐镇,谁知道南城就在那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中,经历了一场最可怕的血雨腥风洗礼。当他来到了南霁云的跟前时,却只见这年方十七的少年抱着枪杆子,周身裹伤的白绫布上处处都是殷红,歪着脑袋好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他不禁默然伫立了好一会儿,最终解下了身上那一袭黑红色的大氅,上前去轻轻盖在了少年的身上。等到回过身时,他脸上又恢复了起初的冷毅表情,沉声吩咐道:“等到天黑之后,于城墙上加筑沙袋另外,立时三刻发放御冬棉衣”

      云州都督府寝堂之中,当满是焦急不安的玉真公主听到外间禀报,道是城外敌寇已然暂且罢兵的时候,她一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金仙公主则稍稍镇定些,见玉奴竟是歪在玉真公主膝头睡着了,她便微微笑道:“总算是过了第一关。”

      相比这两位金枝玉叶,司马承祯却不禁走到窗前看着天上那黑沉沉的乌云,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声。

      他观云数十载,只有这一次是不容有失,只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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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雪封云州


      半日鏖战,来犯之敌究竟是何处之人,上上下下只听到那些人口中嚷嚷的仿佛是突厥语,但并不能十分确定。单单南墙就经历了一场非同小可的血战,二百余名士卒死难过半,剩下不足百人也是人人身披重创。而来犯之敌在城头丢下的尸体,竟是超过了两百。相形之下,北东西三面城墙上的情形就要好得多,因为城高,又并非主攻的方向,能够登上城头的寥寥无几,加在一起的死伤也不到一百人,而收拢的敌人尸体也不过几十人。

      而此刻倒伏城墙上的尸体已经根据敌我分辨了出来,隶属于云州的死难士卒自然是被运到城中早已特意辟出来的停尸之所暂时存放,等来日打完仗再行厚葬。至于那些敌人的尸体,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处理就简单粗暴多了。杜士仪下令将所有尸首割去首级后都丢出城外,旋即将所有首级悬挂于南面城墙之上。加上此前那些城门上悬着的已然风于的马贼首级,竟是显得这一面城墙犹如鬼门关似的阴森可怖。

      然而,大晚上的却没有人顾得上这些。尽管寒风越来越大,但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一个个装满了沙土的袋子被一层层摞到了城墙上,每摞一层,泼上一次水。冰寒的井水被青壮们从底下接力一般地送上城头,眼看着他们本以为是用来洗刷城头血迹的井水却倒在了城头的沙土袋子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写满了疑惑。可起初的惊吓劲已经都过去了,甚至有人把肚子里的存货都已经吐了个一于二净,这会儿一面传递着一桶桶的水,有人甚至忍不住拢了拢身上衣裳

      “先停一停杜长史有令,都换上棉衣”

      众人刚刚一轮一轮接力,忙得满头大汗,此刻一停下来立时觉得寒风刺骨。因而,当看到一行人背着大包裹上来分发衣裳,有的人忙不迭地往身上裹,也有人好奇地抖开瞧看,甚至还有人大惊小怪地嚷嚷道:“这衣裳摸上去好厚实,是丝绵?”

      “那丝绵一两都是天价,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是江南运上来的木棉,杜长史英明,早早在都督府库房中囤积了好些,这会儿就用上了。”分发棉衣的一个汉子笑着解说了一句,可紧跟着,他就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在了脸上,疑惑地伸手一摸,他便立刻抬头看向了天上。这一看,他立时失声惊呼道,“下雪了”

      同时发现下雪了的,还有北墙和西墙东墙上值守的士卒和青壮们。尽管不比南墙低矮,但杜士仪还是吩咐立时用沙袋筑高泼水,同样忙活得不可开交的他们也是刚刚又感激又疑惑地穿上了杜士仪命人发下来的棉衣,随即就发现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为了提防城外的暗箭,城头上都只点着很少的火炬,那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在人们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下得很不小了。此刻,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儿落下,竟是让白日里的血肉杀场平添了几分柔美。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一直关注着天气,始终没有就寝的司马承祯几乎是满城中第一个发现飘雪的人。他竟是忍不住连笑了三声,这才对催着他就寝的司马黑云说道:“天降瑞雪,雪封云州,那些打云州主意的人,怕得要崩掉好几颗牙了”

      司马黑云不懂得那许多大道理,但向来最是敬服主人的睿智,闻言自是好不欣喜,但随即便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生,都已经快子夜了,既然已经下雪,你就赶紧休息吧”

      “睡觉,当然睡觉这一场瑞雪来得是时候,我总算能睡个安安稳稳的觉了”

      面对这一场大雪的降临,杜士仪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已经为城头上值守和忙碌的士卒和青壮们送上了棉衣,他便立刻下了严令,吩咐不得耽误沙袋筑高城墙的进程,自己更是亲自裹紧大氅四面巡视。等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都督府时,他便只见固安公主迎了上来。

      下午那一场大战,尽管固安公主所在并非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但这位昔日和蕃公主仍是显然为流矢射中,再加上数月前的那场劫杀,她此刻的脸色微微泛白,但仍然掩不住那欣悦的笑容。

      “幸好司马宗主来了,否则若这么一场雪不期而至,那帮虏寇固然不好过,只怕云州城上下也不会好过也幸好幼娘早早就从江南调拨来了大批木棉所制冬衣,否则单单是那些毛皮,要供城中上下保暖却还力有未逮。只希望王忠嗣那边也能应付过去。”

      “嗯,只希望他能随机应变。”

      杜士仪知道,此刻不是担心王忠嗣和罗盈侯希逸那边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对固安公主说道:“阿姊也忙活了一天,先去休息吧。”

      “没事,我已经把二位观主劝了去休息,有玉奴陪着她们,再加上这场大雪落下,她们也不那么担惊受怕了。幼娘也才刚刚回来,正在和王子羽和崔颢对账,你去见见她?”

      若是平时,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下来,杜士仪自然恨不得第一时间去见妻子,但此刻他却知道还不是时候。摇了摇头后,他就沉声说道:“经此一场大雪,敌军恐怕也正为之军心大乱,即便不退兵,明日攻城也难有今日的威势。可城中上下因为这场仗来得突然,恐怕反而会有些骚乱,还请阿姊带着狼卫弹压。南墙上的兵马此前损伤惨重,南霁云也身披重创,立时三刻就要补充兵员。天公作美,但若人心不齐,这一关仍然不是轻易能过去的幼娘那儿,阿姊替我多多看顾。至于城头,单单筑高还不够,为防狗急跳墙,我还会加上其他的东西,够那些攻城的家伙喝一壶了。”

      “也好”

      固安公主点了点头,见杜士仪召集了随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越来越密的大雪,脸上露出了笑容。平生第一次,她生出了感谢苍天的冲动,甚至虔诚地双掌合十喃喃自语。

      而对于郁罗于来说,这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可以说是让他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今还只是七月,别说云州,就是饶乐都督府,初雪往往也要等到九月末甚至更晚。所以,他此行带足了粮草,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恶劣天气。因此,在下头部属紧急禀报上来,而后部将们又齐集一堂,甚至有人说出了退兵两个字时,他立时露出了森然怒容。

      “退兵?这大雪纷飞,把我们的退路也一并给封了,此刻退兵,你是想要我们就此冻死?只要攻进云州,想怎么御寒便怎么御寒,我们没有准备,他们难道就会有准备?传令下去,令所有人躲到马匹下头御寒,明日一早,把带着的那些羊全都宰了,喝过羊肉汤暖和了身体立时攻城”

      要是就这么回去,死者加上伤者四五百不说,而且还兴许会在归途遇到云州兵马,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赌

      就是这一念之差,郁罗于在后半夜翻来覆去只睡了浅浅的一觉,最终还是在外头一阵嚷嚷声中一骨碌翻身起床。脑袋有些发胀的他没能听清楚外头叫嚷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立刻穿戴整齐出了毡毯搭出来的临时营帐。可是,当他看清楚那座昨天下午还印象深刻的云州城时,也忍不住为之瞠目结舌。

      一夜大雪,云州城墙若只是单单一片白色,那也就算了,可为何云州在化成一座冰城的同时,南墙竟是凭空高了将近两丈不止?而且,那些冻在其中狰狞可怖的首级,赫然正是此前他那些攻上城墙却最终丧命的部属

      “吐屯,还要继续攻城?”

      见左右部属竟是面如土色,郁罗于自己也是心中又恨又恼。恨的是昨天就应该一鼓作气拿下云州,那么即便遇上这场大雪也不会有多少影响;恼的是军心已乱,自己昨天晚上说了那样的狠话,依旧有人想要撤兵回去。想到此次若是空手而归的后果,他不禁咬牙切齿地喝道:“攻城如若不想死,就给我杀上去云州城内已经不剩多少兵马了,这城墙只是看着高耸,他们不可能在昨夜那种雪夜完成那样的工程你们全都睁大眼睛瞧瞧,城头上还有几个人?”

      站在城头箭楼上,见城下的军马磨磨蹭蹭地开始了攻城前的准备,杜士仪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昨天的攻城之战中,云州的损失很不小,而彻夜忙碌加筑城墙的功夫也很不小,倘若敌人就此撤退,战果也就只不过如此了,但若是这些军马就此来攻……那么,便还有扩大战果的机会

      他当即对左右吩咐道:“传令,擂鼓”

      城头上依旧不见多少守军,亦不见射箭迎击,然而,那沉闷的战鼓声在寒风中一阵阵袭来,禁不住让扛着云梯上来的虏寇们心里憋得难受。于是,当一个瑟瑟发抖心不在焉扛着云梯的家伙冷不丁摔了个狗啃泥时,其他人在分神的同时,就只听噼里啪啦,摔倒在地的人竟呈现出直线上升之势。总算等到有人终于注意到是地上湿滑结冰,这等非战斗性减员却已经让他们狼狈不堪。

      而即便是克服了重重险阻,当云梯终于架在了城墙上之际,一个个人眼见得那昨日还能架在垛口之下一点儿的云梯,现如今却还距离城头足足有一丈许的距离,终于谁也没有了往上爬的**。

      这样攻城,要拿多少人命去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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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九章 城头冰场


      相比昨日下午攻城时的气势如虹,尽管只是相隔了区区一个晚上,但郁罗于麾下的军马不说已经士气尽失,但出工不出力的态势也已经很是明显了。在发现云梯不够高之后,恼火的郁罗于又吩咐将云梯收回来,将两架并作一架再行攻城,可如此一来,就意味着能够登上云梯的人骤然减少了一半。而且此刻天上依旧还在下着纷飞大雪,即便人人都有羊皮袄子,在这种骤寒的天气中却完全禁不得冻。最让人难受的是,云州城头上静悄悄一片,仿佛一座死城。

      昨夜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各面城墙不间断加筑沙袋再加上泼水,城墙下的积雪早已被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块,起初好些攻城的士卒在冰上摔了个狗啃泥吃了大亏,不得不死命将冰打碎凿开,然后再架设云梯,甚至为了云梯的牢固,郁罗于不得不加派人在下头死死扶着。即便如此,当第一拨士卒登上南墙时,依旧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头一个人跃上云州城头,见四周围一片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一时高兴得连声嚷嚷,可下一刻,乐极生悲的一幕就发生了。

      只听咚的一声,他就犹如一块又沉又重的石头似的重重翻倒在地,甚至整个人一下子溜出去了老远,最终一头撞在了不远处的城墙上。然而,本该只是七荤八素的一场经历,可此人却是惨叫一声,继而再没了声息。面对这诡异的情形,其余登上城墙的人还来不及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脚下便同时打滑,尽管有人眼疾手快往城墙上支撑,但更多的人却根本止不住脚下那滑得犹如冰场的感觉,有的摔了个四仰八叉,有的如同刚刚那倒霉家伙似的一下子溜出去老远。然而,几乎相同的是,这些不幸摔倒或是撞到不知道哪儿的人,全都会发出犹如被人劈刺时的哀嚎,大多数就此爬不起来。

      城头上这一幕尽管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看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夜降雪,云州城化为了一座高耸的冰城,这却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大声嚷嚷,再也不愿意往上头去送死,一时间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其余云梯上的人。至于刚刚跃上城头的敌军,在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而余下来的幸运儿们当看清楚了这座仿佛全然不设防的城墙之后,不禁欲哭无泪。

      城墙各处都结了冰,无数散碎的利刃闪着尖锐的锋芒,而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也能够看见无数朝上的利刃,可以想见,摔一跤亦或者撞一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铁蒺藜这种东西在战场上并不是没有用过,但谁都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把这种东西用在城头,而且利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将其冻得结结实实挪动不得,而且,看样子这还不是那种需得考较做工的铁蒺藜,而是不知道哪座铁匠铺中废掉的各式残片。

      如今被刻意冻成大冰场的城头已经成为了处处陷阱的地狱

      直到这时候,城头箭楼上的杜士仪方才笑了。让人一夜堆沙袋筑城,又在城头上铺了沙子埋下各种尖锐打铁废渣,然后破了无数的水将其冻成冰场,这些功夫总算没白费。他看了一眼左右自己从云州城士卒以及百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擅长箭术的人,沉声说道:“现在就看你们的本事了,活靶子这么多,给我好好瞅准了,宁可放过,不发空箭”

      每个人都分到了五个箭囊,五十支箭,听到杜士仪如此吩咐,尽管不少人心下狐疑,甚至暗自担心难道是府库军备不足,箭支不够,但也不敢出言询问。这片城头通向台阶的路已经同样被高高的沙袋完全封堵住了。也就是说,跃上城头的这些人完全成为了被困在牢笼中的囚犯,居高临下的他们只需要瞄准即可。

      尽管在大风和飘飞的雪花中,瞄准并不是太容易的事,但对付大多数都是伤员的敌人,无疑极其轻松愉快。神箭手们几乎是在射完两个箭囊之后,城头便再无能够站着的人,唯有一两个警醒的拼死逃下了城去。

      当郁罗于得知那高得不像话的云州城头后面,竟然是这样一片景象时,即便是雪封云州时,尚且能够保持镇定的他终于为之色变。然而,当得知箭楼上居高临下的箭手与其说是狙击,还不如说是捡便宜,他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么说来,昨日下午云州城守军果然是死伤惨重,所以杜士仪方才不惜采用这种手段来作为防卫。而且,只看箭楼上的那些箭手竟然连组织云梯上的人登城都做不到,而是事后方才出手,足可见不是训练有素的人太少,就是箭支不够用,总而言之,他仍然有机会

      “吐屯,还要继续压上?刚刚北东西三面也损失很不小,那三面的情形和南墙如出一辙,天气和地利对他们来说影响太大了,而且……”此刻出言劝谏的是跟了郁罗于多年的心腹。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军中已经有些传言了,说是这场大雪来得突然,而且唐军的准备太充分了,就仿佛是他们早就料到会下这么一场大雪似的”

      “他们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到会有风雪”嘴上如此说,可想到城头那些明显就只有冰天雪地的时候方才能施展开的手段,郁罗于已经有些相信了。可是,一想到云州城根本没有多少兵员,而且连箭支都不足,倘若放过这样到了嘴边的肥肉,那就要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而且在这种天气回饶乐都督府,还不知道路上是否会遇到别的麻烦,他不禁把心一横道,“传令下去,再有人敢胡言乱语祸乱军心,立时杀了休整一下,然后立时再次攻城”

      看到城下果然在乱糟糟的收拢军马之后,并没有退却,显然在酝酿第二场攻势,杜士仪不禁大为庆幸。不管此次来犯的是另一拨突厥人,还是奚人或是契丹人,这个固执的领军主将实在是太可爱了。趁着这难得的间隙,箭手们也都在活络筋骨抵御寒冷,可是,在这样骤寒的天气里,即使他们有棉袄御寒,尚且免不了身上冰冷,更不要说那些根本衣物不足的敌人们了。于是,当敌军重整攻势,一个箭手对准云梯上的一个敌人,一箭将其射落之后,他突然敏锐地认识到了一点。

      “杜长史,这些虏寇的行动大不如之前灵敏,似乎有些僵硬”

      “这样的大冷天被人下令攻城,死多活少,谁愿意送死?”尽管如此,杜士仪看着城头那些四散的尸体,立刻又嘱咐道,“城头上尸体渐多,只怕光靠冰场滑溜,已经难以阻止他们,尤其是那位主将已经是红了眼睛,只怕打着用死人堆出一条路也要攻入云州的主意。给我传令投石车,反击”

      刚刚一直雪藏未曾动用的投石车,在杜士仪一声令下,再次发出了呼啸的石弹。由于投石车的数量并不算十分充足,昨日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可在这种本身就极其恶劣的天气中,投石车却发挥了更超寻常的作用。尤其是杜士仪早先储备在军器坊中那些刻意打磨成滚圆,昨日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石弹,更是在踩踏得渐渐坚硬的雪地里放大了杀伤力。四处乱滚的石弹不但纵横睥睨,而且还惊乱了马匹,一时间就只见军阵之中好一阵人仰马翻,引来了箭楼上的阵阵笑声。

      此时此刻,郁罗于已然被继而连三的损失激起了真火,他几乎是猛然抽出了身上佩刀,厉声喝道:“若我攻入云州,定然血洗全城,鸡犬不留”

      他这咆哮声依稀传入了箭楼,杜士仪听懂了这番突厥语,当即吩咐身边一个特意挑出来的大嗓门高声喝道:“天降瑞雪,天佑大唐”

      随着这声音,四面城墙上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竟是将郁罗于这赌咒发誓似的嚎叫给压了下去。正当他恼羞成怒,打算亲自率军攻城的时候,后队猛然间起了阵阵骚乱,紧跟着,便是一骑人飞马疾驰了上来。

      “吐屯,吐屯,不好了,不好了”那部将见郁罗于一时间眼神如同喷火一般,连气都顾不得喘一口便大声说道,“北城那边来报,北面有军马驰来,看样子至少上千”

      “军马?”郁罗于瞳孔猛地一收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莫非突厥三部的兵马已然到了?”

      拼死拼活,却有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郁罗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然而,想到自己受挫云州城下,倘若那些突厥兵马突破了云州军的拦截终于抵达,必定损失也不小。那么,说不定他们彼此还有联合的可能想到这里,他立时高高举手下令道:“南撤五十步,立时打探北面军马是何情形”

      而在高高的南城箭楼上,杜士仪看不到北面是否有军马,但他却看到了城下敌军的骚乱。尽管看不到旗号,尽管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打扮,但他本能地知道,那极有可能是他一直等待的人到了。几乎一瞬间,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传令城门伏兵,届时听到击鼓为号,立时出城迎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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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章 凌厉反击


      云州城南门门洞之下,此时此刻正聚集了一支二百余人的伏兵。尽管人数相对于城外的敌军只有区区十分之一,但这些人中,不少都经历过昨日下午的严酷一战,其余的则是固安公主的心腹狼卫,跟着她从奚王牙帐一路迁到这里安居。其中尽管有不少都是奚人,但身为奴隶的他们,原本是奚族之中卑贱如蝼蚁的人,如今却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挺直身躯站在人前,自然是把一腔忠心都献给了自己的女主人。

      而此时此刻,身列其中的,还有南霁云。昨日在城头一场激战,他受伤不浅,可被送回都督府后,听到今天便是扭转战局的一战,他便一力请缨出击,最终磨得杜士仪不得不同意。此时此刻,他身上披着一袭杜士仪送给他的雪羽披风,失血不少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可精气神却在一晚上的休养之后,显得更加充足。见陈宝儿满脸担心地递了参片过来,他就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陈小弟,真的不用了。”

      两个少年年纪相仿,都是杜士仪取的学名,南霁云又由陈宝儿教授识字读书,在都督府里的宿处也是陈宝儿那间房,数月下来,两人早已如同兄弟一般

      见南霁云异常固执,陈宝儿就板起脸道:“杜师虽说答应了你随军出击,可你身上的伤不是玩笑,昨天大夫还让你多多休养不要动弹,以免崩裂了伤口呢这补益元气的参片含着总有好处,再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今天这些人当中,因为也有受伤却不得不上战阵的,杜师每人都分发了三片参片用作提振精神之用,你可别给我逞强”

      南霁云被陈宝儿那眼睛瞪得一时没法,只能取来参片含入嘴中。为了这一场逆袭,杜士仪不惜血本,这切片的老参乃是上了年头的货色,此刻入口生津,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本就是蕴含元气非凡,南霁云立时觉得精神又有些许提振。见陈宝儿仍是满面担忧,他握紧了手边那杆长枪,笑着说道:“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都督府现在人手紧缺,连夫人都已经出面在城中安抚百姓,你这个记室也去帮忙吧。”

      话音刚落,就只听不远处一阵小小的骚动,紧跟着,刚刚还四散休息的人都已经站起身来,有的收拾马匹,有的查看武器。知道情势恐怕就要发生突变,南霁云连忙抬头望去,就只见一个杜士仪身边的从者快步行来,一路走一路低声对左右那些伏兵嘱咐着什么,到了他面前时,那从者的脸色更亲切了一些,亮出杜士仪的铜牌令箭后,就拱了拱手说道:“南小兄,杜长史有命,等城上擂鼓为号,出城击敌”

      “遵令”

      知道一门之隔,就是那些来犯云州的敌人,南霁云的声音自然压得极低。眼见得对方传令完毕后快步离去,他便拍了拍陈宝儿的肩膀说道:“快走吧,这儿就要出击了”

      “南哥,一定要活着回来”陈宝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南霁云重重点了点头,他便转身快步离去。眼见得本来还在和那些固安公主身边出身奚人的狼卫说话的唐振和唐岫都连忙迎了上来,他带着两人远离了这一支伏兵,最终方才不甘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武艺太差了,两手剑术甚至连在杜士仪手下招架十招都做不到,就算参加此次突袭,也必然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究其根本,是因为他的根基太浅薄,积累太少,以至于更多的时间都不得不花在别人早已熟读的九经上,根本腾不出太多功夫来学习武艺。他本能地忽略了自己每日要处理的众多杂务,忍不住用拳头砸向了身旁的夯土围墙,咚的一声,惊得两个小随从全都为之大惊

      “小郎君”

      唐岫如今已经没了当初的畏缩。她深知自己能够从一介奚奴到如今跟了这样一个好主人有多难得,慌忙上前查看主人的右手,见只是微微泛红,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唐振则是在皱了皱眉后,笨拙地劝了一句:“小郎君若是觉得不能和他们一块冲杀在前,心里难受,那就更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见自己反倒要唐振和唐岫来劝解,陈宝儿一愣之下面上微红,随即就点了点头道:“你们说得没错,走,回都督府,肯定还有需要我们去做的事”

      我们,而不是我,这微妙的差别让唐振和唐岫全都心中一暖,连忙跟着陈宝儿上了马回去。当他们驰出不多远的时候,便只听南城箭楼之上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尽管明知道自己担心也没用,陈宝儿仍然是第一时间勒住了马回头眺望,继而在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声。

      南霁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还有其他好汉子,也都要活着回来

      当郁罗于得知留下攻击北城的兵马被那一支突然莅临的奇兵杀了个七零八落时,立刻为之色变。而奚人本来就不是以军纪著称的,得知后队被袭,一时间上下大乱,本来还在云梯上磨蹭的兵卒们也是手忙脚乱,甚至还有人进退失据最终摔落下来的。

      他这次带来的两千余兵马为了掩藏行踪,一路快而隐秘,云梯还能拆成几段携带,但如同攻城锤之类的重物就决计不可能了。所以,从昨日下午鏖战到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对云州城那些坚实的城门下过多少工夫。于是,他咬牙切齿喝了一声撤退,眼见得充当步卒攻城的骑兵们纷纷准备翻身上马,陡然之间云州城南门打开,一拨骑兵犹如疾刺一般冲杀了过来,他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然而,郁罗于好歹立刻醒悟了过来,当即大声喝令迎击。可是,还不等他以攻入云州城鼓动军心的时候,就只听敌军之中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的暴喝,紧跟着,手持长枪的一骑人便突然排众而出,马速陡然增加了一成,竟是一马当先冲入了刚刚从攻城云梯上退下来的人中。

      只一个照面,南霁云便一枪挑落了两人。眼见得面前的敌人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勉强还击,他或扎或挑或横架或竖格,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集中在前方那一面黑旗上。尽管这些敌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不过一面黑旗号令上下,但就他跟着王忠嗣这几个月学习下来,深知斩将夺旗方才是打落一军士气的关键。因而,他几乎下意识地夹紧马腹,借着长枪突击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不断调整方向往那黑旗之处突进而去。

      由于他突然窜至最前列,即便是受命率领伏兵的狼卫副将虎牙也吓了一跳。然而,发现南霁云枪尖所指,赫然是敌军帅旗,他当机立断,一声号令紧随其后。他是如假包换的奚人,却只是奴隶出身,一身武艺是在奚王牙帐中从底层一点一点锤炼出来的,有他和另外一位狼卫护持住了南霁云的左右双翼,尽管南霁云心无旁骛勇往直前,但竟是势如破竹。从第一枪接敌,到如今眼看距离帅旗不过数十步,竟仿佛只有几个呼吸那么快。

      而郁罗于从惊怒之间发现云州城中那些仿佛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小虫子竟然还敢出城迎击,到发觉这小小一支奇兵竟然所向披靡,也不过短短一眨眼的时间。知道这是因为军心已乱,他只来得及立时收拢左右最为信赖的亲卫布置迎击。

      然而,气势一物本就是此消彼长,南霁云这一支伏兵养精蓄锐已久,从城门冲杀出来,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而郁罗于所部因为一夜大雪再加上攻城受挫,腹背受敌,气势已经弱了何止半截,这甫一交战,郁罗于就只见自己赖以成名的那支精兵在对方冲阵之下,几乎是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垮塌了下来。

      战阵之中的南霁云却只觉得越杀越兴奋,越杀越畅快,往日练枪时觉得滞涩不名之处,此时此刻在厮杀中却一点一点都明晰了起来。他整个人越来越专注,眸子越来越明亮,尤其是当那黑色的帅旗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的时候,他手中长枪陡然前冲,将迎面一个满脸不可思议的敌人一枪扎透,最终一放一甩,那原本个头很不小的人体竟是朝着旗杆处飞了过去,巨大的冲力直接将那桦木所制的粗大旗杆冲得往后一折。紧跟着,众目睽睽之下,那旗杆竟是轰然断折。

      一时间,南霁云仿佛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耳边的所有杂音都仿佛潮水一般退得于于净净。握紧长枪的他将枪尾往后一拉,竟是在地上借力一顿,枪尖如同神龙摆尾一般往前一扫,而身下骏马亦是仿佛如臂使指一般骤然前跃,竟是一口气突破了前头最后几个阻截的敌人。当看到那身披黑色大氅,光凭服色就和寻常兵卒大不相同的七尺大汉时,精气神已经完全臻至巅峰的他大喝一声,人马枪一时如一,朝着这个最后的目标电射而去。

      此时此刻,紧随其后的虎牙和其他狼卫都是又惊又喜。尽管最初也懊恼过这少年的胆大妄为,可现如今,他们更欣喜于今天这丰硕的战果。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虎牙鼓起双颊利啸了一声,麾下和他配合多年默契十分的狼卫们同时发出了尖锐的呼哨,气势陡增一倍不止,竟是堪堪敌住了四周围醒悟过来拼命反扑的敌军。而就在虎牙一口气斩杀了三人,打算去帮上南霁云一把时,就只听耳边传来了一声欢喜的大喝,他循声望去,却只见那少年郎的枪尖上,那身穿黑色大氅的主将赫然被高高挑了起来。而就在此刻,不远处亦是传来了犹如炸雷一般的齐喝。

      “万胜”

      等候多时的云州军主力,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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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大局已定


      漫天飞舞的雪花已然变得稀稀落落,曾经狞恶的敌人却已经不复威势。望着那高高的黑旗轰然倒塌,望着那身披黑色大氅的主将被那白袍小将高高挑落,最终重重落于尘埃,望着那打着云州旗号的兵马从背后直插敌阵,将仅剩的敌军分割成小块小块蚕食殆尽,杜士仪忍不住握紧拳头挥了挥。

      “大局已定”

      正是大局已定。

      王忠嗣亲自操练出来的云州军马尽管还算不上什么百战精兵,可是,在昨日傍晚风雪之中的一场伏击,他们利用埋伏和天气,直接将突厥三部联军给杀了个措手不及,今日悄然回师之际,挟着那大胜的势头,对上郁罗于这一支受挫深重的兵马,本来就是胜面更大。更不要说南霁云的这一支伏兵骤然突袭搅乱了敌军阵脚,他们何止是如虎添翼,最终四面扫荡战场的时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而这种让将士们宣泄战胜喜悦的时候,王忠嗣自然不会宣扬什么穷寇莫追。他直接将兵马一分为二,交给了昨日率领左右翼建下大功的罗盈和侯希逸,自己则是只带了几名亲随进入了云州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杜士仪,而是悄悄登上了南墙,当看到犹如血肉牢笼的城头景象,以及那些阴损的布置时,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是有些牙疼。

      即便司马承祯说了可能天降大雪,可能够针对天气做出这些部署,最终还使其一一奏效的杜士仪,还真是善于随机应变而且,这一手实在是太狠毒了

      “郎君,郎君?”

      听到左右亲随的呼唤,王忠嗣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他几乎立时收起了胡思乱想的心绪,沉声说道:“回都督府禀报这一战的战况吧”

      王忠嗣留下别人扫荡战场,自己先行回城的消息,早在发现战局已定的第一时间就回到都督府收拾残局的杜士仪暂时还不知道。王翰崔颢郭荃王芳烈王泠然等人,都是近乎一晚上不眠不休地全城安抚,抽取青壮预备不时之需的同时,也要做好打几天硬仗的准备。可现如今骤然得知战事结束了,尽管一晚上的功夫大多数都做了无用功,可顶着熊猫眼匆匆回来的他们全都是兴高采烈。尤其性情欢脱的崔颢更是哈哈大笑道:“这样的胜仗,于脆就下令全城大酯三天,喝个痛快”

      “你就知道喝”王翰笑骂了一句,但脸上也大为意动。他和杜士仪是生死之交,当下就涎着脸说道,“不过,小崔这提议真是好主意,全城百姓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不能大酯三天,一天也好啊”

      “你们两个啊,一丘之貉”郭荃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指着王翰和崔颢两个人,一时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恼火,“这满城数千口,需要多少酒,多少肉?这一天一夜的守城,死伤多少,抚恤多少,要用多少开销,你们就不能替杜长史省俭一点儿?”

      然而,郭荃的这番捂紧钱袋子的论调,却连王泠然都大不以为然:“庆功宴当然是一定要开的,而且这次全城大半青壮都忙活了许久,就是每家犒赏酒肉也是应该的放心,亏不了,这回王将军先打了一场胜仗,紧跟着城下又打了一场胜仗,缴获的战利品甚至都足够献俘长安了,虽说不能像上次剿灭马贼似的,全都扣下来完善城防,但想来圣人也一定会体恤咱们云州城这次一番苦战,不会在乎这点战利品良驹倒在其次,要知道咱们这回的俘虏少说也有几百吧?”

      王泠然当初也是赫赫有名进士及第的名士,可跟着固安公主在云州呆了这好几年,如今又成了云州都督府的正式官员,竟也沾染了几分商人的论调。此刻这市侩似的算计这些,顿时让一旁的王芳烈瞠目结舌。他是真正的从处士一步登天,情知从王翰崔颢王泠然郭荃这些同僚们,每一个都是这年头最最金贵的进士及第,名扬两京的名士,可越是相处,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越是崩塌,眼下他简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而偏偏作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这一主官的杜士仪,竟还从善如流地连连点头道:“没错,这样的大捷,云州城上下男女老少尽皆有功,是该好好开一场全城的庆功宴。谁说没有钱,这次的战利品用来抚恤庆功,完善城防绰绰有余圣人面前我会请王将军一并代奏”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王忠嗣的声音:“什么事要我一并代奏?”

      显然,王忠嗣只听到了最后半截话。而他进门之际,杜士仪已经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见其风尘仆仆满身血污,他丝毫没觉得腌膜,直接伸手抱住了他的臂膀,继而大笑道:“咱们云州大捷的功臣回来了王将军,留下你权掌云州军马,是我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决定,没有之一”

      王忠嗣本还想肃容解说一下此番进展,见杜士仪竟是表现得这般亲近和欣悦,而其他人也围上来热情地恭维庆祝,从小在深宫长大,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务必保持一段距离的他只觉得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温暖。

      直到杜士仪很强势地把其他人都赶回了座位,执意拉了他前去同坐,他谦逊再三,不得不随其在主位坐下了。等到听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刚刚商量的庆功宴之事,听得昨日一下午的守城之战,昨日一晚上的加筑城墙,在城头上捣鼓那些名堂,他在惊叹之后,便爽朗地笑了。

      “云州以孤城数千之众,力拒两拨军马来袭,军民上下齐心协力,这战利品谁也不好意思下手分润太原尹李量李公又不是那等贪图别人功劳的,其他人谁想染指,也得过了我这一关就拿出来厚赏抚恤,大大庆功,这本就是云州上下军民应得的”

      “好一句应得的,就冲这一句,王将军,我就得好好敬你一杯”崔颢使劲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大家都记着,庆功宴上,好好灌他这个大功臣”

      “忘不了,不灌得他酩酊大醉,我就枉称并州酒豪”王翰不怀好意地盯着王忠嗣,龇牙一笑。

      闹过之后,众人少不得重新开始梳理战果。尽管王忠嗣在云州境内伏击来犯的突厥三部联军近三千人大获全胜,云州又在郁罗于所部的攻势之下安然无恙,然而,盘点这场战事,谁都觉得侥幸之处颇多,每一个环节若是出了问题,都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后怕之余,郭荃便苦笑道:“要说咱们的运气还真是顶尖的,否则,单单两位贵主身在云州,倘若出了半点闪失,咱们这些人就齐齐以死谢罪吧”

      “都过去了,郭参军你就别给咱们泼凉水了。”王芳烈是最晚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云州的人,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话说回来,即便有司马宗主提早推断出了这场大雪,倘若白登山中没有存下足够的御寒毛皮,倘若杜长史的从人没有追上王将军,这次战局恐怕就要改写了。”

      “最大的变数,还是这一场雪。”王泠然同样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随即心悦诚服地说道,“司马宗主真乃活神仙也”

      “没错没错,真是神乎其神的手段”

      “一定要在云州城内为司马宗主造一座道观,塑其金身参拜才是。”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要被人当成活神仙顶礼膜拜的上清宗主司马承祯,却是喷嚏不断。尽管他身体康健,可是连日赶路,晚上熬夜观云,再加上天气骤寒,竟是不幸感染了风寒,他无奈地自己给自己开了方子之后,见便宜弟子玉真公主带着徒孙玉奴一本正经要侍疾,他登时哭笑不得。

      “别忙活了,两剂药喝下去发汗便好还好这次没有马失前蹄,否则不但辜负杜十九郎的信任,还要连累你们”

      “师尊哪里话,若不是师尊道法通天,阿兄也不会允我拜入门下。”战云驱散,云州大捷,阴差阳错赶上这一场大变的玉真公主自然高兴得无以复加。养尊处优的她破天荒露出了小儿女的娇态,竟是微嗔道,“不过,师尊这观云之术不许藏私,需得全数教授给我才行到时候我传了玉奴,玉奴再传了弟子,如此一代一代,师尊绝学也就不至于失传了”

      扑哧——

      这次连金仙公主都不禁笑开了。就在这时候,外间先是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却是固安公主和王容联袂而来。两人均是几乎一夜未眠,这会儿眼睛固然熬红了,但都是精神奕奕,王容更是疾步来到金仙公主面前盈盈下拜道:“师尊受惊了”

      “受什么惊,虏寇须又不曾攻入城中来”金仙公主摇了摇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心爱的弟子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奔忙,须知你如今嫁了人,当好贤内助固然要紧,可也要着紧子嗣才行。他杜十九郎若是要把你当成下属使唤,我可不乐意”

      “师尊”王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却见司马承祯向自己招手,她见其卧床,连忙快步上前。可正要关切地问病情是否要紧时,她却不防司马承祯突然出手扣住了自己的右手腕,顿时错愕难当。

      司马承祯一手捋着胡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无上道说的很是,且让我先给你看看脉,瞧瞧是否需要好好调理,尽快给杜十九郎添个子嗣”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表情便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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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二章 庆功之喜


      昨日鏖战半日,今天一鼓作气斩将夺旗,尽管还想打起精神扫荡战场,可敌军主将授首,其余部属大多数四散奔逃的时候,南霁云却已经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了,甚至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好在虎牙等人发现了他的虚弱,虎牙笑着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借口要派人去向杜士仪禀报军情,吩咐他们先把南霁云护送回都督府去。

      尽管这次云州守城一战的首功,毫无疑问是给南霁云得去了,可虎牙这等出身寒微奴隶的人并没有多少芥蒂,反而暗自佩服这少年的坚韧。目送着这一行人离开,他便咧了咧嘴笑道:“刚刚那一字凿穿还真是凶悍绝伦,好厉害的枪法”

      然而,回去的路上,面对护送他的狼卫口口声声称赞的好枪法,南霁云却有些迷迷糊糊的。之前他从枪法到马术几乎全都是超水平发挥,可如今回想那会儿都是怎么突击的,他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尤其一枪挑起人砸翻了敌军帅旗,一枪扎死敌军主将,他完全都回忆不起任何细节。而且,从腰背臀腿到手腕肩膀的一阵阵酸痛,更是让这个之前负伤时都连哼都没哼一声的少年轻轻呻吟了起来。

      等到虚弱的他终于捱到了都督府门前,却和正出门的陈宝儿撞了个正着。一别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可陈宝儿瞧见满身血污被人搀扶下来的南霁云,一时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帮手,听明白众人七嘴八舌解说了南霁云斩将夺旗的大功时,他登时喜形于色,直接架着南霁云的胳膊道:“杜师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南哥,快跟我进去报捷”

      陈宝儿是杜士仪的首徒,南霁云是杜士仪最赏识的近卫,两人自然是长驱直入无人阻拦。等到了议事厅,陈宝儿让人通报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却只见门帘一动,竟是杜士仪打头第一个迎了出来。他这位素来持重的恩师三两步下了台阶,竟是笑着按住了南霁云的臂膀。

      “果然魏州好男儿,独当一面,斩将夺旗,少年出英豪有道是,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杜士仪这一高兴,竟是直接搬出了当年那句刻骨铭心的评价。此话一出,他身后众人登时齐齐大讶。

      以杜士仪如今的地位名声,又挟云州大捷之威,此言必然会立时三刻传扬开去尽管荆轲不过一草莽刺客,但既然暴秦之名早已为史书给敲定了,荆轲这义士好汉之名至少是谁也不能不承认的,而如今南霁云不到弱冠便以斩将夺旗得了如此评价,必然会很快名扬天下

      南霁云本已是疲惫无力,面对杜士仪的激赏,他只觉得浑身滚烫,却只是张开嘴勉强说了一句万不敢当之后,紧跟着便瘫软了下来。

      而王忠嗣见陈宝儿手忙脚乱,杜士仪亲自诊脉之后,道是疲惫脱力,让人将其抬下去好生诊治调养,他听得王翰和崔颢二人如同文人写传奇似的一搭一档,将南霁云昨日在城头大发神威斩杀十余人,一夜休养却又锐意加入出城突击的伏兵之后,他不禁对这年纪轻轻却悍勇绝伦的少年刮目相看。

      可他一动招揽之心,见杜士仪满面欣慰,想起正是杜士仪将其简拔为近卫,对其既有知遇之恩,更有托以腹心之德,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主意。

      杜士仪对他亦是推心置腹,大见诚意,他能够从连一丁点根基都没有,到权掌云州军,这次又得了一场大胜,还惦记着挖人墙角就很不厚道了。

      就在众人心情轻松谈天说地之际,眼尖的王翰突然瞥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顿时打趣道:“莫非是咱们的杜长史一心顾着外头忘了夫人,于是夫人派人来请了?”

      杜士仪听得此言,发现匆匆而来的是白姜,他知道王容绝非不顾轻重的人,一愣之下也顾不得王翰调侃,不等人到近前就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郎主”白姜很想把话说清楚,但这一路一溜小跑太仓促,她不得不按着胸口喘了一口气,这才喜气洋洋地说,“司马宗主给娘子切脉,说是娘子有喜了”

      有喜了?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自负敏锐的杜士仪竟是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这几个字代表什么,竟是呆若木鸡。他周遭这些既是朋友又是部属的家伙,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就立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有的道喜,有的讨喜钱,有的嚷嚷着洗三满月该如何大操大办,有的大呼双喜临门……而丧妻的王翰和王泠然这两个称得上单身汉的,则是对视一眼,前者笑着耸了耸肩,后者则是有些神伤。妻子留在长安的王忠嗣见杜士仪匆匆转身拱拱手,告罪离去,禁不住也生出了一丝思乡之情。

      云州虽好,可这样一场胜仗过后,他大概不会再留多久了……而归去长安之后,他真的立时就会有再掌军权的机会?男子汉大丈夫,一旦经历了金戈铁马,品尝了令行禁止的滋味,那便如同毒药一般让人无法自拔。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知道,其他人因为他家宅中的这一喜讯,竟是引申出了无穷遐思。他几乎是一路疾步来到了寝堂前,冲进去之后便发现满屋子都是人。除却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以及玉奴,就连固安公主和张耀也已经到了,此外,崔颢那位美艳的妻子也在场,此刻看着王容的眼神中满是艳羡。

      可是,杜士仪几乎毫不迟疑地冲到王容面前,一贯稳定的声线竟是不知不觉有些颤抖:“幼娘,是真的?”

      “怎么,信不过我的脉息不成”司马承祯故作恼火地挑了挑眉,傲然说道,“虽说我比不过孙太冲那般医国圣手,可好歹也是修习医术多年”

      “司马宗主见谅,我是……我是一时欢喜得狠了,生怕白高兴一场”杜士仪赶紧转身对司马承祯一揖,一回头见王容仍是呆呆没做声,他不禁有些担心,伸出手在其眼前晃了又晃,这才紧张地问道,“幼娘,是有哪儿不舒服?

      “你是欢喜得狠了,她是欢喜得傻了”

      玉真公主代替王容说了一句,随即便哑然失笑道:“刚刚她后怕得不成样子云州复置没多久,你忙她也忙,这次又是战事来得突然,她根本没顾得上自己。要不是司马宗主因为阿姊戏言替她把脉,恐怕一时半会还不会发觉,有什么万一她就该后悔死了阿姊那话真是一点没错,你可不能把你这娘子当下属使唤”

      “杜郎没有过错,是我一时失察”

      王容终于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开口为杜士仪说了一句话。可见人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就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是真正嗔着杜士仪,立时低下了头去。月事不准她是知道的,可从长安出发一路男装骑马到云州,随即又几乎马不停蹄和固安公主前去魏州见宇文融,安排了粮食的事,除此之外,市集也好,互市也好,再加上江南木棉的调拨,棉衣的裁制,如此等等她都耗费了巨大精力,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期待已久的小生命已经不知不觉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了起来。

      她和杜士仪订下鸳盟之后,曾经生怕会不小心种花结果,所以一直不敢过分亲近,在江南偷尝禁果之后,也一直小心翼翼提防。可等到真正成婚,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来,即便盼望孩子,却反而顾不上了,幸好到了云州后便少有骑马,否则……不过,这莫非便是老天爷对他们漫长情路的补偿?

      “好了好了,你们夫妻好好团聚说话,咱们就不碍事了”

      一把年纪的司马承祯带头提倡回避,其他人自然不会煞风景,即便金仙公主这半个岳母亦然。即便玉奴很有心留下问问师娘会生儿子还是女儿,最终还是被玉真公主给拖走了。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夫妻两个,杜士仪方才在妻子的贵妃榻旁边跪坐了下来。

      “真的如同做梦一般……大胜之后又迎来了这样的喜讯,咱们的这个孩子注定生来便是福星”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些天操劳如此,竟然这孩子还安安稳稳……”王容的心里满是后怕,一时握紧了杜士仪的手道,“倘若他有什么闪失,我真不知道有何面目见你”

      “小傻瓜,都已经说孩子安然无恙了,还想这么多于什么”杜士仪笑眯眯地把脑袋贴在王容的小腹,转瞬间想起胎动还早,他便懊恼地复又抬起了头,但眼睛却闪闪发亮,“不过得及早开始想想孩子的名字了,至少得男女各想上十七八个备用才行”

      十七八个

      王容一时愕然,想起杜士仪当初在崔俭玄杜十三娘得子女时,起名都是一蹴而就,她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为人父亲的人,是不是都会这般欣喜若狂,但又同时患得患失?

      她一面想,一面满心柔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小腹。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正如杜士仪所说,都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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