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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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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章插曲

  一提明教,王贤就想起那位面瓜张教主,还有那‘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口号,但旋即他便会提醒自己,打住打住,那是金大师的世界。

  但来到大明朝他才知道,原来历史上真有明教,这一极具反抗精神的教派,来到华夏后就露出其不安分的面目,从宋朝起一次次造反,自然遭到了历代朝廷的禁止,从公开转为地下活动。在元朝末年,明教与其前辈地下党白莲教合流为一伙。

  当年抗元义军大都打着两教的旗号,奉教主韩林儿为共主,本朝太祖朱元璋,也是其麾下一支武装力量。不过后来各自造化不同,成了主弱臣强的局面。但朱元璋建都南京,准备开国时,还是派人去请小明王来登极,而不是自己直接称孤道寡。

  当然,被接到南京的路上,小明王很凑巧的被淹死了……朱元璋这才当上了皇帝。身为明教中人,老朱很清楚秘密教派的厉害,登极后逐渐与两教不大和睦,后来待他皇位稳固后,便采纳了李善长的建议,下诏严禁白莲社、明教,并把取缔‘左道邪术’,写进《大明律》,自此明教被打入邪教,成为朝廷严防死守的对象。

  在富阳县发现明教传教的报告,得到了臬司衙门的高度重视。事实上,最近这段时间,各州县陆续都有上报,有充分证据表明,明教在借大灾大肆传活动,若不加以扑灭,必会酿成大患。是以周新一面上报朝廷,一面积极展开缉捕。

  对于富阳县上报的计划,周臬台给予肯定,并派一名千户领兵前来缉捕。为了不打草惊蛇,官兵扮成运送救灾粮草的民夫,于深夜抵达了富阳县……

  之前三日,县衙门前的八字墙上,已经张贴出问斩邪教妖人的告示。这天大早晨,县里差役到江堤下打扫法场,搭起了台子。辰时一过,民壮、弓手、军巡、还有臬司衙门的兵丁百余人,便出城来到法场四周警戒。

  这法场处在江堤的几字弯上,前阵子修筑江堤,这里是重中之重,高达两丈的厚实江堤,像巨人的臂弯一样,正好把刑场拥在怀里。

  老百姓最爱看热闹,太平年月,杀人的戏码不多见,也成群结队来看热闹,不到午时,行刑台前已是乌压压摩肩叠背,何止一两千人?要不是官差不许上江堤,堤上面肯定也满满全是人。

  此时人犯尚未押到,不过光看着空空如也的行刑台,已经足够人们指指点点,热议纷纷了。

  “听说明教妖人都会妖术。”卖鱼的七哥好奇道:“脑袋掉了能再长出来。”

  “胡说八道。”朱大昌却不屑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是一个死!”他整天杀猪无数,断断不敢信邪,不然压力太大了。

  “你才瞎说呢,我亲眼见过他们表演刀枪不入。”买橘子的六叔却深信不疑道:“那都是些活神仙啊!”

  “他要是死了怎么办?”朱大昌瞪眼道。

  “不死怎么办?”六叔也瞪眼道。

  “不如这样,赌一把。”七哥提议道,。

  听着他们的议论,一个书生打扮的长须男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边上书童样的青年更是郁闷的小声嘟囔道:“一群白痴,真替李香主不值……”

  书生狠狠瞪书童一眼,那书童缩缩脖子闭上嘴,显然很是怕他……

  书生的目光扫过人群,在一伙使棒卖药的江湖人身上稍稍停留,又看向一帮挑担的脚夫,再瞧向一帮拿着打狗棒的乞丐,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只是都不认识他罢了。

  见各路人马都到齐了,他心下稍定……不错,他就是来劫法场的,虽然知道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买卖,但他不得不来这一遭……

  午时一到,五辆囚车在二百余官兵的押送下,缓缓驶达刑场。同时到达的还有监斩官,富阳知县魏源。

  在监斩台上坐定,魏源有些紧张道:“他们真会来么?”

  “不来他们就完了。”王贤没穿青衫,而是一身长随打扮,立在魏知县身后,小声道:“连同伴都救不了,还好意思拯救世人?”

  “会不会伤到无辜百姓?”魏知县又有些担心道。

  “应该不会,他们可是‘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怎么能伤害百姓呢?”王贤摇头道。

  “唉,这些邪教,为何老是阴魂不散。”魏知县叹气道:“就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总有不安分的人,”王贤轻声道:“再说,都是臬司衙门的兵来负责抓捕,老师只管看戏就是了。”

  “嗯。”魏知县点点头,不再说话。他现在只盼着一切顺利,不要出什么意外。

  没多时,刑房臧典吏来报:“午时三刻已到!”

  魏知县点点头,却没说‘斩讫报来!’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江堤。

  便见阳光照耀在江堤之上,反射出粼粼寒光。不知何时,竟有数百名弓箭手,全都张弓搭箭,半跪在堤上。那寒芒,是他们身上的护心镜反射出来的。

  有眼尖的百姓低呼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登时一阵惶恐。

  “诸位少安毋躁!”魏知县站了起来,高声道:“本官得到线报,说有明教妖人混入你们当中,意图劫法场、救死囚!”

  刚刚因为县太爷的安抚,而稍稍平静的百姓,这下子更加惶恐。

  “现在听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许乱动,全都蹲在地上!”魏知县扯破喉咙大喊道:“谁若乱动,便以妖人论处,格杀勿论!”

  有人想偷偷离开,却见官兵源源不断从堤上下来,要形成合围之势。

  “公子,咱们该怎么办?!”那书童急坏了,“要被瓮中捉鳖了……”

  “别慌!”书生低喝一声,目光却晦明晦暗,显然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但有些教徒却沉不住气了,那帮挑担的脚夫,已经挤到人群外围,然后撒丫子就跑。

  官兵们尚未合围,却也不追,眼看着他们跑出了缺口。

  “公子,咱们也赶紧吧,不然可来不及了。”书童又催促起来。

  书生眉头紧皱,依然不吭声。那书童正急得直跺脚,却眼见那群脚夫跑着跑着站住了脚。

  原来几十名骑在马上的臬司衙门捕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天罗地网……”书生轻叹一声,低声吩咐书童道:“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只是来游览富春江,顺道看热闹的……”

  “那他们怎么办?”书童震惊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书生叹息道:“若只是县里的民壮弓手,我等大可来去自如,但这分明是惯常捕盗的精锐军队,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

  说话间,那群明教教徒已经从担子里抽出兵刃,高叫着朝官府的马快冲去。马快并不与他们缠斗,只是将他们拖住,待援兵上来才以众凌寡,拿下这几名教徒。

  这厢间,见合围完成,魏知县又下令道:“点到谁谁出来,没点到的不许起身,不从者刀剑无情!”

  便有胡捕头和张麻子几个本县的捕快,隔着老远开始一一辨认:“朱大昌!”“何老七!”“刘六子!”“陈三五!”“周十一!”

  十几几十年的老捕快,还真能把这些人认得七七八八。

  一次只叫五六个,被叫到名字的起身出来,走出十几丈,便到了官差面前。不容分说,先用麻绳绑了,再叫下一组。

  一个时辰后,捕快们口干舌燥,场中也只剩下两成人,这都是叫不上名字的。胡捕头便指着其中几个道:“你、你、你、你、你,过来!”

  那五个走过来,捕快们绑了,胡捕头再指另外五个。就这样周而复始,场中人数越来越少。

  胡捕头的招子十分毒辣,他专挑那种一看就不是练家子的点,而把一些面相凶横、身材健硕、或看上去是练家子的留在最后。

  眼看着要失去掩护,一干明教教徒心中大惧,但官军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厚,让他们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最终,在场的两千余人,悉数被官军拿下。

  但还没完,还得将混在百姓中的明教徒挑出来……存在没被捕的教徒是一定的,因为捕快们在场中,找到了被人丢弃的各色兵刃几十把……

  于是连夜审讯那些已经被捕的教徒,令他们指认同伙,但明教徒都是被洗过脑的,等闲的刑具加身,竟然撬不开他们的嘴。

  正一筹莫展之际,还是王贤出了个主意,命皂隶们拿个大箱子来,把绑成粽子的明教徒丢进去。再让皂隶们用棉花塞上耳朵,然后一人拿一把铜勺,一个白瓷碗,两手伸进箱子里,用勺子不断的使劲刮碗。

  那声音让人万分难受、毛骨悚然、灵魂出窍,以至于在屋外的人们都忍不住掩上耳朵,躲得远远的。

  这法子如此神奇,不到盏茶功夫,噪声停了,皂隶出来禀报说,已经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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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明教

  在心防崩溃的教徒指认下,二十四名明教教徒被揪了出来。没二话,继续刮碗,但他们实在不知道更多人了……

  虽然知道肯定还有漏网之鱼,而且说不定是大鱼,但扣着两千多百姓算怎么回事儿?这不制造恐慌气氛么?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天亮放人……

  当然要先在户房书吏那里,将自己的姓名、住址、里甲登记下来,才能离开衙门。

  轮到朱大昌几个时,王贤叹气道:“看热闹看出的麻烦。”

  “是啊,以后保准不凑热闹了。”三人苦着脸道。

  “回去吧。”王贤摆摆手,让人放行道:“我替你们登记。”

  三人道声谢,便赶紧离开了。

  又放出去十来个人,便见个书生带着书童来到登记桌前。书童抢先一步,摸出两张路引。

  “你俩不是本县的?”书办接过来,扫一眼道:“宁波人氏,跑我们富阳来作甚?”

  “这位押司请了,”那书生生得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端的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便听他彬彬有礼道:“在下在家乡时,听闻贵县出了位‘咬定青山不放松’、‘春到人间人似玉’的大诗人,心中仰慕不已,这次是特来拜访。”说着苦笑道:“因贪看富春江的美景,在下在江畔漫步,稀里糊涂就被抓来了……”

  “那你可够倒霉的。”书办的态度登时好了许多:“还打算见那位大诗人么?”

  “当然要的。”书生毫不犹豫道:“岂能因噎废食!”

  “呵呵……”书办无比自豪道:“那便是我家司户!”向来被读书人瞧不起的胥吏中,出了王贤这么个大诗人,他们所有人都与有荣焉。

  “在下韦无缺,字云卿!”一看见王贤,那书生便忙不迭抱拳道:“冒昧前来,请王兄莫怪。”举手投足行云流水,端的是意态风流。

  “呃……”王贤心中无奈,自己勉强也算帅哥一枚,可在这韦无缺面前一站,那简直是对不起观众了。“韦兄何出此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可惜在下来的不是时候。”那韦无缺挂起一丝苦笑,让男人们都看呆了了,心中狂骂道,你丫长这么帅干啥!

  “呵呵。”王贤笑笑道:“韦兄不妨先到值房稍坐,待晚上散衙,在下请你吃酒。”

  “能见王兄一面,在下便满足了。”韦无缺笑道:“待过去这阵子,在下再来拜访吧,就不给王兄添乱了。”

  “多谢韦兄体谅。”王贤抱拳道:“后会有期。”人怕出名猪怕壮,自从杭州西湖元宵诗会后,慕名而来的书生便络绎不绝,让他不胜其扰,能客气送客已经很有修养了。

  “后会有期!”韦无缺抱拳回礼,便领着书童往外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王贤若有所思,突然开口道:“对了韦兄,宁波的天一阁,还是外姓人不得入阁么?”

  “呃……”韦无缺一愣,道:“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这家阁。是干什么的?”

  “藏书的……”王贤意兴阑珊道。天一阁其实是一百多年后才建起来的,王贤故意这么说,是想诈一下那韦无缺。无奈对方并没有露马脚……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衙门口,吴为小声问道:“怎么,这人有问题?”

  “不晓得。”王贤摇摇头道:“只是有些奇怪,大老远老见我,却只说了句话就走,这不合常理啊。”按照他的了解,不是应该坐下来谈诗论道一番,然后佐以美酒美女,才能成兴而归么?

  “莫名其妙被关了一夜,换了谁都会没兴致的。”吴为撇撇嘴道。

  “也许吧……”王贤点点头,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心说也许人家看到偶像竟个胥吏,一下感觉不会再爱了也说不定呢……

  书生和书童离开县衙,便直奔码头而去。码头上,有他们的乌篷船在等着。

  四十多岁,一身精赤肌肉的船夫,一看到两人便惊喜道:“公子,这边!”

  书生快步走过去,到了岸边脚尖一点,便纹丝不晃的立在甲板上。

  “公子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了。”那船夫一脸后怕道:“要不是公子事先有令,小得早就回去求援了。”

  “少废话,快开船。”书童却冷声道,眉目中竟也带着上位者的味道。

  船夫赶紧将乌篷船驶离了码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富阳县城,那书生韦无缺的一张玉面,阴沉的能滴下水来……这是他头一次独自行事,本想一炮打响,谁知预备劫法场的三十名手下,悉数赔了进去不说,在富阳县的教徒也被连根拔起!

  自己宝贵的第一次,就这样栽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这让长辈们如何看待?韦无缺的心情恶劣极了。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无限愤懑化为迅猛绝伦的一拳,重重击在舱壁上,竟将那一寸厚的木头舱壁,打出一个洞来!

  “恭喜公子,内劲又进一层!”书童大赞道。

  “哼……”韦无缺将右手缓缓收入袖中,暗暗叫道:‘好痛好痛……’

  待手不那么痛了,他才开口道:“之前我就反对,把宝贵的力量用在愚夫愚妇上,这些人太好煽动,根本不用急着到处开香堂。”

  “本来就不是为了我明教的发展壮大,是他们急着抢地盘罢了,”书童讥笑道:“别看他们信誓旦旦要反明复宋,可谁都不是真心的,都为自己打算!”说到后来,书童已经出离愤怒了。

  “唉,也不怨他们没信心,”那船夫小声道:“四十多年来,咱们发动了多少次起义,可声势一次比一次小……”

  “咳咳……”书童忙咳嗽两声,狠狠瞪那船夫一眼,你当着公子的面这么说,不是自找麻烦么?

  没想到的是,韦无缺竟然没生气,而是很冷静道:“朱重八窃国者王,但三十多年来把老百姓哄得都拥护他,是以咱们才会处处被动。”说着冷笑一声道:“但如今这个朱棣,乃弑君篡位的乱成贼子,却仍不思收敛,反而大兴土木,营建陪都,穷兵黩武,南征北战,还不惜耗资亿万,派太监下西洋。现在大江南北,无不怨声载道,恨不得灭此朝食,他就是第二个隋炀帝!要推翻他并不是难事,只要我们是道义一方……”

  “他是皇上我们是反贼,道义永远站在他那边。”书童叹气道。

  “恰恰相反,得国不正,是他最大的隐患,”韦无缺神秘的一笑道:“只要我们找到那个人,一切都会逆转过来……”感觉自己有些说多了,哪怕是对着最心腹的属下,便话锋一转道:“查一查,这次谁是主谋,我要他的命!”

  “是。”书童毫不犹豫的应下,比起劫法场,他还是搞暗杀更在行。

  当天中午,臬司衙门的官军,带着一干抓获的明教教徒返回杭州,周臬台要亲自审讯他们。

  马典史也应邀前往杭州参与审讯,同僚们都说,他这是要高升的前奏,马典史虽然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却早乐开了花。不过他显然没有魏知县那样的节操,竟绝口不提王贤的贡献,就像怕被他抢了功似的。

  对此王贤倒是无所谓,这次他乐得当幕后英雄。因为一旦让明教这样可怕的秘密社团盯上,怕是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马典史和臬司衙门的人一走,富阳县又恢复了正常。魏知县带着民夫们继续在山上开梯田,知县夫人则领着妇孺继续到处挖野菜。在江南这样富饶的地方,能吃得东西实在太多,只要足够勤快,就算没有粮食也饿不死。

  当然粮食才是重中之重,今年的春耕更是要紧。蒋县丞和王贤亲自下乡,一村村的劝农种粮。种粮之外,王贤还要求乡下家家都种菜园子,要保证瓜菜自给自足,

  瓜菜能顶半年粮,再尽量多种点粮食少种点桑,这样等到夏收,乡下人就不用再买粮食吃了,对减轻县里的负担大有好处,当然是从长期看。

  王贤尽心尽力的劝农劝耕,半个月不曾歇脚,腿肚子都跑细了,人也晒得黝黑黝黑。

  但他最关心的还是司马求和周洋那边,从长沙买的粮食,按说昨天该到了!

  “前天接到司马先生来信说,第一批三千石粮食已经发运,看日期已经是半个月前了。”吴为忧心忡忡道:“按说应该已经到了,怎么连个船影都没有?”

  “再耐心等两天吧。”王贤虽然也有些着急,但不愿让属下看出来,徒乱人意。

  “属下能等,但只怕永丰仓等不得。”吴为低声道:“永丰仓最多还能供粮十天,十天一过,要是还没补充,大伙就要开始饿肚子了!”

  “是十二天,”王贤纠正道:“每人领的是两天的口粮。”

  “区别不大吧……”吴为苦笑道:“不能光指望粮船及时抵达了,大人,咱们也要想办法筹集粮食,多撑一天是一天了!”

  “你说的有道理。”王贤望着他道:“但是怎么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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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粮荒

  “还能怎么筹,借粮呗。”吴为叹息一声道。

  “问谁借?”王贤沉声问。

  “大户呗。”吴为道。

  “大户有粮么?”王贤瞥他一眼。

  “当然有。”吴为点头。

  “杯水车薪吧。”王贤淡淡道。

  “不是。”吴为摇头道:“大户们有的是粮食,越是灾年,大户家里的粮食就越多。”

  “他们哪来那么多粮食?”王贤道:“又没有多少粮田。”

  “从上月开始,每天都有粮船抵达本县,多的时候一天十几条。”吴为道:“虽然各县现在都不许粮食外流,但他们官宦人家,有在外头做官的,总能想办法弄到粮食。这些粮食都运进深宅大院里,十年也吃不完。”顿一下,难掩鄙夷道:“就这样,他们的家人还每日到粮店排队买粮……”

  “一点便宜都不放过啊。”王贤冷笑道:“果然是为富不仁。”

  “为富不仁是对的,但说一点便宜都要占是不对的。”吴为恨声道:“他们不在乎自己多得那点粮食,他们在乎的是,让老百姓少得一些粮食!”

  “为什么?”王贤的脸阴沉下来。

  “不闹饥荒,他们怎么从百姓手里低价买地?”吴为切齿道:“他们就等着老百姓断了炊,向他们借贷了。到时候,平时二十两银子一亩的茶园,他们能用一石粮食换回来!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却还顶着善人的名头!”

  “无耻,无耻之尤!”王贤其实早已知情,他本是要试探一下吴为,看看他屁股到底坐在哪边。但听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大明朝的士大夫实在是太无耻了!不禁怒声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整天挂在嘴上‘仁者爱人’,就是这么爱的么!”

  “大人消消气。”吴为给王贤端杯茶道:“这关口,再恨也不能露出来,咱们还得求着向他们借粮呢……”

  “不能借,一借百姓就知道仓里没粮了。”王贤却断然道:“到时候恐慌一起,反而害了百姓。”

  “不用借的怎么办,硬抢?”吴为苦着脸道。

  “硬抢也比用借的强。”王贤冷声道,“实在不行,让那些个明教徒攀咬一通,给他们安个通匪的帽子,看他们不乖乖纳粮消灾!”

  “够狠……”吴为擦擦额头的汗道:“那样一来咱也不用在富阳混了。”

  “你不用管了,让杜子腾照常放粮,不要减量,”王贤说着起身。

  “大人要去哪?”

  “去梯田看看……”王贤丢下一句,便出门去了。

  。

  号子声中,十六根儿臂粗的麻绳,像一把张开的大伞,将沉重的石墩子高高拽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将地面夯实夯平。

  在富阳城外的龙门山上,到处是垒石筑坝、打夯压台的民夫,热火朝天的场面,令观者热血贲张,恨不得也卷起袖子参与进去。

  开垦梯田是件耗时耗力的大工程,需要数代人合举族之力才能完成,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是以富阳县虽然有修造梯田的悠久历史,却仍有数不清的丘陵未曾开垦。在惯修梯田的老农指导下,官府选定了合适的丘陵,然后令民夫们从下而上,根据山势走向先开出沟来,再用石块、粘土填垫、夯打拍捶,使田埂平整牢固,不漏水,不溃决,保水又保土。田埂建成后,再平整土壤,使其成为水平梯田。一块梯田建成了,再向上开垦第二块梯田……

  若非靠着灾民无所事事,又别无所依,富阳县根本无法开展这样的大工程。

  王贤到龙门山上,直奔立在山顶的一面大旗而去,只见那旗杆是一根粗大的毛竹,高达数丈,旗面上滚着红穗子,上头绣着四个斗大的大字——替天行道!哦不,是‘以工代赈’……

  来到旗下的凉亭里,便见几名工房书吏在那里写写算算,看到王贤进来,都起身相迎:“大人可是找大老爷?”

  “是啊。”王贤在杌扎上坐下,接过书办奉上的大碗茶,吹掉茶叶末,喝一口道:“大老爷巡视去了?”

  “这就去请他回来歇歇脚,”户房典吏笑道:“咱们这位大老爷,可真是辛苦命,等闲不在亭子里坐。”

  “你懂啥,这叫垂范。”王贤笑骂道:“怎么样,这些天又开出多少?”

  “如今愈发快了,七个山头同时干,”那典吏答道:“统共一千五百多亩了。”

  “比想象的要快啊。”王贤吃惊道。

  “也不看看多少人在干活,七个山头上满满的都是人。”典吏道:“现在越来越熟练,有大老爷盯着,他们也不敢偷懒。”

  “开出来的地,现在抢种水稻还来得及么?”王贤问道。

  “你这就外行了。新开的梯田,得先种几年旱地,一来是为了养熟,二来让人踩畜踏稳固垒实了,才能引水种稻。”典吏笑道。对于火星般窜起的王司户,书吏们自然五味杂陈,心胸开阔的,觉着他真厉害。心胸稍微狭窄点的,则百般不爽,却又不敢得罪他,只能寻这样的机会过过嘴瘾。

  “那就种点麦子呗,这世上不光有米饭。”王贤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话说和一帮子胥吏混久了,他也近墨者黑,得亏有林清儿中和一下,才没便得俗不可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干差役长随,簇拥着魏知县回来了。

  魏知县已经晒得黝黑,面上也现出棱角,不复当初白面书生的样子。但他虽然布袍芒鞋,却很讲究夏不露臂,冬不重衣,二十多天来,一直在山上指挥民夫开田,可衣帽依旧洁净无泥,还是清晰的与百姓区别开来。

  进了亭子,一众书吏行礼,魏知县点点头。长随赶紧奉上山泉水浸湿了的毛巾,魏知县接过来擦净脸和脖子,又擦了手,才对王贤道:“仲德,你怎么来了?”如今他已经不避讳两人的师徒关系,反而巴不得尽人皆知。

  “有些事要向大老爷汇报。”魏知县可以礼贤下士,王贤却不敢妄自托大。

  魏知县知道,肯定有大事,不然王贤不必亲至。摆摆手,众书吏长随便退下去,将凉亭空出来给两人说话。

  魏知县站在亭中,俯看着漫山遍野劳作的民夫,还有那已经成型的道道梯田,悠悠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我当初陛见时,对皇上说的话。但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这话的意思。仲德,为师已经不羡慕那些翰林了……”

  “老师……”王贤心说你老人家也太不定性了,遇到黑暗面就恨不得早死早超生,现在有了正能量,又俯首甘为孺子牛……

  “找我什么事?”感慨完了,魏知县问道。

  “官仓的米还能用十天,”王贤禀报道:“司马先生他们却还没回来……”

  “他们该何时回来?”魏知县对这些事儿不闻不问,他信任王贤甚至超过自己。

  “昨天。”

  “哦……”魏知县想一想道:“可能遇上风浪了吧。”

  王贤这个汗啊,这个季节江上行船会有风浪?那真见鬼了。

  “怎么?”魏知县也觉着自己的猜测有些白痴。

  “无论如何,都要做两手准备了。”王贤轻声道。“必须给永丰仓补充粮食了。”

  “省里的赈灾粮?”

  “杯水车薪。”

  “向外县买粮呢?”

  “现在各县都拿着钱买不到米。都是一粒米都不许外流。”

  “那该怎么办?”魏知县问道,心说有困难找王二,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其实本县有的是粮食,只有都在大户手里。”王贤缓缓道。“够十五万人吃一个月没问题。”

  “他们有那么多粮食?”魏知县吃惊道。

  王贤便将吴为的话复述一遍,魏知县果然暴怒道:“太无耻了,这是发国难财这是!”说着激动的攥拳道:“我这就发票,抄了他们的家!”

  “老师息怒。”王贤赶紧拉住他,苦劝道:“人家无耻归无耻可没犯法,咱们有什么理由抄他们家!”

  “百姓和官府都缺粮,他们却屯着一百年吃不完的粮食,这就是理由!”魏知县怒吼道:“本官就是拼着乌纱不要,也要把他们干掉!”

  “冷静冷静,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对,慢慢吐……”王贤好容易安抚住暴怒的魏知县,叹口气道:“老师虽然是县太爷,却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不说别的,要是得罪了他们,这富阳县立时就会乱起来……”

  “……”魏知县这才闷声道:“那你说怎么办?以官府的名义,向他们借粮?”

  “那样会引起恐慌的。”王贤道。

  “别卖关子了。”魏知县黑着脸道:“为师现在火大着呢!”

  “让他们争着抢着把粮食卖给咱们。”王贤轻声道。

  “怎么可能?”魏知县道。

  “可能……他们囤积居奇,无非就是想在饥荒时买老百姓的田,”王贤指着漫山遍野的一道道梯田道:“这同样也是田啊……”

  “休想!”魏知县像被猫咬到屁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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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危机

  “休想!”听出王贤的意思,魏知县暴跳如雷道:“老百姓的地不能贱卖,这些地也不行!”他激动的拉着王贤的胳膊,指着那些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的民夫道:“知道平这么一块田,要费多大力气么?每一寸梯田上,都浸透着他们的血和汗,你却要贱卖了!你收了那些大户多少好处?!”

  “不卖这些田,就没有粮食进库。”王贤却不为所动道:“万一十天过后,赈灾粮断了,百姓没了饭吃,大户们压低田价,到时候官府阻不阻止?”

  “当然要阻止!”魏知县沉声道,“不然天理国法何存!”

  “老师,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王贤叹气道:“我们没有粮食,拿什么阻止百姓把田贱卖出去?难道让他们饿死不成?”

  “……”魏知县不吭声了,但仍然面若冰霜。

  “况且又不是真给他们。”王贤又小声道:“不过是让他们过过手,等咱们的粮食到了,再把田拿回来就是。”

  “这不是儿戏!”魏知县不悦道:“为师身为一县父母官,岂能用欺诈手段?”

  “不是欺诈。”王贤道:“只是将契约设计的讲究点罢了。”

  “到口的肥肉,岂有吐出来的道理?”魏知县皱眉道。

  “因为他们不退不行,”王贤淡淡道:“两害权衡取其轻,他们只能乖乖退田……”

  。

  回去后,王贤便找来帅辉和二黑,如此这般的嘱咐一番。

  他竟然又让他俩去散播消息……对帅辉和二黑来说,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轻车熟路加上灾荒年景本就是谣言最好的温床。第二天县里便流言四起,说大户们联手垄断富阳县的粮食,想人为制造缺粮的局面,好以极低的价钱收购民田!

  富阳百姓自然气愤不已,对有产的来说,那点田产就是命根子,有人却要用卑劣的手段****。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自然无法接受。没产的更气愤,因为有产的好歹还能崽卖爷田换粮食,让他们这些没得卖的怎么办,活活饿死?

  街头巷尾议论四起,乡绅们气得直跺脚,说这是有人恶意造谣!并要官府追查是谁造的谣。又指天发誓说,绝不会主动买乡亲们一分田!

  富阳百姓刚松了口气,又有人站出来戳穿说,这誓言对大户们一点负担都没有,因为真正闹开饥荒后,都是老百姓拿着地契上门,求告大户买地,老爷们谁也不会干那种逼人卖地的没品事儿。

  老百姓将信将疑,说什么的都有。流言终于传到了魏知县耳中,结果就是衙门外的八字墙上,贴出了因赈灾事务繁忙,户房暂停民间田产过户的布告!

  见官府竟想从手续上卡住田产交易,乡绅们冷笑不已,这依然影响不到他们。其实有大量的民间田产交易,因为嫌官府收费太黑,是不会去户房过户的,只是私下里达成协议了事。这固然会经常引起纠纷,但大户们不会是吃亏的一方。

  不过乡绅们冷眼看戏的心思,转眼便荡然无存,因为县衙八字墙上,很快贴出了另一份告示——富阳官府竟决定将县里开垦出的一万亩梯田出售!

  大户们之所以分外关注,一是他们早就对那些梯田垂涎欲滴,二是梯田的数目不对。据他们所知,目前只开出了不到两千亩,哪来的一万亩?

  于是纷纷向户房典吏吴为求证,得知出售确有其事,要出售一万亩也是真的。只是这一万亩里分两种,一种是已经完工的,另一种是未完工甚至未开工的。

  吴为从工房取来了图纸给他们看,果然有大片规划中的区域,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竣工时间‘三月中’、‘三月下’‘四月上’、‘四月中’、‘四月下’之类……

  “还没开好的梯田就能拿出来卖?”乡绅们还是头次听说。

  “这叫预售。”吴为解释道:“就是官府将正在建设中的梯田,以现在的价钱,预先出售给未来买主。未来买主要支付定金作为代价。”

  “我们为何要买还没完工的田地?”乡绅们问道。

  “因为到时候就不是这个价了。”吴为淡淡道:“诸位应该知道,本县已经到湖广买粮,短则数日,长则半月,就该返回了。”

  “怎么听说,司马先生买粮的粮船,在浒墅关被扣下了呢?”

  “诸位从哪听说的?”吴为心说你们的消息还真灵通。他不禁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是不是富阳大户在暗中捣鬼?

  “传闻而已,没影的事儿。”李老爷子的儿子,李寓李秀才的叔叔李珣道:“难道真有此事?”

  “确实如此,”追问之下,吴为只好说实话道:“我家司吏大人已经赶赴苏州处理此事了。”

  “但愿一切顺利。”众乡绅表面祝愿,心底却暗暗哂笑,那王二真是自不量力,仗着魏知县在富阳县呼风唤雨,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还去苏州处理……真让人笑掉大牙。

  就是魏知县到苏州,也没人会把他当盘菜,何况一个青衫小吏。自取其辱罢了……

  。

  从衙门出来,乡绅们便聚到李珣的别业里,一边吃酒一边商量此事。

  “看来消息千真万确,官府果然缺粮了!”王家的外当家王员外兴奋道:“杜子腾那厮还嘴硬!”

  “是啊,不然怎么会急着卖地!”于秀才他爹于员外笑道:“连没完工的地都要卖,可见缺钱到什么程度了!”

  “行了,咱就别幸灾乐祸了。”李珣李员外抿一口小酒道:“说正事儿吧,咱们该怎么办?”

  “嗯……”众人纷纷点头,于员外道:“得先看他们买的粮食,得多久才能运来。”

  “运不来了。”李员外断然道:“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扣下的,就是浙江藩台臬台求情,都不好使。”

  “为什么?”好些人还不知情哩。

  “盐司扣下的,还能有什么原因,贩私盐呗。”李员外淡淡道。

  “原来如此……”众人相信了李员外的判断,一个小小的王贤,绝对不可能解决问题。

  “周扒皮、陆大眼这帮白痴,信了王二的话,拿出全部家当去湖广买粮,这下要倾家荡产了。”于员外不无幸灾乐祸道。

  “活该。”王员外哼一声道:“一群低贱的商人,妄图搭上官府跟咱们平起平坐,活该这个下场!”

  “又幸灾乐祸……”李员外苦笑道:“虽然我也很快乐,但咱们说正事儿好么。”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哪有人把富阳百姓的救命粮当回事儿的。

  “说说吧,这些官田咱们买不买?”李员外问道。

  到了正事儿上,众人都不笑了,心里飞快的打着小算盘,王员外道:“按说还是买民田更便宜。”

  “但现在大老爷摆明了不让我们买民田。”于秀才他爹胆子比较小,“咱们要是硬买的话,难保他不会发飙。”

  众乡绅闻言深以为然,他们对去年冬天的事儿心有余悸,等闲不愿再惹恼魏知县。

  “怕啥,私下里买卖,不经过官府就是了。”王员外却满不在乎道:“县里总不能一直不给过户吧?过上一年半载的再补上就好了。”

  “只怕到时候有纠纷。”乡绅们很清楚,浙江的饥荒肯定只是一时的,最多半年就过去了。到时候田地涨回原价,那些一两折贱卖了的田主,肯定要悔青了肠子。魏知县又是出了名的‘宁可屈了富人、也要周全百姓’,到时候有刁民闹将起来,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虽然嘴上说不在乎,但一个个都心里打鼓,终于有人小声道:“买点完工的官田也行,算是给大老爷个面子。”

  “你刚才没带耳朵啊?吴小胖子明明说的是,买一亩建好的,必须同时买五亩没建好的。”王员外翻白眼道:“要是光买建好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这么说的。”于员外道:“其实也无不可。八千亩梯田,最多再有三个月就完工了。”

  “嗯。”众员外纷纷点头,那八千亩梯田毕竟不是没影儿的。将近一万民夫在大老爷的带领下,一日不停的开荒造田呢。那些民夫又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他们就要饿肚子,就要出乱子,所以八千亩梯田基本上不会有变数。

  “但这种没完工的田,不能和已经完工的一个价吧。”王员外道。

  “那是当然,起码得便宜一半才行!”众乡绅意见逐渐统一道:“毕竟还是有的没的,咱们担着风险哩。”

  于是乡绅们约定好,派杨员外和王员外为代表,跟官府谈价格,在此之前,不准任何人私自买田。等到谈好了价格,凑钱把田买回来,再内部决定如何分配。

  第二天,两位员外就找到吴为商量买田,吴为说按照市价,二十两银子一亩田,大老爷的意思是,如今银子不能换米吃,所以不收钱,只要粮食。

  “那多少粮食一亩?”

  “如今县里的粮价是二两银子一石,按说得十石粮食,但知道你们肯定不干,因此大老爷说,打个八折,八石粮食一亩田。”吴为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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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苏州

  “八石粮食?”王员外难以置信道:“我没听错吧?”

  吴为摇摇头。

  “不如明抢好了。”杨员外一脸腻味道。

  “到底是哪个明抢!”他这么一说,吴小胖子愤怒的甩开腮帮子,吐沫都溅到两人脸上了,“都是最上等的梯田,一亩二十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大老爷只开八石稻米,放在平时还不到十两银子,足足打了对折,你们还想要多少?!”

  两人挪开身子,倒也有些唾面自干的涵养道:“吴令史不也说了,放到平时,但现在是平时么……”

  “你们乡绅家里受朝廷供养,不交税、不纳粮,大明朝待你们何其厚哉?却非但不念国恩,不思报效,只磨刀霍霍,趁百姓之危,大发国难财!”吴为怒发冲冠:“你们自己说说,自己还算人么!”

  两个员外都愣了,心说这是咋回事儿啊?这孩子吃啥药了?

  要知道,在一个州县的权力上层,可以分为三个集团,官员、胥吏和乡绅。当其中两者联合起来,第三者必然要倒霉。当然要是三者相互勾结,老百姓就要倒血霉了……

  通常来讲,胥吏和乡绅因为都是地头蛇,自然较官员这样的外来户更近一些。所以天下州县,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乡绅和吏员勾结,把知县坑得尿血;另一个是知县也入伙,大家一起发财,一起鱼肉乡里。

  当然有时候,遇到那种强力的州县官,会把胥吏和乡绅都收拾的服服帖帖,只能夹着尾巴配合大老爷,熬过他这一任再说。但是,乡绅和胥吏对立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大家在一个县里世世代代的生活,早已是盘根错节,乡里乡亲的,怎么也得互留几分情面。

  但现在,两位员外见识到了吴小胖子的不留情面……

  “吴令史,我和你爹是多年老交情了。”王员外脸上浮现出不悦道:“你平时也叫我一声叔,你是怎么跟长辈说话?”

  “现在是公事,”吴为却不为所动道:“不谈私谊。”

  王员外还要说话,却被杨员外扯了一下,才勉强闭上嘴。

  “吴令史是跟我们说笑的,他在衙门里干了这些年,岂能不知道,公私两便才是正办。”杨员外堆起笑道:“令史放心,十抽二的规矩不会变……”

  按照陋习,官府帮着乡绅低价买成一万亩,就有二千亩作为好处,由县官和经手书吏分,算是极大的好处了。

  “真是大方啊。”吴为冷笑道:“可是百姓怎么办?”

  “令史宅心仁厚,但我们也不差。”杨员外却振振有词道:“百姓把田亩卖给我们不假,但他们可以优先长期租种,这样百姓能度过春荒,也没有失业,更不会流离失所……”

  “原来这真是件大好事!”吴为嘲讽道:“诸位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为大明着想,却是在下偏激了。”

  “还好还好……”饶是两人脸皮厚似城墙,也有些顶不住,赶紧回到正题道:“已经完工的田,我们给四石一亩。没完工的,三石一亩,这是我们的底线了,高过这个数,就不买了。”

  “知道了。”吴为也不生气了,点点头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会把你们的要求向大老爷汇报。”

  “好。”两人也没指望他能做主,便道:“还有一件事,请你也一并问了吧。”

  “什么事?”

  “就是那些没完工的田,我们只能先付两成的粮食作定金,剩下的要等到完工交付才结清。”杨员外道。

  “这也说得过去。”吴为问道:“要是中途反悔呢?”

  “要是我们反悔,定金自然归官府,要是官府反悔,不仅要退定金,还要赔偿我们同等数额的粮食。”杨员外理所当然道。

  “可以,我会跟大老爷汇报的。”吴为点点头,将两人送出衙门。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吴为狠狠啐了一口,目光才转向北方,低声道:“王贤啊王贤,你若是要不回粮食,我们就成那帮蠹虫的帮凶了!”

  这一刻他的目光坚定锐利,浑身肥肉都正气四射,与平日里浑浑噩噩的小胖子,简直判若两人!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两天后的夜里,王贤和林清儿抵达了苏州城外的枫桥渡。翌日一早,便带着她进城去找自己大舅子林荣兴。

  按照林荣兴信里告诉的地址,王贤一路打听,找到了住在山塘街上的林家。如今的林家家道中衰,住在山塘街上一个两进深的二层小院里,小门小户,看不出半点当年富阳首富的影子了。

  不过忠心耿耿的田七叔还在,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便看到自家小姐,含着泪站在门口。田七登时惊得直揉眼,待看到王贤那臭小子后,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惊喜的大叫起来:“少爷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林荣兴闻声出来一看,见竟是妹妹回来了,登时欢喜的掉下泪来,“清儿,想煞为兄了。”

  林清儿也泪雨连连道:“大哥,我也想你和娘。娘呢?”

  “娘在里屋歪着呢,今天有点不舒服,看到你一定高兴坏了。”林荣兴连忙把妹妹让进去,走了几步才想起王贤,赶紧朝他抱拳道:“二郎也来了,王恩公和王大娘贵体可好?”

  “好得不得了。”王贤笑道:“大哥不用管我,你们团聚就是。”说着一拍田七的胳膊道:“田七叔陪着我就好了。”

  “这是哪里话,先进去给家母行个礼吧。”林荣兴终于把他当妹夫了,带着王贤进了后院正房,便闻道浓浓的草药味。

  正房里,林清儿已经先一步进去,屋里传出娘俩抱头痛哭的声音。

  待到哭声渐止,王贤才进去给林老夫人行礼。林老夫人虽然仍不喜欢王贤,但就是为了闺女,也不会再对他冷眼相向,客气的问了他几句,又问了他爹娘。见王贤对答很是得体,再看他面容清秀,眉目端正,已经渐渐脱了无赖之相,老太太不禁暗暗骄傲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这小子和我闺女在一起,竟也有了人样。

  无论如何,老夫人对王贤的态度渐渐好转,又说了几句,王贤告退出来,让她娘俩说话。

  林荣兴也陪着出来,田七叔给王贤倒上茶,笑道:“听说你小子现在发达了。”帅辉和二黑自然也跟来了,他们和田七叔也算战友,见面自然要通过吹嘘王贤,来达到吹嘘自己的目的。

  “哪里哪里,蝇头小吏而已。”王贤笑道:“不过在你老哥眼里,应该算是了不起了。”

  “哈哈哈……”田七叔放声大笑道:“这么了不起,却空着手来看丈母娘,我看也没啥了不起的。”

  “呃,”王贤不禁羞赧道:“其实这次来苏州是有急事,走得太急无暇备礼。昨晚到了苏州,今早店铺还没开门呢。”

  “咳咳……”林荣兴知道他俩交情匪浅,可自己得撇清道:“二郎能来我和老娘就很高兴了,大老远的带什么东西。”

  “哈哈哈,我说笑的。”田七问道:“衙门有什么急事么?”

  “嗯。”王贤点点头,便将县里粮船被扣在浒墅关,人也被抓了的事儿,讲给两人听。

  “啊……”林荣兴虽然不在富阳住了,但还是富阳的生员,闻言不禁焦急道:“本以为富阳没遭灾,还在为你们庆幸呢,想不到也跟着吃了挂落。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现在对苏州熟么?”王贤问道:“我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

  “还算熟悉吧。”田七道:“我没事儿经常出去转。”

  “大哥,这两天把田七叔借我吧。”王贤便对林荣兴道:“我需要个自己人做向导。”

  “当然没问题。”林荣兴忧心忡忡道:“可我们在苏州也不认识什么人,帮不上多大忙。”

  “这个没事儿。”王贤笑道:“我身上有臬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的亲笔信,盐司衙门应该会卖几分薄面吧。”

  “那就好。”听说有布政使和按察使的帮助,林荣兴心下大定道:“七叔,你这就带二郎去盐司衙门吧。”

  “不去盐司衙门。”王贤却摇头道:“先去苏州府衙,我得先见见司马先生他们。”

  “好。”田七点点头,进去换上件体面点的衣裳,出来道:“咱们走吧。”

  林秀才也要陪王贤一起去,却被他拒绝道:“这又不是去打架,人多了没用,大哥还是在家里和老夫人、林姐姐说话吧。”

  “也是。”林秀才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除了添乱啥也不会……”他虽然身体渐渐康复,但仍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勉强能够自理而已。家里里里外外,全靠田七叔和他老婆操持,林秀才帮不上什么忙,还得靠人照顾,难免意气消沉。

  “大哥哪里话,我们可都指望你金榜题名,全家跟着沾光呢。”王贤笑着安慰道:“那些粗事琐事,还是留给我们这些粗人俗人干吧。”

  “你可不粗俗,”林秀才正色道:“你西湖诗会上元夺魁,已经传到苏州来了,如今谁不知道我杭州有个雅吏叫王仲德。”

  “鸭梨好吃么?”王贤无所谓的笑笑,他对读书人的赞誉,如今愈发反感,朝林秀才笑笑,便和田七等人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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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陷害

  盐司衙门没有自己的监狱,故而将犯人关押在苏州府衙的大牢中。

  王贤是衙门里混的,虽然第一次来苏州府衙,还是轻松拜对了庙门,见到了苏州府的牢头,两人一番亲热的攀谈,加上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礼,牢头很痛快答应,带他去探监。

  来到光线昏暗、臭气熏天的大牢中,牢头打开一扇栅门道:“贩私盐的,有人来看你们了!”

  王贤便和帅辉进去,看里头或坐或歪在草堆上的,正是司马求、周洋,和开生药铺的陆员外,还有他们的几个伙计。

  几人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见是王贤,全都惊喜交加。司马先生更像见到救星一样,扑过去泫然欲泣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来了……”

  让帅辉把带来的食盒打开,王贤道:“这段时间委屈诸位了,先吃点东西祭一下五脏庙吧。”

  不用他说,众人看着食盒中的烧鹅、烤鸡、熏肉,早就口水直流了。便一拥上前,也不管手脏不脏,便你撕我拽,大嚼大咽起来。

  王贤见状心里很不好受,“慢点吃,这阵子我天天来送。”

  本来一句安慰的话,却让众人登时噎住了,司马求嘴里含着鸡屁股,巴巴问道:“我们还得继续坐牢?”

  “不会的。”王贤忙安慰道:“这次我来,带着郑藩台和周臬台的亲笔信,不愁运司衙门不放人。”

  “那还好……”司马求这才把心放下,见众人已经把烧鹅吃光,只剩一个鹅屁股,登时大怒道:“老子又不是兔爷儿,吃那么多屁股干啥!”

  风卷残云,满满一食盒肉食,转眼进了众人肚子,一个个满足的靠在草堆上。这时候陆员外才想起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却也跟饿鬼投胎似的抢食吃,不禁羞赧道:“牢饭实在是太难吃了,我整天梦见大肘子……”

  “员外受苦了。”王贤理解的笑笑,问道:“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们也不知道。”陆员外挠挠头道:“这趟一开始都挺顺利,湖广那边的粮食贱如土,哪怕是春荒季节,一两银子也可以买三石稻米。我们运去的丝绸和茶叶,也是大受欢迎,双方一拍即合,敲定了长期合作。”

  “湖广的粮商很热心,帮我们办好了布政司的批条,因为担心家乡粮荒,我和司马先生押着头批粮船返程。”陆员外接着道:“手里有湖广布政司的条子,在两湖、长江畅通无阻,一直到了这苏州浒墅关,纳了税,刚要过关,盐运司的人又要搜查。我本以为他们是想讹一笔,便使了钱。谁知他们竟说我贿赂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船上一定有私盐。”

  “然后就搜船,结果真如火眼金睛一般,在粮食堆里,发现了好几包粗盐。”司马求一脸见了鬼了的表情道:“然后就凭这几包粗盐,把船扣下,我们也被抓到牢里来。”

  “我押着后一批粮船,比他们晚到三天,”周粮商苦着脸道:“遭遇却跟他们如出一辙,也是被盐运司搜出了私盐,然后扣船抓人……”

  “你们是被冤枉的吧?”王贤轻声道。

  “从湖广贩这些粮食,咱们最少净赚一万两银子。几包私盐才几个钱,谁会为个芝麻丢西瓜?”周洋委屈无限道。

  “是不是下面什么人夹带的?”王贤问道。

  “不可能,浙东产盐,湖广不产盐,就是要贩私盐,也该从浙东贩往湖广,而不是倒过来!”陆员外一脸郁闷道。

  “过堂了么?”王贤微微皱眉道。

  “没有。”司马求摇头道:“此事蹊跷无比,我怀疑我们中了人家的圈套,之所以没有过堂,也是因为栽赃太过拙劣,怕一见光就露了馅……”

  “这是在讹诈么?”王贤轻声道。

  “不像。”司马求以权威的口吻道:“要是敲诈的话,早就该有人传话,让我们破财消灾了。但到现在对我们不闻不问,哪像是敲诈的样子?”

  “那就是另有原因了……”王贤叹一声,又问了当时的情形,具体是哪个官员带队之类,直到他们把知道的吐露干净,才起身道:“你们再忍耐几日,我会尽快把你们捞出来。”

  众人缓缓点头,心里却并不抱多大希望。因为经过方才鞭辟入里的一番交谈,他们也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暗中使坏,而且能影响到两浙盐运司的,一定是高官显贵,王贤这样的小虾米,想要和人家斗,岂不是蚍蜉撼大树……

  “对了,县里怎么样了?”分别时,司马求问了句。

  “还有六天,官库里就断粮了。”王贤满嘴苦涩道:“那些大户都屯着粮食,磨刀霍霍、等这一刻了。”

  周洋和陆员外闻言十分羡慕,旋即才想起来,自己运粮食回去,就是为了避免百姓贱卖田产的。登时摆出正义的面孔道:“趁人之危,实在太无耻了!”

  “放心吧,官府已经停止民间交易田产了。”王贤叹气道。“又拿出新开的官田来出售,不会让老百姓贱卖了田产的……”

  “大老爷宅心仁厚……”周洋和陆员外赞起来:“富阳百姓摊上大老爷这样的青天,真是造化啊!”

  王贤不禁大翻白眼,球,老子就这么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

  离开大牢,王贤又跟那牢头攀谈几句,在他的引荐下,见到了府衙刑房的典吏,请其到观前街吃酒,又奉上白银一封,那典吏才为他指点迷津道:“此案确实蹊跷,按例,都转运盐使司没有拘捕审判之权,查获私盐贩子,都是由府衙审讯。但这次盐运司的人特意知会我们司刑,将此案押后一个月审讯。”

  “苏州府事务繁重,刑房一天收到的案子何止百起,是以押后一个月是很正常的事情。”那典吏抿一口小酒道:“这背后有什么道道,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也不想知道,反正是盐司的案子,他们想啥时候审就啥时候审呗。”

  “能设法提前么?”王贤问道。

  “不可能的,”典吏眯眼看看他道:“兄弟也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瞒你,盐运司可是我们刑房的大主顾,司刑大人万万不会得罪他们。”

  “呵呵……”初次见面,能打听出点有用的消息,已经很不错了,王贤根本没指望能靠他办事。要是对方大包大揽,他反而要起疑心,好在人家看他是同类,还讲了点情面,没有坑他。

  请那典吏吃完饭,王贤便让田七带着自己,去长洲县衙投帖拜见。

  哪里的衙门门房都是死要钱,王贤递了门包,又将一封书信奉上道:“我是浙江省杭州府富阳县的书吏,奉我家大老爷之命,来给你家大老爷送书信。”

  看在门包的份上,门子请他在门房里稍坐,便持信进去通报,须臾出来道:“我家大老爷正好有空,你跟我进去吧。”

  王贤便跟着他进到后衙,在外签押房候着,不一会儿,一名身材矮小,面容清秀的三四十岁官员,穿着七品常服出来,王贤赶紧大礼参拜。

  “起来吧。”那官员便是长洲知县许铭。苏州府城分两个县,其中一个便是长洲。前世不修才在省城当县官,苏州虽然不是省城,但衙门之多、关系之复杂,比别省的省城还痛苦。

  不过许知县对王贤倒还和气,让他坐下说话,自己在正位上坐定道:“你家大老爷的信我看了,你既然是他的贵门生,便不必以公门之礼参拜。”顿一下道:“我与他是同年同乡,交情非比一般,你便唤一声师伯吧。”

  “师伯。”王贤受宠若惊道,心里不禁暗叹,赣党真他娘的强,到哪都有自己人……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许知县淡淡道:“富阳粮船被扣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前日还写信告知你老师,也帮他想办法了……”

  “让师伯费心了。”王贤恭声道:“不瞒师伯说,我富阳官仓只剩下数日存粮了,一旦断粮,百姓就要贱卖田产。就算百姓们忍气吞声卖了地,也会憋一肚子怨气。这股气朝谁撒?肯定是那些抢他们饭碗的灾民,还有我家师尊……”魏知县在信里没说自个开田这茬,王贤自然不能多嘴。

  “嗯。”许知县颔首道:“我也是县官,对此感同身受,”顿一下道:“前日我找盐运司的同乡说情,他偷偷告诉我,此案是他们同知亲自下令扣船,没有他的命令,他们不敢私放……”

  天下有七大盐司,其中苏州和浙江同属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其长官乃都转运使,以同知、副使佐之,衙门设在杭州。两浙盐司之下,又设四分司,苏州府归属苏松盐运分司所辖,因其地位异常重要,由盐司衙门二把手,同知大人坐镇。

  这次搅风搅雨的,正是这位两浙盐司二号人物……

  “我看这件事,还应该着落在你们杭州,”许知县瞥一眼王贤道:“看看能不能让省里跟都转运使说说,通融一下,总比我这个县官说话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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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 偶遇

  “其实本官可以求知府大人早日审理此案,但那样的话,就等于和盐司衙门彻底撕破脸。”见王贤不吭声了,许知县又道:“就算知府大人把人放了,可船还在盐司衙门扣着呢,他们坚持不给,府里也没招……”

  听了许知县的话,王贤心一沉,这似乎是推脱的节奏,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师伯有所不知,我们臬台大人第一时间就亲自去盐司要求放人了,那严都台面上一口答应,说会行文苏松分司立即查明放人。但弟子来苏州后才知道,苏松分司非但没有要求苏州府速查此案,反而要他们将此案押后一月……”

  “哦?”许知县意外的看他一眼,心说这小子有些门道,今天才到的,就打听的门清才上门,我却不好糊弄他了。便捻须皱眉道:“他们竟连冷面铁寒公的面子都不给,这可如何是好?”

  “但严都台至少亲口答应了,”王贤答道:“而且我省郑藩台和周臬台,都写了亲笔信,让弟子带到苏松来……”

  “有亲笔信?你不早说!”许知县惊喜道:“我明天带你去苏松分司走一遭,你再准备份厚礼,杨同知再不好说话,也要给二位宪台个面子。”

  “多谢师伯费心。”王贤忙起身感谢道。

  “不必客气。”许知县微笑道:“今晚就别去客栈了,在后衙住下吧……”

  “弟子……还要去岳母家。”王贤知道人家不过是客气客气,当真就是个棒槌了,便故作扭捏道。

  “哦,哈哈。”许知县笑道:“想不到你还是苏州女婿,不阻你与岳家团聚了,告诉师伯个地址,明日我派车去接你,日后也可照拂一下。”

  从长洲县衙出来,王贤面色不太好看,田七和帅辉面面相觑,前者小声问道:“怎么,不顺利吗?”

  “没什么。”王贤摇摇头,他感觉不太好。原因有二,一是他已经明白盐司那帮人的算盘,就是一个拖字诀,他深知衙门里的办事流程,有太多办法可以名正言顺的拖,想拖多久拖多久,这一招也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人家根本没有把柄给你。除非靠通关节,或者有大人物给予压力。

  这也正是他的忧虑之二,有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可自己人微言轻、人地两生,唯一指望的许知县,还透着股虚头巴脑的劲儿,让人不禁失望。说实话,他心里是愈发没底了。

  收拾心情回到观前街,王贤给丈母娘和大舅子挑选起礼物来,当然也没忘了田七和他老婆。

  见他买起东西来,跟不花钱似的,田七叔反而不好意思了。抱着大包小包道:“别买了,别买了,我那是开玩笑的。”

  王贤瞥他一眼,转回头道:“对,这几样料子每样来两丈,人来不了,明天让裁缝去家里量吧……”依旧我行我素。

  田七叔还要再劝,帅辉拉他一把,小声道:“大人也不光是为了你们,他心情不好就喜欢花钱。”

  “多浪费啊,”田七叔叹道:“他忘了当初的穷日子啦……”

  “管他呢,反正是花官府的钱。”二黑一语道破天机。

  “……”田七叔登时无语,心说那不花白不花。

  逛到一半,来到一家瓷玩店外,王贤见门口立着几个劲装汉子,不由觉着眼熟,往里一看,便见到一条身穿锦衣的黑大汉,在那里把玩瓷玩。虽然只是个侧脸,他却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家伙么?

  心中一动,王贤便要迈步进去,却被两个劲装汉子拦下,冷声道:“出去!”

  田七叔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闻言上前冷笑道:“这是你家的店?”

  劲装汉子板着脸道。“我家公子喜欢清静。”

  “我家公子还就喜欢凑热闹哩。”帅辉唯恐天下不乱,主要原见识过田七叔的功夫,那么大的磨盘,举起来跟玩儿似的……

  这时田七下盘暗暗运劲,然后踏前一步……然而谁知也不见人家怎么用力,就那么一推他,田七叔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倒着飞出去,砸在帅辉和二黑身上。三人垫罗汉一样,身上落满了大包小包,引得大街上一片哄笑。

  里头那黑大个听到响动,转头一看,就见田七三个被打倒在地,不禁眉头一皱,呵斥道:“混账奴才,还不把人扶起来!”

  侍卫一脸无奈,碰到这种无赖,他们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公子严令他们不许扰民,刚才那一下,那庄户把式这辈子就告别直立行走了……

  堂堂富阳县第一高手田七叔,要是知道自己的武功,竟被人鄙视为庄户把式,不知会不会找块豆腐撞死。

  卫士们把三人扶起来,还把他们的大包小包堆好,又摸出三片金叶子,塞到田七怀里道:“三位的汤药费。”看得观众一愣一愣,还有这好事儿?不少人跃跃欲试,恨不能也被打一顿……

  那黑大汉却盯着王贤,感觉他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便招招手,示意王贤进来。

  他身边一人登时紧张道:“公子,你出来这么久了,难免走漏风声,必须加倍小心。”

  “不要紧。”黑大汉却笑道:“有马叔叔在身边,天下谁能伤到小侄?”

  “还是小心为妙。”那人面黄无须,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双眼睛神光湛然,显然是内家高手。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是自信,虽然表情异常警觉,却也不再劝说。

  通常来讲,王贤对男人没兴趣,尤其是这种黑炭头。但这人是个例外,尤其在这个时候。便大大方方走进去,主动道:“这位兄台好生眼熟,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黑大汉身边那人,闻言露出怪异的表情,一双手暗暗运劲,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我想起来了。”王贤却仿佛毫无所觉,一拍脑壳道:“上元节,楼船上,你站在胡学士边上!”

  “我也想起来了!”黑大汉也恍然道:“你是那个‘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他的声音暗哑难听,但王贤却一愣,虽然此人粗犷的外表,配上一副公鸭嗓子倒也登对。但以王贤心细如发的性格,还是发现了异常……这好似处在变声期的小男生,所特有的发声障碍,而不是老男人的粗嗓门。

  再仔细端详那黑大汉,见他虽然身材魁伟、一脸虬髯,举止谈吐故作老成,但眉宇间还是会流露出稚嫩的表情……靠,这黑大汉不会是个黑小子吧?

  “怎么?”黑大汉或者说是黑小子,奇怪道:“我脸上有花么?”

  “没有,我只是奇怪,你不是保护胡学士呢,怎么跑来苏州?”

  “呃……”黑小子一愣,好一会儿才干笑两声道:“是啊,我保护胡学士……”说着又干笑两声道:“这不把他送到江西老家了,我们就回来了。”

  “不用一直保护么?”王贤好奇道。

  “用,但那是地方官府的差事了,”黑小子笑道:“我们……嘿嘿,我们锦衣卫,是保护皇上的。”

  “也是。”王贤点点头道:“护送他返乡,就是好大面子了。”

  “不错。此乃圣上荣恩。”黑小子点头笑道。身后那中年人咳嗽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便把把头一转道:“刚才冲突是因为你要进店么?”

  “是。”王贤点头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无怪乎苏州排在杭州前面,确实要比我们杭州繁华三分。”说着笑笑道:“好容易来一趟,当然要买点东西了。”

  “不是一点吧。”黑小子挪揄道,他看见田七三个抱着的大包小包了。

  “你不也是?”王贤笑道。原来黑小子的随从手里,也同样是大包小包,只有那面黄无须的中年帅哥,是两手空空的。

  “呵呵,彼此彼此。”黑小子长这么大,别人一直对他毕恭毕敬,陡然出现个和他这么说话的,竟感到浑身三万六千个汗毛孔,五一不爽。“你进瓷玩店作甚?”

  “我想买几个蟋蟀盆。”王贤笑道,他不是一般的眼尖,在外头时就看见,这黑小子一直在把玩的,就是各种蟋蟀盆。

  “哦,”黑小子闻言眼前一亮,笑道:“想不到竟是同道中人。”

  “哈哈,你也喜欢养蝈蝈?”王贤也欢喜笑道:“可惜不是季节,不然非要大战三百回合。”

  “是啊。”黑小子也是一脸可惜道:“秋天怎么还不来呢?”

  “不过可以先买几个蟋蟀罐回去备着,”王贤笑道:“天下珍玩汇苏州,一辈子才能来几次?”

  这句话竟让黑小子大感赞同,点头连连道:“说的对,所以我准备买它一批,回去养蟋蟀去!”

  “呵呵,”王贤笑道:“这家只卖瓷盆,瓷盆虽然好看,但只宜作斗盆、观赏盆。要养蟋蟀的话,还是用陶盆好,透气,吸水性好,蟋蟀住在里头要舒服些。”

  “怪不得我养的蟋蟀总是无精打采,原来这小东西还要贱养啊。”黑小子恍然道。

  “谁说要贱养,贵养有贵养的办法。”王贤笑道:“最好的是‘澄浆泥罐’,对,就是作澄泥砚的那种,你想想澄泥砚有啥好处,这罐子就有啥好处……细腻,滋润,透气良好,透水适度,罐内壁滑润,不伤蟋蟀的须爪,真正的行家都用它。”

  黑小子听得眼前放亮,心里大叫道,原来我一直都是瞎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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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章 虫经

  说起玩蛐蛐来,王贤本是不懂的,但他的前身王二,那可是从小玩到大的浪荡子,长到大百般不会,就会斗鸡斗狗、双陆牌九、骰子蹴鞠……每年秋天斗蟋蟀,更是一年一度的重头戏,日积月累,自然有许多经验心得可说。

  “话说这促织,虽是微细之物,却合着青、紫、黄、黑、白、红六色。分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一百单八将。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

  “哇……”黑小子震惊道:“果然博大精神!”

  “首先是相虫,这是玩蛐蛐的第一步,你得从千百蛐蛐中,找出最厉害的那只。”

  “嗯嗯,那该如何相虫呢?”黑小子点头如啄米道。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相虫的第一步是看环境。”王贤道:“虫生于草土之中必懒,产于砖石之间必刚;背阴必娇,向阳必劣;以出于荒山僻地为佳。”

  “那到了荒山僻地又该如何相虫呢?”黑小子道:“荒山僻地的蟋蟀多了,总也有优劣之分吧。”

  “当然,有一套相虫之法。”王贤深恨年纪尚幼,嘴上无毛,不能一捋长髯,扮出高人之相,“从外形来看,蟋蟀要具备‘四像’,钳像蜈蚣钳,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

  “你等等。”黑小子忙打断他道:“我找笔记下来。”说着对店家道:“劳烦皆纸笔一用。”

  那店家也看出来了,这位黑公子虽然长得凶,跟班也凶,但对人客气、没有架子,遂大着胆子,陪着笑道:“敝店对面就是和杭州楼外楼齐名的苏州云鹤楼,来了苏州,不可不尝尝他家的松鼠鳜鱼、清溜大玉、原汁鱼翅、雪花蟹斗……总之多了去了,二位公子何不移步云鹤楼,点上酒菜,边吃边聊……”见两人睥着自己,店家缩缩脖子,苦着脸道:“小店小本经营,二位公子在这儿聊起来,已经半天没客人进来了……”

  “早说啊。”黑小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拉着王贤道:“走,我请你吃那个什么松鼠去……”

  “是松鼠鳜鱼。”王贤笑道:“我请你吃……”

  “开什么玩笑,今天是我跟你学艺,当然要请师傅吃饭了。”不容分说,黑小子便拖着王贤进了对面的云鹤楼。天还早,楼里有空位,黑小子要了个楼上的雅间,也不看菜谱,便吩咐拿手菜肴尽管上……听得王贤心里直流泪,怎么自己到哪里都像是配角,好容易遇到个不是小白脸的,却还是地道的黑帅富。

  “快快继续,”黑帅富向酒楼要来了纸笔,记下王贤方才所言,又催促他道:“四像之外呢?”

  “再就是从颜色来鉴别,口诀是‘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黄不如青’……”王贤有心结好于他,自然使出压箱底的功夫道:“又有顶尖的五种蟋蟀,称为‘五绝’,遇到千万不要错过。其中红头青项,翅金色者为一绝;麻头透顶、金翅白腿、头后相应者为二绝;白麻头透顶、青项毛子厚银翅者为三绝;紫头白露、青项浓厚、紫翅又带皱纹者为四绝;黑漆头金线或银额、青项带毛、黑金翅、白肚皮、白大腿脚者为五绝……”

  王贤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讲起蟋蟀经来,连边上对此毫无兴趣的中年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何况从小就爱好此道,但家里人一直拦着不让玩,很是欲求不满的黑小子……他虽然爱玩蛐蛐,但还处在瞎养阶段,听着王贤的讲解,他简直是如闻仙音,不可自拔。

  时间飞快,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那中年人喝口茶,才发现天已经擦黑了,不禁暗叫‘玩物丧志’,赶紧轻声道:“天快黑了,公子咱们得回去了。”

  “急什么?”黑小子听到一半正入巷,哪能这么断了?

  “公子。”中年人虽然对他很宠溺,但也不是一味由着他胡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呃……”黑小子这才恋恋不舍道:“难得出来一次,马叔还管得这么严。”

  “公子可明日请这位王兄弟到驿馆去作客,”中年人心一软,道:“你们就是讲一天虫经,也无不可。”

  “哈哈!马叔最好了!”黑小子一脸奸计得逞的兴奋道:“兄台,你住在哪,明日一早我让人去接你。”

  “这个……”王贤一脸为难道:“我明天有事,还是改日吧。”

  “……”黑小子失望道:“我后日一早便要离开苏州咯。”

  “这样啊……”王贤一脸便秘状思考半晌,好像下了很大决心道:“我明日办完事,便去驿馆找你,何如?”

  “那你可得快点。”黑小子千叮咛万嘱咐道:“明天我哪也不去,就在驿馆等你。”

  “还不知要到啥时候呢。”王贤摇头道:“别耽误了游玩,苏州园林甲天下,好容易来一次,不看看可惜了。”

  “园林在那里,以后看也一样,”黑小子却不在意,攥拳道:“但我学了虫经,秋天就可以大展神威了!”顿一下,又跃跃欲试道:“你去干啥,要是方便的话,我陪你一起吧。”

  此言一出,那中年人登时紧张起来,双目如剑,刺得王贤两眼生疼。

  “不方便。”王贤赶紧摇头道。

  “为啥不方便?”黑小子反而更想知道了。

  “我要去衙门办事。”王贤叹气道。

  “哦……”黑小子这才想起来,王贤是杭州哪个县的书吏,不禁奇怪道:“你个浙江的书吏,怎么还跨省办差?”

  “唉……”王贤又叹一声,心说你妹的黑炭头,千万要给力啊,不然老子这一个时辰的吐沫算是白费了。便道:“我浙江遭了大风潮,你应该知道吧?”

  “嗯。”黑小子颔首道:“我本打算去看看灾情,但马叔不让。”说到正事儿,黑小子的表情严肃起来:“但你不在杭州赈灾,跑到苏州干啥?”顿一下道:“还逛街买这么多东西……”

  王贤心说你不也一样?面上却一脸忧愁道:“跟你说实话吧,我们县从湖广购入的赈灾粮,在过浒墅关时,被盐司衙门扣下了。”说着叹气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自然要打点一番了。”

  “官府的赈灾粮也敢扣?”黑小子眉头紧锁道:“盐运司有这么大胆子?”

  “这批粮是由粮商出面,以民间的方式购入的。”王贤解释道:“若官府到外省购粮,一来无此先例,二来还得上报朝廷,三来,怕引起效仿,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嗯。”黑小子点点头道:“民间购粮,确实比较方便,这法子不为过。再说粮食也不是禁运品,就算是,也轮不着盐运司掺和吧?”

  “盐司衙门说我们夹带私盐!”王贤悲愤道:“我浙东是产盐地,盐价低廉,得什么样的棒槌,才会往浙东贩私盐?”

  “嗯……”黑小子想一想,道:“盐运司肯定有所查获吧?”

  “说起这个来就更可笑了,两批五十艘粮船上,一共发现了二十包盐,不到一百斤。”王贤发现这黑小子还真难糊弄,打起精神道:“浙江一斤盐最高卖二百文,就算这盐是白捡的,也不过只赚二十贯……这也太侮辱我浙商了吧!”

  “也许,是水手夹私吧,这种事倒也时常听说。”黑小子沉吟道。

  “这个怀疑我无法否定。”王贤悲愤道:“所以就得任五十艘粮船停泊在码头上,被他们日夜盗卖!我富阳百姓却嗷嗷待哺,马上就要断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黑小子摇头道:“案子可以慢慢查,但应该扣人不扣粮,不能耽误了赈灾。”

  “但愿分司衙门的人,也能像你一样英明。”王贤说完一脸歉意道:“抱歉,给兄台添堵了。”

  “呵呵,无妨。”黑小子摇摇头,望他一眼道:“说句冒犯王兄的话,盐运司的人个个鼻孔朝天,你连官员都不是,他们会买账么?”

  “我不过是个送信的。”王贤苦笑道:“有我们藩台和臬台的亲笔信。”

  “那就好。”黑小子点点头,抱拳道:“明天我在驿馆,敬候王兄的佳音!”

  “承您吉言。”王贤也抱拳道。

  “先告辞了。”黑小子便在中年人的陪伴下,下楼离去。

  王贤站在楼上,朝黑小子一直摆手,待其消失在街口,才转过身道:“回家吧。”

  “这人什么来头?”田七叔都快憋爆了:“能让你小子如此献殷勤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吧。”

  “不知道。”王贤摇摇头。

  “啊?”帅辉张大嘴巴道:“你不会连人家叫啥都不知道吧?”

  “真不知道。”王贤摇摇头。“他不愿说,我自然不能穷打听。”

  “那你还真是……”两人登时无语,有这套近乎的么?一起吃了饭、聊了天,连人家叫啥都不知道。

  “越是大人物才越玩神秘。”二黑却一针见血道:“我家大人啥时候做过亏本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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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 倨傲的同知

  回到山塘街,林家人还一直在等着。

  田七、帅辉三个,将大包小包抱进堂屋里,林老夫人对王贤乱花钱很是心疼,但言语神态上却亲热了不少。可见‘有礼走遍天下,无礼寸步难行’这句话,的确放之四海而皆准,连书香门第的老太太都不能免俗……

  林清儿问吃过饭了么,王贤说在外面吃过了,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房睡觉。帅辉和二黑跟田七睡去了,王贤这个未来姑爷,自然得到一些优待,在给林清儿预备的厢房安寝。

  王贤进屋片刻,房门轻轻推开,林清儿给他端来了洗脚水,却见就这么会儿工夫,他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

  孤灯如豆,黯淡的光影下,那张年轻清秀的面庞上,竟满是忧思疲倦……而这些,在白日里根本看不到。他总是将笑容和温暖带给别人,却自己抗下所有的难处……林清儿鼻头微酸、眼眶湿润,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郎,原来真的蜕变成了男子汉,一个可以让她全心依赖的男人……

  满心欣慰之余,她又忍不住自艾自怨起来,看着他这么累,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王贤本来睡得就不沉,感到有人在碰自己的脚,他一下睁开眼,就见林姐姐蹲在地上,正在给他脱鞋。

  感到他身上一紧,林清儿没有抬头,轻声道:“别动。”说着除下他右脚的袜子,两手捧着他的脚,轻轻放到水盆里,为之细细洗沐。

  “使不得,”王贤心里,对林清儿始终有份尊重在那里,否则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他也不会一直与手为伴,对林姐姐却发乎情、止于礼……现在见她为自己洗脚,登时受宠若惊道:“写字画画的手,不是给人洗脚的。”

  林清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也不知是被水汽熏得还是怎的,一张俏面姣红如玉,双目情意浓浓的望着他,含情脉脉道:“这是妻子的本分。”

  听这一句,王贤登时周身一热,竟感精神大振,坐起身道:“清儿,你能再说一遍么。”

  “躺下。”暧昧的气氛愈发浓重,林清儿羞难自持,伸手推他一把,娇嗔道:“不是你妻子还是什么?真当是姐弟了?”

  “嘿嘿,不是。”王贤呵呵笑着,乖乖躺下道:“我知道你一直觉着委屈,觉着和我这种人,当姐弟还能接受,做夫妻就亏大了……”

  “你虽然绝顶聪明,但对女人心事一窍不通,”林清儿摇摇头,一边为他揉着脚上的穴位,一边轻咬朱唇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肯上进,不拘你是士农工商,甚至跟着你吃糠咽菜,我都不会觉着委屈……”

  “呵呵……”王贤幸福的笑了。

  “倒是我,眼看你挑这么重的担子,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林清儿幽幽道:“感觉自己真是没用。”

  “怎么没用,”王贤鼻音越来越重,哼哼道:“我现在就舒服的,要睡着了……”说完便起了轻微的鼾声。

  林姐姐的手却没有停,足足为他按了半个时辰,才将他的双脚擦干,吃力的抱回床上,轻轻盖上被子。

  看着他熟睡的脸上,终于疲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婴儿般的宁静安详,林清儿虽然疲惫,却欣慰的笑了。

  她情不自禁在他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才慌乱的吹熄了油灯,羞羞地掩门出去。

  回到她娘屋里,见老娘已经撑不住睡着了。林清儿不禁埋怨自己还真是不孝。就回来这么两天,还不好好陪着老娘。赶紧吹熄了灯,脱鞋上床,轻轻给母亲拉了拉被子,却见她微笑着睁开了眼。

  “娘,女儿把你吵起来了?”林清儿小声道。

  “闺女不回来,当娘的能睡安稳么?”老娘微微笑道。

  “对不起,娘……”林清儿十分歉疚,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说什么傻话呢,娘是那种霸着女儿的人么。”老娘伸手拢了拢女儿的发丝,老怀甚慰道:“娘终于放心了,之前你说自己没受委屈,挺开心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林清儿娇羞的钻到被窝里,再也不好意思露头。

  翌日一早,刚吃过早饭,便有长洲县的差役驱车来接。今天不用田七叔带路,王贤只带了帅辉和二黑,坐上马车先到了县衙,等许知县处理完公务后,才跟着他的轿子,来到了位于元代大宏寺旧址的苏松盐运分司。

  盐司衙门的人眼高于顶,根本瞧不起个区区七品官,得亏许知县毕竟是本县父母,才得他们另眼相看,让他面子上过得去。

  不过门包是不能省的,当然是王贤出。接过许知县的名刺,门子请他在门房吃茶,王贤连个坐都没有,只得侍立在一旁。

  等了最少半个时辰,门房才来叫他俩进去。王贤不禁佩服的看一眼,依旧神态自若的许知县,更佩服的是这位师伯的先见之明……进来枯坐这么久,许知县竟一口水没喝,显然早预见到这一出,为免尿急才如此。

  想到这,他对许知县没怨气了。省城的县官真是难当,人家外县的正堂都是父母大老爷,省城的县官却是孙子一般,到了哪个庙里都得磕头拜菩萨。所以许知县肯带他来,已经很够意思了,怎能再奢求人家大包大揽呢?人家根本没那本事!

  进去盐司同知外签押房,许知县稍候片刻,一名四五十岁,身穿绯袍的官员,终于掀帘从里间出来。

  不得不说的是,这人打破了王贤对绯袍的美好感觉……当初他看周新穿着绯袍,端坐堂上,那种冷艳高贵简直要晃瞎他的眼。打那以后,王贤就对绯色官袍有些痴迷,好几次梦见自己穿着绯袍,端坐在早点摊前吃豆腐脑……那是何等拉风啊。

  可是眼前这位身材又矮又胖,挺胸凸肚,一身绯色官袍裹在身上,活像个大红灯笼。一张满是赘肉的脸上,酒糟鼻子很是扎眼,两只小眼睛里却透着傲慢与冷淡。

  这就是那位害苦了他们的杨同知。

  许知县忙不迭起身行礼,杨同知只是用鼻子哼一声,便一屁股堆在主位上,“坐。”

  “多谢大人。”许知县只敢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

  “贵县拨冗前来,”杨同知眯着眼道:“不知有何公干?”

  “回大人,不是敝县的公务。”许知县道:“下官受同乡好友所托,来给大人送两封信。”

  “哪里的同乡?”杨同知笑问道:“竟能让贵县当信差。”

  “是下官的同年,富阳知县魏文渊。”许知县答道。

  “……”一听富阳县,杨同知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腻味道:“原来贵县是来做说客的。”

  “大人误会了。”许知县忙道:“确实是送信的,不仅有魏知县呈给大人的信,还有浙江郑方伯和周臬台的亲笔信。”说着对王贤道:“还不把信呈给大人。”

  王贤便从怀掏出三封信,躬身奉到杨同知面前,杨同知好半天接过来,对许知县道:“怎么还带个书吏来?”

  “他是富阳这次买粮的负责人。”许知县解释道:“魏知县派他来送信,也有接受大人质询的意思。”

  “你那同年真是胡闹,这么大个事儿,能让个书吏负责。”杨同知用拆信刀拆开一封信,一边掏信瓤一边道:“书吏里有好东西么,都是些奸猾贪财之辈,怪不得会出这么大事儿。”

  王贤垂首立在许知县身后,他得强忍着才能不让拳头,落在这猪头的脸上。

  “毕竟还是年轻么。”许知县陪着笑道:“我们永乐四年那一科,金殿传胪时,皇上见这小子年幼,竟让他以进士身份回家读书,长大点再用。这在当时传为笑话,大人也该听过吧?”

  许知县是想暗示对方,魏知县虽然年轻位卑,但也算是简在帝心,还是不要得罪的好。谁知道杨同知浑不理会,断然摇头道:“没听过。”把他后半截话堵在了嘴边。

  许知县只好闭嘴等他看完信,盏茶功夫,杨同知看完了郑藩台和周臬台的信,至于魏知县那封,他连拆都没拆……

  在许知县期待的目光中,杨同知不咸不淡道:“两位大宪的信,本座已经看过了,回头便给他们回信。”顿一下道:“你们就不用再来了,本司自有信使。”

  “那……”许知县硬着头皮问道:“敢问何时放人?”

  “贵县也掌一方司法,怎能说这种话呢?”杨同知想表现出一脸正气,无奈外形太差,显得颇为猥琐道:“何时放人,放不放人,都取决于案子本身,若经过审理,他们确实是清白的,自然会马上放人。”

  “那可以先放船么?”许知县又问道:“浙江遭了灾,富阳县十几万百姓,还等着粮食救命。”

  “从无此理。”杨同知断然道:“有道是人赃并获,除非证明他们是清白的,否则不能单独放船。”顿一下道:“不然要是船里还藏着私盐,本司岂不成了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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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章 死马当活马医

  “恳请大人体念浙江受灾百姓嗷嗷待哺,通融则个。”许知县近似央求道:“若是怀疑船上有私盐,可以马上派人检查的,五十艘粮船,也就是几天工夫。”

  “贵县是在教本官么?”杨同知脸上现出不悦道。

  “下官不敢。”许知县忙摇头道。

  “哼……”杨同知的蒜头鼻子哼一声道:“看在浙省两大宪和贵县的面子上,本官近日便行文苏州府,请求加紧审理此案。”顿一下道:“至于粮船,也会尽快搜查的……但是这种满载的粮船,检查起来十分麻烦,必须把粮食全卸下来,然后拆船才行……总之会尽快的。”说着起身送客道:“贵县回去敬候佳音便是了。”

  “是……”许知县只好也起身行礼,转头对王贤道:“你还有没说的么?”

  “大人容禀。”王贤朝杨同知深深施礼道:“既然粮船检查十分麻烦,不妨由盐司的人解往富阳,再由盐司卸船入库,这样有没有私盐一目了然,而且两遍功夫一遍做,即节省了盐司的人力和时间,也解了本县百姓燃眉之急。”

  “这个法子好,以运兼查,两难自解。”许知县赞道。

  却见那杨同知眯着一双金鱼眼,连瞧都不瞧王贤,意思很明显,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这种被无视的耻辱,让王贤怒火中烧,他闷声道:“听闻大人与我富阳杨氏是同宗,只是元末战乱才分散两枝,求大人体念这份香火情,高抬贵手,救敝县一命吧。我举县父老永念大人的恩德……”

  王贤突然来了这么一段奇怪的话,许知县不禁暗暗着急,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的作甚?姓杨的怎么可能在意?

  但许知县没想到,一直眯缝着眼的杨同知,一下子睁开双目,吃惊的瞥了王贤一眼,显然没想到这层隐秘的关系,竟然已被对方侦知。

  不过毕竟是老江湖了,杨同知很快镇定下来,拉下一张胖脸道:“国法如山,岂容私情!来人,给我把他拉下去,赏他二十大板!”

  “大人息怒……”许知县忙拦住求情,好说歹说,才帮王贤免了这顿板子。

  两人狼狈的从分司衙门出来,许知县黑着脸坐上轿子,显然十分恼火。王贤的脸更黑,闷着头坐上车,跟着他回到长洲县衙。

  好在两人都老于世故,待回到县衙,坐在签押房时,都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你还是冲动了。”许知县连喝了五杯茶才解渴,叹口气对王贤道:“惹恼了杨同知,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就是跪着求他,他也不会通融的。”王贤冷声道:“师伯看不出来么?他已经拿定主意,在盐运分司、苏州府衙、杭州总司之间踢皮球了。他是准备把我们当猴遛了!”

  “你这比喻……倒也形象。”许知县苦笑道:“我何尝不知是这样,但又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不归地方管的盐运司。”顿一下道:“贤侄,你提富阳杨氏什么意思?”

  “我怀疑杨同知之所以会作梗拦下粮船,其实是受富阳杨氏所托。”王贤意兴阑珊道:“但没什么证据,我纯猜的。”

  “这种事,你查不到证据的。若贤侄没有更好的办法,眼下只能等待了。”许知县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照实说道:“你知道杨同知为何如此强硬?因为当年靖难的时候,他是汉王麾下一名书记,跟着殿下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后来圣上登基,汉王便为他求了个县官当,可他能力低下不说,还贪酷好色,被御史连年参劾。饶是如此,他的官却越当越大,八年时间从七品升到从四品,完全是青云直上。”

  许知县虽然只是讲述,王贤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人家杨同知的后台硬着呢!

  谁都知道,永乐皇帝虽然在文官的轮番劝说下,立了长子高炽为太子,但对痴肥的太子一直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却一点不掩饰对汉王的宠爱,允许他拥有军队、滞留京城、并将三大营交他统领。

  所有人都说,皇上还是属意汉王的。立高炽为太子,不过是为了敷衍大臣,一旦机会合适,肯定会易储的!

  有汉王殿下给他撑腰,所以杨同知才敢胡作非为!

  许知县的潜台词是,认栽吧大侄子,要是等不及,就赶紧想别的辙吧……

  哪还有时间想别的办法?如今正是春荒时节,除了湖广,大明朝各省都缺粮。可再去湖广已经来不及……

  “师伯已经尽力了,我想家师知道了,亦必感激不尽。”王贤起身,诚心诚意的向许知县行礼道:“剩下的事情,让弟子自己来吧,不再给师伯添麻烦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悲壮,许知县皱眉道:“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弟子不做傻事。”王贤淡淡一笑,躬身施礼,离开了县衙。

  望着他萧索的背影,许知县不禁暗叹,这世道是怎么了,为何秉承正道的人,总是走得这么艰难?

  离开县衙,王贤见两个劲装汉子候在那里。两人正是昨日跟着黑小子的侍卫,见他出来,便上前问道:“忙完了么?”

  “嗯。”王贤点点头。

  “那就上车吧。”侍卫的语气并不客气,掀开车帘道:“我家公子等很久了。”

  王贤顺从的坐上马车,马车穿街过桥,驶入位于狮子林的官驿之中。

  通过层层戒备的门洞,来到内里深深一处庭院,便见昨日那黑小子,穿一身青袖箭衣,正在与几个侍卫搏斗。尽管侍卫们肯定留了手,但他的拳脚虎虎生威,每一下都带着破风声,显然也是个高手。

  至少相对于田七叔,是这样的。

  王贤便和那卫士候在一旁,直到黑小子把几个侍卫都打倒在地,得意的大笑道:“我这功夫,足够行走江湖了吧?”

  躺在地上的侍卫要装痛苦,开口回答岂不露了馅?是以王贤身边的那位恭维道:“公子在江湖上,是可以横着走的高手了。”

  “呀,王兄来了?”黑小子这才看到王贤,下意识一摸下巴,发现自己忘带胡子了。便面不改色道:“快快里面请,我去洗把脸。”当然以他的肤色,面不改色毫无难度。

  侍卫将王贤领进堂屋,又奉上茶点。不一会儿,黑小子便换了身月白色的儒袍出来,愈发显得面黑如铁,而且还长出了满口大胡子……

  王贤就像没看出他的变化似的,起身向他问安。

  “王兄请坐。”黑小子伸手虚让,自个在主位坐定道:“怎样,今日的事情还顺遂?”

  “唉……”王贤叹口气,一脸郁卒道:“不提也罢。”

  “怎么,不顺利?”黑小子问道。

  “昨日所料果然不错,那杨同知虚与委蛇,存心拖延。”王贤恨声说道,便将今日遭遇对黑小子讲了一遍。

  黑小子听完后,也是一脸愤慨道:“这狗官,一点不在乎老百姓的性命!”便抬头问王贤道:“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王贤切齿道:“但我不能让那帮衣冠禽兽得逞了,否则还有何颜面回去见富阳父老!”

  “你想怎么做?”黑小子沉声问道。

  “我听说,上月皇太孙代表皇上,前往江西为胡太夫人致祭,如今从江西返回,大驾业已杭州,不日即将抵达苏州!”王贤一字一顿道:“到时候,我要拦驾告状!上达天听!”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黑小子面上闪过一丝怪异,吃惊道:“真闹到皇上那里,不说杨同知,他的靠山亦会着恼,到时候可不是光你倒霉,连你家知县也要吃挂落!”

  “顾不了那么多了。”王贤义愤填膺道:“我家大老爷时常教导我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比起千百条人命来,头上的乌纱算什么?大爷尚且可以不惜身,我这个小吏还有什么好在乎的?”顿一下道:“何况,他有靠山,我也有靠山!”

  “哦?”黑小子顾不上问红薯是什么,惊奇道:“你的靠山是谁?”

  “自然是当今永乐皇帝!”王贤肃容朝南京方向一拜道:“当今圣上乃尧舜禹汤一般的明君!我和我家县令是为圣上办差,自然有圣上做靠山!就不信姓杨的靠山,能比圣上还大!”

  “确实是你的靠山大……”黑小子像不认识他似的,端详着一脸正气的王贤,心说没想到这还是个大忠臣呢。默然片刻道:“可是你和圣上之间,相隔千山万水,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所以恳请大人援手!”王贤霍然起身,推进山倒玉柱,拜倒在黑小子面前,悲声道:“我知道大人业已完成任务,没有义务帮忙,但我更知道大人宅心仁厚、忠君爱民,不会容许那些狗官无法无天,戕害陛下的子民的!”

  黑小子目光怪异的望着王贤道:“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上你?”

  王贤一听,如闻仙音!他只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来求告,想不到这黑小子竟真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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