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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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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酒令

  “知道知道,休要啰唣。”众秀才急不可耐道:“你只管出令就好。”

  “小可有言在先,若是筹令、花枝令、骰子令之类,我还能奉陪,”刁小姐未开口,王贤先把话撂下道:“若是读书人的雅令,咱个刀笔小吏可玩不了。”

  他一点都没猜错,这帮人早就看见他了,几乎是一拍即合,决定借机报复他。他们都是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还怕他个青衫小吏不成?于是连拉带拽把王贤弄进局来,非要他出个大丑不可!见他要自贬脱身,岂会答应?

  “王押司这话谁信啊?”李寓笑道:“试问我们这些措大,哪个能写出‘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来?”说着问众秀才道:“你能么,能么?”众人都是纷纷摇头。

  “就是,你就算是吏,也是雅吏,比我们有学问多了。”于秀才道:“王押司是不屑此道,否则考个秀才,岂不如探囊取物?”

  “胡说八道。”银铃多机灵的小丫头,一下就看出他们要整治哥哥,马上生气道:“要能考上秀才谁不考?我哥也就是识字而已。”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于秀才瞪她一眼道:“刚识字就能作诗,有可能么?”

  “我说过,那诗不是我作的。”王贤压着火,闷声道:“是我从古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众人问道。

  “破书没皮。”

  “在哪?”

  “当柴火烧了……”

  “呵呵……”众秀才心说鬼才信。书籍是个稀罕玩意儿,王贤家里两代小吏,都只是识字而已,上哪去找古书去?

  秀才们又互相看了看,暗道,看来没猜错,那诗是林清儿作的。

  话说王贤题诗之后,好似除了把魏知县感动得一塌糊涂外,便再无波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圈子是又低又俗的胥吏百姓,对他们来说,诗是什么,能吃么?只有听到秀才们交口称赞,他们才会将王贤当成‘才子’、‘文人’、‘雅吏’之类……

  这就是话语权,向来归读书人掌握。富阳县屁大点地方,读书人自然都听过那诗,但几乎没有什么公开评论,偶尔有几句,也是‘通篇不用一典,也叫诗么?’、‘就是一打油诗!’之类,自然引不起大反响。

  但事实上,这帮家伙都快要嫉妒死了,他们自幼学诗,当然知道古今胜句,多非假补,皆由直寻。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通篇只用了‘小玉’‘双成’两个典故,因为他的才气绰绰有余,不需要靠寻章摘句来增加诗文的文采。

  可是,你让这些自以为才华满腹,不输子建的家伙,如何接受一个粗鄙小吏,也能作出这样天才的诗句来?那样的话,他们的十年寒窗,岂不成了笑话?

  是以他们仔细打听了王贤的过往,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别说作诗了,连字都不会写……这从刁主簿对女儿的描述上,也可见一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作诗呢?坐哪哪湿还差不多。

  他们又想起韩教谕曾称赞林清儿的才学,便笃定这诗一定是出自林清儿之手。而今日的法子也正基于此,他们先让男女分桌,断绝林清儿暗助王贤的可能,再让王贤把脸丢尽,看他还怎么人五人六的在富阳县混!

  见王贤推脱,那刁小姐冷笑道:“酒令已经开始,想中途离席可以,流三千里!”

  “……”王贤无语了。明朝的酒不是宋朝的,武松连喝十八碗都能打死老虎。他要是连喝三百杯酒,肯定就醉死了。

  见他不满,李寓劝慰道:“都不是外人,就算说不上来,多吃几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押司不成?”

  王贤只好不再言语,暗道,今日着了他们的道,且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日后再还他们颜色瞧瞧!

  见他不吭声了,刁小姐得意道:“你们大才子还是要用雅令的,我们小女子倒可以用花枝令。”

  “雅令多着呢,谜语、诗词、对联、拆字、离合字……”众秀才笑问道:“刁妹妹出哪一种?”

  “既然王小弟说,自己没读过经书,那咱们就来诗令,这可以你擅长的,对吧?”刁小姐朝王贤幸灾乐祸的一笑,道:“先来个‘七平七仄令’吧,每人吟诗一句,要求七字都是平声或都仄声,合席轮吟,误者笞十,不能者笞三十。”

  于是她这个令主出头一条道:“何方圆之难周兮。”七平。

  李寓便接道:“翩何姗姗其来迟”七平。

  于逸凡接着道:“有客有客筷子点。”七仄。

  李琦接着道:“帝得圣相相曰度。”七仄。

  轮到王贤了,他才刚刚懂平仄而已。这得从小浸淫十几年,才能达到他们这种程度,只好认罚三杯。

  又玩了两圈下来,王贤已经喝了九杯,这下银铃看不下去了,怒道:“你们欺负人,为什么光我哥哥喝?”

  众人哂笑道:“酒令如军令,行不上来自然喝了。”

  “谁知道你们以前行过没。”银铃虽然只是气话,还真说中了,他们这帮公子小姐,三天两头的宴饮,在酒令上那是下足了功夫,这些诗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虽然绝对没有,”李寓大度的笑道:“但为了让小妹妹放心,刁妹妹,你就换一个吧。”

  “那……好吧,”刁小姐想一想,又道:‘飞春字令’,诸位每人吟诗一句,第一人所吟诗句必须‘春’字居,第二人所吟春字居次,依次而降至‘春’字居尾后,再从头起。”

  “这个简单。”众秀才闻言大喜,因为他们日常吃酒,飞字令不知玩了多少回,包括这个‘春字下楼令’。

  于是令主刁小姐先来第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

  李寓便接道:“新春莫误由人意。”

  于逸凡接道:“却疑春色在人家。”

  “草木知春不久归。”下一人道。

  “十二街中春色遍。”又一人道。

  该轮到王贤了,他想了想,答不上来,只好认罚三杯。

  “昨夜日日典春花。”人家却能接下去。

  “诗家情景在新春!”

  秀才们又玩了三圈,王贤依然没对上来,自然又喝了九酒杯,一张脸已经成了块红布。

  秀才们却幸灾乐祸,大声催他喝酒,催刁小姐出新令。

  那厢间,女眷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的跌足道:“你倒是对上一个呀。”有的捧腹道:“还头次见这种草包呢。”还有的捂嘴笑道:“‘咬定青山不放松’,怎么成了‘咬紧牙关不开口’?”

  听她们对自己敬爱的哥哥冷嘲热讽,银铃气得眼圈通红,霍得站起身来,却又被林清儿一把拉住,道:“你坐下。”

  “不行,我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银铃怒道。

  “我去。”林清儿却站起来,走到王贤身边,朝众人敛衽一礼道:“我家郎君已经不胜酒力,接下来就让妾身替他吧。”

  “你……”众秀才互相看看,心说把两公母一起灌倒,然后扔到小船上才有趣哩。便都望向令主。

  刁小姐巴不得林清儿跟王贤一样出丑,她压根不信,以有备对无备,他们还能输了不成。便笑道:“当然可以,只是姐姐也要一样罚才行。”

  “那是自然。”林清儿点点头。

  于是接着又起什么《四书五经》令、天干支令、林清儿行令如流,根本难不住她。

  众秀才不禁刮目相看,心说这小娘子天性聪慧,博闻强记,且又生得如此可人,嫁与这草包小吏,真是鲜花插牛粪了。

  “我来一令。你若对上来,就算你赢。”见等闲酒令奈何不了林清儿,李寓只好出绝活道:“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了溪边水,添鸟便成雞。得势猫儿雄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雞!”这分明是在讽刺王贤在县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现在却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林清儿一听,玉面生寒,冷声道:“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了棋边木,添欠便成欺。鱼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直接把李寓等人说成是虾、狗之辈。

  一番反驳,让李寓无言以对,眯眼望着林清儿,咂咂嘴道:“可惜可惜……”

  “李相公请自重。”林清儿扶着王贤道:“我家郎君醉了,烦请帮叫一条小舟,我们不打搅诸位的雅兴。”

  “呃,”李寓正沉吟着要不要就此放过王贤,那边李琦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叫船。”

  说着不理刁小姐要吃人的眼神,掀开门帘出去,旋即却又转回道:“诸位,陈师兄来了。”

  “哎呀呀,什么风把叔振兄吹来了。”李寓马上把王贤抛到脑后,带着众人起身相迎。

  来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穿一身黑色直裰,头戴黑色逍遥巾的男子,他哈哈大笑道:“子里老弟,来了杭州也不找我,太不够意思了。”

  “叔振兄如今往来应酬的都是达官贵人,小弟这样的小秀才,可不敢打搅。”话虽如此,李寓却一脸的自豪。

  “哈哈,这是你的不对了,险些害你们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那叔振兄爽朗大笑道:“看你们的样子,还不知道胡阁老今晚要品评我浙江士子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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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无题

  “叔振兄快快请坐。”李寓连忙将那叔振兄拉入席中,着紧问道:“到底是何情形?”叔振兄叫陈镛,高中今年浙江乡试第三名,未来的进士前程,乃至选庶吉士入翰林都是十拿九稳。足以让李寓这样高富帅,也自惭形秽了……

  众秀才也是着紧至极,就连李琦也不例外,歉意的看一眼林清儿,便围到陈镛身旁,唯恐漏听了什么。

  林清儿见走不了了,只好先扶着王贤坐下,担心的看他一眼,见他朝自己笑笑,才回到女宾桌。

  便听那陈镛笑道:“今日胡学士应我浙省三司长官之邀,于西子湖赏灯。为此,新昌伯甚至出动了水师楼船……”

  一众富阳秀才登时恍然道:“怪不得……”也只有浙江都指挥使唐云,才能调动那样的巨舰。听说浙省的三巨头在那楼船上招待胡阁老,众秀才无不心驰神往,暗道,这要是能在场……哪怕端茶送水呢,都是这辈子吹牛的本钱。

  “在下因藩台错爱,有幸侍奉左右,”陈镛云淡风轻道:“便听徐提学提议说,今夜杭州放灯,浙省的士子多半云集,何不让他们一展才学,请胡阁老品评一二?”

  “吓……”众秀才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圆,那胡阁老是何人?十二年前的状元,当今的内阁首辅、解学士入狱后的赣党魁首、文坛盟主!若是能得他一句好评,哪怕无名小卒,也会声名鹊起,享誉文坛,从此人生大不一样!

  “这建议得到了郑藩台、虞府台的大力支持,胡阁老推脱不过,只好答应。”陈镛接着道:“几位尊长商定,命本省书生以上元为题赋诗一首,不限格也不限韵,由我等收上去共同品评。”顿一下笑道:“尊长们会挑出十名优秀者,邀其上船共赏佳节。”

  “哇……”秀才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个别想象力丰富的,甚至开始幻想,自己从此青云直上,过不了几年就成了两榜进士……

  “先把口水擦掉。”陈镛笑骂道:“我这是头一个通知你们,别浪费时间了,一会儿我就会回来收稿。”陈镛的父亲和李寓的父亲,是同榜及第的进士,两家也算有世谊,这点优待还是有的。

  说完,他朝众人拱拱手,去往别的画舫,众秀才已经一个个咬着指头、皱着眉头、挠着狗头苦苦寻思着,竟没有起身相送的……

  那边女宾也知道,这时刻对相公们的重要性,不比科举应试差多少,全都老实坐着,一点动静不敢出。银铃见哥哥醉态朦胧的坐在那里发呆,想要却陪陪他,却被那帮女人一起恶狠狠的瞪视,还同时做出噤声的动作。

  林清儿揽住银铃,示意她少安毋躁,至少那帮秀才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王贤身上,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吧……

  时间的快慢是相对的,对那些在边上作呆鹅状的女人来说,无比漫长,但对寻章摘句、唯恐不工的秀才来说,却如转瞬一般,陈镛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摞信封,笑问道:“诸位定有佳作了吧?”

  众秀才擦着汗,干笑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便将自己憋出的酸文,工整誊抄在诗笺上,然后装入信封封好口。这是为了防止被人抄去,到时候说不清。

  陈慵耐心等着,却扫见有一人面前的稿子上空空如也,心说,这一定是个不会作诗的。谁知那李寓一直盯着他的目光,见陈慵看向王贤,便笑道:“还没给叔振兄介绍,这位就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王押司。”

  “哦?”陈慵眼前一亮,拱手笑道:“原来是冷面铁寒公亲封的‘江南第一吏’,久仰久仰!”

  对方是举人老爷,王贤忙起身还礼。

  “为何不见王押司落笔?”陈慵奇怪道。

  众秀才闻言暗暗窃笑,心说他林姐姐没给提前准备呗……

  “胡阁老要品评的是书生,”王贤却淡淡笑道:“在下刀笔小吏尔,岂能鱼目混珠。”

  “哎,王兄弟太过自谦。”陈慵摇头笑道:“太祖还是淮右布衣呢,英雄不问出身,有才者必后来居上。”

  这番话大得林清儿和银铃的好感,心说终于有个说人话的了……

  “是啊。”却听李寓又接话道:“以王兄的才学,科名如探囊取物,叔振兄都这样说了,你不能再推脱了。”众秀才也纷纷劝说,给陈镛面子是一方面,更是要让王贤继续出丑。

  银铃气得咬碎银牙,这帮人太可恶了,一点同乡情谊都没有,刚要大声斥责他们,却听王贤悠悠道:“那在下便献丑了。”

  说完,把手一伸,边上人下意识把笔递给他,就好像是他的书童一般。

  便见王贤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然后捧起纸片,吹干墨迹,装入信封,双手递给那陈镛。

  朝众人抱抱拳,陈镛笑道:“各路人马,我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了,诸位继续吃酒,敬候佳音吧。”说完便离开画舫,乘小艇往那楼船上去了。

  陈镛一走,李寓叫人重开一桌新席,众人却已无意吃酒,那点心思全飞到高高在上的楼船上。

  “子理和子玉都在杭州游学,时常参加文会诗社,见识比我们高多了,”众生员问道:“不知咱们富阳县在省里是个啥水平?”

  “论起诗词来,肯定是省城的士子更好,”李琦不太自信道:“绍兴、嘉兴难分伯仲,其余地方都要差一些。咱们富阳比浙西要好,但比起杭州和二兴来,还是要逊色的。”

  “这没办法,咱们县城里有什么诗人?大家不过闭门造车罢了。”众秀才道:“看来就指望子理和子玉了。”

  “让我制艺还有些信心,这诗词一道么,可就非我所长了。”李寓摇头笑道:“子玉的诗却是极好的,在杭州城的名气可不小。”

  “子玉快将佳作,给我们欣赏一下。”众秀才闻言催促李琦道。

  李琦推脱不过,只好清清嗓子,将他所填的一《生查子》诵出来,果然赢得满堂喝彩。

  那厢间,女宾桌上,刁小姐兴奋的脸蛋涨红道:“我家夫君还真是有才呢,连大名鼎鼎的鹤山先生,都说他在诗词上是一绝。”说着朝林清儿掩嘴笑道:“我说这个姐姐又该不高兴了吧……”

  “妹妹这话说的。”林清儿淡淡道:“你的夫君有出息,我当然替你高兴了。”

  “其实王小子也不错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姐姐跟着他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这辈子还图啥?”刁小姐笑容更盛道:“是不是,姐妹们?”

  “是啊是啊。”一众女眷自然和刁小姐是一国的,帮她一起笑话林清儿这个小吏之妻道:“林妹妹将来成了富婆,可别不理睬我们这些酸秀才家的。”

  “你太贱了。”林清儿俏面煞白,显然在强抑着怒气,银铃却再也忍不住,骂道:“秀才很了不起么?去年富阳县上吊死了仨,俩就是穷秀才!”

  “噗……”王贤和林清儿当时就喷了,这小妮子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富阳县哪有上吊自杀的秀才?但她确实说中了,大部分秀才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的真相。

  其余人的脸色就难看了,尽管他们大都是官宦子弟,将来就算屡试不中,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一步。可这死丫头一句话,却让他们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是啊,考不中举人,秀才算个屁?有什么好得瑟的?

  而且身在浙江这个死亡之组,就连李寓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杀出重围、桂榜提名,有是有信心也不敢坏人品啊!

  表面的和睦被银铃撕破,船厅里陷入了尴尬的安静。唯独刁小姐要吃人似的瞪着银铃,因为她从‘你们太贱了’,联想到了‘贱人就是矫情’,刁小姐一直和文雅人打交道,讲得是骂人不带脏字。哪能受得了这种让人无地自容,毫无还手机会的攻击。她恨不得撕烂这小蹄子的嘴,但那太破坏自己的淑女形象,最后只好朝可怜的李琦发作道:“李子玉,你给他们叫的船呢?赶紧让这些俗人消失!”

  “就你不俗。”银铃撇撇嘴,脆生生道:“一晚上光见你上蹿下跳、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李大哥娶了你这样的媳妇,还不如娶个大马猴呢!”

  这下不光王贤和林清儿,就连几个素来看不惯刁小姐做派的秀才公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我撕烂你的臭嘴!”刁小姐怒不可遏的扑上去,林清儿没想到她能动手,赶紧站起来去挡,却已然来不及。

  但林清儿却低估了小银铃的敏捷,只见她倏地一窜,便闪开身子,躲到王贤的背后,刁小姐扑了个空不说,还不知怎地,猛地脚下拌蒜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登时鲜血崩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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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意外

  “哎呦,谁绊我?!”刁小姐摸一把脑门,见是满手鲜血,登时嚎啕大哭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那厢间,极其隐蔽的伸腿的王贤,在飞快收腿的同时,早就转过身去,摸着妹妹的小脑袋,一脸关切道:“她有没有伤到你?”

  银铃瑟瑟地靠在哥哥身边,一脸‘惊魂未定’道:“呜呜,好可怕……”说着便哇哇大哭起来。兄妹俩心有灵犀,配合的天衣无缝,岂能让那刁小姐摔一下,就从恶人变成了苦主?

  船厅里同时两个女人嚎啕大哭,引得相邻船上纷纷停了丝乐,人们翘首探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让李寓无比尴尬,因为画舫外面高挑着‘富阳李氏’的灯笼,岂不让他家丢人?

  “都别哭了!”他低喝一声道:“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这一声骂对小银铃无所谓,她过了年才十二岁,又有一颗遗传自老娘的心。可对那刁小姐就不一样了,她可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向来自我感觉良好,却闹得如此狼狈,还没得到同情,反倒被人厌弃。实在无地自容,只好晕过去了事……

  “我们走吧,”王贤拉着妹妹的手,先对林清儿点点头,又对众人微笑道:“感谢诸位的款待,小可难忘今宵,日后必有厚报!”

  “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李寓说道:“要是押司被点中了,人却不在,岂不惹恼了老大人们。”

  “老大人们岂能会跟我个小吏一般计较。”王贤淡淡笑道:“若是侥幸被叫到,烦请诸位帮着解释一下,说在下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说完他便离开舱室,谁知一出来,就见楼船上一支烟花冲天而起,发出响亮的啪地一声,然后是几十人齐声高唱道:

  “今夜上元诗会,前十名出来喽!请叫到名字的相公上船来!”

  众秀才闻言呼啦一声涌出舱室,乞食小狗一样仰头巴望着,心里狂念道,‘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

  热闹的湖面上刹那安静下来,只听楼船上的差役们齐声高唱道:

  “第一位,慈溪郑维桓相公!”

  “好!”一阵欢呼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艘挂着‘慈溪’灯笼的画舫,在船上人的欢呼声中,开始朝楼船驶去。

  好半天才收回艳慕的目光,众人又听楼船上高唱道:

  “第二位,杭州黄振相公!”

  “好!好!好!”坐地户就是不一样,欢呼声比方才高出十倍。又一艘画舫向楼船驶去,经过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三位,山阴县周诚相公!”

  “第四位,钱塘县罗思诚相公!”

  “第五位,余姚县王翰相公!”

  果然如李琦所言,除了第一个宁波慈溪的秀才外,后面基本被杭州和绍兴垄断了……杭州府城由仁和钱塘二县组成,绍兴府城则由山阴和会稽二县组成。

  “第六位,仁和县于谦相公!”

  “吓!”银铃一直支愣着耳朵听着,闻言激动道:“是早先那个小子么?”

  “安静!”却引来众秀才一起喝斥,银铃吐吐舌头,小声道:“横竖没你们啥事儿,瞎紧张干啥……”

  “我们没戏,你哥哥更没戏!”一个秀才怒道。

  “那可未必。”银铃撅撅鼻头,她简直讨厌死这帮秀才了。

  “要是有你哥哥,我们宁可跳下船游回去!”秀才们冷笑道。

  “呃……”银铃扮个鬼脸。却听她哥沉声道:“我们不妨打个赌!”

  “打赌就打赌!”众秀才也彻底受够了和王贤虚与委蛇。

  “要是有我,你们就一起游回去。”王贤扫他们一眼,淡淡道:“没有的话,我游回去。”

  “我们这么些人,你却只一个,不公平!”

  “我裸泳。”王贤露出本色道。

  女眷们一阵吃吃直笑,秀才们听着,已经到了第八个,还没有富阳的,便有人沉不住气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王贤点下头,众人全都支楞起耳朵来,细听最后两位。

  “第九位,於潜县周易相公!”

  “还有最后一位了,”秀才们嘲讽的望着王贤道:“想必非押司莫属?”

  “嗯。”王贤点点头,“把船起锚吧。”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众秀才毫无顾忌的嗤笑起来。

  笑声未落,便听楼船上的差役们,高声唱出最后一个名字:

  “第十位,富阳县令史王贤!”

  “呃……”笑声戛然而止,一众秀才惊得合不拢嘴,女眷们更是掉了一地下巴,只有小银铃在那里又蹦又跳,欢呼道:“赢了,赢喽!”

  西湖上也是一片安静,各船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令史’是书吏的尊称了,难道这第十位,竟然是一名书吏?这让自诩才高的浙江士子们,把脸往哪搁?

  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富阳县的画舫向楼船驶去。

  富阳画舫上的气氛,更加复杂难言。本来么,这种诗词比赛,又不真是科举,被唱名自然是莫大荣誉,可没被唱到名字,也没啥损失,是以各县士子们尚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为被取中的同乡喝彩。

  但富阳县这一船上,秀才们是存心为了作弄人,才把王贤拉到船上来的。而且成功验出了他的成色,逼得他颜面扫地,得靠两个女人来护驾。

  就在前一刻,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把他当成个笑话,谁知这一刻,他竟狠狠扇了他们的耳光,让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成了笑话!

  对富阳秀才们来说,不被唱名也没啥,县城来的就是跟省城、府城的有差距嘛。但是被唱到名的是王贤,之前的嘲笑岂不成了笑话?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这,这也太过离奇了吧……”越靠近楼船,画舫就越密集,能清楚听到临船上秀才们的议论声:“有这份才学,还当胥吏作甚?”

  “就是,一个胥吏能有啥才学?”又有人道:“莫不是他想要扬名,买的诗吧?”

  “或者是老大人们看错了?”众秀才们半是冒酸水、半是难以置信,的确,若是才华能盖过阖省的生员,又怎会跑去当小吏呢?

  “这个人选怕是难以让人信服……”刹那的震惊后,秀才们心情复杂的渐渐统一口径,他们不能接受被一个小吏骑在头上。“不如,我们请求老大人们说明一下!”

  “都住口!”一声断喝从楼船的二层传来,众秀才一看,是个一身锦袍、三缕长须的中年人,赶紧齐齐行礼道:“宗师!”

  那中年人正是本省提学道徐观,阖省生员都是他取中的,因此‘宗师’之称当之无愧。对生员的议论,他听得清清楚楚,终于忍不住开口训斥起来。

  他一开口,场中一片安静,众生员都俯首帖耳,乖乖听徐提学训斥道:

  “我问你们,尔等之前见过王贤此人?此人之前可有何劣迹为尔等所知?”

  “这……”众秀才无言以对。

  “事不目见耳闻,便臆断其有无,可乎!”徐提学又问道。

  “不可……”众秀才答道。

  “这般心性,妄读了圣贤书!”徐提学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尔等可曾听过,‘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听过,不是无名氏所作么?”

  “哪个混账说的,”徐提学冷哼道:“就是那王贤所作!”

  “吓,他一个小吏……”众人还是难以置信。

  “小吏怎么了?”徐提学冷笑道:“藩台老大人还是吏员出身呢。”

  “这……”秀才们顿时不敢多言了,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洪武朝时科举停了十几年,才有大把吏员窃居高位,早晚要把他们都清理掉!

  “都好好反省反省吧。”徐提学说完,拂袖而去。

  这时候,画舫也靠上了楼船,王贤朝众秀才抱拳笑笑道:“失陪了。”

  李寓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勉强抱拳回礼,满嘴苦涩道:“押司要替我富阳争光。”

  “不给你们丢人就不错了。”王贤淡淡一笑,但这次,谁都认为他是在说反话。

  那厢间,刁小姐其实没晕,只是装死而已,不过这下差不多要真晕了……

  攀着梯子上得楼船,穿越一层层戒备森严的楼梯,待到眼前豁然开朗时,王贤看到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只见无比宽阔的平台上琼香缭绕,灯火缤纷。屏风纱幔下,几十名身穿轻纱的舞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四周摆设着一圈楠木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摆着珍馐百味、异果佳肴,就是王母娘娘的瑶池会,也不过如此吧。

  “来了来了。”一名身穿锦袍,满面虬髯的大汉哈哈大笑道:“人来齐了,快停了这鸟舞吧!”

  边上的一众文士心里暗叹道,真是对牛弹琴,这么好霓裳舞,却说是鸟舞……却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好叫停了舞蹈。

  舞姬们款款行礼,鱼贯而出,将中央位置让给王贤加上九个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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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王乐天

  王贤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了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他是个不吃亏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冷静的,但今晚却被那帮秀才彻底惹火了,甚至等不及rì后再报仇。于是抱着出口气的想法,写下了那首诗。但那陈镛一走,他便后悔了……要是被叫到楼船上,进一步考这考那,自己岂不露了馅?

  他当即决定脚底抹油,谁知老大人们在处理闲务时,效率竟出奇的高,害得他没来得及走脱,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来,能装到啥时候算啥时候了……

  懵懵懂懂的跟几个秀才一起,朝几位老大人行礼。按说他是要跪拜的,不过沾了秀才们的光,只是深深作揖。

  “今rì上元诗会,尔等十人出类拔萃,有幸得胡学士亲口指点,还不快谢过学士?”众人行礼后,那徐提学便沉声道。

  众人再次向那捻须颔首的胡学士行礼,“谢学士指点!我等洗耳恭听。”

  “呵呵,指教不敢当,我等相互切磋罢了……”胡广四十开外、气度雍容、十分有文坛盟主范儿。他对众人温和笑道:“人说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诸位的诗作或是婉约、或是大气,或是清丽、或是考究,对你们这个年纪来说,实在算是不错了。”顿一下道:“譬如那句‘瑶空涌出秀芙蓉,宝树参差近九重。’还有那句‘正怜火树千chūn妍,忽见清辉映月阑。’就颇有小李小杜之风,很是不错……”

  能考中状元的,果然是非人类,胡广只是看过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诗词,记得七七八八,点评起来也是让人信服。

  “不过有一首,却要胜过余子一筹,”待将九个秀才的诗点评了一遍,胡学士点评起最后一首,而且头一次背诵全诗道: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chūn。

  chūn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观灯女,画舫笙歌乐[**。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学士抑扬顿挫,贴合着整首诗的意境,一气呵成的背诵下来,便将一副热闹的西湖上元景象,活灵活现展现在众人眼前。众秀才闻之无不心服,暗道,确实非吾所能及……

  在座众位大人,已然品评过这首诗,但此刻再听,却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们觉着这首诗平白直叙,谈不上炼字和雕琢。但才气顺流而下,浑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过瘾。此刻再品,他们更真切感受到诗的意境空灵高远,却又极有人间烟火气息,那似乎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

  诗词发展到明朝,已经进入了瓶颈期,在国初四杰被太祖悉数弄死之后,更是落入了万马齐喑的境地。几十年来,诗人们一直寻求突破,但穷尽辞工者难免流于浮艳,返璞归真者往往失于直白,整个诗坛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这次作诗的都是在校的生员,生员们以举业为要,并不放多少jīng力在诗词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这就不难理解,胡广与诸位老大人为何会看得那么快了。换成谁,翻看那一摞摞临时抱佛脚,堆砌典故辞藻的玩意儿时,都没有心情仔细品味,不过是应付公事罢了。

  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看到一首超凡脱俗的诗时,会是何等的兴奋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镇酸梅汤、在黄土塬上看到一丛绿一般……

  “唔,好诗好诗。”最早发现这首诗的,是杭州知府虞谦,他拢须赞道:“诸位快听我念这首,我为大明朝发现了个白乐天。”

  众人闻言大感兴趣,都抬起头,听虞知府缓缓念道:“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chūn。chūn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虞谦念完之后,众大人回味良久,才纷纷叹气道:“这份才华,天造地成,我等难忘项背……”

  “解学士当年曾说,高才不需用典,才气绰绰有余,何需寻章摘句?”胡广也大加赞许道:“今rì听闻此诗,才知道解学士所言诚然。”说着高举酒杯道:“当为诗此浮一大白!”

  “当浮一大白!”众人纷纷举起酒杯,干杯之后,有人笑道:“仅凭这一首诗,我大明第二才子也当得。”第一才子自然是关在牢里解学士了,仅凭其修《永乐大典》之功,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是啊,此等高才,不当籍籍无名。”胡广重重点头,兴奋道:“吾当为其扬名!”说着问虞谦道:“不知诗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见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的答道:“富阳小吏王贤……呃……”说完就愣住了。

  众人也都愣了,难以相信一个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会是开玩笑吧?”众人问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新,这才出声道:“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他作的。”

  “哈,原来是铁寒公亲封的‘江南第一吏’!”众老大人恍然道:“难怪难怪!”既然之前有过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灵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华,为何甘愿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谁都有钱读书的,”周新对王贤的印象很不错,而且他用王贤的法子,将了都转运盐使司一军,果然让盐司不敢再乱来,取消了浙东西贩盐的限制。

  此举不仅解救了盐商,更让浙西盐价大降,惠泽无数百姓。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贤,此时自然要替他说几句话了,“这王贤的父亲叫王兴业,因为当年的秀才杀妻案,而被冤枉下狱数载,耽误了他读书。去岁他父亲平反,富阳知县才照顾他进县衙,当上了书吏,这才解决了生计问题。”

  “原来如此,”听了周新的解释,众大人纷纷叹气道:“可惜可惜,如此才华却沉沦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没什么可惜的。”那徐提学心中一动,笑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他还不到十七岁,现在督促他认真读书,未尝不是又一个苏明允!”他对此事极为上心,听到有质疑声,还专门出去替王贤解释……

  见他如此热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学的小算盘,不禁眉头轻皱,自己好像帮倒忙了……。

  楼船上,就着王贤的诗,胡学士摆足了天下大宗师的派头,教育诸生道:

  “这首诗平白直叙、谈不上炼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胜收。为什么呢?因为它如琴瑟叮咚而无杂响,如行云流水而无阻滞。”顿一下,胡学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个是王贤?”

  “小人在。”王贤不是读书人,自然没法自称学生,赶紧出列行礼。

  众人见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浑没有衙门里刀笔小吏的庸俗劲儿,心里的疙瘩登时去了不少……若这种诗的作者,是那种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让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学士和气问道。

  “草字仲德。”王贤恭声道:“乃县老爷所赐。”

  “很好。”胡学士心里暗叹,要是没有多好,老夫赐你一个,也是一桩美谈。“仲德,我来问你,你上过几年学?”

  “回学士的话,小人只上过几天蒙学。”王贤虽然不明白胡广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谁学的作诗?”胡广又问道。

  “没人教。”王贤道。

  “吓,”众老大人笑道:“那你怎么会作诗?”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对偶、平仄,平rì好读《唐诗三百首》,”王贤怯怯答道:“rì子久了,也斗胆做些打油诗、顺口溜啥的……”

  说完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话撂这儿,再不用担心露馅了。当然,这都得感谢胡广胡学士,就是存心当托儿,都没这么称职的。

  “自学有自学的好处,譬如稚子,一切都发乎自然,可以不受师承、风气的影响,反倒可以学到唐诗的意境。”胡学士对王贤的配合,也很满意,继续教训众生员道:

  “而你们都是科班出身,作诗的时候难免为了卖弄学问,而苦心孤诣的雕琢用典,结果反而诘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姜白石说‘雕刻伤气’就是这个道理。”

  “但也不是让你们学他,那样又会邯郸学步,学不到那份自然,连原先的jīng巧也没了,结果成了两头不靠。”顿一下,胡学士沉声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关系,委实大可讲究!最后,老夫用陆放翁的一句话,送给你们,‘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经给你们指出来了,至于将来能达到何等成就,一看尔等天分,二看尔等努力,好自为之吧……”

  “学生受教了!”生员们激动的一塌糊涂,这可是大宗师的教诲啊,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诗神宝座的金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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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提学的赏识

  “呵呵,盛世上元夜,学士教孺子,必是一段佳话啊……”见胡广说完了,那位据说也是小吏出身的郑藩台站起来。

  几十名舞姬端着托盘上来,每个托盘上一个高脚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来来,年青人们,满饮此觞,感谢学士的教诲!”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笑吟吟朝胡学士敬酒。

  胡广一饮而尽,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甚至觉着,解缙一直不出来也挺好,自己还能过足文坛盟主的瘾。

  郑藩台也一饮而尽,两人相视一笑,望向那群年青人,催促他们把杯中酒一气喝干。

  众秀才受宠若惊,都赶紧一饮而尽,王贤自然也不例外。唯有站在他一旁的于谦,没有去接那托盘上的美酒。

  “少年郎,大家都喝了,为何只有你未曾动一下酒杯?”郑藩台问道。

  “回禀老大人的话,小学生年纪尚幼,家父严禁饮酒,”于谦打了个礼,虽然面对着一省之长,仍面sè平静道:“还请老大人见谅。”

  “哈哈哈……”郑藩台定睛一看,这少年郎才十四五岁,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堂堂,不禁心生喜爱道:“喝一杯不打紧,回去你父亲要问起来,就说是郑棠让喝的,他不敢归罪你。”

  “小学生不敢违父命,”于谦却依旧摇头,“更不敢拿老大人胁迫父亲。”

  郑藩台面子有些挂不住,咳嗽两声道:“这位小兄弟家教甚严,好事,好事。”

  “好个鸟!”那虬髯大汉却嘲笑起来。他是浙江都指挥使唐云,奉天靖难的功臣,世袭罔替的新昌伯,哪会把一干文官放在眼里,大笑着挪揄道:“这小子分明是瞧不起你老郑!”

  “小学生绝无此意。”于谦忙辩解道,“只是家父定下的规矩,不能不遵……”

  “今天就改了规矩!”唐云竟亲自下场,从托盘上捏起夜光杯,顶到于谦嘴边,狞笑道:“你要是不喝,老子就把你扔到西湖里喝个够!”

  没人怀疑唐云这话的真实xìng,这个杀人魔王,每每逮捕倭寇后,不审不问,全都绑上石头沉到钱塘江喇叭口。

  于谦却镇定的迎着唐屠夫的目光,双手接过酒杯,竟又搁回托盘上,然后深深作揖。

  船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于谦身上,刺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而他依然一动不动。

  “你不怕我杀了你?”唐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起于谦的下巴,冷声问道。

  “怕。”于谦平静答道。

  “那还敢尔?”唐云声音yīn、目光冷,让人不寒而栗。

  “威武不能屈。”于谦蹦出几个字道。

  “嗯……”唐云哼出重重的鼻音,目光凶狠的瞪视着他,于谦夷然不惧的对视着。

  “哈哈哈哈!”良久,唐云仰天大笑起来,大手一下下拍着于谦的肩膀,“好小子,说不行就不行,九头牛也拉不回,老子年轻时也是这脾气。不错,将来要成大事,非得有这份犟劲儿不可!”

  这让众人松了口气,他们真怕新昌伯会发飙,把这小子弄死,那这场彰示着安定祥和的盛会,就要成为笑话了。

  王贤在一旁看着,心里暗叹道,不愧大明朝未来的救时宰相啊,从年轻就自带主角光环……咱这种小人物,只有各种仰视的份儿。

  正胡思乱想间,他突然见那唐云眼中凶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便听他狞笑道:“不过担大任之前,还得学个圣人不教的理儿,今rì我便教教你……”说着扬起蒲扇大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把个文弱小书生,割麦秸似的劈倒在地。“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一片哗然中,唐云收回手,再不看他一眼,大笑着归位坐下,对左手边的黑须中年人道:“胡阁老,你说我教训的是不是?”

  那胡阁老的脸sè,登时变得难看起来,这唐云分明是指桑骂槐,在讥讽于他!胡广这一生可谓超级赢家,科举考状元,当官当首辅,却不大让人瞧得起,就是德行有亏,太没cāo守了……

  那边郑藩台忙打圆场道:“伯爷你也真是的,跟个孩子一般见识。”说着挥挥手,让人把于谦扶下去休息。然后笑道:“诸位小友入席吧,今晚我们共度上元佳节!”

  “谢老大人。”众人便在侍女的引领下,在下首新添的桌边就坐。

  待他们坐下,乐声又起,舞姬们翩然而出,身姿优美的舞动起来。

  坐下之后,生员们对着百味珍馐却食不甘味,对舞蹈也视而不见,一个个盘算着该如何跟那些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套套近乎,不然岂不太浪费这个机会了?

  王贤却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对大人物们来说,所谓品评诗词不过是个娱乐插曲,完事儿自然不会再理会这些生员。所谓‘共度佳节’千万别当真,只是让你蹭顿饭罢了。

  那就安心蹭饭呗,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怕是这辈子都吃不到第二回,王贤便专心致志的大快朵颐,根本不理会那些秀才的目光。当小吏有当小吏的好处,可以不用像秀才们那样酸气……

  不过胡吃海塞之余,他的目光不时扫过胡阁老那桌。那个疑似锦衣卫的汉子,依然站在他身后,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望着湖面上的游船画舫,好像很向往似的。

  上次王贤就发现,这侍卫实在大牌。这次见他竟露出孩子气的举动,王贤不禁更加奇怪了,看他满脸胡子、黑铁塔似的一老爷们,怎么会是脑残呢?再说脑残能当锦衣卫,还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这时,那人若有所觉,jǐng惕的朝他看过来。王贤朝他呲牙笑笑,那人愣一下,也朝他笑笑,旋即转过头去。

  这哪是锦衣卫啊……哪有这么不着调的锦衣卫啊?王贤心里大叫,到底是什么人呢?竟能让胡广如此收敛!

  正在寻思着,突然见身边秀才都起身行礼,王贤定定神,发现是那浙江提学道,端着酒杯过来了。他赶紧也起来行礼。

  “都坐下吧。”徐提学说着,也在王贤身边坐下,问他道:“饭菜可口么?”

  王贤想站着回话,却被他拉着坐下,赶忙正襟危坐道:“回禀提学,小人还是头一次尝到此等美味。”

  “那就多吃点……”徐提学笑道:“其实也不用急在这一时,你今rì中了胡学士的头彩,很快就会名声鹊起的,还愁没人请你吃饭?”

  “小人惶恐。”王贤忙道。

  “放松点,”徐提学微笑道:“就当是和家里长辈聊天,不必把我当成一省提学。”话虽如此,却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小人不敢。”

  “瞧你这点出息。”徐提学呵呵笑道:“我问你,rì后有何打算?”

  “回县里,继续当我的户房书吏。”王贤老老实实答道,心里却暗暗jǐng惕起来,这是要作甚?

  “你打算当一辈子书吏?”徐提学淡淡问道。

  “老大人这话说得,谁愿意当一辈子小吏?”王贤苦笑道:“但是没办法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等米下锅呢。”

  “这样啊……”徐提学劝说的话,一下憋了回去,好久才道:“话虽如此,但人不能只看眼前。说实话,胥吏之列,道德败坏,几无一人不贪赃枉法。你若在此道沉沦太久,难免也会染上一些恶习。”

  “小人也这样认为,”甭管心里咋想的,先听徐提学说完是正办,王贤恭敬道:“请老大人指点迷津!”

  “离开公门,专心向学!”徐提学捻着三缕长须,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势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你的才华,不应该和一群卑贱胥吏混在一起的。还是要多结识些良师益友,这样才能长进。”

  “这样啊……”王贤面上浮现出醒悟之sè,心里却把徐提学骂成猪头了,你知道老子弄个肥缺多不容易?这辈子就指着它过活了。你却让我辞职!辞了职我一家老小你养着啊?“可是读书的花销太大,小人实在负担不起。”

  “本官与杭州西泠书院的山长有些交情,可以免费让你入读。”徐提学如大慈大悲观世音道:“你只需安心向学就好了。”

  “老大人错爱,小人铭感五内。”王贤感动热泪盈眶道:“但小人无法当即答应,因为还要问过县老爷才行!”

  “那是自然。”徐提学缓缓点头道:“需要本官帮你写个条子么?”

  “应该不需要,小人直说就行。”王贤摇头道:“老大人,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讲。”徐提学点头道。

  “开chūn后,便是十年一度的重编黄册了,我们县太爷十分重视。为此小人筹备了一冬天,贸然换人的话,只怕事有不协,误了县里的大事。”说着诚恳抱拳道:“恳请老大人能同意,让学生完成心愿,问心无愧的离开县里吧!”

  徐提学暗暗盘算,时间上还来得及,便不那么急切道:“本官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才跟你多说几句,至于该怎么办,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别人帮不了了。”

  “是……”王贤暗暗擦汗,心说好悬就把差事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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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归去归去

  。

  浙江提学道,相当于浙江省的教育厅长,王贤不知道这么大一干部,为啥如此关心他这个小虾米。

  这样想就说明他还不懂大明朝的文官和文化圈,一个能得胡广如此赞许的诗人,必然名扬天下。但他胥吏的身份,注定要让士大夫们感到各种不舒服……想想吧,大明朝最好的诗人,竟然不是读书人,而是个粗鄙卑微小吏,这对大明朝的读书人,是多大的讽刺?

  这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士林感到舒服,就是让他青衫变襕衫,由胥吏变为士人,则可皆大欢喜。而一手促成此事的徐提学,也会得到‘慧眼识珠’、‘不拘一格选人才’的好名声,这正是提学道最需要的补药……这件事cāo作好了,徐提学将受益匪浅。

  徐提学总掌一省学政,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如果没啥效果,也谈不上什么损失。一盘算,硬是要得!他才会降尊纡贵,来跟王贤说话。

  王贤不太明白徐提学的小九九,但他知道对方必是看中了自己的‘诗才’……可自家事情自家知,他撑死能吃几碗干饭?之所以被人刮目相看,那都是唐伯虎的功劳!但有名的明清诗词本就不多,他能记住的就更少了,偶露峥嵘还能糊弄糊弄,要是真混入文人圈子里,还不几天就露馅了?

  伤仲永的故事他很清楚,那家伙不就是穿越者当文抄公失败的例子?诚然有了机遇一定要抓住,但还有句话是‘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自己还没准备好,贸然好高骛远,八成要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王贤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好事儿冲昏头,他始终记得魏知县才是自己的靠山,抱紧那根年轻有为的大腿,自己一样可以得到想要的,无非就是慢点费劲点罢了,但踏实。

  当然他也不会傻到不识抬举的份儿上,所以他没有拒绝徐提学的好意,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辞职时间拖后半年。贵人都是多忘事的,估计半年后,徐提学八成忘了此事……

  徐提学离开后,一众生员都难以理解的看着王贤,坐在他身边的一个摇头叹气道:“多好的机会啊,就让你错过了……”

  “兄台此言差矣,”王贤正sè道,“王某深受知县大恩,早立志肝脑以报。在下虽然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圣人曰‘有始有终’,焉能半途而废、忘恩负义?”

  众生员闻言肃然道:“仲德真吾辈也!”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对一个小吏最大的赞赏了……

  “惭愧啊,比起王兄弟来,我真是枉读了圣贤书。”那生员更是一脸尊敬道:“在下周易字不难,rì后定要多多走动。”

  “荣幸至极。”王贤小声笑道:“周兄若是有暇,可到富阳一游,富chūn江的美景甲于天下,还有富chūn江的鲥鱼,保准让周兄满意。”

  众生员闻言笑道:“难道只请周不难,不请我们?”

  “诸位想来,在下随时恭候。”王贤笑道,“巴不得诸位赏光,只是怕耽误了你们的学业。”

  “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众生员笑道。他们也意识到,自个和老大人们的身份差距实在太远,除非像王贤那样,人家主动跟他说话,否则根本没可能套近乎。于是便收起巴结之心,相互间交谈起来,顿时感觉轻松许多。

  愉快的聊了一会儿,那周易小声道:“也不知那被打的小子怎么样了?”

  “是啊,下手可够重的。”众人唏嘘道:“真担心把他打坏了……”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有胆小的赶紧阻止道:“再连咱们一起打了……”

  说话间,就见王贤站起身,众人问道:“你去哪?”

  “去看看他。”王贤说着朝众人拱拱手,便下了楼梯。

  “胆子真大……”望着他的背影,秀才们摇头叹道。这楼船可是浙江大佬齐聚的地方,未经允许,他们可不敢到处走动,万一行差踏错怎么办?

  但其实他们想多了,王贤下楼问了问,便有人带他进了一间舱室,看到于谦正失神的坐在床上,半边脸肿成发糕。

  “冰敷一下会舒服些。”王贤见床头铜罐里是冰块,便夹了几块出来,用纱布包了,贴到于谦的脸上。“人家都给你备好了。”

  “嘶……”痛得于谦丝丝倒抽冷气,这才回过神,看一眼王贤道:“王兄。”

  “伤得重不重?”王贤拉把椅子,坐在他身边道。

  “还好。”于谦小声道:“就是脸肿了。”

  “看出来了。”王贤呵呵笑道:“怎么,担心会毁容?”

  “不是。”于谦摇摇头,小声道:“实在没想到,新昌伯会如此霸道。”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王贤笑道:“下次学乖点就是了。”

  “你也觉着我错了?”于谦黯然道。

  王贤默然,片刻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错在哪儿了?”于谦抬起头来,一个眼瞪得溜圆,一个眼眯成一条线,虽然滑稽,却难掩郑重。

  “哪有什么对错?有道是‘宁折不弯’,”王贤淡淡道:“你不想在强权面前低头,就得做好被折被辱被杀头的准备。”

  “……”于谦的神情更加黯然,“难道宁折不弯不对么?”

  “你得分什么事儿,”王贤这个汗啊,自己竟教训起民族英雄来了!这还了得?要是把好孩子教坏了,rì后没人站出来力挽天倾,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咳嗽两声,王贤决定还是不把庸俗的思想,灌输给少年道:“事关大节,当然要宁弯不折。”

  “言外之意,小节可以权变么?”小于谦皱眉道:“可是大小之间如何分界?一个平rì里便处处从权的人,遇到大事时,真能靠得住么?”

  “呃……”王贤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于少保是那种注定要改变世界的人,岂会被自己三言两句就改变了?他便不再接话,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已经问过船上的差役,说他们可以随时离开。

  于谦默默起身,跟他走出舱室,突然道:“王兄,我能搭你的船回去么?”

  “可以。”王贤知道,他是无颜见那些同窗,点点头,与他搭乘小舟,却遍寻不着挂着‘富阳李家’灯笼的画舫。

  正在船夫不耐烦时,王贤突然听到银铃清脆的叫声:‘哥、哥……’循声望去,就见她和林清儿在一艘快船上朝自己招手。

  赶紧让船夫靠过去,王贤和于谦上了她们的船,“怎么回事儿?”

  “他们输不起了呗……”银铃撇撇嘴,虽然被人撵下船,却像一只得意的小孔雀道:“怕大哥让他们游回去吖!那个李寓给我和姐姐叫了条船,就先跑掉了。”说着奇怪道:“咦,二哥,这个人是谁,好可怜啊……”

  “呃,你刚见过的。”王贤回头一看,见于谦的半边脸肿的厉害,辨识度确实不高。

  “在下于谦。”于谦用袖子挡住半边脸道。

  “吓,”银铃凑上前,瞪大眼观察着,“你这是怎么弄的?摔得么?”

  “是……”于谦心说,这不算说谎吧?

  “我看像被人扇的……”银铃却有了新的结论。

  “呃……”小于谦也不知为啥要脸红,红着脸道:“不,是摔的。”

  “摔成这样可真不容易。”银铃奉承道:“你真有本事。”

  “一边玩去。”王贤把好奇宝宝踢到一边,对于谦道:“回去照实说就行了,这事儿不丢人。”

  “嗯。”于谦点点头,不再言语。见那小丫头一直盯着自己看,他使劲把脸藏在yīn影里,不愿被见到。

  到了花港将于谦放下,两人拱手作别。开船之后,银铃大声道:“用熟鸡蛋滚一滚,可以消肿祛瘀……”

  “多谢。”于谦挠挠头,摆摆手,在码头站了好久。

  船儿又向武林门驶去,在那里可以搭乘夜航船回家。

  桨儿划水船儿推波,将上元夜的浮华喧嚣渐渐抛在脑后,倦意也就涌上来。银铃偎在王贤身旁沉沉睡去,林清儿靠在他另一边,夜风微寒,贴近了才会感到温暖。林清儿也不说话,螓首贴在王贤的肩头,望着越来越远的西子湖,眼神中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也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伸手在王贤肋部轻轻拧了一把,让同样在想心事的王贤一愣。

  “讨厌,害得人家跟一帮臭男人吆五喝六。”林清儿的嗔怪说是撒娇更恰当。

  “咳咳,”王贤苦笑道:“其实那李寓说得对,最多就是喝醉了……”

  “是我不对,后来你上了船,我才明白,你是宅心仁厚,是想让他们出口气,化解他们的怨气。”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林清儿看来,王贤的无能表现,竟成了‘宅心仁厚’,“以后我不自作主张了……”

  王贤这个汗啊,明明是我被玩得七荤八素了好吧?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发作罢了……

  “你闭上眼……”林清儿突然娇羞道。

  王贤以为她要献吻,赶紧闭上眼,谁知道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伊人的香吻。睁眼一看,却见她从袖中往外掏摸点心……

  见他睁眼,林清儿羞赧的小声道:“估计你在楼船上也吃不饱,我,趁人没注意,给你拿了几样吃食……”

  “差点忘了,”王贤一拍脑袋,也从怀里掏摸出几样,用手绢包着的苏样点心,小声道:“这是大老爷们宴席上吃的,咱们见都没见过,快尝尝……”

  月儿清辉照耀万物,两人的身影汇成了一条,倒影在这西子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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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傲娇的知县

  回富阳歇了两天,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这天又叫‘收魂’,顾名思义,大家伙儿都收收心,学子攻书,工人返肆,农商各执其业,衙门也得正经办公了。

  这天早晨,魏知县穿戴朝服,带着阖县的大小官吏,先拜了土地、衙神,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别说还真灵,刚上完了香,天就阴上来,地上似乎看见雨点了。

  ‘我就靠了,老子拜的不是龙王……’魏知县黑着脸从土地祠出来。话说每位知县从土地祠出来,脸色都不会好看,因为明代县衙的土地祠,又叫皮场庙,里面除了住着土地公公,还陈列着数个人体标本,乃是太祖皇帝杀掉贪官后,剥皮充草制成的反腐倡廉道具。

  回到大堂,官吏排衙,大老爷讲了几句‘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勤勉有加、不可懈怠’之类,便问蒋县丞道:“还有什么事?”

  “刚开年能有什么事?”蒋县丞摇摇头道:“不过还真有件事……”说着看一眼立在吏班的王贤道:“三日前,西湖上元诗会,胡学士品评我浙江学子诗文,评出的第一名,正是我富阳县的。”

  “哦?”魏知县淡淡道:“不知是哪个秀才?”

  “此人不是秀才。”蒋县丞摇头道。

  “那就是处士了?”

  “也不是处士。”蒋县丞不卖关子了,一指王贤道:“而是大人麾下的王司户。”

  “他?”魏知县瞥一眼王贤,面无表情道:“老兄不会是听错了吧?”

  “不会的,这有王司户的诗文为证。”蒋县丞从袖中掏出片纸诗笺,将那首《元宵诗》念了出来。

  “好诗好诗!”县学韩教谕听完拊掌大赞,却见别人都面无表情……排衙时书吏就是个背景,没有他们说话的地方,典史、巡检、驿丞之类的官员,都是从吏员升上来的,没那鉴赏能力。但魏知县和刁主簿应该有反应吧?可他俩一点表情都欠奉……弄得韩教谕有些惴惴道:“难道不好么?”

  “好,”蒋县丞道:“不好能被胡学士评为第一?”

  “那为何……”韩教谕读书读迂了,摸不着头脑道。

  “不务正业!”魏知县冷哼一声。

  “作诗是书吏该干的事儿么?”见知县也恶了王贤,刁主簿大喜过望,忙落井下石道:“我听说他原先啥都不会,突然就迸出这么首诗来,恐怕是找的枪手吧?!”

  “这怎么可能?”韩教谕是地道的书呆子,否则也不会二十多年了还当教谕,“这样的惊采绝艳,怕是在大明朝都数得着,怎么可能甘当枪手?”

  “这世上不可能的事儿多了!”刁主簿恼火的瞪他一眼,说着站起来拱手道:“王贤这厮还踢伤了我女儿,请大老爷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哗然,心说刁小姐怎么和王贤搅一起了?

  “竟有此事?”魏知县看看王贤道:“你这狗才,还不从实招来?”

  “回禀大老爷。”王贤赶紧出班道:“那天晚上的情形乱的很,容属下慢慢道来。”说着连说带比划道:“当时我们一桌十个人,九个男的,一个女的便是刁小姐……”

  “咳咳……”魏知县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八道,你们九个男人吃酒,刁小姐一个女子掺合什么?”

  “她是录事啊……”王贤忙答道。

  ‘噗……’‘扑哧……’大堂上响起一片忍俊不禁,众官吏肚子都快笑抽了,还得使劲板着脸。录事,原先是官名,比如录事参军。后来在酒席上督酒的人,被雅称为录事。再后来,因为酒宴上往往由妓女督酒,因而又成了妓女的雅称。

  总而言之一句话,录事就是妓女的别称……

  “一派胡言!”刁主簿气得面皮发紫道:“你竟敢玷污我闺女的清名,大人,小吏凌辱上官,当如何处置?”

  “呃……”魏知县恼火的瞪一眼王贤道。“你怎敢胡乱诽谤?”

  “大老爷明鉴,属下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王贤指天发誓道:“当日吃酒的秀才都在本县,大老爷可招来询问!”

  刚刚拜完了神,堂上官吏都信他不会咒自己,何况那么多人在场,撒谎是立不住的。于是望向刁主簿的目光都变了……

  ‘刁德易的闺女似乎向来风评不好……’

  ‘据说结婚后,还跟那帮生员走得很近……’

  ‘唉,这种女儿,掐死算了……’

  ‘小娘们真骚啊,不知道咱有机会不……’

  刁主簿则愣在那里,听王贤的意思,显然闺女没说实话……他女儿说,男女是分桌坐的!

  魏知县不敢再问下去,大堂之上,岂是开黄腔的地方?万一再有什么更香艳的情节,刁主簿还要不要做人了?想到这儿,他板起脸道:“事涉闺帏,慎言!”

  “是……”王贤马上闭嘴,不过其实后面也没啥了。

  “刁兄,你是本县三衙,更应该合规合矩。”魏知县又望向表情难堪的刁主簿,道:“若要告这狗才,还是先写份状纸,待放告时递上来,本官自会秉公而断!”

  “是。”刁主簿也不敢纠缠了。他发现魏知县没有借机发作王贤,很可能是自己判断有误……

  “你这狗才,本来要升司户的,这下先搁着吧。”魏知县又睥向王贤道:“等把案子查清了再说!”

  “是……”王贤无奈道。倒不是无奈煮熟的鸭子飞了,而是因为魏知县一口一个‘狗才’,不知哪来这么大怨念?

  散衙之后,王贤也顾不上回户房训话,径直到后衙求见……往日里他都是无需通报,直接进签押房的,但今天门房却不放行。

  “老牛你个囊球。”王贤瞪他一眼,低声骂道:“老子年前才给你二百两……”

  那门房叫牛文元,闻言苦笑道:“小人哪敢拦着司户?是大老爷传话说,不让你进的。”

  “你帮我进去说一声,”王贤道:“说不定你听错了。”

  “可不敢了。”刘文元心有余悸道:“大老爷现在规矩大,那些敢不听招呼、自作主张的,都被发落了……”

  “那我回头再来。”王贤只好先回去户房,吃过午饭,他出去到了距离衙门不远的一处小院找司马求。司马求最近在外头养了个小的,从拉皮条到租房子,都是王贤一手操办的……

  敲开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胸前一对面瓜的胖女人迎出来,一看到王贤便掩口笑道:“媒人来了,快里面请。”她就是司马求新收的小妾如花。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司马师爷独爱大胸脯……王贤恶意的想到,不会是司马求小时候没奶吃吧?

  如花将王贤迎进屋,只见饭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的小菜,司马求正摇头晃脑的喝着小酒,看王贤进来,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是给我温锅么?”

  “初六那天刚给你温过。”王贤白他一眼,坐下道:“司马先生是‘新人娶进门,媒人扔过墙’啊!”

  “这话说的,我是很感激你的。”司马求笑呵呵的拉起如花的手,“帮我找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宝贝。”

  “讨厌。”如花娇羞的捂住脸,她其实五官挺漂亮,就是胖,脸又大又圆,两只手捂不过来。

  “噗……”王贤险些没一口水喷到俩公母身上。

  “宝贝,你先下去。”司马求摸摸如花的小手,笑道:“我有事和王司户谈。”

  待如花乖乖下去,司马求捏一粒茴香豆,慢慢咀嚼到满口生香,才挪揄道:“怎么,才半天就沉不住气了?”

  “那可不,日子一长就生分了。”司马求面前,王贤毫不掩饰道:“要是大老爷和我生分了,我也有空了,第一件事就是接我老嫂子来与你团聚。”

  “去你的!”司马求明知道他是吓唬自己,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少拿那母老虎吓唬我!”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哦。”王贤苦笑道。

  “好吧好吧。”司马求也苦笑道:“本来大老爷嘱咐我,起码谅你十天,可谁让我吃人嘴短呢?”说着煞有介事道:“实话告诉你吧,对于你在上元节的表现,大老爷很不高兴。”

  “为何?”官场没有秘密,何况是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对于魏知县这么快就知道了,王贤并不奇怪。

  “这不明摆着的么!”司马求瞪他一眼道:“胡学士问你师承时,你为何说是自学?把大老爷置于何地了?”

  “是大老爷不许我对外人讲的啊……”王贤叫起了撞天屈,“未经请示,我哪敢对胡学士说?”

  “那也得分情况啊!”司马求一副‘你咋这么笨’的表情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过去就不会再有,那些老大人还会重新聚起来,听你解释么?”

  “不会了……”王贤摇摇头,不禁暗暗苦笑,这魏知县未免也太傲娇了吧?“但已然如此了,我该怎么办?”

  “幸亏你还算有良心,没有答应徐提学的邀请,还说了大老爷的好话。”司马求露出笑容道:“所以大老爷虽然生气,但对你的感情并没变,从早晨刁主簿的事儿上,你还看不出来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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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搬家

  既然魏知县只是矫情,王贤也就不往心里去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再过两天,老爹和老娘就要带着银铃去杭州了。

  从过了年开始,老爹就一直忙于应酬官绅,到了正月十八才开始准备礼品、打点行装,忙得一塌糊涂,二十早晨才收拾停当。

  王贤今天告了假,准备送老爹老娘去杭州城安顿。不送不行啊,家里东一箱笼、西一挑子全是老娘要带到杭州去的家当,不仅他兄弟俩得去送,还得找几个人帮着一起抗才行。

  王贵本打算上街去雇几个劳力,却被老爹踢了屁股,骂道:“你不是打小二脸么?以他如今的地位,还用花钱雇人?”

  跟王贵一个想法的王贤,只好无奈道:“是啊,秦守、帅辉几个,待会儿就该到了。”说完对老娘道:“不过娘啊,马桶就别带了吧……。”

  “你这贫穷乍富的熊孩子,不知道破家值万贯啊?”老娘瞪他一眼道:“横竖都有人帮着搬家,带到杭州去就省下再买新的。”

  “买个新的用着多舒服。”王贤苦笑道。

  “等你真有了钱再说吧。”老娘叹气道:“一家分三家,开销可就大了去了。你爹这差事,还不知怎么样,你哥的买卖也不知啥时候赚钱,到时候不靠你贴补就不错了……”

  “你说这话亏心不?”被老婆看扁,老爹不乐意了,“明明是换了别的马桶就拉不出屎来……”

  “嗷……”儿女们恍然大悟,老娘羞恼道:“笑什么笑,还不是生你们这帮兔崽子,落下的老毛病!”

  一句话震住全场,老娘心里暗爽,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什么毛病都以往上面安……

  卯时刚过,秦守、帅辉和刘二黑,就带着几个民壮来了,开始在老娘的指挥下,一趟趟往大车上搬运。

  “都小心着点,轻拿轻放,说你呢,别给我摔碎了!”

  看着一辆辆板车推出去,家里一点点被搬空,尽管知道这是旧的结束、新的开始,老娘还是忍不住骂了声娘:‘跟被抄了家似的!’

  “呸呸呸!”老爹怒道:“我这是去上任,吉利点!”

  “就你讲究多……”老娘还有下半句‘也没免了去盐场晒盐’,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慢慢掩上院门,老娘告别了这个代表王家最艰难岁月的陋居,眼泪还是没忍住滑了下来……

  当她转过头,就见街坊四邻都站在巷子里,前几日他们陆续送过程仪了……老爹老娘的行李所以用了八辆大车,大半都是街坊邻居、还有那些同僚亲朋赠送的……但这次仍然提着篮子,里头装着些路上吃的团子、果子之类的吃食。

  一边低声细语说着道别的话,四邻们簇拥着老娘出来巷子,大街上的人们也纷纷向她挥手作别道:

  “哎呀,王贵他娘,你这还没走,我们就先舍不得了……”

  “是啊大嫂子,你这一走,没人跟我砍价了,我赚钱都不痛快……”

  “别走了吧,哪天不听你骂街,我们觉都睡不好。”还有人抹泪道:“杭州有啥好的,有我们这些被你骂惯了的街坊么?”

  老娘闻言很是感动,朝众人点头道:“既然大家如此挽留,那我就不走了!”

  “千万别!”街坊们登时慌了神,赶忙改口道:“还是省城好,咱们小县城没法比。”“人往高处走,我们不能拖你后腿啊!”“是啊,杭州城的百姓也需要你去教训呢!”“我们想你了,可以去看你么,反正这么近……”

  “虚头巴脑,”老娘哼一声:“就知道你们巴不得我赶紧滚!”

  “不是不是,”街坊们忙笨嘴笨舌的解释起来,但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那种既不舍又解脱的复杂的心情……“”

  “行了,别说了。”老娘见码头到了,朝众人挥挥手道:“老娘光欺负你们也过意不去,所以老娘去祸害省城,你们也解脱了!”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过也别高兴太早,我要是在杭州住不惯,还是会回来的!”

  “哪能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保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众人大笑道。

  “老娘儿子还都在富阳呢,媳妇生了孩子,你们给伺候月子?”老娘冷笑道。

  “你这婆婆真不着调,媳妇都怀孕了,还不老实伺候着……”众人和老娘笑骂起来,那点好容易积起来的离愁别绪,一下子被荤腥不忌的调侃,冲得干干净净。其实这才是老娘习惯的调调,那种伤感的小情调,在她的领域里,根本没法存活。

  。

  码头送别的人群泾渭分明,穿体面长袍戴方巾的,是来送老爹的;穿布衣戴毡帽、布衣钗裙的是来送老娘的,后者的数量竟比前者多了十倍不止……

  这让银铃大为不解,“为啥老娘整天欺负他们,他们还都来送她呢?”

  “娘的人缘好呗……”王贵自豪笑道。

  “瞎说……”这答案显然无法让银铃满意,她又转向王贤。

  “他们虽然提起老娘就恨得牙根痒痒,”王贤轻声道:“但都很尊敬她……”

  “既然恨得牙痒痒,又咋会尊敬呢?”小银铃糊涂了。

  “这不矛盾的,老娘牙尖嘴利、爱占便宜,街坊们自然恨得牙痒痒,”王贤望着被围在中央,神采飞扬、大声说笑的老娘,向妹妹解释道:“但她在咱们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一直撑到云开月明,中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街坊们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说着轻轻一叹道:“越是生活艰辛的人们,就越知道这份坚韧多可贵,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她,有什么奇怪?”

  “哦……”银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声道。“我也觉着老娘顶顶了不起。”

  “是啊。”王贵也点头道:“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呵呵……”王贤微笑颔首,心里却直翻白眼道,也是世上最抠门的娘,把家里钱搜刮的干干净净,让我和林姐姐怎么过日子?

  。

  过午时,船到杭州,秦守下去雇了大车,又带人将行李卸下来,运到老爹去岁赁好的宅子去。

  杭州城是南宋古都,尽管已经历经三朝,却仍处处透着泱泱大气,让县里上来的土包子们,难免缩手缩脚,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好在老爹老娘非常人也,就算心里紧张也不会让人看出来。车队穿街过巷,来到了清河坊太平里。王贤扶着大车,正要拐入巷子,突然听到惊喜的一声叫唤:“仲德兄!”

  循声望去,便听银铃欢快的笑道:“呀,是你呀,脸好的可真快!”

  便见那小于谦夹着书册,满脸笑容走过来。听到银铃的话,他的脸不争气的红了,点头道:“多谢妹子,你的法子很见效。”

  “那是。”银铃得意洋洋道。

  “咳咳……”王贤咳嗽一声,把于谦的目光转过来道:“还真是有缘分,又碰上了。”

  “是啊,真巧。”于谦见车上满是箱笼,还有马桶,不由惊喜道:“仲德兄,这是要搬来杭州定居?”

  “我爹娘搬来,我不来。”王贤笑道。

  于谦这才意识到,后面坐在车上的两公母,是王贤和小丫头的爹娘,赶紧恭敬拜见。

  王兴业来到省城,还是比较收敛的,至少没坐在车上抠脚,笑着与这少年秀才见礼。

  于谦便陪着他们进了巷子,说来也巧,于家也住在太平里。王兴业所赁的这处住宅,还是于谦他二大爷的房产呢。

  闻听此信,王兴业不禁暗暗郁闷,和老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个意思……要是早认识这小子多好,肯定能便宜不少。

  于谦本来听说王贤还要回去,感到十分遗憾,但听说银铃要在杭州长住,不知怎么,却又感到十倍的喜悦。他也不知道为啥这么高兴,反正就是很高兴。

  王贤看到他这样子,不禁暗道,他和银铃正是早恋的年纪,可别凑成一对了。对于民族英雄,王贤自然景仰万分,可让自己的妹妹嫁个民族英雄,他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记得历史上于谦的老婆被发配山海关,好像还哭瞎了眼,王贤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来扮演这个角色。

  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这想得也太远了吧?人家俩小孩还懵懵懂懂,我先想到几十年后了……

  果然,每个哥哥都是妹夫的大敌,此话一点不假。

  定定心神进了门,王贤发现老爹还真会享受,这宅子比原先富阳的老宅可气派多了,四水归堂的三进两层四合院,高高的马头墙,一水的黛青瓦,真有点大户人家的气派了。

  “没办法。”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如今当官了,就得维持体面,打肿了脸也得充胖子……”

  “没事儿,应该的……”王贤擦擦汗,他终于明白老娘为啥把地皮都刮到杭州来了。因为老爹如今是官了,自然不能再让官太太、官小姐洗衣做饭倒马桶,出门也得带跟班了。这可都是花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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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小日子

  把爹妈妹子安顿好,王贤便和王贵回富阳了。

  侯氏已经搬去侯家的宅子住了,老娘果然神机妙算,侯家对此一点都不抵触,还雇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伺候她。是以这一晚,王贵就要去新宅居住了,他依依不舍的拉着王贤的手道:“二郎,你俩还是过来一起住吧……”

  “衙门里有规定,我得住吏舍啊。”王贤当然摇头道。

  “唉……”王贵眼圈通红道:“昨天还一大家子人,今儿却要分三瓣了,真让人难受……”

  “有散就有聚,大哥放宽心,”王贤安慰大哥道:“我会时常过去看你们的。”兄弟俩在码头依依惜别,然后各奔东西。

  王贤也不再回老宅了,他去杭州的功夫,已经安排帅辉和刘二黑,帮着林清儿将箱笼搬到吏员宿舍去了。

  回到宿舍时,天已擦黑,王贤见一排院落都亮了灯,想到其中一盏是为自己而亮,他的心一下子又暖又软起来……

  但看到自家的院子时,他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竟然有人纵火!吓得他箭一般冲进家去,见浓烟是从厨房冒出来的,再仔细一看,竟是林姐姐在烧火……

  王贤登时哭笑不得,赶紧把咳嗽连连的林姐姐拉出厨房,然后自个对着浓烟滚滚的灶台发了会儿呆,最终也被呛得逃了出去。他也没烧过火,哪知道该怎么办?

  林清儿脸上满是黑灰,一双眼被呛成了桃子,见王贤也没办法,急得快哭出来了……

  好在这时邻居一位胖大婶以为他家着火,过来看看是咋回事儿,见状将灶台里的柴火掏出大半,然后猛拉了几下风箱,那浓烟才渐渐小了……

  胖大婶回过头,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两人道:“塞这么多柴火进去干啥?”

  林清儿羞得躲在王贤背后,王贤尴尬的呵呵笑道:“没做过饭,头回生火……”

  胖大婶不信道:“她都这么大了,竟不会烧火?”

  “以前在家里都是吃现成的。”王贤挠挠头,心说这谁家老婆,这么二?赶紧虚心请教起烧火的正确方法。

  胖大婶手把手教他烧火的要诀,想起自家还坐着锅,又嘱咐几句千万别把房子点了,才不放心的走掉了。

  送走了好心的唠叨大婶,王贤转回身,就见林清儿抱膝坐在厨房门槛上,小声抽泣起来。

  “姐,你哭啥?”王贤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

  “我没用,呜呜……”林清儿张飞似的小脸上,现出两道雪白的泪痕,抽泣道:“看着家里都收拾好了,还有现成的食材,想给你做顿晚饭来着,”可能是觉着太丢人,她双手捂住小脸道:“结果发现我学了半天,却忘了学烧火……”

  “这不就学会了么?”王贤无奈苦笑,也只能安慰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

  “嗯。”林姐姐振奋精神,用手背擦擦泪,彻底成了大花脸道:“你等着,我这就做饭去!”

  “算了。”王贤赶紧拉住她道:“今晚乔迁之喜,咱们去下馆子庆祝一下吧。”

  “哦……”林清儿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她倒不馋,只是对做饭太打怵。但想到老娘的嘱咐,又摇头道:“可是娘说了,不许乱花钱。”

  “人饿了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王贤笑道:“再说我到谁家吃饭是给他面子,谁还收钱?”说着拉起林姐姐道:“快去洗把脸,咱们去吃大餐。”

  “还是不要白吃的好,人家挣点钱也不容易,”林清儿道:“再说欠情欠意的将来也麻烦。”

  “姐姐说的是。”王贤呵呵笑道。

  林清儿便不再说什么,进去屋里把脸洗了,出来时已经换了身男装,虽然一看就是西贝货,但本就是为了出入方便,又不是真要掩人耳目。

  王贤看着这俊后生,笑道:“真是别有风味。”

  林清儿白他一眼,抱拳粗声道:“小弟林青,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倪,字老公。”王贤抱拳笑答。

  “就知道占人便宜……”林清儿不依的娇嗔起来,从宋朝起,夫妻间就有老公老婆的称谓,后来宋室南渡,这称呼也传到了杭州。

  “早晚的事儿。”王贤打个哈哈,和她拉着手出去,将院门锁上,几步就到了衙前街。

  衙前街上灯火亮堂,夜市繁华,当然跟杭州没法比,林清儿赶紧把手抽出来,问道:“兄台,我们去何处用饭?”

  “就这家吧。”王贤带她进了一间饭馆,笑道:“这家的三鲜暖锅是一绝。”

  “要不怎么说王官人是吃行家呢。”一见是王贤,胖胖的店老板赶紧从柜台后面迎出来,满脸堆着笑道:“小人在杭州当厨子时,连臬台大人都吃过我的三鲜暖锅!”他是那买肉的朱大昌的哥哥,叫朱大由,原先在杭州城饭店里当过厨子,后来攒了点钱,回乡开了这家饭馆。当初在省城做饭时的经历,自然被他反复拿来吹嘘。

  对了,司马求的小妾如花,就是他和朱大昌的妹子……

  “你就吹吧。”王贤却戳穿他道:“我上元节见过臬司大人了,人家说向来是吃素的。”

  “小人说的是前任臬司……”朱老板笑嘻嘻的回道,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朱老板把王贤请到二楼的雅座,干这行的都眼明心亮。自然看出林清儿是个女的,便也不多问,只跟王贤说话。

  “暖锅之外,看着上几个小菜。”王贤吩咐道:“再去隔壁沽斤梅子酒。”

  “隔壁已经关门了……”店伙计傻愣愣道。

  “关门不会敲开啊!说王官人要吃酒,让他们看着办吧!”朱大由一脚把伙计踢下楼去,对王贤陪着笑道:“刚来的,欠调教。”然后也不用伙计,亲自把暖锅端上来。

  暖锅就是火锅,不过用的是紫铜皮的锅子,大肚皮细腿,擦得铮亮的锅盖上,两端有活络的铜把手。锅底下烧的是富阳特产的竹炭。竹炭无烟,正可避免烟熏火燎的尴尬。

  朱大由将锅盖掀开,里面铺着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都切成整齐的长条,错落码放的十分巧妙,在滚沸的鲜汤中也没散乱。之外又有冬笋香菇点缀其间,用清淡中和肥美,正得中华美食之精髓。

  朱大由又上了十几样精致的小吃点心,这时候梅子酒也到了,两人便就着暖锅小酌起来,再不用担心回家晚了、吃多了酒老娘会骂,真是其乐无穷。

  用罢酒饭下楼,王贤对朱大由笑道:“多少钱。”

  朱大由满口拒绝道:“什么钱不钱,官人来小店吃饭,是给小店面子。”

  “还是要给钱的。”王贤便从靴页里摸出一摞宝钞,笑道:“一码归一码,你要是不收钱,我可再不来吃了。”

  “瞧您说的……”朱大由只好不情不愿收下,将王贤送出店门老远。心里却暗骂,你装清廉不要紧,我明天再给你送去不说,还得搭上个门包……

  走远了,林清儿突然莞尔道:“还以为你要吃霸王餐呢,最后还不是一样会账了。”

  “那不是姐姐教导有方么。”王贤笑着抓住她的小手道:“该怎么奖励我?”

  “明天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吧……”林清儿笑道。

  “呃……太好了……”一想到林清儿的暗黑料理,王贤就胃疼。但为了不挫伤她的积极性,他觉着应该默默的忍受一下。

  两人都忙了一天,可回家想洗澡时又傻了眼,没有热水咋洗啊?平日王贤都是到澡堂泡澡,倒也没感觉不便,但现在一来澡堂已经关门,二来也没有女澡堂,只能在家里洗了……

  大眼瞪小眼片刻,王贤一拍大腿道:“烧水!”院子里有水缸,被二黑挑得满满的。灶里还有余烬,按照胖婶的法子添上柴火,林清儿轻拉风箱,果然炉火越来越旺,红彤彤映红了两人的面庞。

  两人便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让林清儿看着火,王贤去西屋找出来一只浴桶。他的窝虽小,但家里的一应用度,全是富阳县能买到的最好的,而且是一水崭新。譬如这只浴桶是新伐后晾干的松木制成,几乎没有疤,王贤用冷水刷干净,摆在堂屋里。这时候水也烧开了,王贤提了一桶倒进去,一股松木香味便氤氲腾起。

  又提了一桶热水一桶凉水,伸手试试水温,他拖长腔道:“娘子可以泡澡喽……”

  林清儿已经找好换洗的衣裳,红着脸把王贤推出去,又把门闩上道:“不许偷看。”

  王贤被关在屋外,只见灯光将美人的剪影印在窗上。她宽衣解带的一举一动都看的那么清楚,却又啥也看不见。急得他抓耳挠腮,到处找窗户缝,可惜下面人为了讨好他,花了大价钱请木匠重打了门窗,哪有一丝缝隙。

  王贤又想起电视上的一幕,赶紧用口水濡湿了手指,往窗纸上捅去。哪知道窗上是厚厚的数层纱,根本就捅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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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良机

  翌日一早,带着一夜的春梦和一肚子的暗黑料理,王贤无精打采的到衙门画卯排衙。

  一众同僚上司,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淫笑。住宿舍就是这个坏处,你有点风吹草动谁也瞒不了……

  不少老家伙以过来人的身份意味深长道:“年纪轻轻悠着点吧,不然将来要早衰的……”

  把王贤给郁闷的哟,他要是真吃着了也罢,可是林姐姐哪给机会呀?

  捱道退堂,王贤刚要随大流出去,魏知县的长随叫住他:“司户,老爷在签押房等你。”

  “哦……”王贤整整衣冠,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路小跑,而是不慌不忙踱着步,到签押房去见魏知县。

  这阵子,他忙着自家的事儿,再没到后衙门口求见过。这当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一种策略,一种态度。

  “不知大老爷唤小人来,有何吩咐?”见礼之后,王贤一本正经的问道。

  “呵呵,还跟为师较上劲了?”魏知县本打算训他一顿出出气的,但见他这样子,却感到心里一紧,登时放缓语气道:“不叫你自己就不会来么?”

  “老师吩咐,不许学生踏进后衙一步。”王贤答道。虽然还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儿,但好歹改了称呼。

  “我那是气话。”魏知县却一软再软道:“是为师不了解情况,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王贤也见好就收道。

  “好了,不说这事儿了。”魏知县笑眯眯站起来,将一份盖着吏部印章的文书,递给王贤道:“户房司吏的委任状,已经下来了。”

  “多谢老师费心。”王贤看了一眼,并无多大喜色。

  “唉……”魏知县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道:“为师知道,你现在名气大了,眼界宽了,已经瞧不上这个小小的司吏了。”

  “老师误会了。”王贤正色道:“学生要是那样的人,也就不会拒绝徐提学的好意了。学生虽然也盼望鱼跃龙门,但老师对学生恩重如山,我甘愿为老师驱策!”

  他的意思是,我确实不稀罕当小吏了,但我知恩图报,依然会给你当牛做马。听听,多会说话!

  对待上司并不是一味的服软,那样他根本不会尊重你,只会将你当成一件工具,你出多大力也不会感激,有了麻烦却拿你当替罪羊……在确定对方已经对你形成依赖、并且自己不可替换时,可以适当表露一些情绪,让上司意识到,你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得不到尊重可以另谋高就,不会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只有这样,上司才会重新审视你的价值,如果他确认你是不可替代却可能会流失时,自然会调整对你的态度。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尊敬,对你都是异常重要的……因为只有给你足够的尊重,他才会正视你的付出,认真考虑给你的回报。否则你永远只是个马桶!

  当然对新人来说,先争取被上司当成工具再说吧……因为大部分人在上司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有个屁得资格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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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很清楚,自己对魏知县的重要性。阖县政务,七成在户房,户房所托非人,知县便会陷入无穷的麻烦。反之,若司户得力,把户房处理的井井有条,知县就会异常轻松,甚至是无为而治。

  王贤自信,大明朝找不到比自己更优秀的司户了。况且除了本职之外,他还成了魏源的头号智囊,除非魏知县疯了,才会丝毫不顾他的面子。

  更何况,他头上有周臬台所赐的‘江南第一吏’头衔,还有胡学士所加持的‘大诗人’光环,完全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完全有资格获得一份尊重!

  “你不要以为,我收你为徒,就是为了驱策你。”魏知县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语重心长的对王贤道:“为师是爱才。你年纪轻轻,人又聪明,还有才华,只是读书少了而已。而为师这辈子百般不会,就会读书。你要是有心科举,为师自然会倾囊相授。若是只醉心诗文,要做个雅士,你也不必再叫我老师,我们以朋友相称,诗酒唱和,岂不快哉?”

  “学士还是盼望,能有个秀才功名的。”听出魏知县这是要帮他取功名的节奏,王贤自然不能再拿乔,老老实实道:“可惜只背过《四书》,连朱子的注还没背完,不敢耽误老师的时间。”

  “已经不错了。”魏知县沉吟道:“但你别小看秀才。国朝科名,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由进士而翰林。秀才虽然是第一步,但这第一步却是最难卖的,尤其是在遍地读书人的浙江。”

  “嗯。”这种事儿上王贤插不上嘴,只能支愣着耳朵听着。

  “大明朝无年不考试。学界有两句谚语说;‘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前四字为乡试之年,后四字为会试之年。这一轮十二年之中,大考便占去了八年,剩下的四年是小考的年份。”顿一下道:“即是说,明年又是考秀才的年份了。”说着他看一眼王贤,压低声音道:“明年,也是你中秀才的最佳良机,若是错过了,就麻烦大了。”

  “明年?”王贤苦笑道:“学生不是天才,就算是,也不可能一年读完人家十年的书……”他对这年代的读书人,也算有些了解了。几乎对所有书生来说,读书是一条不归路,中不了举人,这一辈就会毁在读书上头。是以几乎所有人都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苦读书,结果读出了大片的书呆子。

  不过不要紧,因为科举考的是八股文,一股一股定得死死的,就如螺蛳壳里做道场,不下十年八年苦功夫,是不可能写好的……这显然是书呆子的强项。

  林清儿斩钉截铁告诉王贤,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是做不好八股文的。王贤对此深信不疑,是以对魏知县的判断,唯有报以苦笑。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

  “为师知道这是赶鸭子上架,”魏知县沉声道:“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提学道一任三年,必会取一届生员,但为了防止人情生弊,都是一上任即院试的。唯有这次特殊……因为皇上北伐,永乐七年的大比延期到去年才补上。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所以两届大比连到一起了。”

  “这跟院试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会试和院试不能同一年举行的。去年本该是院试之年,结果要举行会试,今年又有会试,所以去年的院试要拖到明年举行。魏知县不愧是科举专家,为王贤分析道:“这就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以前提学都是一下车就考试,徐提学却在浙江待了两年才考试。而且院试虽然糊名,但却是考生亲手将卷子交给宗师。总而言之,如果你平日里得到他的赏识,还愁取不中么?”

  王贤恍然,怪不得徐提学信誓旦旦要提拔自己,还让自己去书院读书,原来他真可以让自己成为秀才啊!

  “可是院试之前,还有县考府试两关,就算老师放我过关,知府大人也一样可以把我拦下。”想了想,王贤又道。

  “你真是外行。”魏知县终于有机会能教训到王贤,自然要充分利用道:“其实县试、府试既重要又不重要。说重要,是因为若拿到案首第一名,无论是县考还是府试的,只要不在院试中犯忌讳,都会被宗师取中。这也算是给府县面子吧。说不重要,是因为你就算没被县试府试取中,依然有机会参加院试……”

  “那县试府试还有啥意义?”王贤不解道。

  “不合理的事情多了,你管那么多作甚。”魏知县瞪他一眼道:“总之,你若明年没取中,日后就不是徐提学主考了,凭真本事和浙江学子拼杀,十年八年内,肯定是没戏的。”

  “不是说老师点的案首,也必会被取中么?”王贤问道。

  “案首是第一呀!”魏知县大怒道:“你吃几碗干饭,富阳县谁不知道。要是本官点了你的案首,别人能服气么?不上告才怪呢!到时候别说考秀才了,一起去吃牢饭吧!”

  “是。”王贤点点头,小声问道:“那被徐提学取中,会不会有争议?”

  “没事,一次院试全省取上千秀才,你别考个小三元出来,是不会引人注目的。”魏知县微微皱眉道:“不过你的文章,总得说得过去才行,不然还是会露馅的。”说着咳嗽两声道:“别愁眉苦脸,有为师在,包你一年会写八股文!”

  “多谢老师!”王贤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久违的谄媚笑容。“老师的大恩大德,学生就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啊。”

  “不用废话那么多。”魏知县也似笑非笑道:“一切的先决条件,是把差事办好。办不好差事,就别想为师教你!”

  “那还用说么?”王贤笑逐颜开道:“老师一百个放心吧!”

  “那就好。”魏知县点点头,响鼓不用重锤,说多了反而不好。他终于开始学着尊重王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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