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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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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我想我是海

  风是狂风,雨是暴雨,自南海深处而来,无数雨水磅礴而落,沙滩上顿时变得一片泥泞,碧蓝的海水也因为不安而渐渐变深。
  
  大黑马从海里奔回,想要去沙滩后方的树下避雨,却发现宁缺和桑桑站在海边没有动,它想了想又走了回来,在二人身后默默站着,雨水顺着它颈间的鬃毛不停淌落,模样显得有些凄惨可怜。
  
  桑桑静静看着身前,无论海雨还是天风,都不能在她的眼眸里留下任何痕迹,狂暴的自然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则,实际上却到处都是规则,海水里有风雨里也有,她站在海天之间,却到处都是。
  
  这场旅行的目的地在哪里,她不知道,宁缺带她来到人间,是想让她体会,想要加深她与人间之间的羁绊,她选择与他一道离开桃山,除了要证明天道不可违,也是想要寻找到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选择来大河,便是想体会把她留在人间最深的那个情字,只是依然不够。不够宁缺把她留下,不够她想出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的情绪有些不宁,于是海边便有了这样一阵暴风骤雨,她无意识间将自己的天道展露给宁缺看,宁缺却选择不看。
  
  沙滩被暴雨冲洗也无数细小的泥石流,埋在沙下的一些海中生物的遗骸还有顽童埋下的琉璃珠,都露了出来。
  
  宁缺蹲下身,在脚边的沙中拣起一只美丽的贝壳。
  
  于是风雨便停了。
  
  “我想我是海。”
  
  她想去看海,所以她来到海边,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海是没有形状的,风怎样吹,浪花便会怎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宁缺谈及自己,谈及身为昊天的自己。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昊天是不能形容、不能解释的唯一主宰,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但他知道这是错的。
  
  在宋国那间酒楼里,夫子拿着筷子指着天空说过,昊天是客观的规则集合,它的生命便是规则持续的惯性。
  
  那么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生命的呢?
  
  如果说昊天是客观意志,那么最开始的时候是谁让它醒来?
  
  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即便是西陵神殿学识最渊博的神学教习,都没有办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书院对此自然有过分析,只是没有结论,以宁缺现在的境界,也不可能得出真实的答案,但她是他的本命所以他懂。
  
  客观意志的苏醒,来源于人类的信仰。
  
  无数轮回前,人类不再蒙昧,开始探索这个世界,认识并且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有的人因此而无畏有的人因此而心生敬畏。
  
  道门代表人类选择了敬畏,选择让她来守护这个世界,信仰开始,人类的集体意识竟然显得那样的强大,强大到足够让她醒来。
  
  她醒来,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她像人类祈祷的那样变成一片宁静的大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人类恐惧海底和海那边的世界,所以选择让你来保护他们。”
  
  宁缺把手里的贝壳扔进海中,看着海洋深处,说道:“而当人类的好奇心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超过恐惧后,他们便想造船、甚至徒手游泳,也要游过你这片海,去看看海底和海那边究竟有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
  
  她的存在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人类的选择如果要改变这个世界,突破规则的束缚,那么她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宁缺转身来,静静看着她,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她问道:“什么地方?”
  
  宁缺说道:“你去过的,……看完海,我们去看山,瓦山。”
  
  二人一马离开海畔,沿着海向东而行。
  
  西陵神殿骑兵,在离南海约十余里的田野间,黑压压的一片,片刻后,这些骑兵也重新启程,带着满身风尘,缓缓而行。
  
  瓦山离海不远,入春极早。
  
  宁缺和桑桑来到瓦山前那座小镇时,道旁的树枝里已经生出很多新叶,虽然不像更南海的大河那样花树四季不败,但翠翠嫩嫩的很是喜人。
  
  数年前,烂柯寺遭遇劫难,半寺尽毁,事后虽然不停整修,但工程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重现佛光,盂兰节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过,曾经因为游客而兴盛的小镇,现在显得有些冷清。
  
  说冷清其实也不合适,因为镇子里到处都能到沉闷的敲击声,无论大人还是孩童,都在敲石头,然后交由工匠刻成佛像。
  
  “听大师兄和观海说过,小镇上的人现在就以制佛像为生,山上那座佛像垮了后,满山满谷都是石头,原材料倒是不用发愁。”
  
  宁缺对桑桑说道,然后牵着大黑马来到了烂柯寺前坪。
  
  曾经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旧寺前坪,现在显得格外幽静,寺前的知客僧听着宁缺自报身份,很是震惊,赶紧敲响了迎客钟。
  
  入得烂柯寺,有雨落下。
  
  初春的雨往往被称为喜雨,宁缺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微寒而且不痛快的雨,但看着观海僧光头上流淌的雨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有些无奈,合什说道:“师兄甫脱大难,还是如此顽皮。”
  
  光明祭时,他在桃山前坪亲眼目睹宁缺先是震慑全场,然后进入光明神殿,再也没有出来过,此时自然以为他是从桃山逃出来的。
  
  宁缺笑着说道:“脱难自然可乐。”
  
  观海僧笑着摇头,然后才注意到他身旁那个高大的女子。
  
  微寒春雨里,她便站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
  
  观海僧神情微凛,不知道她是谁。
  
  “桑桑。”
  
  宁缺说道:“你见过的,我老婆。”
  
  观海僧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他见过桑桑,但没有见过现在的桑桑。
  
  虽然西陵神殿一直保密,他不知道桑桑跟着宁缺一起离开了桃山,但他知道桑桑就是昊天,这等于说,自己见到昊天了?
  
  宁缺说道:“你稳着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被吓死。”
  
  观海僧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撼。
  
  也亏得他是佛宗高僧,不是昊天信徒,不然他真有可能被吓死。
  
  桑桑看着雨中的旧寺沉思,直到此时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宁缺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你什么?”
  
  宁缺撑开大黑伞替她遮雨,说道:“说出来吓死你,所以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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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众生之中

  春雨里的古寺,空气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废墟的巨大崖石,则生出一种残破感觉,于是细雨也变得凄迷起来。

  因为桑桑的身份,观海僧不敢让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着宁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处,却有僧人匆匆赶来禀报。

  “西陵神殿骑兵已至山下镇前。”

  那名僧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西陵神殿的骑兵会忽然出现在烂柯寺前?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观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骑兵与宁缺二人有关,但他想错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紧张。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寺。”

  话是这般说,观海僧哪里能真的放心,烂柯寺被骑兵围困,怎么看都是寺毁僧亡的前兆,对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们不是来抓逃犯的。”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把这些骑兵想象成她的保镖便是。”

  观海僧这才醒过神来,心道原来如此。

  宁缺见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让他自去前寺处理事务。

  观海僧说道:“贵客远来,我身为寺中住持,当然要陪着。”

  宁缺说道:“两夫妻雨中漫步,一个大光头在旁边杵着,这叫什么事儿?”

  观海僧说道:“后寺残破,有些不好行走。”

  宁缺说道:“又开始说笑话了。”

  观海僧笑了起来,心想自己这话确实很没道理,世间哪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拦住宁缺,更何况昊天就在他的身边。

  大黑伞像黑色的莲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大黑马没有伞,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狈,自然心生怨气。

  宁缺哪里会在乎它的感受,撑着伞带着桑桑在寺内随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古寺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虽然烟雨凄迷遮人眼,也不会走错方向。

  宁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会儿,对墓里那位彻底改变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说了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他穿过雨廊,来到曾经住的禅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对着那几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后向后寺那些残破的殿宇走去。

  烂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经生出了青苔,石间偶尔能够看到破损的佛像,沧桑的感觉油然而升。

  站在残破的旧寺前,看着满山巨石。宁缺沉默不语。

  进入烂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无论是在墓前,还是在殿前,还是在此时如墓般的大殿前。

  烂柯寺,改变了轲浩然和莲生的命运,也改变了宁缺和桑桑的命运。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带着桑桑在这里治病。在这里学习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变成了举世皆欲杀的冥王之女。

  他们从这里开始逃亡。通过佛祖棋盘,逃至悬空寺,逃到月轮,再逃到东荒,遇见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宁缺看着残破的殿宇,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做的事情,情绪变得非常复杂。

  曾经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实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个局,这个局欺骗了他,瞒过了夫子,巅倒了红尘,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宁缺想起和歧山大师的那番对话,下意识里望向身边的桑桑,在心里默默说道:天意果然难测。

  顺着巨石里的缝隙,他们离开了后殿,走过烂柯寺破损的寺墙,来到了瓦山深处,沿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道,过树下的棋枰,过溪上的桥,看雨中的树,来到山腰间的那间禅室小院。

  小院里陈设依旧,朴素干净,榻上的棉褥还是那般软。园墙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烟雨里的瓦山景致。

  那时候的桑桑重病将死,在榻上缠绵咳嗽,对他说了很多话,交待了很多遗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站到石窗前,仿佛昨日重现。

  桑桑走到到他身旁,轻轻咳了两声。

  宁缺转身看着她,说道:“要不要用热水烫个脚。”

  桑桑沉默不语。

  不是当年情在今日带来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这个病叫做虚弱。

  来到人间,从在断峰间醒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变弱,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神力越来越少。

  这里是充满红尘意味的人间,不是客观冰冷的神国,她在人间的时间越长,便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现在依然很强,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但和在神国的她相比,她已经变弱了很多,因为虚弱,所以开始善感。

  离开别院,来到瓦山峰顶。

  那座曾经高耸入云的佛祖石像,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残躯,隐约可以看到袈裟的流云痕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君陌的剑斩成了顽石。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天空。

  那里曾经有佛祖慈悲平静的面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雨丝。

  但她依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看着佛祖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安,问道:“在看什么呢?”

  桑桑看着雨空里虚无的佛祖面容,说道:“我见过他。”

  宁缺心想,佛祖是无数轮回里的至强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对他会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经见过老师那样。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不,我见过他。”

  宁缺有些不解,说道:“佛祖在世时,你自然见过他。”

  桑桑说道:“不,佛陀在世时,一直不敢让我看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何时见过他?”

  桑桑说道:“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说道:“在你见到这座残破佛像时?”

  桑桑说道:“在我抬头看他之前,便看见了他。”

  宁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从这句话里隐约推断出一个很震撼的事实:“你是说……佛祖并没有真的涅槃?他依然活着?”

  桑桑说道:“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觉得这话说的太深奥了。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或者说,他同时活着,并且死去。”

  宁缺望向残缺的佛祖石像,看着雨空里什么都没有的那处。

  大黑伞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倾斜,雨丝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微湿微凉。他仿佛看到佛祖正在雨中微笑,慈悲的面容上满是泪水。

  他说道:“我还是不懂。”

  桑桑向佛像莲座后方走去,说道:“就是你说过的那只猫。”

  宁缺想起很多年前在岷山的时候,有个夜晚实在太无聊,她又闹着不肯睡觉,于是他给她讲了个很可怕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姓薛的猫。

  对于他来说,又生又死的猫只不过是有些费解,但对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来说,听不明白之余,自然觉得很可怕。

  宁缺看着雨空里那座并不存在的佛像,忽然也害怕起来。

  ……

  ……

  这场春雨出乎意料地变大了,山道上积水,变得湿滑难行。宁缺带着桑桑走进后山那座洞庐。暂作歇息。

  “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

  宁缺收起大黑伞,坐到石桌旁的蒲团上。看着头顶被雨水击打的啪啪作响的山藤,说道:“我本就打算带你来这里看看。”

  洞庐是歧山大师的居所,他和桑桑曾经在这里下过一盘棋,用的是佛祖的棋盘,落下的是一颗黑子,局中有无数劫。

  “你带我来烂柯寺究竟想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说道:“我想带你看这旧寺,解些心事。”

  桑桑坐到桌前,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在南海畔,你有所感慨,那令我很紧张,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你对整个人类失望以至愤怒,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桑桑说道:“人类需要我的时候,奉我如神,不需要我的时候,弃我如草,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有怎样的情绪反应?”

  “不知道,因为我毕竟不是昊天,我没有承受过人间无数亿年的香火,自然也无法体会那种被背叛的愤怒。”

  宁缺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冷漠无情,你在世间依然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信我,对那些人类有好处。”

  宁缺说道:“不是所有人类都只从利益角度出发,我们还会被很多别的事情所影响,我们不是天性本恶,我们对自己以及生活的世界,其实始终还是保留着一份善意,我带你来烂柯寺,便是想你能看到那份善意。”

  桑桑说道:“你想我看到的善意是什么?”

  宁缺说道:“歧山大师,便是人类最简单又最干净的那缕善意。”

  歧山大师,乃是佛宗最德高望重的大德,以毕生修为在滔滔洪水里换得百姓安康,他曾收留莲生,也想治好桑桑。

  在德行方面,大师是最无可挑剔之人,对于当年的宁缺和桑桑来说,他是位慈爱的师长,无论佛法还是别的方面。

  桑桑承认宁缺的看法,但她不同意宁缺的说法。

  “歧山本善,但他善意的出发点,依然是人类的利益,无论是收留莲生,还是想用佛祖棋盘助冥王之女避世,都是如此。”

  宁缺说道:“这岂不正是大善?”

  桑桑静静看着峰顶,说道:“佛陀要普度众生,佛家弟子精励修行皆如此,但我并不在众生之中,佛法如何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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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天亦病(上)


  齐国都城也在落雨。

  微寒的雨水,打湿了街畔的银杏树,也打湿了街上行人的衣裳。银杏树离最美丽的时刻还有很久,都城没有太多外来的游客,雨中的街巷自然显得有些寂寞,偶尔能够看到苦力拉着车在雨中走过,满是苦难皱纹的脸上,只能看到麻木和沉沦,很难找到唐人身上鲜活的向上气息。

  前些年那场血案后,龙虎山一脉断了传承,事后的调查,随着隆庆回归道门自然中断,西陵神殿在齐国的地位愈发尊崇,各地大修道观,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虔诚,但很明显民众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西陵神殿的道殿,在都城的正北方,道殿表面涂着白粉,镶着无数宝石,檐角和雨道上涂着金粉,显得异常华贵庄重,只是今天的春雨着实有些大,宝石被洗的无比明亮,道殿本身却显得有些凄冷。

  道殿的执事哪里肯冒雨在殿外值守,早已避至门后,借着雨水的遮掩,不担心被信徒看见,正在饮着美酒,享用着美食。

  这时雨中传来清楚的马蹄声。有执事掀起门上的探视孔向外望去,只见一匹神骏的黑马破雨而至,后面拖着辆很普通的车厢。

  马车停在了道殿门外。

  车厢里,宁缺看了看桑桑,说道:“冒雨赶路有些容易着凉,在这里先歇歇,上次我们在这里留了些药,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再寒冷的雨,又如何能够让昊天着凉?他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荒唐,但事实上,桑桑的脸色有些微白,显得有些疲惫。

  雨中漫步烂柯寺后,桑桑便着凉了。

  这件事情很难以理解。宁缺感知她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身躯里的神力也没有减少,但她就是着凉了。

  只有人类才会着凉,才会生老病死。

  桑桑没有觉得特别难受,不像当年那趟旅途一般,病重将死,咳血不止,只是觉得有些昏沉。有些恹恹的,做什么事情都没兴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当回事,可后来发现她连对美食的兴趣都降低了很多,才知道这真是出了大问题,变得紧张起来。

  他找到了观海僧。

  观海僧也很紧张。马上通知了宁缺曾经在瓦山三局里见过的那两位前代高僧,集合寺之力开始替桑桑看病。

  歧山大师以医术闻名于世,烂柯寺继承了大师的手段,自然比世间庸医强上无数倍,而替昊天治病,毫无疑问是烂柯寺最大的荣光。

  烂柯寺对这件事情非常紧张,调动了所有医学知识和能力。查阅遍了寺中藏着的医书,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开出对症的药来。

  因为他们根本查不出,桑桑到底得了什么病。

  宁缺觉得有些恼火,揪着观海僧的衣襟。表示虽然自己是病人家属,但就算她得了绝症,自己也绝对不会医闹,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观海僧很无奈。被他逼的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桑桑的感觉。判断大概是被春雨打湿青衫,所以得了风寒。

  宁缺觉得昊天会得感冒这件事情,太过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照寺中僧人的药方煎药,希望桑桑一夜醒来便好了。

  离开烂柯寺后,桑桑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精神倦怠,宁缺买了辆车厢后,她便每日坐在车厢里犯困。

  其实除了精神不大好,桑桑没有太多别的症状,也没有什么痛苦,如果是别人看着,大概会认为她是在犯春困。

  宁缺却很紧张,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春困,更不应该着凉,这种倦倦的模样,像极了那年秋天他带着她去烂柯寺治病时的情形,这让他非常不安。

  途经齐国都城,桑桑显得愈发疲惫,他想起当年曾经在此间的道殿里留下过一些珍稀的药材,所以决定在这里暂歇一夜,而且他准备带着桑桑在这里重温一些旧事旧人,从而说服她一些事情。

  雨中的道殿紧闭着门,有些前来求医问药的信徒,跪在殿前的石阶上,虔诚地叩首,浑身已经湿透,显得格外可怜。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不是同情那些信徒,而是对道殿里的人们有些不悦。

  按道理来说,道门如何衰败混帐,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但很有意思的是,他觉得昊天既然是自己的女人,道门便应该是他的家产,自己可以祸祸,那些家伙怎么能自己祸祸?

  走到殿前,他敲了敲门,指节有些微微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如果三下时间到了,还没有人开门,那么他便要踹开这扇门。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启,一名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也没有抬头,声音微哑问道:“有什么事情?”

  宁缺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觉得有些奇怪,此人明明穿着代表尊贵身份的神官袍,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杂役。

  他问道:“那边求医问药的信徒,为什么没有人接待?”

  那名中年神官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数道极为骄横的声音,随声音而至的,是浓郁的酒香和肉香。

  “你这个死跛子,让你不要开门,你耳朵瞎了!”

  “赶紧把门关上!”

  “你还以为现在是以前?陈村老头已经死了!谁还来护着你?”

  宁缺目光下移,才发现这名中年神官的腿脚有些不便。

  他知道道殿里那些人说的陈村老头儿是谁。

  陈村是光明神殿极资深的红衣神官,被排挤出桃山,于齐国主持道殿事宜,那年秋天,宁缺和桑桑曾与他在这座道殿里相见。

  其后又是一个秋天,宁缺和桑桑被困月轮国朝阳城,举世追杀,有三名红衣神官以光明神术自暴,助他们逃出生天。

  朝阳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辆燃烧的马车,那便是最后一名苍老红衣神官以神术自暴的场景,那个人便是陈村。

  宁缺也想起了这名中年神官是谁。

  他说道:“抬起头来。”

  中年神官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忽然间变亮,因为他认出了宁缺是谁。

  也因为他的眼里开始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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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天亦病(中)

  两年前在朝阳城,陈村等三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助宁缺和桑桑逃出生天,在其后的逃亡旅途里,光明神殿的神官们,也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当时的桑桑是冥王之女,这些人的行为,在外人眼中很难理解,对于道门来说,更是无法忍受的背叛。

  西陵神殿震怒,尤其是掌教等大人物,对此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于是一场血腥的清洗惩处,便在道门内部悄无声息开始,短短数月时间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更恐怖的是外界竟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陈村死后,齐国道殿转到掌教宠信的某位红衣神官手中,忠于老神官的下属们遭到了极严苛的折磨,中年神官身为陈村的亲信,更是无法幸免,他把数十年来积攒的大笔财产尽数奉献给新任红衣神官,总算是侥幸地活了下来,但只能在道殿里做些杂务,虽然还是神官,却再也不可能有以前的地位,比普通执事都不如,甚至就连看门的护卫都敢把他训1斥的像条狗一样。

  中年神官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但他宁愿承受无尽的羞辱,也依然不肯离开道殿,因为他想替陈村继续看着这里,他想等待光明神殿的复苏,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年曾经来求药的那对年轻夫妻。

  信仰昊天的,必有福报,这是西陵神殿教典开篇明义的话,中年神官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福报,等到了宁缺的到来。

  春雨微寒,道殿正门前的地面湿漉一片,宁缺静静听着中年神官对这两年生活的讲述,问道:“光明神殿……别的人呢?”

  通过中年神官的回答,宁缺才知道,在那场血腥的清洗里,本就已经积弱十余年的光明神殿,遭到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光明许殿派往诸国的那些老家伙们,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竟再难续上曾经的传承。

  中年神官一面说着,一面看声哭泣。

  宁缺沉默不语。

  便在这时,他身后的车厢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进去。”

  去年春天,桃山上的光明神殿发生了变化,道门里有很多人都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中年神官身为光明神殿一系,更是如此。他在新任红衣神官的威压和那些执事的嘲笑中苦撑了又一年时间,便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知道宁缺和昊天之间的关系,听到车厢里响起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

  但此时此刻,他怎能昏迷?中年神官咬破舌尖,强行用痛楚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拼命地把道殿的正门推开。

  道殿的正门很厚很沉重,他仿佛用上了全部的力量,牙齿格格作响,关节喀喀作响,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近乎癫狂。

  此时负责道门齐国事务的,是掌教宠信的那位红衣神官,负责殿门安全的执事亲卫,自然都是他的亲信,此时正在殿门后围炉饮酒作乐。

  先前中年神官把殿门推开一条缝,那些人便极为恼火,此时看着他非但不听从,反而把殿门完全推开,不由更是愤怒。

  殿门开启,外间的风雨便落了进来,寒风吹的铜炉下的积灰到处乱飘,雨水冲淡了铜锅里的肉汤,他们如何能够不愤怒?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没看见我们在涮肉!”

  “再不把门关上,我抽你丫的!”

  喝骂声,在桌旁不停响起。

  如果是平时,被这些红衣神弈的亲信如此训1斥,中年神官早已怯怯认错,然后赶紧补救,但今天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牵着缰绳,领着马车向道殿里走去,神情谦卑,眼中却没有那些人。

  看着这幕画面,那几名执事护卫觉得有些讶异,有人更是气极反笑,还有名执事拿着筷子敲着锅沿,干脆破口大骂起来。

  宁缺看着这几名形容可憎的执事和护卫,想着先前道殿外那些在雨中苦苦叩首求医问药的信徒,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名执事把铜锅敲的更响,骂的话愈发污秽。

  宁缺的手落在刀柄上,刀柄上有水,微凉。

  他没有出手,因为这里是道殿。

  那名骂人的执事,忽然间发现有样东西,落在了身前的铜锅里,沸腾的汤水一煮,那东西顿时开始散发出浓溢的肉香。

  执事有些诧异,伸筷子在汤里荡了荡,发现是块很嫩的口条肉。

  “这么大块猪口条,也不说切切再下锅?”

  他习惯性地埋怨斥骂道,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张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而桌旁的同伴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很震惊,很怪异。

  那些人就像看到了鬼。

  执事怔了怔,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袍前襟上全部是血,他恐慌地大叫一声,却依然叫不出声来,而是喷出了一大蓬血花!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知何时断了!

  自己的舌头正在沸汤里翻滚!

  他脸色苍白,神情变得浑浑噩噩,下意识里,用颤抖的手握着筷子,伸进汤里,想把那块已经半熟的舌头捞出来。

  这时,一道笔直的血线,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齐腕而断,落入沸腾的火锅汤里,溅起无数汤水。

  滚烫的汤水落在身上,他  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已经傻了。

  桌旁的那些执事护卫则被烫的哇哇乱叫,只不过他们的叫声也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下一刻,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道殿正门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诡异而恐怖的气氛里,那些执事和护卫痛的脸色苍白,拼命地捂着嘴,下一刻,他们终于醒了过来,拼命地向殿内奔去。

  宁缺没有阻拦这些人。

  车厢里也依然安静。

  中年神官拉着缰绳,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就像看着死人,显得格外冷漠,眼眸最深处,却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道殿里警钟大作,到处可以听到盔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

  行至道殿深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道殿四处涌了过来,形成了严密的包围。

  一名神态骄然的红衣神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中年神官和宁缺,还有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神情漠然地缓缓举起双臂,掌心对着不停落雨的灰色天空。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这里是昊天的神殿!就让本座以昊天的名义,用最圣洁的神辉,把你们送至幽冥的最深处吧!”

  话音落处,一道神辉从红衣神官的掌间缓缓生出。

  宁缺发现这道昊天神辉非常精纯,不由有些意外,心想熊初墨清洗光明神殿,选择的人还真是有些能耐。

  看着那道圣洁的神辉,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骑兵,脸上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就连那几名捂着嘴巴浑身是血的家伙,都开始变得兴奋起来,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道昊天神辉,直接落到了红衣神官自己的身上!

  众人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愚痴之辈还以为这是神官最新领悟的神术,直到他们发现火焰里大人显得极为痛苦!

  红衣神官在火焰里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想要躺到地上扑熄身上的火,然而除了可笑的挣扎,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圣洁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猛烈地燃烧,他身上的神袍瞬间便被烧成灰心,皮肤被烧裂,露出血色的肉,看着异常凄惨!

  昊天神辉的威能无比恐怖,只须瞬间,便可以把铜铁烧成汁液,更何况是人类的身躯,然而不知为何,那名红衣神官并没有瞬间死去……

  这更加恐怖,因为他要不停地承受烧蚀所带来的痛苦!

  车帘微微掀起,桑桑面无表情看了场间一眼。

  那名红衣神官身上的昊天神辉,顿时变得更加猛烈,烧蚀的速度却变得更加缓慢,不止身躯,而且开始焚烧他的道心!

  哪怕是道心最虔诚的昊天狂信徒,也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肉身与精神上的双重绝对痛苦,更何况是这名耽于俗世享乐的红衣神官?

  熊熊圣火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至极的惨嚎声!

  这声凄厉的惨嚎声,直接冲破了道殿上空落下的春雨,冲破了齐国都城高空上的那层雨云,然后落入都城的大街小巷,无数人家。

  齐国都城,数十万人同时听到春雨里传来了一声惨嚎!

  这声惨嚎饱含着无限的痛苦与后悔,无比清晰深刻,以至于听到惨嚎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无数的罪孽,纷纷跪倒在地。

  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和骑兵,更是如此。

  他们早已跪倒在了雨中,黑压压的一片。

  桑桑的神情有些微倦,理都没有理这些人,直接向殿里走去。

  跪在雨中的人们,看着她身大的身影,生出无限恐慌,想要发起攻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的仿佛要散架,哪里能够站得起来?

  道殿外的风雨里忽然响起如雷般的蹄声。

  一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来到场间,浑身已然湿透。

  看着此人的盔甲,跪在雨水里的人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精神微振,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情,心想神殿骑兵必然是追击强敌而至。

  那名女子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是神殿骑兵的对手?雨中的人们这般想着,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能力。

  啪的一声,这名神殿骑兵统领双膝跪下,雨水四溅。他对着桑桑的背影,以额重触湿漉的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宁缺看着这名统领说道:“解决干净,不要太吵。”

  “是。”统领毫不犹豫应下,起身抽出鞘中的佩刀。

  在雨中待命的数百名西陵神殿骑兵,悄无声息涌入殿内。

  跪在雨中的人们,终于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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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天亦病(下)

  道殿里很安静,只有宁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顺着石梯走到道殿上层,他望向走廊临街一侧的石窗畔,微雨从殿外飘来,轻轻洒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méiyǒu表情的脸颊上。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被春雨洗面的她,fǎngfó变得轻了很多,气息也变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随时会离开人间。

  在烂柯寺看到残破的佛祖石像后,桑桑便病了,像人类yīyàng,开始疲倦,偶尔会咳嗽,但她却同时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被人间红尘意留下,还是重新回到神国,这是桑桑面临的问题,也是书院想要解决的问题,宁缺zhīdào,这必然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guòchéng,就像拔河yīyàng,肯定会有往复,所以他有些紧张,但并不以为意。

  他走到桑桑身边,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齐国都城,两个人都méiyǒu说话,沉默并肩站着,似想把春雨里的街巷刻进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干净,然而片刻后,上面积着的雨水渐渐被染红,看色彩的浓淡,应该是从道殿里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和他的下属们,对宁缺的要求执行的非常完美,屠杀的guòchéng里méiyǒu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段shíjiān,下方响起道殿正门开启的声音,宁缺看到数骑神殿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春雨中,然后分成数个方向疾驶而去。

  这些骑兵要赶回桃山,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神殿里的大人们,另外他们也要通知都城外驻扎着的那些神殿骑兵和主事者。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一路跟随,宁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谁。

  向着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骑兵,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fǎngfó血幡一般的旗帜,大声喊着话,似在对街旁的民众训诫。

  春雨虽然并不暴烈,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让那名骑兵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只是宁缺的感知何其敏锐。把那句话听的清qīngchǔ楚。

  “对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谴!”

  ……

  ……

  宁缺很qīngchǔ天谴只不过是个说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shíjiān,何时见她亲自去批评谁?更何况还要费力气去拿把刀捅人。

  人类历史上代表昊天谴责并且诛杀、或者说以昊天的名义谴责并且诛杀异类的,永远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zhīdào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着雨中的齐国都城,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和喊杀声,脸上méiyǒu表情。

  风雨远处隐隐有喊杀声,每隔一段shíjiān,便有西陵神殿骑兵小队来到道殿前。解开鞍下的布袋,把袋子里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阶上。

  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人头。

  一天一夜shíjiān就这样过去,道殿前石阶上的人头变得越来越多,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雨水根本无法冲淡半分。

  齐国都城周遭数郡,曾经参加过前次道门血腥清洗的神官执事,还有普通道人,共计一百八十名。尽数被西陵神殿骑兵砍头。

  石阶上的头颅。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头颅不甘地圆睁着双眼。有的头颅脸上满是追悔恐惧的神情,无论这些头颅的主人身前是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现在脸上都满是为,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桑桑醒来,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两个牛肉萝卜馅的包子,然后走到石窗旁,看着殿前堆成小山的头颅,有些mǎnyì。

  晨光是那样的清新,殿前的面画则是那样的血腥,圣洁的火焰在头颅堆上燃起,迅速变得猛烈起来,雨水无法浇熄,反而更助火势。

  熊熊火焰里,隐约nénggòu看到那些头颅容颜被烧的变形,fǎngfó那些yǐjīng死去的人还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fènnù而惊恐。

  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数千名齐国民众正在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他们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像平日那般麻木,显得有些惊恐,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奋。

  “我是昊天。”

  桑桑看着烈火中的那堆头颅,面无表情说道:“我的意志,人类必须服从。”

  宁缺想了想,说道:“或者可以把服从换成另外一种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比如?”

  宁缺说道:“我虽然méiyǒu信仰,但想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桑桑说道:“人类永远不会爱我。”

  宁缺看着殿前那名满脸泪水的中年神官,说道:“我带你来齐国,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爱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我是昊天。”

  宁缺摇头说道:“当年为了救你,陈村死了,华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里很多人都死了,那shíhòu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卫光明的话。”

  宁缺说道:“但这种相信,难道不珍贵吗?”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你说歧山大师救你只是为了挽救众生,而你不在众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爱你,nàme光明神殿里的人呢?你的老师卫光明呢?他们只是爱你,不zhīdào你是昊天的shíhòu,他们就爱你,zhīdào你是昊天的shíhòu,同样爱你,他们méiyǒu条件的爱着你,nàme你为何不能给予他们相同的爱?”

  桑桑说道:“所以我应该爱世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第一篇里说过:神爱世人。”

  桑桑说道:“我不爱了。”

  宁缺说道:“因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笑话,经常méiyǒu任何逻辑。”

  宁缺说道:“那不然为何不爱?”

  桑桑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无论是哪个shìjiè,所有问题都害怕一直追问,就比如人类一直念念不忘的爱字,一旦追问,哪里就一定会有回响?

  是啊,为shíme一定要爱呢?母亲为shíme爱zìjǐ的子女?女人为shíme要爱zìjǐ的男人?子民为shíme要爱zìjǐ的国家?

  哪怕看似méiyǒu任何条件的爱,往最深处去看。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冰冷、冷的连呼吸都困难的答案吧。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河国的shíhòu,他和她méiyǒu解释qīngchǔ爱情,nàme现在,他也无法给她解释shíme是爱。

  就在这时,春雨里的长街那头,缓缓行来一座神辇。神辇zhōuwéi的幔纱是深红色的,被雨水打湿后。fǎngfó在淌血,显得格外肃杀。

  裁决神座,再次降临人间之国土。

  宁缺méiyǒu意外,在南海畔的shíhòu,他yǐjīng隐约猜到西陵神殿骑兵的主事者是谁,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则他肯定了zìjǐ的判断。

  在如此短的shíjiān内做出如此重要决断、并且有能力实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数人,而直接统辖神殿骑兵的她,最有kěnéng。

  “我不想见这些人。”

  桑桑转身走进房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

  ……

  “齐国三郡,对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叶红鱼说道:“神殿的正式诰令应该会在近日发往诸国,裁决神殿yǐjīng提前出动,相信用不了多长shíjiān。这场清洗便会结束。”

  宁缺看着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件事情méiyǒu这么简单。

  叶红鱼摘下神冕。看着他说道:“我要见昊天。”

  此时的场景,真的很像数年前的那个秋天。

  宁缺像当时yīyàng,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过来。

  叶红鱼méiyǒu给他。

  宁缺说道:“这么快就生分了?想当年你还……”

  叶红鱼说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个痴人,不想和昊天抢男人。”

  宁缺啧啧说道:“你这难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叶红鱼掸掉黑发上沾着的雨珠,说道:“少说废话,赶紧带路。”

  宁缺不悦说道:“明zhīdào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zhīdào尊重些。”

  叶红鱼把神冕随便扔到桌上,说道:“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让人尊重?”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叶红鱼把微湿的黑发扎紧,说道:“你就是个吃软饭的。”

  宁缺忽然míngbái了陈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恼火说道:“能吃昊天的软饭,也不是nàmeróngyì的事情!”

  叶红鱼说道:“吃软饭,本来就挺不róngyì。”

  两个人说的不róngyì明显不是一种感**彩,宁缺很是窘迫,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她不想见神殿的人。”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也好,我也不想对她下跪。”

  宁缺说道:“看来你的信仰并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坚定。”

  叶红鱼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信仰和仇恨,哪个更重要?”

  宁缺不míngbái她为shíme会问这个问题,想着在长安城的复仇,想着雪湖杀人,他说道:“rúguǒ是我,自然是报仇更重要。”

  “当然,那是因为我本来就méiyǒushíme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神情凝重说道:“至于你该如何选择,我无法给出具体的建议,我只想说,怎么做能让你高兴,你就去做吧。”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这就是从本心出发的道理?”

  宁缺说道:“不错,本能和本心,总是最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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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月有圆缺,人有老病

  如今算来,相识已有好些年,曾经不共戴天,也曾携手并肩,宁缺和叶红鱼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光明祭前,他曾去裁决神殿找过她,叶红鱼给他留了退路,这便是再次承情,所以他的回答很认真,他想要帮她。

  信仰与仇恨哪个更重要?宁缺知道叶红鱼像自己一样,不是务虚者,那么她的这个问题必然有具体所指,只是指在何处?

  “你和昊天离开之后,观主上山。”

  叶红鱼说道:“掌教看似屈膝臣服,实际上道门还是处于均势之中,隆庆变得很强大,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欢。”

  宁缺说道:“于是你选择离开桃山。”

  叶红鱼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准备把昊天带到什么地方去。”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是想通过她来获得某种勇气。”

  宁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说道:“事实上,你已经开始做了,我很想知道,你和熊初墨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深仇。”

  从昨夜开始的这场道门清洗,是光明神殿借助昊天神威的一次反动,裁决神殿不应该响应的如此迅速而坚决,但如果想明白,上次道门对光明神殿进行清洗的主要势力是掌教的亲信,那么便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场清洗到最后,必然会动摇掌教的根基。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我只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挟昊天以令道门。”

  叶红鱼看着他微讽说道:“这不是正是你一直试图要做的事情?”

  既然她不肯讲述这场仇恨的具体来由,宁缺自然也不便往深处询问,沉默片刻后问道:“就算你成功了,以后怎么办?”

  叶红鱼说道:“先成功,再论以后。”

  宁缺说道:“成为西陵神殿新一任掌教,或者观主,又有什么意思?”

  去年在长安城,他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书院做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意思,但对我来说,做事情不看这一点,也不看有没有意义,只看那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

  叶红鱼说道:“我的事情我自有想法,而你究竟想带昊天去哪里?现在整个人间都在猜测你们这趟旅程的终点在何处。”

  宁缺说道:“我没有能力带着她走,事实上是她自己要看人间,我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她自己要去的。”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观主对此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静静旁观。

  宁缺说道:“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吧。”

  叶红鱼说道:“就像摸着石头过河。”

  宁缺想起和桑桑过大河时的画面,摇头微笑说道:“我们过河不用摸石头。”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叶红鱼带着两千西陵神殿骑兵回到桃山,昊天对道门的降罪必将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场风波何时能够真正停息。

  宁缺和桑桑离开了齐国都城,向着西方继续自己的旅行,他们行走在春雨里的青色山丘间,来到了那座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红莲寺。

  看着满地瓦砾和瓦砾间新生的野草、焦木以及湿木间新生的野菌,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叶红鱼的那句话,情绪有些复杂。

  当年正在这座破寺前的雨中,隆庆带着堕落骑兵围攻他和桑桑,他于绝境之中暴发,以饕餮**重伤隆庆,并且破境知命。

  现在,隆庆变得更强大了。

  宁缺知道叶红鱼何等样骄傲自信,隆庆在世人眼中是煌煌美神子,但在她的眼里,只是普通的下属,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现在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隆庆的强大。

  那么这说明隆庆现在真的很强大。

  在很多人眼中,宁缺和隆庆是一生之敌,最终必将以某人的死亡及另一个的最终胜利而结束这段并行的人生。

  如果隆庆真的强大起来,宁缺应该是最头痛的那个人,但实际上,他只是看着春雨里的残寺有所感慨,并不如何紧张。

  叶红鱼以昊天的名义,在道门展开血腥清洗,削弱掌教的势力,便无人敢反对,他现在带着昊天到处旅游,又哪里会担心人间的力量?

  挟昊天以令道门,道门自然清静。

  携昊天以游人间,人间自然太平。

  宁缺和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南下大河,沿海入瓦山访烂柯,再至齐国,过红莲寺,一路行来逾数月时间,终于进入南晋国内。

  对桑桑来说,这是她与人间的一场战争,对于宁缺来说,这是留下她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数年前秋天那场旅行的倒溯。

  对人间来说,这场旅行则被赋予了更复杂、更神圣的意义,无数双眼光注视并且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很多人因此而屏息敛声,随着他们的行走而心情起伏不定,废了寝食,乱了心事,自然也忘了彼此间的纷争。

  南晋东方有片无名小湖,与北面浩荡的大泽相比,寒酸的令人直欲掩面,而且地处荒僻深山间,湖畔也没有人住,显得格外清静。

  宁缺坐在湖畔烤鱼。

  篝火被控制的极好,桑桑不用动手,他对昊天神辉的理解用在烹饪之上也自有妙处,鱼表已被烤的金黄,肥嫩的鱼肉却依然弹舌。

  桑桑从宁缺手里接过烤好的鱼,没有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进食,然后用速度表示满意与否,而是继续看着湖面发呆。

  这片湖很小,在群山间显得很可怜。

  但只要坐在湖畔,便一定能够看到湖水里的那轮月亮。

  今天是满月,浑圆的明月悬在夜空里,把所有星星的光彩的夺走,向人间洒落无数银辉,湖水里的鱼儿都被照亮了眼睛。

  桑桑看着随着湖水轻轻起伏的明月,脸色有微白,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宁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每当夜空里的月圆时,桑桑便会变得虚弱起来,而当月缺或者有云时,她便会回复强大。

  当然这种强大或虚弱,只是相对于她本来近乎无限的威能而言,即便最虚弱时刻的她,依然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

  夫子与昊天之间的战争,虽然发生在苍穹之间,但战争的结果,最终还是会落回到人间,因为昊天也在人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于是她开始会生病。如果这样持续下去,她会不会老死?

  宁缺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她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湖水里的明月,对身旁的宁缺问道。

  在光明神殿露台栏畔,她看着宁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云坠深渊求死时,曾经在心里默默问过这样一句话。

  现在,她当着宁缺的面问了出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会有办法的。”

  桑桑说道:“这是客观题,不是主观题。”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

  湖畔安静无声,夜风轻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后随着水面轻荡,慢慢地慢慢地再次聚拢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眼眸深处,无数星辰幻灭重生,那是她的愤怒。

  夜穹里无数万颗星星,忽然间大放光明,前一刻还是淡至不能见,下一刻便夺目非常,瞬间掩盖了明月的光辉。

  深夜的人间,忽然间变得亮如白昼。

  尤其是群山里的小湖,更是如同变成光明的神国。

  无数神辉落下,湖水开始沸腾,弥漫出无数雾气,水里的鱼儿惊恐不安,四处游动,拼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处钻去,却哪里能够逃脱天威?

  一声雷般的轰鸣,在群山间响起。

  湖水向着夜空喷涌而上,如一道极大的喷泉,水花越过后方的峰顶。

  落下,便是一场温热的雨,似极了眼泪。

  满天繁星渐敛,湖山渐静。

  数百条鱼躺在湖泥里,翻着肚皮,冒着热气,已经被煮熟。

  宁缺和桑桑浑身都被湖水打湿,看着很是狼狈。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渐渐重新变得清澈。

  桑桑的脸上,沾了些泥,像顽皮的孩子般。

  宁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巾打湿替她洗脸,把脸上沾着的那些泥点一一擦掉,动作非常温柔仔细。

  ……

  ……

  天若有情,只是一时,更多的时候,桑桑平静而沉默,平静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计算里,沉默是因为她不觉得有哪个人类够资格和她进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宁缺或者有,但她越来越烦他了。

  就这样平静而沉默的行走着,两个人离开深山野湖,来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间,车厢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马沉默地跟随着。

  顺着官道,宁缺和桑桑走进了南晋都城临康,对于这座城市,宁缺不是很陌生,熟门熟路地来到东城,走进了贫民区深处。

  街巷依然逼仄,气味依然难闻,家家户户临时搭建的建筑还是那样弱不禁风,茅厕外的布帘还是短的能够看到人头,但终究有了变化。

  街巷里的污水少了很多,变得相对干燥了些,蚊蝇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厥,最重要的是,行走在里面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生气。

  一年时间不到,便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宁缺觉得有些惊讶,对那位在陋巷里传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

  破屋前围拢了数百人,正在听人讲道,讲道的那人穿着身浅身的旧衫,梳着道髻,髻里插着根旧筷子,神态平静从容。

  他讲的内容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则大为不同。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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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宁缺上次在临康城见到时相比,叶苏显得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神情却更加平静,再难找到任何骄傲的痕迹。

  听他讲道的民众有数百人,把街巷完全挤满,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杂音,场间难以想象的安静。

  他的声音在破屋前的静巷间不停响起,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讲的内容主要还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与普通的神官则是大相径庭。

  宁缺的目光落在那些听道的民众身上,这些信徒衣着虽然简单朴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还有补丁,但都洗的非常干净,东南侧数十人的衣饰明显要富贵很多,但也像同伴们一样静静坐在泛白的蒲团上。

  通过观察,他发现叶苏的传道比想象的要顺利很多,于是更加担心——因为桑桑说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他知道她做得出来这件事。

  叶苏在临康城开始传道不久,宁缺就来到了这里,他明白这是叶苏对自我的救赎,也是他想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

  道门要求信徒以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把欲望转变为奉献,把希望落在神国,而叶苏所说的救赎,则是求诸于己。

  对于昊天道门来说,这种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极令人震撼的革命,因为这场革命发端于最底层,由对现世的爱,取代了对神国的向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这一切能够成功,那么昊天又该处于什么位置?

  “昊天在看着你。”

  叶苏站在破屋前,看着信徒们平静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在昊天的注视之下。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从清晨到日暮,从醒来到沉睡,你可以违背昊天的教义,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恶?”

  宁缺听到这段话,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着叶苏。

  昊天正在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传道,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宁缺说道:“省去西陵神殿这个中间环节。信徒把敬爱直接奉献给你,从物流的原理来看,可以提高效率,节约成本。”

  桑桑说道:“神国的归神国,现世的归现世。那么他们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每个人自己?”

  宁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叶苏的传道,本来就是从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把信仰的具体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认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些信徒的信仰,并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为昊天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吸收到他们的信仰之力。

  二人谈论的时候,今天的教义讲座已经结束。数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后离开,留下一群孩子开始整理场地,同时准备下午的工艺课程。

  叶苏以手捂唇,轻轻咳了两声。正准备把挂在窗前的黑板取下来,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宁缺和桑桑。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

  ……

  破屋的门被推开,宁缺和桑桑走了进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陈皮皮,同时看到正在角落灶边煮饭的唐小棠。

  陈皮皮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笑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挥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唐小棠手里的锅铲也僵在了半空中。他们没有见过此时的桑桑,但既然看见宁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这个女子是谁。

  叶苏已经掀起前襟,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着双手,神情漠然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于是叶苏始终没有起身,谦卑地跪着。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称唐为邪魔,称七念为外道,如果当年的你,看到现在的你,会如何称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于长安城某大夫府中,宁缺拿着染血的柴刀翻过围墙,荒原上出现一道黑线,叶苏说过几句话。

  宁缺的神情有些复杂。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平缓而坚定地说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为恶。”

  桑桑说道:“亵渎,如何不是恶?”

  叶苏说道:“人为蝼蚁,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说道:“无数年来,我不曾施过罪与罚。”

  叶苏说道:“永夜何解?”

  桑桑说道:“不过剪枝罢了。”

  叶苏说道:“每枝每叶皆是命。”

  桑桑说道:“佛陀妄言。”

  叶苏说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

  破屋里一片死寂,桑桑和叶苏的声音不停响起,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唐小棠在灶前拿着锅铲,身后传来淡淡的焦味。

  做为曾经的道门行走,此时跪在昊天身前,居然敢于直指昊天之非,敢于坚持自己的看法,已成废人的叶苏,要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大。

  桑桑问道:“世人若要我打救,何苦自救?”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宁缺,宁缺无法做出回答。叶苏的学识远胜宁缺,也无法做出回答,但他可以做出反问。

  “既然如此,世人为何要爱昊天?”

  桑桑的柳叶眼骤然明亮,寒冷无比。

  滋拉一声响,唐小棠身后铁锅里的菜叶子终于糊了。

  宁缺用力拍掌,说道:“忽然好饿,好想吃饭!”

  陈皮皮从床上坐起身来,冲着唐小棠恼火地嚷道:“炒个青菜也能炒糊!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你想饿死亲夫吗!”

  唐小棠明知道这两人想做什么,还是觉得很委屈,挥舞着锅铲愤怒地喊道:“在部落。在后山我都没做过饭,凭什么让我做!”

  宁缺走到桑桑身前,问道:“你饿了没有?想吃点什么?”

  陈皮皮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把叶苏从地上扶到床边坐好,然后望向桑桑说道:“说正经的,好几年没吃过你做的菜了,今天要不要亮一手?”

  唐小棠见没人理自己,用锅铲不停地翻着铁锅里的糊菜,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模样显得委屈极了。

  转瞬间,屋内便从死寂一片,变得嘈杂无比,转瞬间,屋内便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转瞬间,一桌饭菜便做好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转变,显得有些惘然,还没等她想明白,便被宁缺牵到桌旁坐下,唐小棠把一碗白米饭塞到她的手里。

  宁缺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余悸。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人间只有这对师兄弟能反应如此迅速,敢这样唬弄昊天吧?

  坐到饭桌旁,宁缺对叶苏说道:“正式介绍。我妻子桑桑。”

  叶苏也有些没有醒过神来,下意识里点点头,对桑桑说道:“就是些家常菜,随意吃些。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

  桑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手里的白米饭和上面的那根青菜。

  坐在桌边的几个人都很担心她会忽然醒过神来,陈皮皮拼命地挤眉弄眼,想让唐小棠说些话,唐小棠瞪圆了眼睛,心想自己本就不擅长说话,这个工作难道不应该由你和宁缺来做?陈皮皮不停咳嗽,心想你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棠看着桌旁如同泥塑般的男人们,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些什么,问道:“大黑马呢?听说它也离开了桃山,我还以为它会跟着你们。”

  任何话题,只要有人开始,宁缺便有能力把它扯到天边去,故作愕然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西陵神殿发生的事情?”

  陈皮皮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我们和剑阁弟子们一道离开西陵,现在又住在临康城,修行界城的事情,柳亦青自然会通知我们。”

  唐小棠非常及时地把话题再次拉回来:“大黑马呢?”

  “憨货身量太大,我怕在巷子里会撞着人,所以让它在城外山里呆着。”宁缺说道:“说起来,你们这段日子怎么过的?”

  陈皮皮无奈说道:“天天听师兄给人讲课,耳朵都起茧了。”

  唐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宁缺恨不得掐死他,心想都说你是道门和书院最天才的那个家伙,怎么这时候忽然变成猪脑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话题扯开,你又扯回叶苏传道,这是要闹哪样?

  陈皮皮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惴惴,偷偷瞄了桑桑一眼。

  桑桑哪里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面无表情说道:“吃饭。”

  大家很老实地应了声,然后开始埋头吃饭,再也不敢说话。

  食不语便是专心,专心自然就吃的快,没多长时间,桌上饭菜便被清扫一空,陈皮皮非常没有担当地躲到灶房去洗碗,把重任留给别人。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唐小棠说道:“你。”

  唐小棠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说道:“啥事儿?”

  桑桑背起双手,向屋外走去,说道:“随我来。”

  唐小棠看了众人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缺安慰道:“没事儿,我没见过她吃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陈皮皮手里拿着湿抹布赶了过来,看着他悲愤说道。然后他望向桑桑的背影,颤声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早些回来,晚上有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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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陋室

  冬天的时候,这片街巷里的排水进行了全面的整修,虽然还不能像南晋皇宫那样暴雨不湿阶,但前些日子连续的春雨,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证明在叶苏的带领下,信徒们的劳动终究收到了可喜的回报。

  桑桑背着双手在街巷里走过,唐小棠跟在她的身后,乌黑的辫子在春风里摆荡,就像她此时的心情,始终难以安定下来。

  她和桑桑确实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桑桑现在是昊天,她是魔宗中人,怎么看曾经的友情也不可能延续下去,那么桑桑带她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唐小棠很不习惯曾经黑黑瘦瘦的朋友,变成现在白白胖胖的模样,也很不习惯这一路的沉默,轻轻踢着街面上的石子,像是百无聊赖,其实是聊解紧张。

  走到街口一家菜铺前,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他现在是个废人。”

  唐小棠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谁,说道:“雪山气海被你锁死了,身体也虚,每天都喜欢赖在床上,确实快废了。”

  桑桑走进菜铺,看着架子上那些没有任何特殊处的青菜,说道:“我离开了桃山,想来神殿已经开始追杀你们。”

  唐小棠说道:“是啊,清河那边拦的特别严,不然我们早就回长安了。”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问道:“那么,为什么呢?”

  唐小棠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为什么?”

  桑桑说道:“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为什么你还要去桃山救他,为什么还要陪着他在世间颠沛流离?你若愿意臣服于我,我愿赐你以永生。”

  在临康城一间极不起眼的菜铺里,在各种菜味和泥泞味道混杂中,她以昊天的姿态平静说道要赐对方以永生。

  唐小棠怔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感觉好突然……我们还是先把晚上的菜买了吧?”

  便在这时,菜铺女贩认出她是谁,热情而略带谦卑地迎了上来,当她看向什么青菜时就一把抓起放进菜篓中。

  桑桑有些不解,指着菜篓说道:“买菜为什么不用钱?”

  这些天,唐小棠和陈皮皮和叶苏一处生活,平时也会给街巷里的孩子们讲些课程对生活在这片街巷的人们来说,住在破屋里的叶苏和圣人没什么区别,这种尊敬和喜爱,自然也落在了她和陈皮皮的身上。

  女贩以为桑桑是唐小棠的普通朋友,很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外道话?几颗青菜值当什么钱?”

  桑桑注意到女贩刚刚翻拣过菜叶,还带着些浊水不由微微蹙眉。

  唐小棠赶紧把女贩拉到身边,笑着说了几句话,让她自己先去忙,然后望向桑桑紧张说道:“你可不要生气。”

  桑桑说道:“我只是不解,越穷苦的人越吝惜金钱。”

  唐小棠想着桑桑还是人类时候最是吝啬不过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太喜欢了便想用这些来表达善意。”

  桑桑想了想,说道:“就像道门信徒,为我奉献财富以及生命?”

  唐小棠说道:“差不多,但……还是有些差。”

  桑桑问道:“差在何处?”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喜欢和敬畏?”

  桑桑忽然觉得有些不愉快,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在乎被人喜欢这些事情,于是变得更加不愉快。

  菜篓里塞满了青菜唐小棠想要付钱,被女贩坚决地拒绝。

  走出菜铺,桑桑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为什么?”

  唐小棠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牵起她的手,看着她同情说道:“你跟宁缺去了这么多地方还没有想明白吗?”

  桑桑说道:“不一样,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只好跟着他。”

  唐小棠微笑说道:“其实是一样的,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人类真是愚蠢。”

  唐小棠说道:“其实愚蠢起来,有时候也挺高兴的。”

  桑桑看着她的手,说道:“你同情我,让我很不高兴,你触碰我的身体,也让我很不高兴,所以我不明白,愚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唐小棠笑着说道:“你活着对书院、对明宗都不是好事,但见到你还活着,我就很高兴,这或者便是愚蠢带来的高兴?”

  两个女人买菜谈心去了,破屋里的三个男人则是相对沉默无言,知道彼此都还活着便好,至于怎么活下来的真的并不重要。

  陈皮皮看着宁缺担心问道:“她肯跟你回长安吗?”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她没有说过,但总归是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陈皮皮说道:“她知道书院想做些什么吗?”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昊天无所不知。”

  陈皮皮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没有丝毫胜算。”

  宁缺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说道:“老师还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算你知道不可能做到,也是会去做的。”

  陈皮皮说道:“小师叔就是这样的人,老师也是这样的人,你我或者将来可能成长为这样的人,但这不可能影响到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人。”

  宁缺说道:“我希望她能自己做出选择。”

  陈皮皮说道:“没有人会做出毁  灭自己的选择。”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你才说过,她不是人。”

  陈皮皮说道:“即便如此,那你怎么办?”

  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希望到时候能够找到办法,原来想的那个办法,现在看来似乎行不通。”

  陈皮皮说道:“难道没有她,就不能修好惊神阵?”

  宁缺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在长安城里生活的那些年,用她的脚步和气息坏了惊神阵,如今自然需要她再去走上一遭。”

  陈皮皮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如果你要后悔,不如趁现在,事到临头那便怎样都避不开了。”

  宁缺说道:“我离开长安,去桃山接她,便是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到那天真需要做出选择,其实也很简单。”

  陈皮皮听出他言语里隐藏的决然,叹息无语。

  叶苏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窗外的街巷与天空,瘦削的脸上带着清澈的笑容,苍白的脸色被光线洗的无比温柔。

  他忽然说道:“与天竞算,年的只是自己。”

  宁缺望向他,诚恳请滤道:“那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

  叶苏转过身来,微笑说道:“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比什么都更重要,正所谓昊天的归昊天,人间的归人间,有何相干?”

  昊天的归昊天,人间的归人间,这便是他的道。

  宁缺若有所悟,又问道:“西陵神殿断然不会允许你继续传道,就算剑阁,也不能一直护着你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苏说道:“临康城正在变好,我准备离开。”

  陈皮皮第一次知道师兄要离开临康,很是吃惊。

  “难道你要去长安?”

  宁缺也很吃惊,心想既然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许叶苏继续传道,那么离开南晋后,便只有唐国才能给他提供传道的土壤。

  “我说过,唐国太好,人间太坏。”

  叶苏平静说道:“我既然是要去体会人间苦难,拯救人间苦难,自然要去真正苦难的那些地方,去认识那些苦难的人们。”

  阳光穿透窗户,落在他的身上,那身薄旧的布衫仿佛闪闪发亮,道髻里插着的那根筷子,似比最名贵的乌木还要漂亮。

  宁缺忽然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叶苏摇了摇头,当年在荒原天弃山脚下,他和宁缺第一次相遇,那时的他还是骄傲的道门行走,看的是大师兄的位置,对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宁缺看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叶苏笑了起来,说道:“现在的我应该更可怜才是。”

  宁缺摇头说道:“不,虽然你现在远没有当年那样强大,你虚弱苍白,近乎废人,但你一点都不可怜,因为你会成为一个圣人。”

  叶苏说道:“千年才有圣人出,你这话过了。”

  宁缺说道:“你若能让人人成圣,你自然便是圣人。”

  便在这时,破屋的门被推开,唐小棠提着菜篓,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我和桑桑带了多少菜回来,还吃什么剩菜!”

  晚饭很简单,以青菜为主,因为确实有很多青菜。

  为了不让昊天觉得被欺骗,陈皮皮去肉铺里割了一块五花肉,做了一碗白菜梆子熬肉片,又去隔壁提了两桶淡酒。

  肉酒最能助兴,不多时,破屋里的气氛便变得飞扬起来。宁缺酒量极差,早已酣态毕现,借着酒兴,扯纸磨墨,写了半幅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字幅,忽然问道:“吾是谁?”

  宁缺恼火说道:“这种哲学问题,你问我做甚?”

  桑桑指向纸上那个“吾”字。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指着叶苏准备说话,忽然想起,她既然问这个问题,必然有所期许,话锋一转道:“我说的我自然不是我。”

  “那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说我说的是谁?”

  桑桑虽然知道他是在撒谎,但还是比较满意。

  陈皮皮非常不满意,痛心说道:“先看这句,只觉得你果然还是那么无耻臭屁,再听你的解释,才发现你已经堕落成这样了。”

  宁缺大怒,说道:“我就没种,又怎么嘀?”

  众人告别。

  桑桑自然不耐这等人间俗态,背着手站在远处。

  陈皮皮看着宁缺说道:“一路保重。”

  “我会的,看看她就知道,轻不下来,必然极重。”

  宁缺笑着应道,走到桑桑身边。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叶苏说道:“你会被烧死。”

  此时暮色正浓,残霞如血,又如火焰。

  叶苏站在暮色里,如在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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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好久不见

  破屋前的暮色里,陈皮皮和唐小棠不安地看着叶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昊天的批示便是预言,天算从不会错,那么谁能跳出?
  
  叶苏对着桑桑的背影跪拜行礼,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紧张的神情,只有平静,今日的相遇,对他的传道来说,非常重要。
  
  宁缺和桑桑在暮色里渐行渐远,待出了临康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无奈地摇头问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
  
  桑桑说道:“我说的是真话。”
  
  宁缺恼火说道:“就因为是真话,所以才不吉利!”
  
  桑桑没有理他,背着手向北方行去。
  
  没有人知道叶苏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会不会真的被烧死,桑桑虽然无所不知,但她毕竟已经算错了很多与宁缺有关的人和事。
  
  宁缺回头望向夕阳下的临康城,沉默不语。
  
  大黑马自山间狂奔而出,欢嘶连连。
  
  有人未经西陵神殿允许,便在临康城传道,这件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惊动西陵神殿,直到神殿发现那名传道者的身份,而且发现那名传道者的信徒越来越多,才变得严肃起来,尤其是在神殿发现那人传道的内容近乎亵渎之后。
  
  昊天神殿万道光线组成的帘幕后方,掌教的身影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挥舞的手臂和如雷般的吼声,表明他现在非常愤怒。
  
  隆庆站在帘前的石阶下,看着跪在身前数百名神官执事,神情平静。他清楚掌教大人的愤怒,并不仅仅因为叶苏在临康城传道,更多来自桃山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有掌教现在尴尬、甚至渐渐变得危急的处境。
  
  裁决神殿以昊天的名义,开始在道门内部展开血腥的清洗,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各国无数座道观都有人被缉拿,幽阁现在已经人满为患,而这些被打落尘埃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掌教的亲信。
  
  墨玉神座上的那个女人已经亮出了她的道剑——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向掌教发起攻势,但同样没有人会误判局势。
  
  掌教乃是西陵神殿之主,执掌道门俗世权柄数十年,自然根基深厚,面对裁决神殿的攻势,他本应该做出更强势的回击,甚至可以直接镇压,但这一次,掌教却显得那般束手无策,因为观主离开了知守观,来到了桃山,更因为裁决神殿的这次清洗行动,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数百神官和执事领命而去,昊天神殿渐渐变得安静,至于这些人怎样突破南晋剑阁的封锁,进入临康城,那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他们胆敢在此时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那么必然要迎接掌教的怒火。
  
  隆庆对着光幕后的掌教行礼,便离开了昊天神殿。他在崖坪上沉默地行走,走进那座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很熟练地经由地道进入幽阁。
  
  裁决神殿和幽阁的看守十分森严,尤其是当前道门局势动荡,谁都知道裁决神座正在对掌教发难,即便是昊天神殿的人都无法进入。
  
  但隆庆是特例,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有知守观传人的身份,更囡为他曾经在这座神殿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在这里拥有无数忠诚的部属,现在叶红鱼在世间行血腥清洗之事,那么谁敢拦他?
  
  幽阁还是那样的幽静,干燥的通道两侧牢房里没有任何声音,那些被抓回桃山的神官和道人们,早已被裁决司的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连呼痛都已经做不到,只能躺在干稻草上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虽然很幽静,但事实上,幽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现在桃山的山腹里,关押着数百名被裁决司从各国押解回来的神官道人执事,昏暗的光线里混杂着血腥的味道,让气氛变得很是压抑。
  
  隆庆行走在安静的山道里,神情平静,没有觉得丝毫压抑,看着眼前晃动的光线,闻着传入鼻端的血腥味,觉得心跳都因为兴奋而开始加
  
  他穿着寻常的道袍,道袍下的胸口上有个洞,心脏在洞里跳跃,道袍的表面随之起伏,光线有些摇荡,像极了南海上的轻波。
  
  推开一座囚室的栅门,隆庆走到榻前,看着草堆上那名满身血污的老者,平静着说道:“曲神官,好久不见。”
  
  曲奉池是西陵神殿驻宋国首席红衣大神官,是掌教大人最忠实的下属,在道门里地位极高。年前对光明神殿残余势力的清洗,他下手最为狠辣,于是现在他便成为了裁决神殿最重要的清洗目标。
  
  裁决神辇亲赴宋国,叶红鱼在道殿里直接斩了曲奉池双臂,让神殿骑兵拖回桃山,变成了如今的死狗模样,而掌教对此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曲奉池这些天不知道禁受了多么残酷的折磨,而又始终不见掌教来救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疲惫地等待着死亡的那天到来。
  
  然而,今天却有人来看自己?
  
  曲奉池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榻旁,发现来看自己的是名年轻道人,这道人脸上有数道非常凄惨的伤疤,睹之令人生畏。
  
  他是宋国首席红衣大神官,哪有不认识隆庆的道理。
  
  “隆庆皇子?”
  
  曲奉池有些震惊,眼眸里生出不解的情绪,旋即忽然明亮起来,因为他想到了隆庆和叶红鱼的关系,也想到了隆庆如今在道门的地位。
  
  现在连掌教大人都选择了抛弃,那么如果说还有人能够救自己,除了隆庆和他身后的观主,还能有谁?
  
  已经绝望的曲奉池,忽然看到了希望,顿时精神一振,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乞求,急促说道:“曲奉池愿将生命与灵魂,都奉献给观主与皇子您,若能复归宋国,宋国道观及财富,尽数归皇子调配。”
  
  在他看来,隆庆来看自己,必然是存着解救利用之意,而现在的他,除了宋国的无数座道观和自己私藏的财富,还有什么能够打动对方?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看着我。
  
  曲奉池有些不解,望向他的双眼。隆庆的眼睛很正常,黑白分明,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落下时,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黑色的瞳孔与白色的眼仁之间的那道分界线不知因何缘故瞬间消失不见,线两端的世界开始接触,然后融化。
  
  黑瞳变淡,白仁变黑,黑白相混,便是混沌初开时的灰色,只是呼吸之间,隆庆的眼珠便完全变成了灰色,
  
  看着这双灰色的眼眸,曲奉池忽然觉得非常恐惧,身体变得极度寒冷,下意识里想要转头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曲奉池的脸颊骤然间变得瘦削起来,身上染着的那些血污都在渐渐变淡,他嗬嗬作声却说不出话来,他想伸手把隆庆推开,然而双臂早已被叶红鱼斩断,只能绝望地感受着身体里的一切不停向外流淌。
  
  确实是一切,没有丝毫遗漏,曲奉池所有的生命还是精神,修为境界和念力,都被隆庆那双有若仙魔的灰色眼眸所夺取。
  
  瞬间之间,曲奉池便没有了呼吸,隆庆缓缓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灰色的眼眸已经变回黑白分明的模样,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之处。
  
  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的识海里多出一份极为丰富的感知和一些崭新的知识,他又强大了一分。
  
  干草堆上,曲奉池的尸体卷成一团,显得特别凄惨,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能够打动隆庆的不是藏在宋国的财富,而是他自己。
  
  隆庆神情平静地走出囚室,来到相邻囚室,推门而入,看着榻上那人平静说道:“穆神官,好久不见。”
  
  过了段时间,隆庆走出囚室,向下一间囚室走去。
  
  安静而令人恐怖的过程不停地重复,他在东荒左帐王庭里吸取了无数草原强者的修为,灰眸功法已至大成,直到清晨才停止。
  
  晨光从囚室的石窗里透进来,落在隆庆的脸上。
  
  他的神情非常平静,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心无杂念、通体清澈的青年,脸上的那些疤痕还在,没有因为境界的提升而变淡,反而变得更深了些,看上去十分恐怖,仿佛就像是神殿壁画里的那些魔神。
  
  隆庆看着窗外的晨光,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幽阁外走去。
  
  强者行走之间自有悠长呼吸配合,呼吸之间,他胸口洞中的粉色湿润的心脏和肺叶不停挤压,显得非常恶心。
  
  然而在这烂肉的污秽世界里,却有一朵桃花若隐若现,将要盛放,那朵桃花一时纯黑,一时金色,无论哪种颜色,都是那般圣洁。
  
  走出裁决神殿,来到崖坪上,隆庆向崖畔那几间不起眼的石屋走
  
  当年荒原之行,叶红鱼为了破莲生之缚强行堕境,几成废人,在西陵神殿饱受冷眼与欺辱,当时便选择僻居于此间的石屋里。
  
  隆庆去石屋不是要抚今追昔,也不是想要向那个不在桃山的女人证明自己现在多么强大,而是因为那间石屋是观主在桃山上的居所。
  
  观主是道门真正的领袖,尤其是当掌教不敢反抗,选择在他身前跪下之后,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住在桃山最高的昊天神殿里。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观主没有坐进昊天神殿,而是住进崖畔不起眼的石屋,而且他也没有对西陵神殿的事务进行任何干涉。
  
  隆庆不明白观主在想些什么,既然掌教已经被证明虽然境界高深,但道心孱弱至极,那观主为什么不直接除了他的掌教之位?
  
  在俗世诸国里,掌教的势力确实依然强大,但在桃山之上,观主拥有赵南海等南海一脉的绝对忠诚,再加上那些老人还有师叔和自己,如果雷霆暴动,绝对可以很轻松地把掌教从昊天神殿里驱逐出去。
  
  他站在石屋前静思片刻,发现还是想不明白,摇了摇头,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伴着那声刺耳的吱呀,走进幽暗的世界。
  
  石屋里的光线非常昏暗,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没有办法看清楚轮椅上观主的脸,至于轮椅后的中年道人,更是仿佛与幽暗已经融为一体。
  
  观主轻轻咳了两声,伸手准备端水喝。
  
  中年道人的手一直扶在轮椅的后背上,从来没有离开过,隆庆快步上前,在石桌上提起水壶,斟满水碗,恭敬地递到观主身前。
  
  观主喝过水后精神显得好了些,看着他说道:“你有困惑?”
  
  隆庆不敢隐瞒,把心中的那些不解说了出来。
  
  观主没有解释的太具体,平静说道:“你想做的事情,裁决神座如今正在做,既然如此,你何必如此焦虑?”
  
  隆庆明白了,但他还是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会向掌教发起如此强悍的攻击,而现在看来,观主应该早就清楚其间隐藏着的原因。
  
  观主忽然问道:“你对叶苏如何看?”
  
  隆庆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道:“师兄大才。”
  
  观主缓缓点头,说道:“不错,你师兄确实拥有道门罕见的天赋,我以往认为他的天赋在皮皮之下,如今想来却是错了。”
  
  隆庆心想师兄如今已经变成废人,观主这话所指必然不是修为境界,而是因为他最近在临康城传道而生出的感慨。
  
  “掌教很是愤怒,已经派人去临康城彻查。”他说道:“但依弟子看来,师兄传道时日尚短,他的信徒大多愚顽,实在无须多虑。”
  
  观主看着手中那卷薄薄的册子,说道:“我本想把你师兄磨励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柄剑,可惜在青峡之前,他这把剑因君陌而折,但没想到,他反而因此进入另一个领域,甚至可能有超出我想象的成就。”
  
  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是西陵神殿派人去临康城抄录的,记述了叶苏传道时的所有讲话内容,语句简陋,道理浅显,却令他都有些心神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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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替天行道

  石屋里很安静,隆庆看着观主手里那本薄册,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出口的话,却与最开始的想法,已经有了很远的距离。
  
  “青峡未通,唐人南下艰难,又有清河在北,南晋乃是孤地,剑阁已无柳白,无人能护临康,若要杀,我随时可以去杀。”
  
  “此事不急,等那件大事定下再说。”观主说道:“今日有贵客前来,你在旁安静站着,若有领悟,莫要错过。”
  
  隆庆微凛,心想如今夫子离开人间,柳白身死,讲经首座从不轻离悬空寺,世间还有谁有资格被观主称为贵客?
  
  便在这时,石屋外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是零乱,没有任何节奏,似乎那人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客,又或者那人喝醉了。
  
  隆庆开门,伴着刺耳的吱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场清风,风里有醉人的酒香,还有一个穿着普通布衫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着很寻常,有皱纹却不觉苍老,有银发却不感沧桑,因为他的皮肤比年轻的少女还要娇嫩,他有黑发比新生儿还要乌黑。
  
  这是一个看不出来年龄的人。
  
  或者说,这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
  
  隆庆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瞳急缩,胸洞里的桃花开始瓣瓣绽放,做好了拼命一击的准备!
  
  此人不是西陵神殿的人,能直入桃山,来到崖坪畔,令神殿无数强者包括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反应,只能说明一种情况。
  
  此人无距!
  
  下一刻,隆庆的眼神忽然平静下来,狂暴的念力尽数敛回识海,胸口洞里的那朵桃花缓缓垂落,花瓣收回,再不肯释放。
  
  因为中年男人解下腰带上的酒壶,开始饮酒。他饮的非常豪迈′如龙卷风行于海面,酒壶迟迟没有放下,却始终有酒水不停倾出。
  
  此人无量!
  
  无距和无量都是修行五境以上的大神通,能够身兼两者,道门千年以来便只有观主一人,如今隆庆终于看到了第二人。
  
  面对这种层次的大能,隆庆知道自己拼不拼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同时也猜到,这便是老师所说的贵客。
  
  “前辈,请。”
  
  酒徒走进石屋,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背在身后,仰头打量着石屋里的布置,微嘲说道:“很久没来西陵,没想到道门居然衰败成这样了。”
  
  他的声音还是如以往那般苍老,仿佛是古砖旧铜在不停磨擦,显得非常刺耳,甚至直接要刺到每个人的心里去。
  
  隆庆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觉得自己的雪山气海,竟因为对方这句话,便有了不稳和垮塌的迹象,强行深吸一口气,凭借着霸道至极的念力,终于是极为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道心和雪山气海。
  
  酒徒转身望向他,有些意外这个年轻道人居然能够自行平静下来,说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话,道门的年轻人比我想象的要强。”
  
  观主现在已然是个废人,然而却似乎根本没有受酒徒声音的影响,看着隆庆微笑说道:“是的,他这些年进步不小。”
  
  酒徒望向轮椅后面那个中年道人,说道:“你更不错。”
  
  中年道人微笑说道:“多谢。”
  
  这名中年道人很普通,普通的很容易被人遗忘,容易被幽暗所掩没,他在道门和世间没有任何名声,即便是掌教和隆庆,也只知道他是观主的师弟,是知命境的修行者,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仿佛就是个无名氏,然而这数十年来,观主被夫子一棍逼至南海,轻易不敢重踏陆地,知守观乃至道门的所有事务,事实上都是他在主持,能够悄然无声、平平静静做这么多事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很普通?普通人看不出,但酒徒是何等样人,自然能够看出他的不凡,
  
  中年道人不在意虚名,但既是修道之人,哪能真正清静,所以能够得到酒徒的评价,他觉得非常满意。
  
  “当然,最不错的还是你。”
  
  酒徒望向轮椅上的观主,说道:“我必须承认,若你还是全盛之时,我和屠夫加起来都不见得是你的对手。”
  
  观主微笑说道:“俱往矣。”
  
  酒徒话锋一转,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为什么还敢邀我上门,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先前赞过隆庆,赞过那名隐藏在昏暗里的中年道人,但称赞只是称赞,他如果愿意,依然可以杀死石屋里的这三个人。
  
  “如果我没有算错,昊天应该去小镇上找过你们二人,所以你才会在长安城外出现,道门能够有喘息之机,也要多谢你。”
  
  观主看着卜他微笑说道:“所以,你为何要杀我?”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既然现在你我都是在为昊天做事,那你为何要杀我?
  
  酒徒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若没有变成废人,大概有资格与我相提并论,然而如今你们只是些蝼蚁,我便把你们杀了,昊天又怎会理会?”
  
  观主平静说道:“若神国不能重开,你也终将是只蝼蚁。”
  
  酒徒微微色变,没有想到此人已然半废,居然还能知道这等秘密,寒声说道:“天穹之事,你们这些蝼蚁起不到任何用处。”
  
  观主说道:“听说首座讲经之时,曾经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虽然未能飞至天穹,却燃烧成无数光焰,仿佛极乐世界之门。”
  
  这句话里的首座,自然是悬空寺讲经首座′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说道:“如此狂妄,真不知昊天何以认为你虔诚7”
  
  观主说道:“昊天对世人的看法,不会受到世人行为的影响。”
  
  酒徒说道:“我不是昊天,我会受影响,我此时更想杀死你了。”
  
  观主问道:“为何想要杀我?”
  
  酒徒说道:“因为你的狂妄让我感到恐惧,而且我酒徒杀人,需要理由吗?”
  
  观主平静说道:“你不用伪装狂士,因为那对我没有作用,我知道你不是轲浩然,也不是柳白,你只是个贪酒之人。”
  
  酒徒神情微凛,说道:“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贪酒是放纵之欲,贪肉是口舌之欲,你们二人修的就是欲望,人类的欲望是那样的强大,那样的不可摧毁,所以你们可以熬过漫长的永夜,但也正是因为你们修的是欲望,所以你们是那样的怯懦,贪生的欲望太强了,自然就怕死。”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先前你说很久没有来过西陵……我知道这是句谎话,因为你从来没有踏入西陵神国一步,因为你不敢,你怕被昊天看到。”
  
  酒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观主继续说道:“在我昊天道门的教义里,人类的欲望便是原罪,你与屠夫更是罪孽深重,但既然昊天已经同意洗清你们身上的罪孽,我想你们就不应该还像这无数年来那般怯懦了。”
  
  酒徒寒声说道:“但你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她的意志。”
  
  观主摇头说道:“你错了。”
  
  酒徒说道:“错在何处?”
  
  “说回欲望,再加上一些佛家说的因果,我们便能看清楚大部分事情的真相,看清楚每个人要的是什么。熊初墨要的是光彩与高大,要的是在俗世里的虚名,为此他什么都不在乎,而他要的是力量……”
  
  他看了眼隆庆,又望向酒徒说道:“你和屠夫要的是永生,而昊天要的是回到神国,也许她自己会忘记这件事情,那么我们身为信徒,便是要提醒她想起这件事情,如果她实在记不起来,那么我们便要想办法把她送回去。”
  
  酒徒说道:“所以并不算违背她的意志?”
  
  观主说道:“不错。”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看聪慧他感慨说道:“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奇怪的人,恕我不能奉陪。
  
  观主平静说道:“你必须陪。”
  
  酒徒嘲讽说道:“无数年来,道门都不敢招惹我,难道现在变了?”
  
  观主说道:“昊天呢?”
  
  酒徒说道:“如果她亲口对我说,那是一个道理,你猜测她的想法,那是另一个道理,更何况你的想法,可能违背她的意志。”
  
  观主说道:“你可以先看看,然后替我带句话。”
  
  酒徒微微皱眉说道:“给谁带话?”
  
  观主缓声说道:“西行路漫漫,我现在行动不便,便只有麻烦你。”
  
  酒徒终于真的确认他的所有想法,神情剧变说道:“你胆子太大了!这没有任何希望!就算她现在变弱了很多,但她依然是昊天!无数劫来,逆天行事者有多少?就连夫子也最终败在她的天算之下,更何况你我!”
  
  “你错了,这不是逆天行事,而是……”
  
  观主平静说道:“替天行道。”
  
  奉天传道,天若不言,那该如何办?奉天行事,天若不肯,那该如何办?道不行,如何办?乘桴浮于海?
  
  这些都不是观主的选择。
  
  他的选择非常坚定,既然天不行道,那我便替天行道,只要我奉的是天道,行的是天道,那么天都不能说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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