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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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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黯然销魂者,过河与棉花糖


  黄河在这里变成无数道瀑布,水烟弥漫,水声如雷,浊浪滚滚,滔滔不绝,气势恢宏,画面非常令人震撼。

  宁缺站在岸边沉默不语,桑桑向河边那块黑色的礁石走去,随着她的赤足落下,石上那些剑痕渐渐淡化,直至不见。

  那些剑痕是剑圣柳白留下的,代表着人间的意志和决断力,她既然来到这里,自然要抹杀这些。看着这幕画面,想着前贤的遗迹再不复存,宁缺觉得内心骤然变得空虚无比,却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他收刀归鞘,神情有些黯然。

  大河国在滔滔黄河的南面,他们既然要去大河国,便必须过河。这里的河水湍急恐怖,断落处形成的很多道悬瀑,普通人根本无法过河,要向两头行出数十里,才能借由羊皮阀子渡河。

  宁缺不想自己的情绪继续低落因为那正是桑桑想要见到的,正如他想见到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决定做些事情,让自己重新快活起来,

  “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他看着滔滔河水,眉飞色舞唱道。桑桑小时候听他唱过这首歌,转身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那个世界,真的很吵闹。”

  说完这句话,她背着双手向河里走去,就像是向一片草地走去那般自然随意,随着她的赤足落下,自上游奔涌而来的河水骤然静止。

  不是真正的静止,而是河水无法靠近她的身边,浑浊的黄色河水,不停拍打着她脚边那道无形的屏障,泛出无数细小的泡沫。

  桑桑向河水里继续行走,浊浪骤分,露出下面的淤泥,那些淤泥瞬间凝固,变成光滑的岩石,她的赤足落在上面。就像是朵朵白莲花盛开。

  浑浊的河水自上游不停袭来。但无论来势如何凶猛,没有一滴水能够落在她的青衣之上,她的脚都没有被打湿。

  宁缺明白这是她的世界,看着这幕神奇的画面,不禁想起那个世界里摩西分开红海的传说,牵着大黑马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马走进了滔滔大河,河水分开。河泥成石,自然形成一条干燥的通道,自上游涌来的河水无法通过,渐渐积的越来越高,到他们走到河床中央时,在无形屏障的那边。河水已经高至数丈。

  宁缺看着身旁那道河水凝成的半透明水墙,看着里面高速旋转的水流,和不停沉浮的细沙,很想伸出手指去触摸,甚至想把手指插进去,感受里面的沙流与水流,但他根本不敢做任何动作。

  如此神奇的画面,令人震撼惊叹。也很令人惊心动魄。他担心自己把水墙捅破了,那么这条大河便会扑打到自己的身上。

  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强者。却依然不敢与大河正面对抗,因为河水里的力量来自于大自然,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匹敌的。

  桑桑神情平静,看不到任何凝重警惕,负着双手在水墙之前缓步前行,真的就像是行走在美丽的草甸之间。

  唯昊天,能胜自然。

  黄色的水墙变得越来越高,直至遮住了空中的太阳,河底的石道变得幽暗无比,大黑马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悸意。

  宁缺也很担心水墙会垮,更担心水墙如果继续升高,而且始终不崩落,上游必然会出现洪水,两岸的人类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黄色的水墙终于崩落了,滔滔河水中间生出一道笔直的白色浪花,瞬间淹没了河底的通道和里面的两人一马。

  宁缺没有被河水吞噬,甚至身上都没有被打湿,黄色的水墙塌落,却没有落下,而是在上空漫流而过。

  通道变成了河水里的一条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们便行走在这条洞里,光线昏暗,却能看清楚水里的每处细节。

  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洒在他们的身上,斑驳如画,河水从他们的头顶漫过,里面的沙粒流转如画,一切都像是画。

  大黑马发出惊叹的嘶鸣,宁缺睁着眼睛,看着美丽如画的河中景,哪里舍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静如常。

  ……

  ……

  继续向南,人烟渐盛,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

  小镇正是集市日,嘈杂热闹非常,沿街摆着各式小摊,有卖鞋垫的,有卖竹篓的,有卖鸡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卖吃食的。

  宁缺看着这些画面,渐从沿途所见奇景的震撼里平静下来,牵着疆绳,带着桑桑随意行走,这里便是他的主场。

  街角有个摊子,一个系着白头巾的黝黑汉子,坐在一个铁皮打制的炉子旁,用脚踩着某处,锅里有东西正在不停地转着。

  桑桑微微低头,依然背着双手,神情平静,像极了在古董市场上挑货物的老人家,又像极了在粮库里检查存粮的老大人。

  闻着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丝隐约难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锅里翻炒的是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汉子用脚踩着,锅里那事物便会不停地转,为什么转到最后,便能抽出一丝丝云絮般的事物,看着很好看。

  汉子虽然有些好奇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却也并不在怎么在意,不多时便裹好一团蓬松的云团,递给锅边兴高采烈的一个孩子。

  “棉花糖,小时候我带你买过。”宁缺说道。

  桑桑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情显得格外专注,不多时,锅里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汉子用木棍插好,递到她面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犹豫。

  宁缺从怀里取出两个铜板,递给那汉子,接过棉花糖,塞进她的手里。

  那汉子接过铜板一看,发现竟然是唐币,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要知道在大河国境内,唐币要比官方货币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举着棉花糖,并没有吃。她向宁缺解释道:“我见过棉花糖。只是忘记了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宁缺心想你是昊天,只要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

  桑桑又说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还买下做什么?”

  宁缺说道:“买下来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棉花糖,说道:“我确实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个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里拿着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这画面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尤其是她低头去咬,唇角却沾了几缕糖丝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如果还记不住,我们可以多吃几次。”

  他脸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长辈看着小孩子的慈爱怜惜,又有些得逞后的得意。总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恶。

  桑桑微微蹙眉,神辉微溢,唇角的糖丝瞬间被净化。

  她看了看手里的棉花糖,犹豫了会儿,递到大黑马身前。

  大黑马有些吃惊,然后迅速兴奋起来。

  能够吃到昊天亲自赏赐的食物,更准确地说。能够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不是宁缺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货,谁不觉得这是最大的荣幸?

  它伸舌一卷。棉花糖便被卷进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进了肚子,竟发现没有品出什么味道,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看见桑桑没有把棉花糖吃完,宁缺不免有些失望,看着大黑马意犹未尽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骂道:“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就馋成这样?我难道苛扣过你的伙食?这棉花糖是给你买的吗?你也好意思张嘴!”

  大黑马心想这是她给我吃的,只要她乐意,你管得着吗?它转头正准备向桑桑邀功,不料却发现桑桑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它痛苦万分想道,既然您爱吃干嘛给我?你们两夫妻干仗能不能不要让我躺枪?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两个孩子手里拿着棉花糖,不时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显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时,都应该还有剩的。

  桑桑看着孩子们手里的棉花糖,情绪有些黯然。

  宁缺冷笑说道:“继续装啊,别后悔啊。”

  桑桑背着双手向镇外走去,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虽然现在是深冬,地处南方的大河国却依然温暖,天空里那轮太阳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们的身上有些热。

  走到小镇南方的山后,宁缺依然在说着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间停下脚步,从山道旁的树上折下一段树枝。

  宁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好奇。

  桑桑举起树枝,伸向天空。

  晴空万里无云。

  遥远的宋国风暴海上,骤然阴云密布,其中一朵,随风登陆,飘摇万里,来到了南方的大河国某座小山里。

  那朵云落在了她手中的树枝上。

  阳光被云朵挡住,山道顿时变得清幽起来。

  桑桑神情平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树枝,继续向南。

  树枝上的那朵云,比山还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着这幕极其震撼的画面,宁缺完全无语。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赌气,她便从天边摘一朵云来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拥有人类情绪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着树枝上的那朵云,他便觉得好生骄傲,又好生自卑。

  而当他走进大河国都城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愤怒。

  因为大河国在办喜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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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 那些谁都不明白的事


  大河国与唐国相距遥远,却世代交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唐国文化极为仰慕,无数年来,不知派遣了多少使节学生进入长安,无论是朝廷官制,还是建筑、人文甚至是生活细节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影子。

  京都是大河国的都城,城外有雪山,城内屋宅多为黑檐,河畔园角种着无数花树,掩映之中能够看到皇城,风景非常美丽。

  生活在这的人们也生的极美,眉眼平静柔顺,目光专注坚毅,身着浅色长裙,腰间系着华丽的布带,很多人的腰畔都佩着长长的乌鞘木剑。

  走进京都,宁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景致人物,自然生出亲近的感觉,待他发现崇文门旁竟然开着一家陈锦记分号,更是喜悦。

  “要不要去看看。”他转身望着桑桑问道。

  桑桑看了眼陈锦记的牌匾,说道:“我现在生的这般白,难道还要用脂粉?”

  宁缺说道:“看看无所谓,再说你可以买些胭脂。”

  桑桑想了想,走进了陈锦记。

  宁缺和大黑马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的喜悦。

  大河京都的陈锦记分号,是长安陈锦记在世间最大的一家,由此可以想见大河国少女们对唐货的追捧,平日里的陈锦记必然极为热闹,货架上摆着的脂粉妆匣也是琳琅满目,但今天的陈锦记却有些冷清。

  宁缺和桑桑走进门里,看着栏上空空荡荡的货架,不由很是意外,桑桑的柳叶眼微微眯起,更是出现了动怒的前兆。

  让昊天动怒,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洪水直接把京都的花树全部淹没?宁缺赶紧劝慰了几句,通过询问面色惭愧的老板,才知道,原来陈锦记今秋的新款货品,竟在前些天全部被皇宫征订。要等长安城重新送货过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皇宫要这么多脂粉做什么?有这么多宫女?”宁缺想起一篇文章里的某句话,摇头感慨说道:“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桑桑忽然说道:“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句诗她自然也是小时候从宁缺处听来的。

  宁缺很是不安,心想你若真的不高兴闯进皇宫,自然无人敢有颜色,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都不是一人写的。”

  像桑桑这样不满的姑娘还有很多,两名大河国少女看着空空荡荡的货架。想着春日祭上的妆容,忍不住抱怨起来:“也不知道国君在想些什么,为了大婚的庆典,弄得脂粉都没处买去。”

  她的同伴说道:“国君真敢娶吗?”

  那名少女说道:“除了国君,还有谁有资格娶她?”

  同伴担心说道:“世间都知道她喜欢书院的十三先生,就算她敢嫁。难道国君真的敢娶,就不怕唐人不高兴?”

  宁缺和桑桑准备出门,听着这番议论,自然停下脚步。

  他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转身询问,只是静静站在槛内听着,知道最近京都便要迎来一场大喜事莫山山即将入宫为后。

  宁缺望着店铺对面的那些美丽的花树,沉默片刻后。迈过那道门槛。牵起大黑马颈间的缰绳,向京都城外走去。

  京都城外依然花树处处。树间隐着小溪,溪对面是挺拔的青色杨树,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奔跑散心,然后在背靠着杨树坐下。

  他的神情很平静。桑桑很清楚他骨子里非常冷漠,但依然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将要成亲的女子对他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她走到树前的溪畔,负着双手看溪水里的流云,说道:“你为何不动怒?”

  先前在陈锦记里,那两名大河国少女提起国君迎娶莫山山一事,都还在担心唐人会不会因此动怒,更何况是当事人的宁缺。

  宁缺说道:“刚听到的时候确实有些愤怒,但走在花树间,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没有愤怒的资格,那花树本就生在那里,并不是我的。”

  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人类果然很擅长虚伪。”

  宁缺看着她寻常普通的容颜,不知为何觉得情绪有些烦躁,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让我来这里?”

  她是昊天,自然无所不知,除了没有想到陈锦记的脂粉都卖光了。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件事情是你做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觉得我会理会这种小事?”

  宁缺承认她说的是对的,说道:“抱歉,我不该恶意揣测你。”

  桑桑说道:“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宁缺从树下站起身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你知道这件事情,你要我来看着这件事情发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无数轮回以来,我在神国俯瞰人间,看你们悲欢离合,看你们勾心斗角,却始终有些事情没有看明白。”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比如你们很珍视、但有时候却弃若敝履的情感。”

  桑桑负着双手,目光穿越山林花树溪流城墙,落在京都城内的男男女女身上,淡然说道:“你说你爱我,那么爱是什么呢?”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

  桑桑说道:“但应该能看到,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看什么?”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看看什么是爱。”

  宁缺说道:“这和京都里的喜事有关系吗?”

  桑桑说道:“当然有,因为我想看看你爱不爱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这有意义吗?”

  桑桑说道:“人类典籍上记载的爱情,都是那样的愚痴而执着,拒绝旁人的介入,那么你既然爱我,又怎么能爱她?”

  宁缺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桑桑在深渊的雾里开始产生好奇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现在,她很想知道那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答案。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看着京都城里在花树下携手同游的男男女女。神情认真问道:“爱,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对此,宁缺只能沉默。

  桑桑继续问道:“爱情怎么衡量程度?你爱我,或者爱她,你或者更爱我,既然文字都无法形容,又怎么可能有多少。怎么会有更爱?”

  宁缺除了沉默,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因为她的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非常不平静,甚至愤怒,所以我不懂。我知道你不想莫山山嫁给那个男人。但在我看来,这和我理解的爱情并不像是一回事,因为你不准备娶她。既然你不准备娶她,为什么不让她嫁给别人?为什么她嫁给别人会让你这样的失望,让你产生破坏的冲动?”

  桑桑有些不解说道:“在我的理解里,这是是雄性生物对雌性生物的占有欲,这是对自己血脉繁衍的强大本能渴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们人类所说的爱情和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没有表现出吃醋的情绪。真的很像书院前院那些苦心求学的学生,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

  宁缺被她的平静弄的有些不安。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没有爱情,那么你爱我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平静说道,话其实没有说完:或者,我爱你也是假的。

  宁缺说道:“这种无趣的推论有意义吗?”

  先前他便感叹过,这件事情究竟有意义吗?桑桑笑了起来。自离开桃山之后,她脸上出现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多。

  “或者没有意义,但很有意思。”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像书院的学生。”

  “很奇妙,对这个说法我竟不觉得反感。”

  桑桑说道:“或者是因为我在书院也住过很长时间?”

  宁缺望向远方那座青翠的莫干山,沉默无语。

  ……

  ……

  离京都不远有座莫干山,山腰间有片静湖,传闻中,书圣幼年研习书法时,习惯用湖水洗笔,不过数年,这片湖便被笔墨染成黑色,所以这片湖被大河国人称为洗笔池,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那就是墨池。

  传闻终究是传闻,那片湖水依旧清澄,墨池苑远在王书圣出生之前无数年便已经建立,但这并不影响墨池苑在大河国民和修行界里的地位。

  今日的墨池苑山庐异常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未至夜时,华灯未亮,那些彩带以及廊间悬着的满是文墨气息的笔,却已经表明喜事将近。

  墨池的水面上飘着新生的青莲,在微风里轻轻摇摆,显得那样稚嫩。天猫女坐在湖畔,看着那些青莲,皱着眉头,神情显得很是委屈。

  酌之华走到小师妹的身后,关切问道:“在想什么呢?”

  天猫女看见是师姐,难过地靠进她怀里,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姐,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酌之华笑着打趣道:“才刚刚订亲,就在想后来的事了?”

  天猫女皱着眉头,不高兴说道:“难道不应该是先喜欢,才订亲吗?”

  酌之华无奈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猫女看着湖水里的青莲,山庐处的彩带,伤感说道:“我不明白,明明山主喜欢的是宁缺,为什么她要嫁给国君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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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人至贱

  酌之华前些年已经成婚,但平日里依然在莫干山上修行,夫家也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国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个人,偶有闲暇,来湖畔散散疲乏,瞧见天猫女伤感的模样,便关心了几句,不想却听到这样一句话。

  莫山山与宁缺之间的那些过往,早已传遍世间,也曾经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一段佳话,在人们看来书院十三先生和书痴毫无疑问是天生良缘,谁能想到这段情事最后竟是无疾而终。

  思及此,酌之华的情绪难免也有些低落,勉强笑道:“嫁给国君有什么不好呢?将来山主是皇后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宫里,每年大半时间还是会在山上,你时常能够看见她,不用伤心。”

  天猫女看着她说道:“师姐,你知道我伤心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难过,明明山主是喜欢宁缺的,宁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酌之华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些复杂的事情。

  墨池临山崖一面的草庐里,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静地描着小楷。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发梳着一个简单而清爽的髻,不着脂粉自然白皙,未涂胭脂薄唇红丽,美丽如昨,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准备嫁人的新娘子。

  伴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一位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这男子满头银发。因为年岁的缘故,眼角皱纹破深。目光却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仿佛还很年轻,正是传说中的书圣王大人。

  能在世间称圣,必然极为不凡,比如剑圣柳白。

  王书圣是世间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同时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师,对大河国来说就像柳白对南晋一样,是最强大的守护者。地位极其尊崇,即便是国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礼。

  听到声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对着老师平静施礼,然后重新坐回案后,提笔在砚里蘸了些墨,借着窗外的天光继续专注运腕。

  王书圣走到她身后。看着纸面上那些清丽却又极为大气的字迹,发现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够保持平静,眉头不由微皱,有些担心。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是我最疼爱的学生,是无人敢轻侮的神符师,我死之后。你就是大河国的守护者,我不会舍得剥夺你的幸福,国君也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幸福,但你需要嫁人,国君便是最好的选择。”

  王书圣看着她神情肃穆说道。

  莫山山握着笔的右手微微一顿。说道:“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执笔写字。神情恬静,笔法自然。

  然而她表现的越是平静从容,王书圣便越是担忧,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无数万大河国民凄惨死去,那么你就必须死,或者赶紧嫁人!”

  王书圣看着她清婉的侧脸,觉得自己苍老的心有些隐隐作痛,强自压制下那份怜惜和不舍,厉声说道:“人,是不能与天斗的!”

  “西陵传来消息,宁缺已经进入光明神殿,始终没有出来,谁都不知道神殿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终会杀死宁缺,她也不会喜欢看到你还是一个人,而她的愤怒,整个人间都无法承受。”

  说完这句话,王书圣转身准备离开。

  莫山山忽然把笔搁到砚旁,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平静说道:“老师,我知道你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你就一直喜欢我。”

  王书圣身躯微震,然后挺拔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起来。

  “遗憾的是,我成长的太快了,您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年轻便成为神符师,是的,正如您所说,再也没有人能剥夺我的幸福,但我终究还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怜惜和不舍,想来也有些开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静:“当然我承认您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昊天会怎么想,大河不能冒这个险,我会依您所愿出嫁。”

  “胡言乱语!”

  王书圣厉声喝斥道,拂袖出庐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莫山山揭开了隐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缘故,他下了莫干山,直接去了京都,来到皇宫里,面见大河国君,开始安排这场婚事。

  半开的庐门被墨池湖面上拂来的风轻轻刮着,时而关闭,时而开启,莫山山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坐回案旁。

  她继续静心写字,唇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沉默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觉得心情很舒畅。

  片刻后,酌之华和天猫女来到庐内。天猫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牵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道:“山主,究竟该怎么办?”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问宁缺怎么办时,宁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么明白那个笑话,但当时依然笑的很开心。

  “怎么办?凉拌。”

  天猫女问道:“就这样嫁了?”

  莫山山微笑说道:“当然不。”

  天猫女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说道:“十三先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山主如果你不嫁给国君大人,那还能嫁给谁?”

  越美丽的女人越难嫁,能力越强的女人越难嫁,有门当户对的问题,也有资格的问题,莫山山以美丽著称,少女时便是符道大家,现在更是史上罕见的年轻神符师,想要嫁人自然没有太多好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莫山山宠溺地摸了摸天猫女的头,说道:“想要逼一个神符师嫁人。这是笑话,所以如果你不想嫁人。记得好生修行。”

  天猫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订亲的那个男子不好,到时候自己断然也是不肯嫁的,听说他家出了很多将军,自己确实应该赶紧提升境界才是。

  酌之华看着莫山山没有说话,眉眼间满是忧虑。

  莫山山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平静说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惧之,我也并不例外。但想着我已经与她争过,那么再怕她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昊天因为我而动怒,那不是我的责任,而是她的罪恶。”

  ……

  ……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枫,在整个世间都是极出名的风景,如果不是因为国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备森严的缘故,此地必然游客云集。

  皇城前的御道上。铺着薄薄一层红叶,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风吹枯的红叶踩碎,发出极清脆的声音,听着有些令人心悸。

  和刚刚离开西陵神殿时,她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在宁缺的强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时她的双手也没有负在身后。

  桑桑的左手捧着一碗带汤鱼丸,右手拿着根竹签,正在不停地吃着。虽然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冷漠,但通过鱼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满意。

  御道红叶对她来说,明显没有鱼丸的吸引力大,对于鞋底碾碎的红叶,她更没有像那些怀春少女一般生出什么惋惜的情绪。

  走到皇城正门前,她刚好把碗里的鱼丸吃完,随手递到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一直跟在她身后,赶紧把碗接过来,动作显得特别熟练,这一路行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厮的身份。

  “你准备如何选择?”

  桑桑的唇因为鱼丸有些烫而微微红亮,显得有些可爱。

  选择破坏大河国君和莫山山的联姻,从而证明他是爱她的,继而证明没有真正的爱情,最终证明他是不爱桑桑的?

  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看着山山嫁给那个劳什子国君,从而证明他是不爱她的,继而证明爱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该这么厮混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么困难的选择题?”

  宁缺说道:“你知道书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选择也是一种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说,人类果然都很虚伪。”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嫁人。”

  宁缺确实很清楚,山山为什么忽然要嫁给国君,那是因为自己与她的那段故事,因为他身边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应该承担她被迫嫁人的责任吗?”

  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不会做出这么白痴的判断。”

  桑桑说道:“那谁该承担这种责任?”

  宁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桑桑说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把那个国君杀了,她自然没法嫁。”

  宁缺看着皇城门,沉默片刻后说道:“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桑桑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担心自己进去后,你就会离开我。”

  听着这句话,桑桑变得安静起来。

  宁缺又说道:“你的逻辑太生硬,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宁缺说道:“或者,你嘛帮帮忙?”

  她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男人,真的很贱。”

  宁缺说道:“你就让我贱到死吧。”

  桑桑说道:“我暂时不能杀你,那我就只能看着你一直贱下去?”

  宁缺发誓说道:“从今以后,我只贱给你一个人看。”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这个选择的难题?”

  宁缺理直气壮说道:“题目是你出的,我解不了,你总得给我答案。”

  桑桑说道:“人类都是你这样的吗?”

  宁缺惊讶道:“你和我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是一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乱,她觉得这件事儿有些乱。

  宁缺最后说道:“陈锦记的脂粉现在都在皇宫里。”

  桑桑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向皇城走去,双手重新背到了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

  然后他开始偷偷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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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闯宫

  让自己的女人带着去破坏某个女子的婚事,而那个女子是喜欢你的,宁缺总觉得这件事情的节奏有些不对,但他不准备反对。
  
  桑桑走到皇宫前,背着双手随意观望,就像是名普通的游客,在皇宫侍卫们的眼中,这自然显得对国君大为不敬。
  
  侍卫喝斥数句,上前便准备把她和牵着大黑马的宁缺赶走,如果不是想着宫中喜事将近,或者这些侍卫早已经拔剑相向。
  
  桑桑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侍卫,抬头看着皇城角上的一株花树,觉着有些新奇,继续向前行走,眼看着便近了皇宫的大门。
  
  在皇宫侍卫们眼前施施然向皇宫里走去,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白痴,那必然便是对皇宫意图不轨的真正强者。
  
  场间的局势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伴着锃锃的磨擦声,侍卫们纷纷抽出鞘中的佩剑,带着明显大河特色的秀剑,反耀着冬日天空洒下的清光,像极了雪树,同时皇城上方的弩手也瞄准了下方。
  
  宁缺自然不会担心桑桑的安全,他只是有些担心会有太多的普通人死在她的身前,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他身为唐人总不能让事情变得太过血腥,牵着大黑马走上前去,对一名侍卫说道书院来访。
  
  他以为书院的名声可以让自己轻易地进入皇宫,却没想到自己没有身份证明,腰牌也遗落在西陵神殿,那些侍卫哪里肯相信。
  
  无数锋利的长剑,划破微凉的风,向他们的头顶斩落。桑桑知道宁缺在想些什么,但她根本不会理会,背着双手继续向前。
  
  细长的剑锋向她的肩膀落下,大河国皇宫的侍卫行事比较稳妥,没有一出手便想杀人,于是那名侍卫很幸运地没有死去。
  
  京都的风向来极其温柔,所以才会有花树万千盛放,所以御道上的红叶才会覆而不去,但忽然间,这些风变得凝重起来。
  
  风近乎无形,即便凝重又能重几何?桑桑背着手平静前行,身周缭绕的风就像她脸上的神情一般平静下来,重如桃山。
  
  长剑破风而落,来到她的身前,仿佛陷入无底的泥沼,又像是被卷进狂暴的海洋,根本无法继续下行,斜斜飘飞而去。
  
  那名侍卫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侍卫的身上,他们手中的剑被清风缭绕,便成了水中的无根浮萍,被风吹浪打便不知去了何处。
  
  大河国皇宫之前一片惊呼之声,城墙上的弩箭终于发射,然而却又哪里能够触到桑桑的一片衣袂,于风中消失无踪。
  
  京都人追崇唐风,性情也极相似,侍卫们此时已经猜到,这个高胖的寻常女子,必然是境界极高的修行者,可哪怕手中已经没有兵器,依然极其悍勇地向她扑了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她拦在宫外。
  
  然而她是昊天,即便是柳白的剑,也不能进入她的世界,这些寻常如蝼蚁的凡人又如何能够做到?
  
  人影纷飞,堕落如雨,闷哼之声连连。
  
  桑桑神情平静,继续负手前行,来到皇城前时,宫门自然开启。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幕幕画面,虽然这场战斗双方实力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甚至根本称不上战斗,桑桑也一直没有真正出手,但他还是想从这些画面里寻找到他想寻找的那些事情。
  
  桑桑就是规则,她不能改变规则,但她对规则的运用,是人类根本无法触碰的境界,这便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京都城里的风,皇城角里的花树,她先前手里捧着的鱼丸汤,一路走过的溪水或者大河,她若动念,自然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她的武器。
  
  皇城开启,桑桑就这样平静地走了进去,大河国的侍卫和御军们震撼无语,却根本无法阻止,眼神里写满了绝望和惘然。
  
  世俗里最强大的力量,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看来,皇宫和青楼没有任何区别,当她想进去逛逛的时候,自然能进。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有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曾经在荒原雪崖附近感受过,那是小师叔环顾宇内无敌手的寂寞,他也曾经在老师的身上感受过,那是万世之师的底气。
  
  当初在桃山光明祭时,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因为她的力量在他的身躯里,现在则是因为他走在她的身后。
  
  这种感觉叫做无敌,他的无敌都来源于她,但他没有因此而觉得惭愧,因为他们是夫妻,她的就是他的,她的无敌也就是他的无敌,谁敢说不是呢?
  
  大河国的皇宫很美丽,黑檐木殿之间,如京都街巷一般,种着无数株花树,殿前的青石板上满是风雨的痕迹,沧桑之中自有一份清新的美感。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到正殿前,看着宫殿群正自沉默感慨,忽然发现桑桑不见了,无论他怎么寻找,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控制风的走向形成无数细小的镜面,便能改变无数光线的轨迹,那么风中的身影自然无人再能够看见,这听上去或者很简单,但事实上除了桑桑,谁也无法做到,只是其中的计算便可能会让四师兄一夜白头。
  
  宁缺知道桑桑没有离开,他动念便知她正在某处偏宫里随意行走,不知在看什么风景,只是看不到她让他有些心慌。
  
  数不清的侍卫和军士,正从皇城的各个角落,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显得极为恐怖,他一个人站在殿前,必须要独自面对。
  
  宁缺沉默,明白了桑桑的意思。
  
  他不想看着山山嫁人,但更怕桑桑失望,所以他就像世间很多男人那样无耻地沉默,他不肯解答桑桑提出的问题,把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带他走进大河皇宫,然后消失无踪,现在站在殿前的是他,走进皇宫的还是他,那么这最终还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抬起头看着身前这座幽静庄严的宫殿,从鞘中抽出沉重的铁刀,牵起缰绳,缓慢而坚定地向那处走了过去。
  
  王书圣的头发很白,梳的一丝不苟,看上去就像是月轮国著名的银丝编器,与他在大河国君民心中的形象非常相符。
  
  殿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这男子身着皇袍,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眼神还算平静,但眼眸最深处的喜悦和不安则显得有些纠结。
  
  他便是大河国君,看着王书圣说道:“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王书圣说道:“陛下安心,只要她不反对,就没有人反对。”
  
  大河国君微微皱眉,心想从墨池苑里传来的消息并不如此,山主虽然没有明言反对,但怎么看着也不想要嫁给朕的模样。
  
  王书圣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即便她反对,也没有意义,师者父也,我可以替她做主。”
  
  大河国君说道:“我确实对山主倾慕多年,只是唐国方面,……”
  
  王书圣有些不悦,说道:“书院凭什么管?宁缺有送来婚书吗?唐国与我大河交好多年,就算再不讲道理,也不可能与我们不讲道理。”
  
  大河国君有些不安,说道:“但书院大先生……”
  
  修行界以及俗世里的大人物们,如今早已知晓,书痴莫山山与书院大先生乃是义兄妹,如果不是这层关系,莫山山在长安城助书院对抗观主,如今的大河国只怕早已经被西陵神殿扫荡一空。
  
  王书圣沉声说道:“如今书院自保不暇,哪里还有资格管世间之事?”
  
  正说话间,殿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紧接着便是厮杀之声四起,有太监脸色苍白入殿大声喊道:“陛下,有刺客闯宫!”
  
  大河国向来太平,京都更是多年没有过兵灾乱事,如今眼看着大婚之期将至,却忽然有刺客闯宫,其间想来必有联系。
  
  一念及此,王书圣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释出念力向殿外探去。
  
  身为世间超一流的神符大家,可以想见他的念力何等样雄浑,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竟什么都没有感知到。就算来闯宫的是柳白,也不可能把气息敛的如此完美,也不可能避开他的念力感知,那么今日闯宫的人究竟是谁?
  
  他伸手推开殿门,走到槛外,看着殿前那名牵着大黑马的年轻男子,脸上神情骤变,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解。
  
  “宁缺!你不应该在光明神殿里吗?”
  
  宁缺看着白发如银的老者,猜到对方的身份,微笑回答道:“总不能一辈子在西陵住着,出来游历经过大河,顺便来给书圣大人请安。”
  
  王书圣微微挑眉,神情极其冷漠,说道:“不理你是如何逃出西陵神殿,但我想你今日闯宫,不可能是请安这般简单。”
  
  宁缺说道:“前面那句自然是假话,我不是昊天,自然算不到书圣大人您也在宫中,我来皇宫自然是要面见大河国君。”
  
  王书圣说道:“你要见我大河国君何事?”
  
  宁缺微笑说道:“我来告诉国君大人,他和山山的婚期,可能要无限期推后了。
  
  王书圣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哪怕昊天会动怒?”
  
  宁缺叹息一声,说道:“看您这令人厌憎的神情,便知道您可能从谁家墙脚下听了些传言,遗憾的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家的大事向来由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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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云上的草书

  无数大河国侍卫和军士涌入殿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一片,长剑如林,阵势看着很是骇人,便要向宁缺发起攻击。

  王书圣举起右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由君观之,唐人果然不讲道理。”

  宁缺微笑,伸手说道:“书圣大人请讲。”

  王书圣皱眉说道:“你既然对我女徒无心,凭何干涉她的婚事。”

  宁缺说道:“因为我知道她是断然不肯嫁给贵国国君的。”

  王书圣说道:“你凭何这样说?”

  宁缺说道:“我和大师兄是她最亲近的人,清楚她不会想嫁。”

  王书圣沉声喝道:“我是她的老师,自幼把她抚养长大,难道你和李慢慢这两个外人要比我还要与她更亲近?”

  宁缺摊开双手,说道:“你看,我知道山山从不认为你是最亲近的那个人,但你不知道,那么谁和她更亲近,谁更明白她心意,岂不是很明显的事情?”

  王书圣不想做这等无趣的言谈之争,拂袖漠然说道:“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够逃出西陵神殿,但既然你来到我的身前,便不要想着再离开。”

  宁缺先前便看到王书圣的意外神情,此时听着他这样说,知晓西陵神殿对于自己逃离桃山的事情瞒的极紧,只怕现在连书院都不知道他在何处,更没有人知道桑桑被他带在身边,不过今日之后想来整个人间都应该知道了,真正令他感到不解和警惕的是,书圣这句话里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杀意。

  “书圣大人此言何意?”

  王书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眸里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淡,杀意之后便是绝对的漠然,他认为杀死宁缺。是替昊天解决问题。

  他不是观主,不知道宁缺与昊天之间复杂的关系,但他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对世间诸事自有直觉,而且他的感觉很准确。

  看着殿前这位银发老者的神情,宁缺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身体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必须让自己冷静。

  在京都忽然听闻山山的婚讯,他自然要有些反应。只是没有想到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不可能真像桑桑说的那样,直接把大河国君给杀了,大河毕竟与唐国世代交好。面前这位老者又是山山的老师,但如果对方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做出最强硬的反击。

  宁缺很尊重殿前的这名老者,不是因为他是山山的老师,而是因为他姓王。被世人尊为书圣,乃是与他师傅颜瑟齐名的符道大家。

  王书圣是前辈,是符道这个领域里的至强者,他当然要给予尊重,但任何在符道里浸淫年久的符师,都有自己的骄傲。他也不例外。

  宁缺不想死,他对自己的符道很骄傲,所以今日大河国皇宫这一战。必然不可避免,就算他最后会输,他也绝对不会退让半步。

  “家师颜瑟,曾经提及书圣大人一身符道境界惊天动地,他吩咐小子。若有机会与书圣切磋书道符艺,断然不能错过。”

  宁缺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王书圣说道:“若颜瑟尚在人间。或者与我能有一战之力,你不行。”

  宁缺正色说道:“先生此言谬矣。”

  王书圣淡然说道:“谬在何处?”

  宁缺说道:“是骡子还是马,你总得出来走两步。”

  王书圣被他语气的陡然转变弄的一怔,然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侍卫们的脸色也很难看,眼中的情绪非常复杂,因他们已经知道了宁缺的身份——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关系太过亲密,书院不止是唐国的骄傲,也隐隐然成为了大河国民心中的骄傲——墨池苑当然也是大河国的骄傲,山主更是如此,于是曾经和山主传出一段佳话的书院十三先生,自然在大河国民心中的地位极高,今天他却成为了敌人。

  此人胆敢威胁国君,居然来破婚,大河国民当然愤怒,可如果他真的不出现,大河国人也会觉得失望,此时看他出现,愤怒之余,竟又有些喜悦得意,这种情绪,实在是复杂地难以用语言形容。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对于大河国民来说意味着什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复杂的精神刺激,他看着殿前的书圣,向前迈出了一步。

  此时他与书圣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虽然只是向前迈了小小一步,但这却意味着战斗即将开始。

  侍卫和军卒们撤离广场,涌入正殿,把国君护在人群之后,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紧张,皇宫里变得鸦雀无声。

  王书圣是世间超一流的强者,多年前便已入知命巅峰,宁缺也不是普通人,不提他在书院里习得的本事,单论符道上的天赋也是举世皆知,如果不是世间还有个女子叫做莫山山,他便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

  在修行界里一直有种说法,同等境界的战斗中,符师天然无敌,由此可以想见符道的精深恐怖,那么两名神符师的战斗会是怎样的?

  要知道,人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神符师的战斗了。

  京都的冬风并不寒冷,只有些微的凉意,自皇城内外的花树间缭绕而过,来到殿前的广场上,来到宁缺的身前。

  宁缺神情凝重抬起右臂,开始在风中写字。

  他写的那个字很简单,只有两笔,一笔在上,一笔在下,平直相应,仿佛永远不会接触,却也永远不会分开。

  正是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这道神符脱胎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虽然在宁缺的指前,不像井字符那般可以切割世间一切,甚至在最后与光明一战中连空间都直接切开,但却完美地契合了他或者说书院的气质,充满了一种强横的意味。

  两道凌厉的符意,召唤着天地元气。在大河国皇宫里肆虐。

  御花园里的花树瓣瓣飘落,被园丁捆紧的扭曲树树骤然间得到自收,树皮上出现两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殿前的铜鹤表面的刻痕却是那样的深,深的可以看到刻痕里的新铜颜色,明亮的就像是黄金。

  符意落在殿前,骤然紧束,溢出凌厉恐怖的气息,数茎白发在风中飘落,王书圣的容颜依然平静。自袖中取出一枝笔在风中随意画了道。

  笔在风中不停地颤抖,书圣的神情变得极其肃穆,京都上空本是晴空万里。忽然间却有狂风呼啸而起,卷来无数阴云,皇宫里顿时变得阴暗无比,云层继续卷动不安,显得格外狂暴。其间隐隐出现一个“镇”字!

  能被世人尊为书圣,自有非凡处,他的符道修行与普通的符师不同,于天地感悟其形之余,还令人难以想象地拥有了自己的本命物。

  他的本命物正是他手中的这枝笔,这笔看上去非常普通。约摸普通人的小臂长短,看上去就像个写大字的家什,他提笔在风中写的字。确实很大。

  寻常符师以念力为笔,以感悟为墨,把字写给自然看,当自然看懂,便有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变成无数神奇手段。

  而他则是以本命为笔,于风中蘸无数天地元气为墨。尽性狂书,他不需要让自然看懂自己的意思,因为他在用自己的意思命令自然!

  云层里骤然偌大一个镇字,便有一道威压向皇宫里镇去,宁缺释出的那两道凌厉符意,顿时变得有些凝滞,再不像先前那般强大。

  宁缺看着殿前提笔在风中写字的老者,心道不愧是书圣,果然了得。

  王书圣写出镇字之后,笔依然在动,缭绕宫殿的冬风,把笔意传给空中的云层,阴云再次绞动不安,无数潦草的字迹缓缓浮现。

  这片云就像是一张纸,书圣在云间写字。

  无数道极为复杂、深不可测的符意,自云头降落,袭向宁缺的身体。

  即便是柳白复活,面对这些符意,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那些笔迹太过潦草,那些符意变幻不停,不知其意,如何能破?

  宁缺是个例外,因为他也是位书家,而且位举世闻名的大书法家,他看着云上那篇潦草的字,很是震撼,生出无尽赞美之心。

  “好一篇大狂草!”

  能认识这篇草书,不代表能够破掉,因为这是一篇将书者精神淋漓尽致挥洒出来的大狂草,首重的乃是气势与气度!

  宁缺在符道上再有天赋,悟道不过数年而已,成为神符师更是去年的事情,在这方面如何能是在符道上浸淫多年的书圣对手?

  不能以气势与气度破,那该如何破?他该写出什么字?

  感受着自云间降落的狂草符意,宁缺于冬风里收回收指,握住腰间的刀柄,抽出沉重的铁刀,向着那片写满了字的云斩了过去!

  左一刀!

  右一刀!

  乂字符再次出现!

  如果单凭符意境界,哪怕是宁缺最强大的乂字符,也没有办法破除云间这片草书,但他用的不是符意,而是乂字的本意!

  宁缺的符永远是那样的简单,根本不需要用草书来写,他写出的乂字符,更是不能用草书来写,因为乂字的本意,就是割草!

  很多人都以为乂字是形容杀人如草,其实那只是延伸的字义,在人类造字之始,乂字就是一把铡草的刀,用来在田里除草。

  你在云上写了篇大狂草。

  那我只好铡你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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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大泼墨,云有些脏


  看云上草木凌乱,有的叶繁枝茂,有的如白霜下的秋草惨淡,都是潦草的字,都是杀人的字,待宁缺以刀斩出的那道乂字符飘将上去,只见空中出现无数道细细的痕迹,云间的草书顿时变得凌乱起来。

  宁缺的手段确实神奇,即便是王书圣看着这幕画面,对颜瑟大师的眼光也极佩服,当然他佩服的依然是颜瑟,而不可能是宁缺。

  只听殿前响起王书圣的一声断喝,微凉的冬风骤然加疾,有更多的云被风卷来此间,遮掩云后阳光,皇宫显得更加清幽。

  云是一种很奇异的事物,当它数量少时,便是飘在晴朗碧空里的白云,当它数量变多,彼此重叠在一起时,颜色便会愈来愈深。

  皇宫上空的云越来越厚,变成阴晦的乌云,随着云絮的游动,看上去就像是砚中的墨水,被无形的笔不停搅动着。

  先前的白纸变成了砚里的墨水,那篇凌厉而潦乱的大狂草自然消失不见,然而就在下一刻,云层骤然变低,然后飞出无数墨团般的乱云。

  每团乱云,便是一个潦草的字。

  王书圣的狂草并没有消失,而是从云纸上的痕迹,变成了云墨,仿佛拥有了实质的能量,如雨般向着宁缺的头顶落下。

  好神奇的手段!

  宁缺脸色微白,识海里的念力拼命地向外输出,铁刀在身前挥舞,写出一道又一道的乂字符,将那些墨云形成的草字尽数斩成枯枝。

  然而这片乌云覆盖了整座皇城,面积其广,其间隐藏着的大狂草至少有数百字,就这样不停地坠落,他能斩到何时?

  铁刀破风而出,乂字符除草无声,那些潦草而威力恐怖的字迹,就像是真正的草一般。被收割切碎。墨云里落下的草字越来越密,仿佛无穷无尽,宁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只能凭借身周的符意苦苦支撑。

  在战场里,唯一能够制约符道威力的便是念力,像乂字符这样威力巨大的神符,对念力的消耗大的难以想象。如果不是这样,岂不是只需要几名神符师便可以横扫整个人间?

  对宁缺来说,他以往施符时很少感觉到念力的重要性,那是因为他自幼冥想,近乎苦思,念力的数量完全超越了普通的符师。而真正需要他写出无数神符的关键时刻。比如光明祭上战群雄或者长安城与观主一战时,他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念力来源惊神阵和桑桑的神力。

  今天的情况不同,面对着境界高深莫测的书圣大人,他必然要施出全力,却没有长安城的帮助,写出七道乂字符后,便感觉念力竟然有了枯竭的征兆!

  颜瑟大师当年传他符道时,对这种事情自然早有说明。宁缺很清楚。符师耗尽念力是很常见的事情,更是最常见的死法。真正令他震撼的是,他写出七道乂字神符便将耗尽念力,对手在云间写了这样一篇数百字的狂草,居然神情不变!

  宁缺很少遇见念力比自己还要雄浑的修行者,此时却发现,对手的念力数量竟是这样的恐怖,竟似比金帐王庭的那位国师还要更强大!书圣果然就是书圣,境界手段,在当今世间,确实都是超一流的水平!

  宁缺知道必须早做决断,将手中的铁刀重重插入青石地面,借着身周空中的乂字符还在抵抗自云中落下的墨字草书,自大黑马背上取出弓箭。

  他挽铁弓,搭铁箭,指向殿前石阶上方的书圣。

  你念力再如何雄浑,这篇云间的草书再如何恐怖,待我一箭把你射个透心凉,你又能如何?

  此时场间墨云乱飞,符意撼天动地,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楚画面,王书圣却把宁缺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

  看着这把声震世间的铁弓,王书圣的神情平静如前,没有任何惧意,就连警惕都没有,既然他要杀宁缺,又怎会想不到此人最强大的手段?

  袍袖微拂,王书圣自袖中探出右手,向着空中遥遥一抓,竟从满天乌云里抓出一团墨云,然后向着宁缺洒了过去!

  大泼墨!

  这里是大河国,这里是书圣的主场,他岂能容宁缺放肆?

  十余座宫殿,无数石像铜雕,随着书圣抓云泼墨的动作,陡然间散发出无数道庄严肃杀的气息,这便是皇宫大阵!

  阵便是大符,大河国皇宫里的阵法,便是墨池苑历代宗师写出的大符,书圣今日抓云为墨,动殿为符,便要把宁缺当场镇压!

  殿前一片昏暗,隐隐传来极凄厉的声音,所有视线都被书圣泼出来的墨云遮掩,就连空间都被墨云里的混沌符意所扭曲!

  宁缺的铁箭已然离弦,却根本不知去了何处!

  这便是对付元十三箭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无法瞄准,如果你看到的空间都是假的,或者是扭曲的,又怎么能射中目标?

  看着眼前的墨云,感觉着其间隐藏着无数混沌符意,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的无话可说。

  书圣乃是书中之圣,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同归于尽,他便是人间硕果仅存的符道大家,宁缺想要追上他的境界,还需要时间。

  宁缺眼见着便要被墨云里的符意击杀,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意,显得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微的失落。

  王书圣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宁缺此生经历过无数险恶的战斗,要说与真正的强者公平决战,却只有雪湖上与夏侯的那一战,以及在长安城里与观主的一战。

  与夏侯战时,夏侯伤势未愈,与观主战时,整座长安城以及城内的人们都是他的帮手,按道理来说,他今日面对王书圣,才是最险恶的一场战斗对方真的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抓云泼墨,使出仿佛神迹般的手段。

  宁缺眼看必败无疑,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此生最轻松的一场战斗。

  他放下已经失去意义的铁弓。自青石间抽出沉重的铁刀。右脚重重一踏,踩碎四块相连的青石,身形暴起,向着书圣冲去!

  他腹内的浩然气完全暴发,无穷无尽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每一处,把他的速度被提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宁缺冲进了泼墨般的雾里。

  那片昏暗漆黑的雾里。有无数潦草的字迹,有墨里混沌的符意。

  雾里的空气都已经扭曲。

  浩然气遮掩着身体的每寸肌肤,却依然不足以完全隔绝那些恐怖的符意,衣服破裂,身体裂出细小的血口,血水溢出便被破碎成雾。

  宁缺带着淡淡的血雾继续奔跑。挥刀斩向这片大泼墨。

  每刀落下,泼墨里便被斩淡一分,皇宫上方灰暗的云层上,便会出现一道清晰的刀痕,露出湛湛青天,那里依然晴空万里。

  王书圣的眉缓缓挑起,先前被宁缺神符割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舞。

  他知道宁缺修行过浩然气,知道此子已然入魔。但依然觉得对方是在送死。因为这片大泼墨里的空间已经然扭曲,莫要说宁缺。即便是轲浩然复生,也不可能拿着剑便这样冲过来,因为空间代表着规则的力量。

  他觉得宁缺是在送死,于是决定再送宁缺一程。

  一道雄浑的念力笼罩整座皇宫,泼墨的范围扩展的越来越远,暗淡的雾气弥漫殿前的广场,甚至将皇城角里那棵花树都渐渐淹没。

  宁缺冲进了泼墨里,无数啪啪的清脆声音响起,那是冬风被他的身体带动,然后被泼墨里的扭曲空间和混沌符意割断的声音。

  连风都能割断,更何况刀,更何况人?

  皇城墙上角落里那株花树,有数根赘枝落下,显得不堪符意。

  宁缺继续奔跑,根本无视这片恐怖的墨雾。

  然后,他跑出了这片雾,出现在王书圣的身前。

  雾里的扭曲空间和混沌符意,没有杀死他,除了最开始被割开的衣裳和小血口外,他的身上竟连一道新伤都没有添加。

  皇城墙上角落里那株花树,安然无恙。

  王书圣看着来到身前的宁缺,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他觉得这件事情很费解,很没有道理。

  虽然唐人确实不讲道理,书院更是以不讲道理著称。

  但这件事情,真的太没有道理了。

  宁缺不准备再讲什么道理,先前对话时,书圣说唐人不讲道理,他已经请对方讲过,那么这时候便不需要再重复。

  他举起沉重的铁刀,向着王书圣斩落。

  让宁缺握着铁刀进入身前一尺,当今世间除了那几名明宗强者和叶红鱼之外,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王书圣厉啸一声,提笔横于身前。

  笔断。

  王书圣被震飞,撞到正殿的圆柱上,喷出无数鲜血。

  他是书圣,终究不是剑圣。

  ……

  ……

  王书圣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苍老了很多,他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半根断笔,神情些惘然,因为他还是没有想明白。

  他对自己的符道境界非常自信,相信就算是颜瑟临死前的那一战,与自己的境界也不过差相仿佛,那么为什么他的弟子能够胜过自己?

  宁缺为什么能够无视自己的大泼墨?

  他看着宁缺问道:“为什么?”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大概是因为……你不能赢我。”

  王书圣没有听懂,继续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赢你?”

  这个时候,殿侧传来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必须相信,因为说话的人显得那样的理所当然,因为她的话就是天理。

  “因为我不想你赢他。”

  桑桑背着双手走到殿前,看都没有看血泊中的王书圣一眼,抬头看着空中那片乌云,说道:“集云的手段不错,只是这云脏了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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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一些小事

  对桑桑来说,如此依然不入她眼,只觉得此人集云的手段有些可喜,这还主要是因为她喜欢,而且她认为这云有些脏。

  王书圣看到桑桑高大的身影,心神剧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然后老泪纵横流下,把前襟上的血点尽数冲淡。

  他乃西陵神殿客卿,亦是昊天信徒,知晓昊天来到人间之后,心神尽在其中,谁能想到,昊天便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身前。

  宁缺为何能够逃离桃山,为何先前能够无视大泼墨,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他甚至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东西。

  他站在了昊天的对立面,焉有不败之理?败才是天理,他的心神撼动再乱,雪山气海不稳,噗的一声再次喷出鲜血。

  桑桑站在他身前,没有理会他的心神变化,背着双手静静看着满是墨云的天空,随着她的眼光落下,先前宁缺在云层里斩出的刀缝,瞬间扩大向着天地四周蔓延,不过片刻时光便消失无踪,露出了湛湛青天。

  墨云尽散、天光复落,大河国皇宫恢复清明,先前被隔绝视线的人群,直到此时才看到书圣坐在血泊里的画面,不由发出无数声惊呼。

  桑桑向正殿里走去,高大厚实的殿门无风而开。大黑马自广场中间行来,宁缺将铁刀归鞘,重新系到鞍旁,跟着她向殿里走去。

  正殿里的百余名侍卫,毫无疑问是最英勇的大河国男人,然而看着桑桑就这样走进殿内却没有任何人敢拦。

  侍卫们不知道这个青衣女子是谁,但记得先前在皇城正门处那幕幕神奇难言的画面,知道就连书圣大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桑桑行走在幽静的宫殿里,脚落无声,无数侍卫太监,把大河国君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的向后退去,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宫殿最深处有方台,台上高处有方精美华贵的辇座,正是大河国的皇位她踩在铺在地面的毛毯走到座前,很随意地坐了上去。

  人间的事情很难令她生出兴趣,只不过因为今天这件事情与宁缺有关,所以她才会走进皇宫,她对大河国君的位置更没有任何兴趣,此时她之所以会坐在那方辇座上,原因很简单、这是殿内最高也是最中间的位置身为昊天,理所应当便要坐在这个位置上。

  对于殿内的大河国人来说,这件事情则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不知道这个青衣女子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抢了大河国的皇位!

  这是谋逆这是对大河国君民的最大侮辱,是怎样都不能原谅的事情然而殿内的人们脸色苍白,依然什么都不敢做,显得那样的痛苦。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到御辇的下方,抬头看着她问道:“坐那儿干嘛?”

  桑桑轻抟衣袖,繁花威花于辇间,平静说道:“我喜欢。”

  宁缺有些无奈,望向人群,问道:“敢问哪位是国君大人?”

  大河国君终究是一国之君他伸手分开身前的太监和侍卫,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闯宫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宁缺看着国君说道:“国君多虑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

  大河国君看着他的神情,总觉得像是看见一只正在玩弄将死老鼠的野猫惨淡一笑说道:“难道你不顾两国情谊,非要杀死朕不成?”

  宁缺摇头说道:“国君真的多虑了。”

  大河国君脸色苍白,看着坐在御辇里的那女子,悲痛说道:“你们连朕的皇位都抢了,难道还要我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

  桑桑觉得宁缺果然虚伪到了极点,都已经在对方的皇宫里打成这样,把对方欺负成这样,事到临头居然不好意思开口。

  她已经看遍了这座皇宫里的花树,找到了她想要找到的东西,于是不想再耽搁更多时间,看着国君说道:“取消婚约。”

  对于这个答案,殿里的大河国君民不觉意外,宁缺不顾大唐与大河世代交好,闯宫伤人,为的自然是这场婚事,只是他们不明白御辇上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她要帮宁缺来做这件事情,而且看情形她说话要比宁缺更管用。

  面对着难以想象的实力差距,勇气没有太多意义,但取消婚约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是最羞辱的两件事情之一,宁缺能够承受其中一种,不代表别的男人能够像他一样承受另一种。

  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君。

  大河国君说道:“若悔婚约,教我如何取信于大河子民?”

  桑桑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人类想问题往往太复杂,有些不耐,说道:“既然婚约说的是她嫁给国君,你不当不就成了。”

  大河国君怔住,心想国君不是官职,怎能说不当就不当?

  桑桑看着他说道:“死,或者退位,两种方法你选一种。”

  对于国君来说,死亡和退位其实没有任何分别,自然不可能接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眼眸里却开始流露出决然的神情。

  如果无论怎样反抗,都不能改变结局,有的人大概会选择不再反抗,默默承受,但像唐人和大河国人则会认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反抗?

  随着大河国君的神情变化,殿内的侍卫们也渐渐变得沉默下来,他们的手纷纷握住剑柄,开始准备用战斗来迎接最后的死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慌乱的唱名声。一名满身风尘的军士,骑马直奔殿前,落在地上再难爬起。

  “西陵神殿骑兵南下!先锋已过大河,入关北郡!”

  殿内顿时变得死寂一片,大河国君和侍卫们刚刚生出的勇气和战斗意志忽然间消失无踪,因为西陵神殿的骑兵到了。

  大河国与唐国世代交好,自然与西陵神殿的关系不可能太过密切,又与南晋月轮仇恨难解,这些年来之所能够偏安一隅,那是因为他们对西陵神殿表现的非常恭顺最重要的当然是唐国的威名。

  西陵神殿骑兵已经过了大河?他们要来做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对于大河国来说,西陵神殿绝对不是他们所能对抗的力量。如果说以前神殿方面还会看些书圣大人的面子或者说忌惮,此时书圣大人已然惨败重伤,明显不可能再次战斗谁来抵抗那些骑兵?

  如果是以前,大河国还有一条生路可走,他们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里向唐国求援,希望唐国的威势,能够将来犯之敌吓走这条路现在肯定是走不通了,人们看着殿里那名牵着大黑马的年轻男子,如此想道。

  “陛下退位吧。”

  王书圣从殿外走了进来,脚步显得格外沉重,脸色比披散的头发还要苍白,神情更是惘然惊惧,复杂地难以言表。

  大河国君大怒不解看着他,心想即便是死又怎能向敌人投降。

  王书圣痛苦地咳嗽两声,根本不敢看御辇上那位女子,神情黯然说道:“如果陛下不想大河国就此消失,最好听从贵客的意见。”

  昊天离开神国,来到人间做客,自然是贵客。

  大河国君看着书圣,看懂了很多事情,于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王书圣走到御辇前跪下说道:“请您示下。”

  桑桑说道:“退位便自然解除婚约,还需要向我请示什么?”

  王书圣颤声说道:“国君之位由谁来接?”

  桑桑沉默片刻,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在殿内的人群里看了看,发现只有一个熟人。

  “就他好了?”

  宁缺震惊,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要我当大河国君?”

  王书圣也很震惊抬起头来说道:“他……是唐人。”

  桑桑说道:“唐人大河人,在我眼里都只是人而已。

  王书圣不再敢多言。

  殿内的人们更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桑桑起身离开御辇,向殿外走去。

  王书圣撑着重伤后的身躯,躬身随在身后相送。

  走出殿外,桑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说道:“我本对你有些兴趣,因为敢于称圣,想来总有些不同,但你令我很是失望。”

  王书圣不敢辩,神情谦卑说道:“请您点化。”

  桑桑说道:“柳白敢向我出剑,你却连向我出手都不敢,他是剑圣,你有什么资格当书圣?从今日起,你便叫王书。”

  王书圣自此刻更名为王书。

  因为他被昊天把那个圣字去掉了。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桑桑身后向皇宫外走去,大黑马的背上多了一个极大的包裹,从隐隐透出的香味来看,应该是脂粉之类的东西。

  皇宫里的花树极多,一路穿花而行,衣上都沾惹了些花香,他看着前面桑桑的背影,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书圣是有本名的,书圣是尊称,你如果觉得他不配称圣,直接说便是,居然要他改名叫王书,真是太可笑了。”

  桑桑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声音显得有些漠然:“先前你说大事都由你做主?我觉得这句话要更可笑一些。

  宁缺有些不安,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强自笑着解释说道:“在外人面前,总得留些颜面,其实你还不清楚,我就能管些小事。”

  桑桑说道:“但我看你管的事情挺多的。”

  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宁缺说道:“你是昊天,在你眼里,人间的事情不都是小事?”

  桑桑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又觉得似乎很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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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她的身影

  桑桑给人的感觉,向来不是聪明人,就算她现在变成了昊天,在某些方面依然显得有些迟钝,那是因为能算尽世间一切的天算,最擅长的领域是数理推论,在面对生活里的琐碎时,在对接上有些困难。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很迟钝,只要她愿意把心思落在这些事情上,只需要稍一推论,便能从宁缺的言语里找到那个可恶的真相。

  宁缺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不待她反应过来,接着说道:“你让我当大河国君,这件事情就更可笑了。”

  桑桑说道:“此事哪里可笑?”

  宁缺说道:“不切实际,便是可笑,就算大河国在西陵神殿的压力下不敢反对你的意志,但我们总是要回长安城的。”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去长安?”

  宁缺在心里轻叹一声,说道:“但我们总不能一直留在大河。”

  桑桑说道:“若你不想当国君,离开的时候送人便是。”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此处理,倒也可行。”

  一国之君的位置,在俗世里不知会引来多少血腥的冲突,但对桑桑和宁缺来说,则像是召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具,宁缺说对于桑桑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没有不对的地方。

  漫步出宫,花树渐远,皇城墙角落里那株孤伶伶的花树,便显得有些醒目,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只是不想看着那树被割断。”

  宁缺知道她是在解释,先前为何要在战斗里帮助自己,破除王书圣的大泼墨,心想就算变成昊天,还是这样倔强脸薄,不由笑了笑。

  他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非要逼着桑桑说出关心自己。并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可能会让她老羞成怒,于是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在路上见你把一朵云插在树枝上,觉得好神奇,但先前看了王书圣的手段,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现在叫王书,另外我说过。他集的云有些脏。”

  “你集的云就能确保干净?”

  “我的云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宋国海畔,风暴海的正中央,没有人类的痕迹,也没有尘埃的污染,自然绝对干净。”

  “感觉不怎么低碳环保啊。”

  “不要说你那个世界的名词。”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闲谈中,便出了大河皇宫。来到铺满红叶的御道上,大黑马低头嗅着枫叶里极淡的味道,宁缺望着远处,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接下来去哪儿?”他看着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莫干山。”

  宁缺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不想去吗?”

  宁缺没有任何思考,说道:“确实不想。”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宁缺无言。说道:“这样真没意思。”

  ……

  ……

  莫干山是座青翠秀美的山峰。离京都约数十里的距离,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自然花不了多长时间,暮时他们便看到了山腰间的那片湖。

  湖那岸的山庐结彩成衣,华灯将明,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婚事,看上去应该颇为热闹,但不知为何,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墨池四周是那样的幽静,湖水里飘着的稚莲,看着山庐的方向,都显得有些诧异。

  宁缺和桑桑向着湖那岸走去,一路没有看到任何宾客,也没有看到一名墨池苑的弟子,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来到庐门前,他推门而入,迎面便是数道雪亮的剑光。

  剑意凌厉而决然,正是墨池苑闻名世间的迎风斩!

  对着这数道凌厉的剑光,宁缺神情不变,说道:“是我。”

  剑光骤敛,三道细长的秀剑在他的眉前停下,执剑的女子们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纷纷喊出声来。

  “宁缺!”

  “十三先生!”

  “宁大家!”

  喊宁缺的不止执剑的三名女子,庐里至少有十余名墨池苑弟子,都认出了他,惊喜地喊着,因为习惯的缘故,称呼各有不同。

  当年在荒原上一路同行,遇马贼,斗月轮,宁缺和墨池苑的女弟子们非常熟悉,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见,那份情谊却未淡去。

  宁缺笑着走进山庐,便看见了莫山山。

  她还是穿着那身棉质的白裙,站在一匹精骏的黄马旁,马背上系着行囊,看模样竟是在准备远行,哪有出嫁的模样。

  看着她,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牵着的大黑马,则要直接很多,看着曾经的预备女主人,咧开厚实的唇皮儿,露出大白牙,朝着她便快活地轻嘶起来。

  自从书圣准备把山主嫁给国君后,墨池苑诸弟子便一直有些担心,很多人都期望着宁缺能够出现,这时候他真的出现,她们自然惊喜难当。

  天猫女更是如此,心想宁缺果然有良心,不枉当年我在细蓝腰子海畔,给你吃了那么多点心,带银铃般的笑声,便向他扑了过去。

  忽然间,她的手臂被酌之华抓住了。

  酌之华抓着她的衣袖的手非常用力,指节可以看到清晰的苍白,她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显得格外畏惧。

  她看到了在宁缺身后走进来的那个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很高大,生的有些胖,眉眼普通,神情间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但就这样背着双手站在那里,却像是天那般高。

  酌之华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她,但她猜到了她是谁,于是她的心神瞬间被恐惧所占据,紧紧攥着天猫女的手里全部是汗水。

  大黑马也忽然间醒过神来,哪里还敢快活地轻嘶,向莫山山抛了个媚眼表示歉意,急忙退到桑桑的身后,谦顺地很是自然。

  桑桑背着双手。打量着墨池苑的山庐。脸上看不出情绪。

  看着青衣女子高大的身影,墨池苑诸弟子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在见到宁缺的那一瞬间,莫山山湖水般清澈的眼瞳里流过一丝喜悦,而在看到桑桑之后,那丝喜悦便变成了苦涩与惘然。

  她走到桑桑身前,轻提白裙,缓缓跪倒。

  墨池苑诸弟子见此画面。与先前心头的猜测印证,哪还有不知道桑桑身份的道理,纷纷走上前去,沉默无言对她行跪拜之礼。

  桑桑在看山庐梁间悬着的那些毛笔,觉得不如去年在燕北山村那些农宅梁上悬着的腊肉好看,待墨池苑弟子们跪下。才醒过神来。

  “起来。”她说道。

  莫山山带着师姐和师妹们起身,静静站在一旁。

  桑桑看着她有些微白的脸颊,说道:“你怕我?”

  莫山山说道:“是敬,不是怕。”

  桑桑说道:“那你脸为何白了?”

  莫山山说道:“我一直很白。”

  桑桑想了想,当年在长安相见的时候,她确实已经很白,而不像自己,当时生的很黑。直到现在才白了起来。

  她看着莫山山的脸。有些不悦说道:“你脸没有以前圆了。”

  莫山山不知她为何不悦,说道:“俗事繁多。”

  桑桑说道:“婚约已除。你还有什么烦心事?”

  听着这句话,墨池苑诸弟子先是惊喜,然后有些惘然,因为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会从桑桑的嘴里说出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感激,却没有说话。

  她是书痴,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是书院大先生的义妹,她都无法解决从而烦心的事情,自然便是情之一字。

  桑桑忽然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怎么怕我。”

  莫山山还是没有说话。

  她是昊天的信徒,却有勇气站在昊天的身前,平静地与她对视,并且不退半步,但那不代表她会对昊天出言不逊。

  她知道昊天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果连生死都不在意,哪还有什么畏惧?

  桑桑明白她的意思。

  “我很欣赏你。”

  她看着莫山山说道:“我非常不欣赏你的老师。”

  没有人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桑桑说道:“敢于我相争的人类,总会显得有趣些,比如夫子,比如轲疯子,比如柳白,比如你。你虽然没有那三个人的力量,但你有不逊于他们的勇气,我其实不是很明白,这种勇气的来源是什么。”

  如果说与昊天相争便是逆天,莫山山便是在逆天。

  “从人类的观念来说,他对我确实不错,所以我想赐他永生,但被他拒绝,他想在人间继续煎熬着,那便由他去,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你是人类,位置不同,关心的事情自然不同,你的勇气应该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

  莫山山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尖,沉默不语。

  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宁缺,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无奈说道:“我说这事儿是不是得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背着双手向山庐外走去。

  暮色中的墨池,仿佛要燃烧起来,稚嫩的青莲像是火中的精灵,看上去非常美丽,她在湖畔坐下,静静看着湖中的天地。

  前一刻,她仿佛有天那么高。

  这一刻,她却显得那样的孤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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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无题

  庐前石椅正对着暮色下的湖,宁缺和莫山山坐在椅上,大黑马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当然它不会把草真的吞进腹中,只是打发下无聊的时间。
  
  宁缺把京都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莫山山细长的睫毛轻轻闪动,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尖,沉默不语,哪怕听说自己的老师身受重伤,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只在得知宁缺成为大河国君之后,显得有些讶异。
  
  她没有像世间很多被才子佳人小说熏陶久了的女子那样,开口便说既然你不肯娶我,为何又不要我嫁人这种废话。
  
  “在长安城你说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远,回不来,所以你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她已经回到了人间,那么你怎么想?”
  
  宁缺说道:“我发现当时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事实上,无论她是去了天上,还是在人间,她总是在那里,没办法。”
  
  莫山山说道:“她已经不是她,她是昊天,这样也可以一直喜欢着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是昊天,但她拥有桑桑的所有记忆,那些与我的所有记忆,我怎么能说她不是桑桑?”
  
  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她,但我不在乎,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件事情。”
  
  “这大概便是真喜欢吧。”
  
  莫山山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我呢?”
  
  宁缺沉默不语。
  
  莫山山低声说道:“你就是个负心汉。”
  
  宁缺说道:“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我确实是个负心汉。”
  
  莫山山微笑说道:“但总比不当负心汉来的好。”
  
  感情这种事情,如果一旦面临选择,那么便总要辜负一方,他若想不负山山,便要负桑桑,若他想不负二者之心,那便是花心。
  
  男子大多数都是花心的,有的人可以做到不负所有,然而他做不到,因为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桑桑和山山都不会接受。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看着美丽的她说道:“你人真好。”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特别傻逼。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姑娘。”
  
  莫山山看着湖的方向,感慨说道:“但依然不够啊,我终究赢不了这场战争,但这是天要胜我,非战之罪。”
  
  最后的斜阳,照着山崖间的那片静湖,天光渐暗,湖面泛着金波,湖水则显得深沉起来,随风飘荡,真的很像砚里的墨。
  
  桑桑坐在湖畔,身影虽然显得有些落寞,但依然如天一般高。
  
  莫山山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像是有些惧寒般,把双腿收到椅上,紧紧抱住膝头,问道:“你还喜欢我吗?”
  
  宁缺想了想,很诚实地说道:“是的。”
  
  她说道:“但你还是不够喜欢啊。”
  
  前面的不够是指她自己,这里的不够是指他。
  
  宁缺该说些什么?
  
  她抱着双膝,伤心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膝上的裙被泪水打湿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不问世事、痴于符书、淑静温婉的女子,会生活,无俗韵,识大体、正心意,如先前所说,她是最好最好的。
  
  谁会想到她会为了一个男人流泪?
  
  这是宁缺第一次看见她流泪,非常慌乱,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把我杀了,你能不能开心些?”
  
  他这时候不是在说笑话,说的是真心话。
  
  有些事情太过沉重,无以为报,那该怎么办?他下意识里双手奉上自己所以为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生死。
  
  “人只有一次生命,你给了我,她怎么办?还是说你习惯了到处许人?那你到底要许给谁?你怎么这么……呢?”
  
  莫山山流泪说道,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落泪,也是她第一次想用脏话骂人,只是在最后那刻,还是被她收了回去。
  
  宁缺这辈子做过很多不容于世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很冷血无情,如果用世俗眼光来看,他毫无疑问是个人渣,只是他从来都不在意,直到此时看着莫山山的泪水,他才发现原来人渣不是这么好当的。
  
  庐前一片幽静,暮色渐渐隐去,椅后那株树投下的影子渐渐蔓延开来,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接下来你们会去哪里?”她声音微哑问道。
  
  宁缺说道:“我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儿。”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关心问道:“很辛苦吧?”
  
  宁缺说道:“还能承受。”
  
  无论是为了人间,还是为了自己,他都必然要继续这场旅程,然而既然是相伴而游,又怎么可能只是他一个人感到辛苦?
  
  便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莫山山看着湖畔夜色里桑桑的背影,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想她也很辛苦吧?”
  
  桑桑一直坐在湖边。
  
  她先是看湖水里那几朵青莲,算出二十八天后的那个清晨,现在看上去还如此稚嫩的青莲便会蓬蓬如扇,并且会生出一朵很娇艳的莲花。
  
  然后她看湖水,算出再过三千七百四十四年,莫干山下那道地河便会与山腹相连,这片青波荡漾的湖,到那时候便会消失无踪。
  
  天猫女怯生生地走过来,双手奉上清茶一盏,神情显得格外紧张,然后便想退走,却被桑桑留了下来,要她陪着说话。
  
  桑桑喜欢小姑娘,因为她也曾经是小姑娘,但天猫女不知道,陪着昊天说话,对她来说实在是压力太过沉重。
  
  闲话便要闲散着说,谈话的对象一方太过紧张,那么便很难持续下去,桑桑微微蹙眉,觉得有些无趣,挥手让她离开。
  
  桑桑继续看湖,想算出在这片湖会不会因为六百年后的那场山崩提前消失,却发现有些乱,忽然想起了长安城里的雁鸣湖。
  
  她望向湖水里的青莲,便想起了雁鸣湖里的那些荷花。
  
  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那些荷花是我自己种的所以印象深刻了些,桑桑默默说道,却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
  
  夜色降临,她举目望星。
  
  在人类看来无比复杂的繁星,在她的眼里其实只是些非常简单的数字,要比人间的事情简单很多。她认为这是无趣的人类总喜欢把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有趣觉得生存是有意义的。
  
  满天繁星在夜空里静静地看着大地,那些星星的位置,还有彼此之间的距离,无数年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她忽然发现,与在神国的位置看上去相比,在地面仰望的星空虽然同样美丽,但总显得有些单调,有些乏味。
  
  不,静穆才是真正的美,她默默说道。
  
  静穆是美,这是道门的理念,因为满天繁星分布的规律便是昊天。
  
  那么自然不能改变。
  
  便在这时夜空西南的那片云被风吹散,露出一轮圆月。
  
  月光照耀大地,也照耀着夜本身,先前仿佛凝滞不动的星光瞬间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起来。
  
  桑桑眯起眼睛,柳叶般的眼睛显得很明亮。
  
  她的眼神却有些迷惘。
  
  昊天来到人间,这听着像是神明降世实际上,规则离开规则的客观领域来到人间,就像一个婴儿来到新的世界。
  
  新生的婴儿依靠本能生存,通过学习,才能成长。
  
  她在人间也是在依靠本能生存,只不过她的本能是冰冷的规则和逻辑,而此间温暖的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过陌生。
  
  她的学习很笨拙。
  
  她很孤单,如果没有宁缺的话,她会更孤单。
  
  莫山山看着湖畔桑桑的背影,疼惜说道:“她真的很可怜。”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说道:“她肯定不喜欢听到人类这样评价她,不过你说的对,她确实很可怜。”
  
  莫山山说道:“你要好好照顾她。”
  
  宁缺想着在西陵神殿和旅途上的那些折磨,自嘲一笑说道:“我也很可怜。”
  
  莫山山说道:“难道我不可怜?”
  
  宁缺正准备说话,忽然觉得脸上传来湿软的感觉。
  
  莫山山轻轻地亲了他一下。
  
  他有些愕然。
  
  她有些微羞,不是想要抢什么,只是想要表示心意,满足心意。
  
  宁缺有些紧张,看了湖边一眼。
  
  莫山山看着湖边低声说道:“怎么感觉像是在偷情?”
  
  宁缺苦笑无语。
  
  莫山山说道:“不用担心。”
  
  宁缺说道:“我没担心她。”
  
  莫山山瞧着他色厉内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缺说道:“我是担心你。”
  
  莫山山笑了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
  
  宁缺说道:“这也能想明白?我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莫山山微笑说道:“我比她认识你的时间晚十几年,时间这种事情,昊天也有办法倒转,更何况是我这种凡人?”
  
  “你和她走吧,如果她真的回到神国,不再回来,或者她不要你了,你再来找我,在这之前,我会好好过。”
  
  “如果?”
  
  “我会找个好男人的。”
  
  宁缺听着这话,下意识里想接:到哪里找像我这么好的人?却忽然发现真要说出来,那么自己未免也渣化的太过严重。
  
  莫山山知道他想说什么,抿着薄薄的红唇,不让自己笑出声,说道:“像我这样好的女子不多,比你好的男人还有不少。”
  
  宁缺有些尴尬,有些伤自尊。
  
  莫山山忽然说道:“我喜欢你。”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清丽无比。
  
  红墙白雪,要你喜欢,怎能忘记?
  
  “但我也喜欢你喜欢她。”
  
  她微笑说道:“我喜欢这样喜欢着她的你。”
  
  宁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我也喜欢你。
  
  他在心里说道。
  
  我喜欢喜欢我这样喜欢着她的你。
  
  他起身走出庐前树影与夜色,来到湖畔,看着桑桑的背影说道:“走吧。”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
  
  这场旅行再次继续。
  
  有人在湖畔相送,白裙飘飘。
  
  大唐正始元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大河崇圣十四年深冬。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渡河南下。
  
  大河国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国君退位。
  
  大河国改元熙洹。
  
  熙指晒日。
  
  洹乃南国某溪,溪畔植着数千株相思树。
  
  新国君是位女子,登基之日,那女子不着国服,依旧白裙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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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我要去看海

  夜色深沉,蹄声寥落,宁缺和桑桑往山下行走,道旁的树木越发繁茂,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显得有些黯淡。

  桑桑说道:“我以为她是人类里最有勇气的那些人之一,会把你留下来,没有想到,最后竟让你成功地逃下了山。”

  宁缺觉得这话听着总有些地方不对劲,说道:“我知道你想我留下来,不然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对她说那些话。”

  桑桑说道:“我没有任何想法。”

  宁缺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缰绳抛到黑马背上,静静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有些怕我。”

  桑桑眯着明亮的柳叶眼说道:“我觉得你病了。”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开始害怕了吗?”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卑微的人类……”

  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宁缺挥手说道:“你把这句话重复三万遍,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终究还是害怕了,你怕被我留在人间。”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不高兴。”

  宁缺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的说法显得太过自信,于是在她觉得不高兴,笑着解释说道:“这不代表我比你强,只说明你知道了我对你的好。”

  桑桑看着他脸上某处,没有说话。

  宁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心想既然看见了,先前不闹小脾气,这时候又拿出来说事儿,事儿事儿的不烦吗?

  想是这般想,自然不敢说出来,虽然他想的事情,桑桑都知道,但有没有说出来终究还是有些差别,心中有贼和做贼总不是一回事。

  道旁有条清澈的小溪,他走到溪畔蹲下用溪水洗了把脸,尤其是脸上被山4.亲那个位置洗的非常仔细,甚至洗到有些发红。

  宁缺走回她身边,指着微微发红的脸颊,说道:“这下可以了吧?”

  桑桑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明显还是不满意。

  宁缺有些无奈说道:“再洗的话,连皮都要搓掉了。”

  桑桑的柳叶眼忽然明亮起来,宁缺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思路山道上,忽然间有一阵微寒的风拙过,擦着他的脸颊而逝。

  宁缺哎哟一声痛唤,捂着脸颊,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

  他的手指里没有溢出血水,因为桑桑的动作很快,在那道风刚刚把他脸上那块肉切掉后的瞬间她便让他复原如初了。

  宁缺摸了摸脸,发现没有血水,也没有伤口,但他清楚地知道,先前那刻发生了什么那道痛楚和恐惧还在心里。

  “你这个疯婆子!”他再也受不了,对着桑桑吼道:“你这个恶毒的婆娘!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烤的肉棒!”

  桑桑对于痛觉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直观认识只有冷静的数据分析,她本想着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宁缺被自己凌迟了那么多次,想来早就应该习惯,哪里想到他此时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不由有些不解。她不明白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很羞辱,最关键的是,很容易让宁缺想起直到今天还在维系着的那份最大的羞辱最最关键的是,以前在西陵神殿,两个人是司生共死的敌人,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隐隐发生了改变。

  所以宁缺才会显得如此愤怒。

  桑桑虽然没有想明白其间的变化,但能够感觉到宁缺是真的生气了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我会提前告诉你。”

  切你肉前提前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些心理准备,如果让旁人听着这话,不免会觉得有些荒谬,觉得她是在嘲弄宁缺。

  宁缺知道这不是嘲弄,对于吴天来说,做事之前先告诉你一声,那已是难得的仁慈,甚至隐约代表了某种抱歉的意思。

  昊天是不会对人类道歉的,她就算觉得不妥,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宁缺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觉得很是安慰,接着便觉得自己真的很贱。

  “算了,不要有下次了。”他说道。

  桑桑理都不没有理他,背起双手向山下走去。

  大黑马鄙夷地看了宁缺一眼,然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宁缺觉得好生无趣,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后,语重心长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意思,而且你切了我的肉,又要让它重新生出来,这是很耗费神力的。”

  桑桑说道:“我喜欢。”

  宁缺训斥道:“你的就是我的,你的神力就是我的神力,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大用,怎么能这么浪费?真是个败家娘们!”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说道:“你再说一遍。”

  宁缺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她很像长安城里那些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蛮汉,于是他情真意切回答道:“我说的是,你随意。”

  回到京都城外时,夜色半退,晨光熹微,隐约可见城中的黑檐诸楼,很是美丽,然而密密麻麻的火炬,则增添了很多紧张气氛。

  国君被迫退位,两千西陵神殿骑兵渡河南下,今夜的大河国,面临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震荡,京都城里有谁能够安睡?

  离开莫干山前,宁缺已经和莫山山说清楚了这件事情,他知道到明天,这些混乱与动荡便会结束,但心里还是有疑问未解。

  “大河国君的位置,山山接下来了,你事先就应该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皇宫里你要我做国君,让我过趟手有什么意义?”

  “有些事情没有意义,但有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桑桑总喜欢提及意义与意思这两个词,感觉就像是在对书院的处世原则进行嘲弄。

  “比如?”他问道。

  桑桑说道:“隔壁吴老二和他女人曾经说过一段话。”

  宁缺摇头说道:“他们天天吵架,我哪记得他们说过的每段话。”

  桑桑说道:“那女人说,吴老二休想娶小妾进门,除非你能当上皇帝。”

  宁缺想起了这件事情,有些无语看着她说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要我当大河国君,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

  桑桑说道:“一夜国君,还是做过国君。”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果然不愧是昊天,管的事情真宽。”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说道:“你说过,我欠人间很多情,所以无法斩断尘缘,因为那些情是还不完的其中你便提到这对夫妇。”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还情?”

  桑桑说道:“不错,吴老二的情应该还清了。

  宁缺说道:“但你这样岂不是对不起吴婶?”

  桑桑想了想,发现是这个道理,说道:“以后再想办法还她。”

  宁缺说道:“怎么还?你又要赐她永生?当心她听到这句话就直接吓死了,还永生……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桑桑也不生气,说道:“我在想什么,你这个卑微的人类自然是不知道的。”

  宁缺很生气,说道:“看看,每次说不赢我就来这句,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这个低贱的人类?”

  宁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向着东方走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桑桑走在他身后,问道:“你为何不高兴?”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你把人回君的位置抢了,就是想让吴老二娶门小妾,你也欠我很多情,怎么不想着找个办法让我也多娶个?”

  桑桑说道:“因为我不想,那么你想也别想。”

  他和桑桑一路絮絮叨叨说着闲话,离京都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流逝,晨光渐盛,那轮鲜红的朝阳,终于跃出了地面。

  道旁有早起的摊贩,摊贩并不知道京都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河国上下都在紧张地准备迎接战争,像往常那样烧着水,准备煮面。

  桑桑在摊旁停下脚步,说道:“来碗面条。”

  宁缺走回来,补充说道:“两碗。”

  然后他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感慨说道:“真像一个咸鸭蛋黄。”

  面摊老板也是有趣之人,搭话说道:“没有咸鸭蛋,但有煎鸡蛋。”

  宁缺听着煎鸡蛋,微微一怔。

  桑桑说道:“每碗加一个。”

  就着红暖的晨光与朝阳,二人蹲在道旁的柳树下,开始吃煎蛋面,宁缺早就饿了,吃的极不讲究,哗啦啦的有若流水。

  桑桑吃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速度却不比宁缺慢上丝毫。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宁缺知道她很开心。从离开西陵神殿之后,桑桑偶尔会微笑,大多数时间依然没有情绪,他早已学会从别的方面来判断她的心情,比如吃饭的速度,比如吃面的速度,比如看着棉花糖时的眼神。

  宁缺碗里的面吃完了,煎蛋还在。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习惯先吃面,后吃煎蛋,这是苦日子过的太多的缘故。

  他把碗里的煎蛋挑起来,没有送进嘴里,而是夹到了她的碗里。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幽寸,也没有说什么,直接吃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他会把好吃的先给她吃。

  大黑马站在一旁,低头嚼着晨光里的鲜花,把露水吮掉,吐出花渣,显得格外风清云淡,颇有仙家气度。

  实际上它的心情很糟糕,因为它没有面吃,也好些天没有地精黄果吃了,最令它恼火的是,宁缺和桑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它恨恨想着,你们就秀恩爱吧,总有你们恼火的时候。

  有句话叫一语成谶,说的就是大黑马这样的乌鸦嘴。

  离开京都,顺着官道行出大半日后,忽然间远处烟尘漫天,大地开始震动不安,无数身着黑甲的骑兵从破烟而出,气势逼人!

  远自西陵而来的两千名神殿骑兵,渡河南下,破关北郡,终于赶到了。

  看着这些满身风尘的神殿骑兵,宁缺微微皱眉,觉得有些恼火。

  他和桑桑跳崖落深渊,离开桃山之后,西陵神殿一直死死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于连书圣这样的大人物,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昊天离开西陵的消息如果传出去,道门如何自安?

  同时,西陵神殿方面也在不停找寻桑桑的踪迹,想要把她迎回西陵。

  宁缺和桑桑在世间行走,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对于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想要找到他们并不是难事。

  为了防止泄密,也因为不知道昊天的安排,西陵神殿方面派出两千骑兵,却不敢接近,直到宁缺和桑桑走进大河国皇宫——昊天既然在人间展露了神迹,保密便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神殿方面当然要做出反应。

  两千神殿骑兵渡河南下,日夜兼程,终于出现在宁缺和桑桑的眼前。

  烟尘渐敛,神殿骑兵停在数里之外,不敢靠近。

  暮色里,隐约可见一骑挟尘而至,大概是想面见昊天,却不知马背上是谁。

  宁缺看了桑桑一眼,有些担心。

  他担心她真的会选择跟这些骑兵回西陵。

  就像她昨夜担心他真的会留在墨池哗。

  桑桑看着那些忠诚于自己的人类,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想看什么?”

  桑桑说道:“我想去看看海。”

  他们转而向南,因为南方有海。

  西陵神殿骑兵的阵营里,隐隐可以看到有些混乱,挟尘而来的那骑缓缓停下,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一抹鲜红的颜色。

  没有过多长时间,神殿骑兵也开始向南进发。

  大河国的田野间,烟尘四起,蹄声阵阵。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却自有强硬的感觉,他们根本不在意大河国会不会派出军队来拦截,会不会受到攻击。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透着谦卑的味道,他们远远跟着前方的两人一马,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出现在大河国南方田野上的这幕画面,看上去极为震撼,也非常诡异,无数烟尘追随着夕阳下的高大身影,将要走向何处?

  宁缺和桑桑来到海边。

  南方的海,不像宋国那边的海洋一般狂暴,显得很是平静。

  海上的风很轻柔,但在高空却想来又是一番模样,悬在碧空里的云被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海上有轻波,泛着各种各样的蓝。

  大黑马冲进碧海里,欢快地嘶鸣。

  宁缺和桑桑走到沙滩上,静静看这片海。

  海上有风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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