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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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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有女怀春(三)

  宗房大老爷插手沈举人再娶之事,沈瑞并不觉得有什么。

  四房的长辈张老安人是不靠谱的,这几年并不出去走动,沈举人虽不能说是宅男,可交际范围也不广。贺家要是有心算计这门亲事,能够指望的就是宗房大太太与宗房大老爷。

  这两位是宗子宗妇,又是沈举人的族兄族嫂,只是没想到宗房大太太会反对这门亲事。

  至于宗房大太太所说,四房续娶了贺家人,她不好护着沈瑞之类的话,沈珏相信,沈瑞不信。不管宗房大太太与孙氏到底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在孙氏故去这几年,宗房大太太不过是人情面子情,对沈瑞并无另眼相待的地方。

  不过沈瑞相信,沈珏因担心自己半夜失眠是真的,只觉得心中一暖,道:“珏哥也不必太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以后白日都在族学里,只晚上才回家,碍不着旁人什么。”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等你继母进门,那可是名正言顺的至亲长辈,不能说一言生死,可即是当家娘子,你的衣食起居都要看那边安排。那位只是贺家旁枝出来的,不能说小门小户,家境也寻常,若是小气吝啬的性子,即便不是故意苛待你,也能让你喝一壶的。”

  沈瑞道:“那也没什么,不过多花几个银钱的事,实在不行我还能搬出来。新妇进门,装也要装个一年半载,总不会立时发作。再说这门亲事既是贺二老爷操持,绝不会选不妥当的人选,否则不是结亲,就是仇上加仇。”

  沈珏闻言,想了一想也是,拍了拍脑门子道:“是哩,既是二堂舅挑出的人,别说是苛待你们兄弟,怕是讨好你们还来不及!我是关心则乱了……”说到这里,有些不忿地看着沈瑞道:“倒是你,没心没肺,不惊不慌,倒好像你是局外人,我倒成了多事爱操心了!”

  沈瑞忙安抚道:“就因晓得为我操心的人多,我才这么有底气,有六族兄与大婶子做靠山,又有珏哥惦记我,我有甚好怕的?别说只是贺家养女,就是贺家嫡嫡出的姑娘嫁过来我也不怕。”

  沈珏一笑道:“你这样也好,男子汉大丈夫目光就当长远些,整日里提防这些也没意思。只是与源大叔说亲的那位小姨母,年方二九,你到底差着几岁,一时不碍什么,你大哥还有将来的大嫂可就要尴尬。”

  沈瑞点点头,确实如此。

  不过继母与继子年纪相仿这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别说沈举人只是四十出头,就是花甲老翁续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做填房,也是有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马车就到了南城。

  沈珏两眼发亮,精神头十足。

  外头已经是人声鼎沸,马车根本就敢不过去。沈珏招呼着沈瑞下了马车,打发车夫先回去,两人一人带了一个书童,往步行往前面的一处香火鼎盛的寺院去。

  道路两侧,都是各种摆摊的商贩,有卖香烛的,有卖吃食点心的,还有卖各种小玩意儿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在这些商贩中间,又穿插着各色乞丐,有年老的,有年幼的,有身残的,有眼盲的,都是跪坐在那里,满脸可怜的模样。

  因是佛诞,这日行善的人也多,不能说铜钱如雨,可眼见着这些人收获不菲。施舍的满脸慈悲,跪着的叩头不已,同远处的香烟缭缭,钟声隐隐,呼应起来,形成一副寺前善行图。

  沈珏瞥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平素不修善果,一年做一次好事就成了好人了?”

  对于那些壮年乞儿,沈珏更是看不上眼,嘀咕着:“这天下身上有残的多,没见得个个都做了乞丐,不过是好吃懒做!”

  他嘴上如此说,却不是吝啬之人,让书童给了几个老乞儿铜钱,还不忘对沈瑞道:“这些上了年岁的,不管日子是真过不下去,还是想要贪几个钱,这大冬月的跪在这里委实不容易。”

  松江府有个好知府,这几年政通人和,又无天灾人祸,哪里会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乞丐。

  正入沈珏所说,这些所谓乞丐,大多数都是冲着这庙会临时换的装扮。那些壮年乞丐多是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这些年老的或是家贫或是子女不孝,各种原因出来行乞,倒是可怜可悯的多。

  沈瑞的想法,与沈珏不谋而合,便也吩咐柳成拿了一缗钱出来,拆散了,递给了几个老乞。

  这一番行事,却是正好落入旁眼眼中。

  不远处,一少年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快走几步,走近前来,伸手去拍沈瑞的肩膀。

  沈瑞因学了几年吐纳功夫,耳聪目明,立时就察觉不对。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侧开,一把抓住来人手臂。

  来人不知是惊住还是被攥疼,讶然出声。

  沈瑞眨了眨眼,有些意外,道:“董小弟?”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从沈氏族学离开的董双。

  董双抿了抿嘴,有些腼腆道:“沈兄……”

  沈瑞只觉得手心中滑嫩一片,忍不住曲了曲食指,摩挲了两下。

  董双的脸,立时跟点火了似的,“腾”的一下通红,咬着嘴唇瞪着沈瑞,脸上带了薄怒,道:“沈兄,还不撒手?

  沈瑞讪笑两声,松开董双胳膊,刚才倒不是他有心“调戏”,实是下意识动作。之前不过觉得董双长相雌雄难辨,如今一留心,发现他行事也带了女气,还且像是对自己抱有好感。

  倒不是沈瑞自作多情,实是董双的喜怒并不难分辨。即便沈瑞方才不当,引得董双羞恼,可董双并没有真生气的意思,望向沈瑞的眼神依旧隐隐带了欢喜。

  沈瑞面上如常,心里有些吓到,他对董双虽有些好感,不过是因见他小小年纪,勤勉用功,可敬可亲,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管这董双是“祝英台”,还是“秦钟”,沈瑞都无心与之再进一步。

  松江府的男风,虽比不得福建那边明目张胆,可也不少。同窗好友做了契兄弟的,婚前一双两好,婚后也见走动的不乏其人,不过是风流雅事。沈珠就有个契兄弟,是来族中附学的姻亲子弟,如今也中了秀才,在族学里是沈珠的跟班。

  沈瑞无心如此,心中反而暗暗可惜。他与董双同桌的时间不长,可两人常在一起说功课,对于董双的水平心中也有数。董双年纪虽小,可功课扎实,学东西又快,要是一心走科举这条路,会走的很远。

  同窗同桌的关系,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同年。沈瑞本当他是同路知己,要是董双这份“亲近”是对旁人,沈瑞绝对不会干涉也不会轻视,朋友是朋友,朋友的私事是朋友的私事。可这“亲近”的对象是自己,自己只能退避三舍。

  沈珏本在前头,听到身后动静,转身望过来,就看到董双笑吟吟地同沈瑞说话。

  沈珏走过来,打量董双几眼道:“瞧着你比在族学里时还清减,这是双倍用功了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也打量起董双来。

  方才只觉得董双脸色有些苍白,仔细一看,是比在前些日子瘦了,下巴尖了不少。

  董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不敢偷懒,不想拉同窗们太多功课。”

  沈珏不赞成地摇摇头道:“你比大家都小,又急甚哩?读书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这样熬下去,身子都垮了,又在在科举之途走多久?”

  沈珏向来瞧不上董双,这略带关切的话一说出口,董双不免“受宠若惊”,讪笑两声道:“谢沈兄教诲。”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你唤瑞哥沈兄,也唤我沈兄,一会儿碰到同窗还是沈兄。以后你就叫我珏五哥,就瑞哥瑞二哥好了。”

  董双听了,犹豫地看了沈瑞一眼,从谏如流地改了口。

  沈瑞在旁,看着沈珏对自己挤眉弄眼,颇为无奈。沈珏的意思他懂,那就是看在他的面上,“爱屋及乌”地接受董双做朋友。

  不过看着素来不喜董双的沈珏,只因亲近自己的缘故,便能真心接纳董双做朋友,沈瑞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狭隘。

  董双即便对自己有好感,而且这好感全然不似沈珏那么纯粹,可他年纪在这里摆着,十来岁的小孩子,朦朦胧胧的那点好感,自己计较那些做什么。只要自己以后注意些,不要表现出暧昧,不回应这份好感,这少年懵懂中生出的些许情思说不定就散了。

  这样想着,沈瑞便自在许多,知晓董双最在乎的还是四书功课,便将近日夫子的重点解题说了一遍。

  董双听得专心致志,沈珏却在旁掏了掏耳朵,无奈道:“行了,两个书呆子,今儿可是逛庙会来的,莫扯闲话,别忘了正经事!”

  听了这话,沈瑞与董双相视而笑,只有沈珏这贪玩的家伙,才会将正经功课当成闲话,将逛街玩耍当成是正经事。

  两人倒是没有扫兴,都收了话头。

  沈珏瞧着眼前这两个乖宝宝的模样,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道:“这庙会上好耍的可多,想来你们也没见识过。走,五哥带你们好好耍去!”

  董双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小书童已是在偷偷拽他的衣服;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点头道:“那就随珏五哥去见识见识!”

  沈瑞自然无二话,众人便随着沈珏,挤到寺前一处人声鼎沸的广场。

  这里的场地,中间分做好几块,搭着台子,是耍百戏的,有爬刀山的,还有耍猴子,还有喷火的,还有顶碗的,都围了一圈的人,不时传来叫好声。周围则有些地摊,多是带了关扑性质的游戏,各种玩法不一,有套圈的,有丢布口袋的,还有投壶的。

  那耍百戏的里,围人最多的就是爬刀山那处。

  用成年人胳膊粗细的竹竿搭起来的框子,有一丈半高,中间垂下两根软绳到地,软绳中间两尺来宽,每隔七八寸的距离,就绑着一柄三尺来长的刀,刀口向上,在日光照射下泛着森白寒光。从贴着地面的地方,一直到竹框顶上,二三十把尖刀看着渗人。

  大冬天的,那“刀山”上的汉子却是短打装扮,上身穿着半截衲衣,半露着精壮的胸口,下半身是裤子,裤脚卷到膝盖处,露着毛烘烘的小腿,一双大脚丫子赤裸。

  别说是大明朝百姓,就是沈瑞这个见识过各种杂技的两世生人,看着这壮汉爬刀山都心惊胆颤。

  这“爬刀山”的杂技,一直流传到后世。虽不知到底是什么原理,可沈瑞晓得,那些刀锋不是作假,都是真正开了刃的。

  若是换个轻柔的少女或者少年来“爬刀山”,还不会让人这样悬心。可这七尺大汉,铁塔似的一坨,看着分量实在不轻,这一步一步的,让人的心跟着忽上忽下,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脚丫子被利刃隔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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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有女怀春(四)

  大家本看得提心吊胆,偏生刀山上那壮汉,时而挥臂,时而蹬腿,看的大家惊呼声不断。

  董双早就移开眼,不敢再看;沈珏却看的目不转睛,直待那壮汉双脚落了实地,四周喝彩声不断,方赞叹道:“真乃绝技也。”

  早有杂技板子的小童端着铜盘讨赏,看客有的大方的丢几枚铜钱,有的则是立时散了。

  沈珏兴致正好,手上也大方,便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子撂在铜盘上。

  这块碎银子即便不大,也有六、七钱,那壮汉见了,便过来执礼,口称:“谢小官人赏。”

  沈珏见他依旧没加衣裳,光脚着地,不畏寒暑,半赤裸的胸膛都是腱子肉,眼中立时炙热,道:“壮士,你这不畏刀刃的功夫是家传的,还是外头学的,收徒弟么?”

  那壮汉闻言一愣,随即打量沈珏两眼,道:“小官人说笑,这不是功夫,是混饭吃的技艺,只是看着花哨。”

  沈珏尤不死心道:“刚才不是有人不信,去碰了刀刃了么?手指头都割出血了。都是开刃锋刀,你爬上爬下,分毫不伤,不是功夫是甚?”

  壮汉哭笑不得,看着沈珏富家子弟装扮,又操着本地口音,不敢平白得罪他,便道:“这技义虽不是家传,可因是养家糊口的东西,不收行外人做徒弟,还请小官人见谅。”

  沈珏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便觉得兴致阑珊,招呼沈瑞、董双两个离开。

  见沈珏闷闷不乐的模样,沈瑞心中一动,道:“你真想要学功夫?”

  沈珏垂头丧气道:“那是自然,我才不要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呆!”

  “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沈瑞不解道。

  沈家毕竟是书香传家,即便族学里有校场给子弟们习武的地方,可现下并没有人重视。

  沈珏扬着下巴道:“又不是一辈子在家里,往后倒了外头,碰到不对脾气的,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总要有还手之力方好。”说到这里,小声道:“就拿前些日子的打斗来说,要是琴二哥有功夫,一下子就将沈琇撂倒;要是沈琇身上有功夫,也不会挨了黑手。又不是人人都肯讲道理,该挥拳头的时候还是当挥拳头。”

  沈珏并不是任性性子,可沈瑞还是忍不住道:“要是手上没功夫,说不得遇到什么不顺心事就忍忍过去;待手上有功夫,多了依仗,没了顾忌,就容易闯出祸来。”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照瑞哥这样说,刀是凶器,人人都不该操刀哩!可这刀只有在凶徒手中才是凶器,在厨子手中就是菜刀!功夫傍身,是多了依仗不假,可怎么好说就是欺负人的?难道就不能是自保用?功夫本无对错之分,分的是使功夫的人。”

  听了这一番话,沈瑞心中暗暗纳罕,沈珏平素看的任性娇气,可心智倒是要比一般人成熟,或许是因在老太爷身边长大的缘故。

  “珏哥忘了?我这里有一套拳,前两年你去禅院看我时,正碰上我耍拳,你还曾笑过我。那套拳打斗如何,我没试过,不过强身健体没问题。我因是不足月落地,早年身体弱,三年前还病重过,就是一直坚持练这套拳法,身体才结实了。要是珏哥有兴趣,改日我教你。”沈瑞道。

  眼前这小小少年,这几年视他为手足,没少照顾他。即便小孩子之间的照顾,有时候只是几句安慰话,有时候只是一份点心吃食,可其中真挚沈瑞能感觉得到,也想要回报一二。

  沈珏还没回话,董双在旁听了这段话,却是难掩激动。他盯着沈瑞的脸,将殷切二字就刻在眼睛里,强忍下方没有开口。

  沈珏摸着下巴道:“瑞哥说的,就是耍起来跟古人提过的五禽戏差不多的那套兽拳?”

  沈瑞无奈道:“不是兽拳,此拳法名为形意拳,是拟五地兽、五禽鸟、一爬虫、一海生为十二形,加上五行拳为基本拳法。真要练好了,好处当不只是强身健体。”

  沈珏双眼烁烁,不过又犹豫道:“这功夫岂能随便传授给人?这是六族兄交你的?你别一时不知轻重,坏了什么规矩,落下不是倒不好。要不你先写封信去问问六族兄,看是不是犯不犯忌讳?”

  沈瑞笑道:“不是从六族兄那里学的,是从客居在西林禅院的一位先生那里学的,当年那先生说过这本是一套养生功夫,并不禁传授与人。”

  沈珏还没说话,旁边董双已经忍不住欢呼出声:“真的?那小弟能学么?”

  沈瑞与沈珏齐刷刷看向董双,沈珏好奇道:“你不是恨不得时时抱着四书么?怎还有功夫要学习功夫?”

  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感伤,长吁了口气,道:“舍妹亦是不足月而生,自幼身体孱弱,这些年调补不停,也比寻常人体弱许多……家母为此,一直忧心不已……”说到这里,满是殷切地看着沈瑞道:“虽是冒昧相请,可还是望沈兄能成全小弟……”话音未落,已是做了个长揖。

  董双早年失父,上头一个寡母,下边一个妹子。难为他如此动容,这个时候家里有个病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说倾家荡产也差不多。可让一个寡妇娘,放弃自己的亲骨肉,让董双放弃自己的同胞手足,那也不可能,只能继续拖累着。怪不得他听了沈瑞的话,如此急迫。

  三人本在广场便一树下说话,董双这一动作,引得不少人侧目。

  沈瑞忙扶了董双胳膊,道:“董小弟快起,多大点儿事,无需如此。若是你真想要学,以后便……”本想让董双去族学,想到他是被董举人撵出来的,再去族学怕是尴尬,便改口道:“以后便挑个日子来我家里。这套拳法并不繁杂,你又有过目不忘之才,分做两三回,也该记得差不多。”

  董双见沈瑞慷慨,激动的红了眼圈,颤声道:“沈兄高义,弟铭感五内,异日若兄有所请,小弟必赴汤蹈火以报大恩。”

  沈珏摆摆手道:“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董小弟勿要放在心上。若是觉得不安,就算我借了董小弟笔记的回礼。”

  董双满脸感激,还要再说,沈珏已经听不下去,插嘴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学瑞哥一套拳,唧唧歪歪的不爽快!眼下是不是应该先排排行次?不管怎说,瑞哥是先提要教我的,我就做个大师兄,董小弟只能做小二了!”

  董双听了,原本肃穆的神色倒是添了笑意,看了沈瑞一眼,道:“要是排了行次,那要不要喊师父?”

  沈珏闻言,面露纠结,看着沈瑞半响,方道:“瑞哥,形意拳是甚流派?你传授给我们算什么哩?用不用‘代师收徒’?总不能真让我同董小弟拜在你门下做徒弟!”

  沈瑞不禁失笑:“珏哥是话本子看多了?我又不是游侠儿,也不开宗立派,要这师徒名分作甚?虽说这套拳法并不为世人所知,不过倒也有渊源,听说是尊岳武穆为始祖。”

  沈珏听了,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沈瑞的肩膀高声道:“什么?始祖是岳武穆?!你怎么不早说!我要是知道,头两年就跟着你学了!岳武穆留下的拳法,哪会只有健身强体的功效,说不得……”

  话没说完,便听到旁边“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

  沈珏住了话音,往旁边看去,便见素衣老妇携了一童儿站在几步外,笑出声的正是那玉面小童。

  见小童面上讥笑未消,沈珏挑眉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还用人教你么?”

  不待那小童还嘴,那老妇便开口,带了歉意道:“是老身这外甥不对,不懂规矩,扰了小官人说话,还请小官人恕罪。”说着,便吩咐那小童赔罪。

  那小童面带不甘道:“我又没说什么……只听谁说岳武穆留下过岳家拳、岳家枪,谁听过什么形意拳?本不是守规矩的,还好意思提规矩……”后一句声音低不可闻,众人中只沈瑞影影绰绰地听个大概,心中立时不喜。

  这小童不过八、九岁,没有小孩子的童真可爱,而是带了骄娇二气,一看就是被长辈宠溺大的熊孩子。沈珏方才不过说话声音大了些,哪里就扯到规矩不规矩上?

  沈珏横眉竖目,看着小童道:“你才几岁?能有几分见识?就如此武断!莫非你不晓得的,就都不是真的?”

  那小童不服气,还要再辩,被那老妇轻哼一声,吓得止了话音,低着头老实道:“是我失礼了。”

  这小童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模样,方才牙尖嘴利讨人不喜,这一老实下来,也透着几分乖巧可爱。

  沈珏摸了摸鼻子,面上讪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同一个毛孩子计较半天,就有些不好意思。

  老妇人见状,莞尔一笑,看了旁边站在的沈瑞、董双一眼,道:“不再扰几位小官人闲话,老身这里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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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有女怀春(五)

  这老妇打扮看似寻常,可说话行事都有大家之风,沈瑞几人都客气回礼道:“老人家自便。”

  董双还罢,觉得这老妇慈爱之中带了威严,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珏、沈瑞两个却瞧出这老妇不一般来。这身上穿着的虽是布袄,却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难买到的上品平纹素布。

  只是这老妇不似寻常富贵人家女眷那般有着一双小脚,而是操着一双天足,又没有随侍这旁,看着才不显富贵。

  老妇见几个少年彬彬有礼,微微颔首,领着小童去了。

  看着老妇的背影,沈珏道:“听着这说话声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带了苏州府那边口音。”

  宗房二老爷之妻屈氏,便是苏州府人氏,一口姑苏软语。沈珏听久了,才会这般说。

  沈瑞摇了摇头,道:“或许娘家是苏州的,不过应是嫁到了北地。”

  这老妇虽带了吴音,可说话同南方人还不同,像是几百年后南方人说普通话那个调调。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浅。

  沈珏哼了两声,嘀咕道:“方才那小子太可恶,脸上写着瞧不起人,谁家毛孩子,这般欠揍……”

  话音未落,便听到前边一声尖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声音,沈珏听了皱眉,道:“走,过去看看!”

  几丈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地上跪着一破衣烂衫老乞婆,花白头发,双眼跟烂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着一个人的鞋,哭着道:“大爷给老婆子留两个钱,我家小子还等着抓药救命,求求大爷……”

  被拉着那人,身子告状,身上穿着补丁衣服,亦是乞丐装扮,嗤笑道:“你那烂赌鬼儿子,老婆儿子闺女都卖了,还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断了胳膊腿,早该死了。”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这一个儿子,求大爷可怜。”

  旁边那小童气愤填膺模样,挺着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妇人拉住。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爷怀里的银子,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里竖着,你是不是求错人?”

  老乞婆顺着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随后便掉转方向,膝行几步,对着那小童叩头:“小善人,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救我儿一命……”

  小童手足无措,老妇人面上带了几分肃穆。

  “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你恁大年岁,给我一小儿叩首,我要折寿的。”小孩子声音清脆,可也彻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沈瑞望向围观人群,便见其中有两个男子与方才壮乞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望向小童与老妇人的时候眼神晦涩难明。

  地上那老乞婆却不肯起,只拉着小童的衣衫,呜呜哭泣,显然是欺负小童心善面软。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边老妇。

  老妇眉头微皱,并不说话。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抢过去的银子是我的!是给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当街抢劫,就不怕见官?”

  那乞丐“哈哈”两声,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给的又如何?这老婆子的儿子是烂赌鬼,正欠大爷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能说大爷不是?”

  那小童的哼了一声道:“骗人!你自己是乞丐,哪里有银子借与旁人?你莫要吓唬我,快将银子还给我,要不抓你去见官!手脚俱全,却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给祖宗丢人!”

  沈瑞听了这一句,便觉得要遭,果然就见那乞丐一声暴怒,道:“好个臭小子,毛还没长齐,敢同你大爷哕嗦,真是讨打!”

  随着暴喝声,他乞丐就奔着小童冲过来。那小童早已吓得呆住,那老妇侧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里会听话,眼见着小儿脑袋般大的拳头就要落在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惊吓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身上。

  “小官人,莫要管闲事……”就听那乞丐带了怒音道。

  老妇人睁开眼睛,便见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将那乞丐拦住,正是方才那几个少年之一。

  这少年身量未足,看着也单薄,可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爱多事,可眼见着不平,也不能任由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时冲动上前拦住。

  乞丐素来凭衣服敬人,见沈瑞穿着寻常,本没放在心上,这这一身气势迫人,心中有些犹豫,嘴上依旧强硬道:“那小儿恶语伤人,不能不教训……”

  这百姓户籍,除了士农工商之外,还有一等“丐户”,为贱籍。这些人只能操贱业,不得进学不得做官。

  这些人,传闻祖上在南宋时金军南下时做了汉奸,后来金人撤退后,就被朝廷编为惰民,大明朝开国时编户籍时,又改称为“丐户”。丐户人家,最是忌讳的就是听人提及先祖。

  沈瑞道:“童言无忌,尊驾与之计较不是失了身份。他虽说话不中听,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驾只看在今日佛祖圣诞上,且饶了他这一遭。”随着说话音,便松开了那人手臂。

  沈珏在旁醒过神来,忙凑了过来,道:“就是就是,瞧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计较起来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乐乐的。”

  沈珏素来张扬,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袍,腰问挂着香囊、玉坠子,看着就是富贵小官人装扮,又操着一口松江话,同沈瑞那种见杂了官话的还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两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饶了你一遭,以后莫要耍嘴,学着说人话!”

  那小童脸一阵青、一阵红,满脸倔强想要还嘴,又被乞丐方才气势吓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满脸委屈。

  沈瑞见乞丐虽松了口,可望向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旧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户,尊驾贵姓?蒋府君治下,政通人和,爱民如子,丐户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吧?”

  那乞丐闻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见不少人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撂下了脸。倒不是因丐户出身,而是因沈瑞点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经联络好人,一会儿就尾缀这两人,宰个肥羊。可如今被这少年点破身份,这一老一少吃了亏去报官可怎么好?他虽求财,可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不管这少年是有心还是无意,到底坏了他的筹谋,这乞丐望向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两人,站在这乞丐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并不担心,沈珏却是吓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将他遮了个严实,道:“我们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头樊二,与家父亦是旧识。”

  那乞丐听到“沈家”却是一愣,道:“哪个沈家?”

  沈珏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那乞丐面上不善顿消,带了几分急迫道:“有一位孙大娘子,小官人可识得?”

  “孙?”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犹豫道:“沈家九房,旁枝众多,尊驾说的是哪个房头的?”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东家,善人孙大娘子!”

  “啊?”沈珏讶然出声,道:“那是我隔房的婶子……三年前没了。”

  那乞丐神容大变,难掩哀痛道:“小人晓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殡时,我们南城丐户都跟在后头送出城去。只是贵人在前,没敢往前凑。”

  沈珏听了,不由动容,道:“源大婶子向来心善,倒是真帮过不少人。”

  那壮汉点头道:“孙大娘子就是活菩萨,当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尽家财,无米入锅,无钱抓药,我家那口子急的无法,要去典卖自身,正好遇到孙大娘子。孙大娘子送了钱米,还请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们丐户,本是下贱之人,也无力报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时送大娘子一程。听说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现在光景如何?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负,我们这些人固然没本事相护,可为他出两口闲气却是能的。”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边沈瑞道:“不就是在这里?这就是我那大婶子留下的独生子,早年在外头守孝,月初方脱了孝家来。”

  那壮乞一听,铁塔似的身子立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给您叩首。”说罢,便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后边那两个汉子,却是没有闲着,跟着跪下磕头,道:“见过小恩人。”

  沈瑞原还想要上前扶人,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如此,便只能侧避到一旁,道:“几位还是先请起,与几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无功,实无颜受此大礼。”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沈珏带了不自在,道:“你们快起来,这旁人都当成咱们是唱大戏的了。”

  那三人见旁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便也讪讪地起了身。

  有站着近的,听到这几人对话,不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个道:“孙大娘子,就是织厂被骗卖的那个?”

  那个说:“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没好报,死的早不说,留个一个儿子当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气……”

  知晓内情多些的,不免摇头道:“贺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听说孙娘子留下的就产业都被分了两半,亲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长子占了去。”

  有人抱不平道:“凭甚了?这当娘的嫁妆亲儿子不能得了,还得让孽庶占了大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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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名士风流(一)

  沈瑞被大家看的直发毛,这一下子就进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住。沈珏面上也不好看,虽说这些市井闲话并非胡诌,可如此沸沸扬扬的,连逝者都被提及说嘴,丢的也是沈家人的颜面。

  倒是那老妇人,冷眼旁观,不时打量沈瑞两眼。

  那壮年乞丐听了闲话,不由面露担心,看着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虽是卑贱之人,亦是愿为小恩公效犬马力之力。”

  丐户虽只能行贱业,可多抱团,要是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也够吃一壶。

  沈瑞闻言心下稍沉,不管这壮乞有几分真心,只凭他方才举动,即便是个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无心与其纠缠,也晓得“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声好语道:“我过的尚好,并无艰难之处,尊驾好意心领。亡母生前行善,出于本心,并非图报,尊驾若是挂怀,往后碰到他人难处,帮上一把就是。”

  那壮丐只只觉得这小恩人目光烁烁,似是看透自己心里,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讪讪道:“谨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说罢,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锞子,递给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将银锞子抓在手中,烂桃眼睛望了望四周,面上满是提防,顾不得擦干脸上鼻涕眼泪,起身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看的大家嘘声一片。

  沈珏看的咋舌道:“这老妈妈真是,腿脚倒是利索!”

  那壮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妈妈,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是为了装可怜,故作老态!”

  这壮丐四旬年纪,要是按照他说的,方才那乞婆年纪还真不算老。

  沈珏诧异道:“那头发可是没几根黑的?”

  壮丐道:“她那赌鬼儿子二十几岁,头发也白了一半。最可怜是她的媳妇,也是好人家女儿,连带着七岁大的姑娘,一道被典卖到半掩门人家,如今已经开始张帜待客。”

  沈珏皱眉道:“《大明律》不是禁卖良为娼?”

  壮丐道:“半掩门人家,在衙门里记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贱籍,犯不到律条上去。”

  沈珏愤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养,娘家人就没人出头?”

  壮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烂赌鬼也不敢卖了他婆娘。不过是欺负他婆娘娘家没什么人,才敢如此行事。这老婆子不是个善的,若没她惯着,怎会养成个好吃懒做的烂

  赌鬼?当初说亲事的时候,又行欺诈之举,借贷了银子去置办聘礼,赚了媳妇家好大一笔嫁妆。要不是为了给女儿筹集嫁妆,那家爹娘也不会操劳而死。等将媳妇的嫁妆嚼用光,这老婆子就不认人,又因生的是孙女,非打即骂。那小娘子虽坠了娼门,也能少挨几顿打骂。早知那烂赌鬼连婆娘闺女都狠心卖,去年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银子借给他过年。”

  众人原觉得老乞婆可怜,这个壮年乞丐平白抢银子可恶。如今听明原委,少不得说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丐户卑贱,见到寻常百姓都要行礼叫“老爷”,这壮丐虽感激孙氏善行,可众目睽睽之下,并未与沈瑞继续攀扯,只道:“本地丐头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树里胡同第三家,小恩公日后有吩咐,只管打发人传话。”

  沈瑞见他行事善恶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恶感去了几分,点头应道:“吩咐且不敢说,以后得空再与樊公闲话。”

  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带了两个伴当离去,远处只剩下沈瑞一行与老妇人两个。

  沈瑞看了老妇人一眼道:“妈妈有没有带了家人?这庙会上人多手杂,还是跟着家人妥当些。”

  方才小童掏了银锞子出来,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罢手,难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妇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气,便与老身另两个外甥走散了……”

  话没说完,那小童脸上已经露出惊喜,看着远处,挥着手臂道:“祝表哥,魏表哥,我同姨母在这儿!”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远处过来数人,为首的是一个眉眼方正的中年人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后边跟着小厮、仆妇。

  “七姨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那中年人面上汗津津的,看到老妇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里人多,甥儿真怕姨母被冲撞了。”

  老妇人慈爱道:“我都半百的人,又不是小娘子,怕甚冲撞?让希哲担心了,快擦了汗,莫要着了凉!”

  那中年人笑了笑,老实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两把,道:“这庙会上里鱼龙混杂,幸好没出什么事。”

  旁边那少年郎瞪着那小童,道:“何泰之,定是你又不听话四处跑,才带累姨母跟着大家走散!”

  那小童面上讪讪,往老妇人身后避了避,小声道:“魏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不过是八、九岁大的孩子,方才被壮乞惊吓到,又被亲人呵斥,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是震惊不已。

  祝表哥?希哲?右手六指?

  六个手指头的祝希哲听着会耳生,可六个手指头的祝枝山后世却无人不晓。

  祝允明,字希哲,因右手六指,自号“枝指生”,又署“枝山老樵”,后世称为祝枝山,以狂草闻名于世,与唐寅、文徽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

  这祝枝山在后世虽被人称道,可他与唐寅两个,都是境遇坎坷的悲剧娃。

  唐寅是富商子弟,十六岁过院试为案首,成为苏州城闻名的少年才子,可未等举业,先后死了爹娘、发妻、妹妹,家里吃喝都困难,更不要说读书。难得有个好友,就是祝枝善,便劝他专心举业,还帮扶了一二。唐寅二十七岁浪子回头,专心读书,两年后参加乡试,一举中了解元,就是前年弘治十一年那科。

  唐寅的好运气来的快,去的更快。这家伙次年进京应试,正好遇好友江阴人徐经,两人便结伴买舟北上。

  到了京城,这两人住在一起。

  徐经出身捂塍徐氏,祖、父两代人都是举人,为巨富之家,家中有“万卷楼”,闻名南直隶。祖父以书法见长,曾为中书舍人。

  徐经少年才子,在家乡名气就大,家里又请了成化二十三年榜眼钱福做先生,到了京城同乡出仕者众,先生的同年好友,少不得往来宴请。又因祖父昔日关系,出入公卿宰辅之门,唐寅的才名更盛,亦是常为显宦之家座上宾,这两人引得同科举人侧目。

  徐经家境富足,华衣美食,身边豢养美童,出入招摇;唐寅则是出身商户,行事洒脱随意,两人都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越发惹寒门子弟生怨。

  等到会试完,就有流言蜚语,传“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主考官卖考题。虽说最后查无实据,可为了平息士子怨气,便以徐经进京后曾拜访过主考官为故,除了仕籍。同行的唐寅也没有落下,也被削籍,彻底断了科举之路。

  这件事在松江府不能说人人皆知,可读书人都晓得。只因这徐经虽是江阴人士,可同松江府也不无关系。

  他的老师钱榜眼如今虽住在苏州,可籍贯却是松江府华亭县人。

  沈理没中状元前,松江士林数这榜眼钱福名声最盛。只是后来有沈理比着,钱福又只做了三年官就致仕还乡,才逐渐被人淡忘。

  同沈理这前程大好的状元郎相比,钱福则落魄许多,以致仕翰林的身份,以每月五百两银子的束惰,被徐家请去主持家塾。江阴徐家富庶,也就渐为松江人所知。人人都有望子成龙之心,苏松富户又多,可没有几家能有这般魄力给家中子弟聘老师。

  因王守仁就是应弘治十二年这一科春闱,沈瑞对这一科的消息向来关注,当传出舞弊案时,还曾担心过,生怕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并没有想起后世鼎鼎大名的唐寅。

  等到看到城里私卖的《京华日抄》,看到舞弊案结案,被除名那两个是唐寅与徐经,沈瑞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鼎鼎大名的“吴中四大才子”,就是这个时候相继登场。

  沈瑞上辈子曾听曾祖父点评过这四才子,说他们的情况也知晓一二。

  唐寅是最倒霉的,以案首、解元之资,只参加一次会试,就就除了仕籍,彻底断了前程。

  第二倒霉的是文徽明,二十五岁才中了秀才,并不算晚,可而后十次参见乡试,都落第不中,直到五十几岁,才以贡生身份进京,被举荐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没待几年就被排挤辞官,回乡去了。

  第三倒霉的就是眼前这祝枝山,外公做过首辅,祖父官至从三品右参政,可谓是仕宦子弟,打小就才名显著,可在科举之途上成了“大器晚成”,三十三岁方中举,而后七次参加会试都落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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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名士风流(二)

  现在的祝枝山还不是那个春闱七试落第,只能与唐寅一样纵情文坛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着同寻常士人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在所谓才子身上常见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许在前些年,在那个意气风发地进京、觉得进士功名触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会有傲气,可算一下时间,加上去年春闱一科,他已经连续落第三次,即便没有绝望,可也使得他性子内敛温润起来。这不是绝了仕途之心,只能寄情与山水画作的“枝山老樵”,还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几个即便只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边,祝允明哪里看不到。

  同老妇人见过后,祝允明便看向这几个少年。

  几人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穿红色锦袍的这位,少年面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间骄傲看着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怅然,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他如同这少年般骄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导,稍大些祖父又辞官回乡,在两位老人家教导下,他五岁就能写尺方大字,九岁做诗,十岁时才名已经显扬。可十二岁时,外祖父辞世,十六岁又丧母,二十出头又接连送走了父亲、祖父。他从一个骄傲少年,成长为放荡青年,不知不觉走到不惑之年,依旧是一事无成。

  心思恍惚问,祝允明觉得一道视线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就看到沈瑞。

  沈瑞对于祝允明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连王守仁那样名传千古的大儒都相处了大半年,看到才子之流便淡定了。

  老妇人见状,指了指几个少年道:“希哲,方才小何差点惹出祸来,多亏这几位小哥出面相帮,我们娘俩才没有吃亏。”

  祝允明听闻,执手作揖道:“苏州祝允明谢过几位小哥仗义出手。”

  因这几个少年,沈珏站在最前头,另外两个在他身后,书童小厮之类的略过不表。因此,祝允明嘴上说的是“几位小哥”,实际上是看着沈珏说的话。

  沈珏可不愿白白贪功,便望向沈瑞,见他没有开口之意,道:“小子沈珏,见过文先生,小子并未出力,都是我这……我这族兄心善,见不得不平之事,出面解了尊亲困境。”

  祝允明穿着儒服,头戴儒巾,沈珏便如此称呼。平日里说话,他不承认沈瑞是哥哥,可在外人面前,就不好乱称呼。

  沈瑞被推出来,只好道:“不过举手之劳,文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他从从容容的姿态,同沈珏的少年跳脱不同,祝允明喜他稳重,便也不当他是孩子,依旧是郑重相谢。

  沈瑞在心里算了一下苏州到松江的距离,三百多里路,自己又打算明年去南京。即便晓得祝允明以后还会四次赴京参加春闱,可除非自己特意寻找,否则两人想要再见一面也不容易,便厚着脸皮道:“本是微末小事,文先生如此郑重,小子倒是不安。若是文先生便宜,可否请赐墨宝?”

  祝允明闻言一愣,犹豫道:“瑞小哥莫非知晓文某?”

  沈瑞心中默算了算时间,唐寅已经除籍,祝允明开始不停会试、文徽明则是不停乡试,最后一位徐桢卿也开始经历落第之苦。不过他比其他三人落第的次数少,好像是第二次好是三次参加春闱时中了进士,随后没几年病故。从这四人年纪看,祝允明年过不惑,唐寅、文徽明年过而立,最小的徐祯卿也及冠,这“吴中四大才子”之名,也该有些苗头。

  沈瑞点点头道:“听闻吴中有四位才子,文先生位列其中,小子今日得见先生,荣幸之至。”

  祝允明白嘲道:“文某不过是科场失意人,哪里敢称才子?华亭沈状元、钱榜眼,方是当世大才。”

  听提及沈理,沈珏与有荣焉,道:“文先生,苏州府也知晓我六族兄么?”

  祝允明道:“一举成名天下闻,三年才出一位状元,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府县也无人不知其名。”

  沈珏原有些得意,不过华亭才出了一位状元,苏州文风鼎盛,近二、三十年也出了三鼎甲,进士不计其数,便又将得意敛去。他虽没听说过什么“四大才子”,可想想既是沈瑞听过的,多半是状元族兄那里,沈理这几年居丧,有苏州府的士子过来以文会友。能让状元族兄提及的,那指定不是一般才子。

  又因沈瑞想要这位笔墨,沈珏眼珠子一转道:“这里乱糟糟,实不是说话地方。文先生既远道而来,可否赏脸一起吃茶?也方便文先生赐墨?”

  瞧着沈珏小大人似的交际,祝允明嘴角抽了抽,想着这两人都是沈氏少年,便望向老妇人道:“姨母,您看……”

  老妇人含笑道:“老身也乏了,正好借希哲的光去讨杯茶吃。”

  董双因急着家去,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去茶楼,与沈瑞约好了相见时间,便同众人别过,带了书童离开。

  其他人,由沈珏带路,步行前往茶楼。

  别人还罢,小童何泰之曾受过沈珏吃哒,即便方才得沈瑞等人相护,依旧有些不平,便低声对魏姓少年道:“魏表哥,你博览群书,可听说过形意拳?”

  魏姓少年名校,摇头道:“还是初次听闻,这是什么拳法?”

  何泰之撇撇嘴道:“说是禅院里流传出来养生拳法,始祖是岳武穆。拟五兽、五禽、一爬虫、一海生十二形,并五行拳法,合为形意拳。与人对敌的战斗力不知如何,不过养生健体,应是不错……”说到这里,冲着沈瑞的背影指了指,小声道:“那位本是早产儿,身体不好,练了这个方好起来。”

  他原本对于沈瑞说辞不信,觉得那所谓始祖岳武穆的说法肯定是牵强附会,这才会同表哥提及此事,想要找个人应合。不过说着说着,他自己有些拿不定。

  不说旁的,就是沈瑞方才拦住那壮丐,就不是常人气势。加上同沈瑞相处这一会儿,看出他并非是夸夸其谈的性子,何泰之心里对于形意拳的说辞不知不觉地信了大半。

  魏校听到“早产儿”一句,便上了心思,仔细打量起走在前头的沈瑞。这一留心,就发现其不同的地方。沈瑞走路极稳,身躯几乎不动,落脚轻盈无声。前面几个人,都是边走边聊,祝允明与沈珏两个因边走边说话的缘故吐字时有模糊,只有沈瑞声息十分清晰干净。

  大家前后脚走着,这表兄弟两个嘀嘀咕咕,沈瑞如何听不见。听着小童的口气,由不屑到犹豫到认可,心中好笑不已。

  不过这老妇人出行,不带儿孙,而是带着外甥,且还是三家外甥,这还真不常见。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首辅,那他的姨母不就是首辅的女儿?按照时下婚配规矩,多要门当户对,这老妇人夫家也应该官宦人家,怪不得老人家身上带了上位者威势。

  沈瑞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事,徐有贞无子,有九女,三甥史上有名,一个就是“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一个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的魏校,看着姓氏,不是后头那个就是他兄弟;还有一个十四岁就夭折,却依旧在士林留名的蒋焘。

  一行人走到茶楼下,没等进去,就见沈宝、沈琴两个迎面而来。他们身后的小厮书童手提肩抱占的满满的,他们两个的手里也没空着。

  见到沈珏、沈瑞,沈琴欢呼一声道:“珏哥,瑞哥,快来帮把手,真要累死哥哥!”

  沈珏见他手上提着一串串纸包,一边上前接了,一边好奇道:“什么东西?带了这么多?是宝四哥买了好吃的?”

  沈琴揉了揉手腕道:“什么都有,是流大婶子使人准备的,有点心吃食,有洗干净的旧衣服。流大婶子说了,庙会上乞儿多,要是带钱出来,即便给了他们,也说不得被人搜刮了去,就预备了这些,让我们带过来。”

  沈瑞也接过沈宝手中纸包,沈宝喘着粗气道:“没想到人会这么多,马车到了前街巷子口就进不来。”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道:“瑞哥、珏哥……”

  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二楼窗户开着,沈全探出身来,笑吟吟道:“你们几个凑到一起了?快上来吃茶!”

  沈珏闻言,看了老妇人与祝允文等一眼,有些迟疑,抬头道:“全三哥,弟弟这里有外客哩,怕是不便宜。”

  沈全愣了一下,看了老妇人一行几眼,缩回身去。

  茶楼小二见门口有客人,迎了出来,不过听说要雅间,为难道:“只堂问还有两个空桌,楼上雅间不是满了,就是有人早订了。”

  这时便见沈全从大堂里出来,对沈珏道:“今日庙会人多,过来吃茶歇脚的也多,想要寻雅间也不容易,珏哥还是请客人们先上去,我娘一会儿就家去了,正好空出地方给你们使。”

  因客人中有女眷与童子,沈全并没有想到这“外客”是外地客人,只当是宗房姻亲,这才禀了郭氏,下来相请。

  沈珏看出这祝允明一行都以老妇人为首,便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和蔼点头道:“客从主便,老身等人叨扰尊亲了。”

  沈珏便又看向沈宝与沈琴道:“两位哥哥怎么着?这些东西大婶子让你们亲自布施么?”

  时下女眷信因果的多,这布施也是积功德之事。

  沈宝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可是走不动了,得跟珏哥你们歇一歇脚。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我娘精心预备,得先向全三哥借几个人使,将东西先舍了去。”后一句是对沈全说的。

  沈珏、沈瑞身后只有两个小书童,不顶什么用,沈宝方对沈全开口。

  沈全自是无二话,叫了两个男仆按照沈宝吩咐,提了东西与沈宝、沈琴的小厮离开。

  小童见几个少年都是兄弟相称不说,还略去姓氏,不由咋舌,小声对魏道:“表哥,他们都是沈家的?怎兄弟这么多?”

  魏某道:“沈氏是松江大族,传了六、七代,子弟众多。”

  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便随沈全上了二楼雅间。

  方才在楼下,沈珏已经对沈全说了祝允明的身份。听说是吴中名士,沈瑞欲求墨宝,沈全微微诧异,可还是打发小厮去寻笔墨去了。

  进了楼上,沈全先行几步,便提前进了雅间。

  雅间里不大,中间却有屏风相隔,能将男女分开。怪不得郭氏知晓客人中有外男,依旧打发沈全下来相请。

  沈全对郭氏低声禀告:“娘,珏哥的客人不是宗房姻亲世交,乃是远客,是庙会上邂逅的吴中才子以及其亲眷。听珏哥的话,瑞哥对此人颇为推崇。”

  郭氏闻言,不由皱眉。因沈珏年少,便担心他被人哄了去。不过想着这里是松江,守家在地,又是沈瑞看好的人,这“才子”二字当有点来头,便道:“既有长者,我坐等不恭,还是随你出去迎迎。”

  她已经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儿子陪着,见的又是侄子们的新朋,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沈全犹豫了一下,想提醒郭氏,沈珏、沈瑞带来的“新朋”人到中年,又觉得自己酸腐了,便让人看好福姐儿,自己扶了郭氏出来。

  众人已经在雅间门口等了,见郭氏母子出来,老妇人嘴角弯弯,露出几许笑意。

  郭氏看到老妇人,深思恍然,随即睁大了眼睛,惊诧道:“可是,可是当年送孙妹妹出嫁的徐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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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名士风流(三)

  郭氏这一句,听得众人都惊呆了。

  沈族诸少年都忍不住望向沈瑞,能让郭氏如此动容的“孙妹妹”,除了已故四房源大婶子,再也旁人。

  沈瑞则忍不住眯了眯眼,不是说孙氏娘家只有一个巨富老爹,早已过身,再无旁人么?眼前这妇人是谁?能为女方送嫁的,即便不是至亲,也差不多,为何不曾听人提起?

  而站在徐氏身后的祝允明、魏校几个个心中也惊诧,之前过来松江前,只晓得姨母要造访宗家,并不曾听姨母提过什么故旧。

  就听徐氏道:“正是老身,当年我送敏娘出嫁时,鸿大娘子还是穿红裙的新妇,一转眼也是将三十年,儿孙满堂,你是个有福气的。”说到最后,带了些许怅然。

  郭氏哽咽道:“徐家姐姐来晚了,敏娘已经走了三年。”

  徐氏叹气道:“她性子太倔强。但凡早日给我去消息,也不会让瑞哥受了后头的罪。”说到这里,怜爱地看了眼沈瑞,道:“瑞哥教养的很好,你同沈理两个费心了。”

  郭氏低头拭泪,道:“我没做什么,这几年瑞哥在禅院守孝,都是理哥再照看。”

  门口不是说话地方,郭氏便将徐氏迎进雅间。

  福姐儿已经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里头等得不耐烦,早就跑到屏风外等着。不过“呼啦啦”进来这许多人,倒是将小姑娘吓了一跳,忙跑到郭氏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瑞,小声道:“瑞二哥……”

  沈瑞冲福姐儿笑了笑,沈珏见状,则是小声逗道:“福姐儿就记得瑞哥,不记得五哥了?”

  福姐儿多看了他两眼,方小声道:“五哥……”

  看着这么个白嫩可爱的小姑娘,徐氏笑得慈爱:“这是你的小闺女?倒是比她侄儿还小了。”

  福姐听到大人说话,已经是老实地在郭氏旁边站着。

  郭氏听着徐氏的话有些怪,不过想到她还知道沈理,便以为她来之前打听过松江这边的事,知晓各家情况,就拉过福姐道:“这是我的老来女,给了敏娘做契女,当初要不是为了生她送了半条命,也不会用了敏娘半截救命人参。”

  显然她为此事深感愧疚,过了数年,提及此事,依旧神色黯然。

  徐氏摇头道:“你多想了,都是命数。人参虽是好东西,有时候能救急,可也不是包治百病。敏娘生前与你交好,给你人参也是心甘情愿,你这般多想,她在下边也难安生。”

  郭氏拭了拭眼角,道:“是我失礼了!”

  一干沈氏少年,都等着给郭氏见礼,眼见两位长辈寒暄告一段落,便齐齐上前道:“侄儿见过大婶子(大伯娘),请大婶子(大伯娘)安。”

  郭氏忙叫起,看了徐氏一眼,对诸少年道:“这是瑞哥母亲的娘家长辈,你们当叫一声徐姨母……”

  不等诸少年行礼,徐氏摇头道:“我虽算是敏娘娘家人,可他们也不当叫我姨母,应叫一声大伯娘或是大婶子。”

  郭氏闻言,面露不解,实不知这称呼从哪里论起。

  徐氏微微一笑道:“我娘家姓徐,却也是沈门之妇,妹妹可叫老身一声沧大嫂子。”

  祝允明等人知晓徐氏身份,当然不会诧异,几个沈族少年都有些傻眼。

  以“沧”为名的,沈家只有一人,那就是整个沈氏家族官品最高的二房大老爷沈沧。

  沈瑞面上也露出几分诧异,不过心中似乎有些明白,孙氏既是商贾出身,为何当年会得宗房太爷做媒,这些年也多得宗房太爷庇护,原来她同京城二房有关系。而且这关系应非比寻常,竟然由当年身为二房长媳的徐氏亲自到松江送嫁。

  不过徐氏身为沈家妇,到了松江本家,只摆出徐娘子的身份,而不是二房媳妇身份,松江这边也无人认出来,可见当年二房与松江宗亲关系多疏远陌生。

  “沧、沧大嫂子……竟不知大嫂子身份,妾身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嫂嫂恕罪。”郭氏心中亦是惊诧不已,起身重新见礼,这同族妯娌之间,嫂为尊位,礼数更重。

  徐氏亦起身回礼,随即拉着郭氏落座道:“不知者不为怪。彼时先翁在世,如此吩咐,我为媳妇,只有遵从。我还要请弟妇勿恼我隐藏身份在先。”

  郭氏想起当年往事,族中女眷都以为孙氏是商家妇,又眼红她嫁妆丰厚,接亲也没少说酸话,还是这徐氏这送亲娘子出面,给大家好大个没脸,方护住了孙氏。谁会想到,她竟然是二房大娘子。

  二房显贵可不是从沈沧起,当年三太爷也做到高官显位。这娶的长媳,自然也不会出自寻常人家,怪不得当年徐氏年纪轻轻,却气势逼人。可笑族中女眷,当面被徐氏声势吓住,过后又说是商门妇横冲直撞、莽撞无礼、不知礼数,云云。

  徐氏即亮出身份,沈家众少年,便按照年齿,依序上前见礼,郭氏在旁介绍。

  “这是我家三子全哥。”

  “这是八房大老爷家宝哥,叔伯排行四。”

  “这是七房二老爷家琴哥,叔伯排行二。”

  “这就是敏娘的儿子瑞哥,大嫂子方才当见了。”

  “这是宗房大老爷家珏哥,叔伯排行五。”

  众人依次拜过,徐氏便从仆妇手中接了表礼亲手递给大家。一模一样的南阳翠玉平安牌。南阳玉虽不及羊脂玉名贵,可几块平安牌这颜色纯正,翠色温润,看着不是寻常物件。

  福姐儿这份表礼,却是与哥哥们不同,是一只金镶宝蝙蝠坠子。

  郭氏见状,未免迟疑,道:“这礼太重了,她小孩子家家……”

  她原以为有孙氏的关系,沈瑞表礼应该最重,没想到反而是福姐儿得了大头。

  徐氏笑眯眯道:“这东西正合了福姐小名,也是同福姐有缘。”说罢,又从仆妇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推到郭氏跟前:“我这做嫂子的,当年见弟妇时,正值弟妇新婚,本当准备贺礼。因当时人多不便宜,便想着这次补上。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见到弟妇,没想到今日就见了,弟妇勿嫌粗薄。”

  郭氏听了,不由有些脸红。当年见着徐氏的时候,她是新妇不假,可如今孙子都有了,还补收新婚贺礼,还真是有些抹不开。她晓得徐氏待自己亲近,是看在已故孙氏面上,又有自己帮沈瑞打理产业之事,否则不会专程预备了礼,就是福姐得的镶宝坠子,瞧着也是提前预备好的。

  郭氏心中暗叹一声,推拒不得,只得起身谢了。

  怨不得徐氏说孙氏倔强,孙氏嫁妆丰厚,在四房的日子初时风光,后来因多年无子,娘家又没了人,内里苦楚甚多。就是后来有了沈瑞,有一个不喜她的婆母在头上,日子也没有好多少。要是她早抬出二房大娘子这尊大佛做靠山,说不得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徐氏见完沈氏诸人,便招呼几个外甥上前给郭氏见礼。

  郭氏听到这三人姓氏,想起二房三位老爷只有一根独苗之事,忍不住问道:“大嫂子这是南下省亲?怎没带珞哥回来?”

  沈珞虽为二老爷独子,可因二房大老爷无嗣,又没有从族中选嗣之意,早就有风声传回来,说沈珞将来会兼祧三房。松江各房本感慨二房富贵是富贵,可血脉凋零,三房只守着一个男丁,可弘治十一年乡试后,沈珞中举的消息传回后,大家风凉话就少了。三房只守着一个男丁又如何,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这样出息的子孙,就算只有一个也不嫌少。

  徐氏闻言,神色怔忪,轻声道:“之前并不曾往松江报信……珞哥、珞哥九月里没了……”

  郭氏闻言,大惊失色。

  沈家各位少年,亦是面面相觑,显然被这条消息惊住。

  他们虽没有见过沈珞这位族兄弟,可这些年久闻大名,十四岁的秀才,十六岁举人,是沈家玉字辈中最出色的子弟之一。又因是二房已故太爷独孙,日后说不得要兼祧叔伯三房,妻妾成群。

  屋子里气氛沉默,徐氏叹了口气,对沈瑞道:“瑞哥不是惦记希哲的字么?你们兄弟去外问吃茶写字,不必在这里杵着。”

  大家对于沈珞夭折之事,固然惊讶,可真要说伤心倒也不至于。从来没见过面的族兄弟,要是做伤心欲绝态,反而做伪,便听话地退到外问。

  倒是郭氏,因也是人母,又有儿孙在外,牵肠挂肚,最是听不得这样消息,已是红了眼圈。有心开口安慰一二,可沈珞不是寻常男丁,是二房独嗣。他既夭折,二房就绝了血脉,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说什么都是空的,便只有默默垂泪。

  外问早有小厮买回了笔墨纸砚等物,可沈瑞也没了让祝允明写字的兴趣。

  二房在京中,尽管鲜少有人回乡,可因沈家有子弟在京城,两下消息并未断绝。徐氏即与孙氏有旧,那这三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是因知晓自己状况无需担心,还是与孙氏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

  要是二房沈珞还在,冒出来这个靠山,沈瑞还愿亲近一二;可如今沈珞夭折,二房断嗣,自己要是与徐氏亲近,说不定要被当成心怀叵测之人。

  想到这里,沈瑞猛地睁大眼睛。

  二房断嗣?二房怎么能断嗣?!

  想想沈琰兄弟,又看了看沈全、沈珏几个,沈瑞眼神幽暗。

  上辈子自己就是二房子孙,二房可是一直流传到现代。就是松江各房星散各地,有的房头甚至早断了传承,二房这一支都在。

  那传承二房血脉的,肯定是松江这里选出的嗣子,到底是谁,成了他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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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七章 名士风流(四)

  屏风外一干少年,大眼瞪小眼。旁人还罢,祝允明难免不自在,他已过不惑之年,虽说在苏州交往的好友知交年纪不等,上至古稀老翁,下至弱冠少年,都不乏其人,可也没有眼前这几个这么小。

  沈全还罢,年纪与魏校相仿,十七、八岁年纪,其他人都是十岁出头。祝允明的年纪,与他们的父辈相仿,祝允明要是儿子生的早,都比这些少年大。

  沈珏因沈瑞推崇祝允明,便记得此事,原是想要成全沈瑞求字之心,并且自己也见识见识。

  如今既然这祝允明从“苏州才子祝先生”成为“二房姻亲祝表兄”,那沈珏不免得陇望川,也想要跟着求要一份墨宝。

  沈瑞还在胡思乱想,沈珏却已经铺开上等宣纸,又去磨墨。

  沈宝因打小爱好书法,见状便上前来驻足观看。

  沈珏亲自磨好墨,笑吟吟对祝允明道:“祝表兄,请赐墨,瑞哥可还等着。”

  沈瑞听到自己名字,醒过神来,望向祝允明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殷切。

  远的还是先不提,且看眼前。

  这可是祝枝山墨宝。他别将自己当小孩子糊弄给自己写行书就好,要知道祝枝山最出名的可是草书。

  祝允明已经接了毛笔过去,稍加沉吟,便提笔落墨。

  沈瑞看着,瞪大眼睛,险些叫出声来。

  这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祝允明流传到后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堪为传家宝。他却是不想想,这书法作品与画画不同,谁也没有规定就不能写重样的诗词。

  祝允明流传到后世的书法作品,只要集中在他早年与晚年期间,中年时治理科举,流传出的书法作品甚少。

  除了知晓祝允明底细的沈瑞除外,其他人看着祝允明挥毫泼墨,一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大家都是白打懂事就开始提笔,好字赖字,又能差多少。

  只有嗜好书法的沈宝,到底比旁人识货,即便不知祝允明大名,可一见这字,就晓得不俗,立时凑上前,眼里火热,已经黏在纸上移不开。

  沈瑞与沈宝两个这般异常,沈全、沈珏、沈琴几个受其影响,也收了轻慢之心,不由地跟着屏气凝声。

  除了屏风后窃窃私语,外室就只有刷刷的挥墨声。

  待祝允明写完最后一个“月”字收笔,沈宝的视线已经黏在纸上,强强拉开,立时拉着沈瑞胳膊,带了祈求道:“瑞哥,哥哥求你……”

  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道:“宝四哥,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可是瑞哥特意开口求的。真佛在这里,你怎舍近求远?”

  沈宝看着祝允明,没有平素大方爽利,反而有些扭捏,眼里满是崇敬,显然是由敬生畏。

  祝允明看着眼前这白嫩包子脸的肥胖少年,实与自己见惯的才子少年有异,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自己的字。

  沈宝平素口舌伶俐,眼下却略显笨拙,见祝允明看着自己,便长揖到底:“小……小子沈宝,自三岁提笔,苦练十寒暑……酷……酷爱书法,今得见先生墨笔,三生有幸……”

  着急之下,他记得满头汗,说法都结巴起来,可求墨宝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他也随曾祖父拜访过松江府几位字画大儒,晓得些求笔墨的规矩。越是大师,越是惜墨,轻易不予人写字。求字的人要请中人传话,还要付上润笔费,周旋一二,也未必能如愿。

  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初次见了书法大家,便当面开口所字,太轻狂无礼。

  沈宝越想越沮丧,身子弯成了弓字。

  沈琴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就见祝允明微微一笑,扶了沈宝起来。

  “你既练字多年,当有小成,且写几个字与我瞧。”祝允明笑着说道。

  他性格向来宽厚,对年轻后辈时有提挈。唐寅就是经他劝说才开始捡起书本继续举业,文徽明是他的书法弟子。

  沈宝模样,与少年才子虽挂不上边,可这笨拙慌乱之下,却让祝允明感觉到了他对书法的热好与赤诚。

  沈宝被扶起来,沮丧表情犹在,一时没有听清祝允明的话。沈琴忙拍了他一下道:“四哥怎还愣着?祝表……祝先生要指导四哥哩!”

  因沈宝对祝允明的崇敬,沈琴便也将嘴边的“表兄”两字咽下,换上敬称。

  沈宝“啊”了一声,露出几分狂喜,看着祝允明道:“那,那……那小子献丑!”

  沈珏离砚台最近,见状便笑道:“我与宝四哥磨墨!”

  沈宝却摇头,正色道:“不劳珏哥,我自己来。”

  站在砚台前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发现,沈宝的气场变了。温润宽厚的肥胖少年,身上多了几分肃穆。瞧他专心致志神情,仿佛这世上别无他无,只剩下他手中的墨。

  这一磨墨,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过却无人催促。

  就是年纪虽小的何泰之,看着沈宝,都生出几分期待,觉得凭着这架势,就应是有底气的。

  他又偷偷打量沈家其他几位少年,觉得沈全面上常带微笑,让人如浴春风,看起来最可亲;沈珏长得虽好,却是性子张扬,傲慢无礼;沈瑞看着倒是稳重,不过有时故作大人态,显得沉闷;沈琴这麻杆身材,又操着公鸭嗓,让人怎么看都不自在;至于沈宝,则是太胖了,跟肉墩子似的,就算是内有锦绣,可这个模样也叫人着急。

  矬子里拔大个儿,倒显得沈珏与沈瑞两个好。何泰之冲着沈珏撇撇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沈瑞。

  每个少年都要个游侠梦,这八、九岁大小小少年也不例外。何泰之才不承认自己心里开始惦记沈瑞的“形意拳”,而是觉得沈瑞老成持重,说不得正是长辈们喜欢的那种孩子,生母又与姨母有旧,要是成了自家表哥也不错。

  这会儿功夫,沈宝已经提笔挥墨,只有四个字,亦是草书,“见贤思齐”。

  祝允明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暗暗点头,再看向沈宝的时候,眼中就多了亲近:“你可是师从松兰翁?”

  沈宝闻言微怔,随即垂手回道:“先生所提,为家曾祖早年之号。小子这些年确实随曾祖习字。”

  祝允明点头道道:“原来你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小小年纪,就笔力不俗。我曾在友人处见过令曾祖之墨宝。松兰翁早年曾在南都文坛名噪一时,后来不知因何遁去,不复出世,没想到是松江府人氏。”

  沈宝闻言,有些黯然,岔开话道:“小子已献丑,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祝允明道:“灵气有了,腕力尚有不足。你年纪在这里,身量未长成,运力不足也是寻常。”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可曾拜师?”

  沈宝摇头道:“小子未曾拜师。”

  祝允明闻言,倒是不算意外。

  松江毕竟比不得苏州才子辈出,松江士林这些年,除了状元沈理、榜眼钱福之外,就只有顾清、沈玥还有些名气。榜眼钱福善诗,状元沈理善时文,顾清善赋、沈玥善画,并无一人善书。

  “你可愿拜在我门下习字?”祝允明犹豫一下,慢慢道。

  他这般犹豫,倒不是敝扫自珍,而是虽收过学生,却没有这么小的。他自己又专心科举,并无太多时间教导学生。不过见沈宝资质喜人,见猎心喜,觉得错过这个弟子又可惜,才犹豫过后,依旧开口。

  这话一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到“扑通”一声,沈宝已经跪倒在地,俯首道:“弟子沈宝,叩见老师。”说罢,“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

  大家听着这声音,都觉得脑门子生疼。同时腹诽不已,这是什么速度?难道拜师入门这样的大事,不需要与家中长辈们商量一下?这老师说拜就拜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老师可不是随便拜的。

  只有沈瑞,对于沈宝的决定并不意外。

  像祝允明这样的书法大师,可遇不可求,既是有机会拜师,那不立时拜了才是傻子。沈宝向来是个聪明人,“大智若愚”放在他身上最是贴切不过。今日在祝允明面前虽有些失常,不过是太重视书法而已。

  沈全年纪最长,想的最多。眼见沈宝跪也跪了,拜也拜了,拜师迫切之心可见一斑,反而是祝允明神情似迟疑,立时端了旁边茶碗,上前递给沈宝,道:“只磕头可不行,宝哥还得敬先生茶。”

  沈宝接过,感激地看了沈全一眼,双手端着茶盏,毕恭毕敬道:“老师请吃茶。”

  祝允明岁数在这里摆着,哪里看不到这族兄弟之间的眉眼官司,心中好笑,却并未多言,通快地接茶碗,吃了几口撂下。

  这就算礼成,敲定了二人师徒名分。

  随后,祝允明吩咐沈宝起身,从袖子里摸出一方黄田印料,递过去道:“这是为师新得的一方小料,与你做个拜师礼。”

  沈宝躬身,双手接了,道:“谢老师惠赐。”

  徐氏与孙氏在里头听到动静,走到外问,刚好见证了这一幕。

  沈宝这样的年纪,即便胖些,可长辈眼中不算什么。徐氏相信自己外甥的眼光,看了沈宝两眼,笑着说道:“恭喜希哲,得了一个好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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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羊狠狼贪(一)

  二房大太太回家省亲消息,当晚就传遍了沈家各房头。二房独苗沈珞夭折消息,也随之被各房头知晓,引得不少人起了心思。不管是巴结,还是“安慰”,各房女眷恨不得立时赶到宗房去,拜见这位妯娌。

  不过因得到消息时,都是晚饭前后,没有大晚上登门拜客道理,只能强忍下心中躁动。

  只有四房这里,张老安人也好,沈举人也好,还未听闻此事,沈瑞即便晓得,也不会去与他们说这些。

  此刻,沈瑞在自己房里,沉着脸,看着被撬开锁的几口箱子,怒极而笑。

  旁还罢,其中几口歙砚,可都是师长所赐。当年是贼,如今有了由子,明目张胆地抢劫?

  沈瑞冷冷道:“问清楚了,来的是老安人的人,还是老爷的人?”

  冬喜道:“是田妈妈带了几个人来的,说是老安人房里的猫找不见,过来寻猫。”

  张老安人身边有两个得用妈妈,一个姓郝,一个姓田。早年郝妈妈最风光,如今看着倒是这个田妈妈后来居上。

  寻猫寻到锁着的箱子里?

  “都缺了什么?可都清点出来?”沈瑞问道。

  冬喜脸色也不好看,实没想到张老安人会如此下作:“大娘子给二哥新裁的四件氅衣,就只剩下二哥身上穿着的;中衣、夹衣少了两套。二哥换下的旧衣裳,一件没剩,连箱子一道都抬走了。另一口箱子收着的七块砚台,两刀熟宣,两匣新书都拿了去。装散碎银子与钱的匣子也空了,里面本有十八两银子四贯钱。”

  沈瑞心里直恶心,新衣的话还能换钱,那些换下的旧衣服,都是守孝时穿的素色布服,并不值几个钱。张老安人即便再不开眼,也不会如此,多半是那田妈妈自作主张。她有个小孙子,年纪与沈瑞相仿,本要塞给沈瑞做书童,后来在书斋做小厮。

  “那个装值钱东西的匣子,藏起来了?”沈瑞道。

  冬喜点点头,叹气:“婢子想着那都是好东西,要是那边借着长辈身份真要占了去,过后即便讨要回来还好,要是讨不回来岂不是闷气。没想到还真是没白提防。”

  最重要的匣子里,装的不仅是沈瑞这几年攒下得一些金玉表礼,还有庄票,与冬喜、柳芽两人身契,柳成的典书,沈理的借据。

  沈瑞松了一口气,还是他没想周全。他只以为那两位会来他屋子里翻看,也只是翻开而已,防的是婆子婢子顺手牵羊占些小便宜,谁会想到张老安人如此不顾脸面。

  “走,抬了空箱子,去老爷书房!”沈瑞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冬喜与柳芽也晓得,这不是能忍让的事,便要抬了空箱子跟上。

  沈瑞看了冬喜一眼:“你还是留下,让她们几个随我去就行。”

  冬喜脸一红,倒是没有跟着:“要不二哥还是叫长寿、柳成两个也跟着?”

  沈瑞想想,打发人去叫了长寿、柳成。

  知晓这边“丢了”东西,长寿与柳成两个不免义愤填膺  长寿今日虽没有跟着沈瑞出门,却护着冬喜、柳芽两个,随着五房的人去了庙会。沈瑞等人去茶楼时,他正与五房几个小厮护着几个婢子出去,并不曾得见二房大太太。不过在回来路上,已经听柳成提及。

  沈瑞虽早有沈理与郭氏两个靠山,可沈理远在京城,郭氏又因掌管沈瑞产业,需要避嫌的地方多,并不好在钱财事上过多与四房计较,否则倒像是为了钱财离间骨肉。

  二房大太太却不同,身份够高,渊源够深,正好可为沈瑞说话。

  只是听说她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长寿就有些拿不准。不管二房大太太对沈瑞有几分真心,趁着这尊大佛在,都可以趁机闹腾闹腾,让外头看看四房母子的嘴脸。

  沈瑞的想法,与长寿的不谋而合。

  虽有“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老话,可四房的事情还真不能藏着掩着,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沈瑞也想要试探一下,二房大太太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长寿同柳成抬着一口翻得凌乱、半空衣服箱子,柳芽与小桃抬了一口小号的空箱,小杏抱着一个空钱匣子,一干人跟在沈瑞身后去了书斋。

  沈举人早得了消息,知晓田婆子去沈瑞院子之事,虽觉得老安人行事不当,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在沈举人看来,沈瑞回家半月日子过的松散,就好像是寄宿外客,让他晓得长幼尊卑也好。要是沈瑞以为能依仗郭氏,就可以不将祖母与父亲放在眼中,那就大错特错,这父父子子,乃是天伦,谁还能说甚?要是郭氏要强出头,四房没甚怕的,说不得正好可以将沈瑞产业接过来,省的让郭氏占了便宜。

  他刚得了张四姐,正是撂不下的时候,一整日神思恍惚,连往贺家下聘之事都丢在一边。使人将外宅的淫器取来后,便心猿意马,盼着天黑好生作耍。

  今早因被兰草撞破张四姐在此,他发作了兰草,可也晓得要是想与张四姐偷欢,别人能瞒下,院子里几个婢子瞒不下,晚饭后便将春月、冬月两个叫来,连哄带吓地说了一通。

  冬月胆小,只有唯唯诺诺;春月是机灵的,早已从话头里听出大概,心中狠骂两声“烂了面皮贱淫妇”,面上娇娇柔柔,眼睛水汪汪地直往沈举人胯下瞄。

  沈举人本存了淫心,立时被勾出火来,也不打发冬月出去,拉了春月到膝上,便在她怀里揉了两把。春月吃吃地笑,冬月臊得不敢抬头。

  沈举人见这两美婢一个俏,一个娇,再加上一个热辣可人的张四姐,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没白活。这般想着便将不舍的心思丢开,想着花银子就花银子,早日将张三姐、张四姐户籍转过来,行事也能少些顾忌。

  想着张四姐昨晚淫靡模样,沈举人有些忍不住,恨不得立时往老安人院子里拉了张四姐出来。只是到底没有昏头,看了看两个小婢一眼,犹豫是先泻火,还是养精蓄锐等晚上引了张四姐来,好生地折腾折腾那小淫妇。

  想着张四姐为自己宁愿白担个寡妇名终身不嫁,沈举人生出几分怜意,淫兴反而消了几分,没了与小婢厮混兴致,怅怅地推开春月。

  春月存了争宠心思,又晓得走了一个,来的是“强敌”,心中正急着,也不整衣衫,半敞着胸口上前,娇声道:“老爷……”

  沈举人只觉得她太不堪,一把甩开,肃容刚要呵斥,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厮田升来禀道:“老爷,二哥来了。”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见春月还衣衫不整地杵着,田升眼神又往春月胸前乱瞄,立时恼了,对着春月骂道:“贱婢还不滚到屏风后避着,这是要勾引哪个?”

  春月当面被骂,面上哪里受得住,眼泪立时出来,也不敢哭出声,立时捂着脸往屏风后去。

  沈举人又瞪田升,面色不善,想着这小子不能在留。虽说毛还没长齐,可已起了色心,让其再书斋当差,说不得哪日自己帽子就绿了。书斋虽在前院,到底是自己住处,有自己收用的婢子,内无三尺之童这条规矩还是当捡起来。

  田升被瞪的一哆嗦,知道自己一时不小心犯了忌讳,想着沈瑞叫人抬着空箱子,多半是告状来的,便道:“老爷,二哥好大声势,抬了几个空箱子过来。”

  沈举人闻言,果然被转过心思,眉头紧皱,挑了帘子出去。

  待到院子里,就见沈瑞垂手站在那里,身后跟着男女仆从,有箱子、有匣子。沈举人脸色铁青,怒道:“这是作甚?”

  张老安人折腾孙子是不慈,可孙子要是不服管教就是不孝。沈瑞身后仆从可算不得是四房的,这一闹腾开,又让族人看四房笑话么?

  这一刻沈举人倒是不知该埋怨张老安人无事生非,还是该埋怨沈瑞不孝顺。

  沈瑞像是没有看到沈举人脸色难看,反而满脸怒气道:“老爷,要不得了!这家里真是没了规矩,下人能给主人抄家!竟然有这般嚣张跋扈恶仆,趁着儿子不在,明目张胆地抄了儿子屋子,真是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啊!”

  沈举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田升吓得差点尿了。他原以为沈瑞是来告张老安人状,恳求沈举人帮着做主的,没想到沈瑞提也不提老安人,将矛头直指今日带人去翻屋子的田妈妈。

  沈瑞接着说道:“要是小偷小摸,三瓜两枣的,不至于这般令人着恼。可那田婆子行事太猖獗,鸿大婶子给儿子新裁冬衣尽数拿走,旧衣服也没落下,这是让儿子明儿光着身子上学么?六族兄赐文房四宝,也都不见。装月钱匣子,更是一个铜板没剩下。三年前若是没有这起子丧了良心的下人与张家人勾结,也不会让家里吃了大亏。老爷心善,方没有追究她们,她们倒是越发长脸。前车之鉴犹在,真是家贼难防……”

  沈举人原以为张老安人那边搜刮的不过见得着的银钱等物,故意没有去管,也是想要看看沈瑞会如何应对。

  正如沈瑞能想到的关于聘银与嫁妆的关系,他自然也能想到。他倒是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奔着嫁妆才想要多预备聘银,而是觉得在贺家面前不能跌了四房脸面。要让贺家看看,就算他们将那两问织厂骗买了去,对于四房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账面上银钱有数,这笔聘银到底从哪里出,就没了着落。

  公账上银钱不多,沈瑾名下产业倒是有些收益,可是他进学、说亲处处需要银子,也不好都挪用,剩下能指望的就是张老安人与沈瑞那里。

  张老安人倒是与沈举人是亲生母子,这几年母子之情越薄后,眼中只剩下银子。就是张家人来打秋风,张老安人都不再撒手。再说张老安人早年积蓄多是贴补娘家,或是置产,现银早在三年前就被沈举人带了抬了去,补三房、九房欠银。这几年沈举人又没有让她接手家事,也没有生银子的地方。

  如此一来,沈举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沈瑞这边。

  不过做老子的到底有些抹不开跟儿子开口讨银子,便乐意让张老安人做个“先锋”。

  实没想到,张老安人老糊涂,将事办得这么难看。去探探沈瑞底细,取了银钱之物,引得沈瑞吱声就行,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父母在儿女本不该有私财,沈瑞即便得了孙氏嫁妆,可也是四房儿孙。要是真为了几个银钱与长辈们计较起来,说到外头谁是是非就不由得他。

  可田婆子行事太嚣张,不只取了钱财,还带了衣物。

  这衣服后边,可还是有牵扯。要是传到外头,少不得有人会问,为何沈瑞的衣服都是五房给预备的,四房为何连衣服都不给沈瑞预备。

  当初没预备确实是沈举人一时没想到,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叫人补上,也是为了省些嚼用,毕竟家里这几年收入大减不比早先。

  这事情不好拿到外头说,否则“苛待嫡子”这一个黑锅,就要落到他头上。

  要说那文房四宝,老安人会让人带走,沈举人相信;要说沈瑞的衣服是老安人叫人搜刮走的,沈举人却是不信,定是那起黑心肝婆子起了贪心,借着老安人的名占便宜。 这起子刁奴,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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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 羊狠狼贪(二)

  书斋里,噼里啪啦板子声,听得人胆寒。

  沈举人坐在廊下椅子上,看着地上的老婆子,面上挂了霜。

  田婆子“呜呜”出声,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嘴里已经被塞了两把泥。

  她身后两个健仆,拿了板子,半点情面都不留。这个田妈妈,仗着自己是老安人陪房,这些年没少作威作福,儿孙都抢了好差事,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大家得了机会,自然是该出气出气、该报仇报仇。

  沈瑞依旧满脸愤愤状,站在一旁。

  柳芽花容变色,下巴要抵到胸口,浑身已经忍不住哆嗦。沈瑞见状,有些不忍,不过想着“以毒攻毒”未尝不是解决法子,柳芽这是心里坐下病。三年前,带人打她板子的就是田妈妈。

  长寿并不改色,柳成却是头一回见这个,面色有些苍白。

  无人吱声,沈举人不时用眼角扫向沈瑞,见他并无求情之意,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这个儿子秉性并不类其母,心肠倒是够硬。

  “住手!”张老安人扶着张四姐的手,由婆子婢子簇拥而来,站在书斋院门口,看着眼前情景,差点昏厥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这哪里是打田妈妈板子,这是在打她的脸。

  沈举人见张四姐俏生生站在那里,心中不由一热,不过看到旁边张老安人,又生出不耐烦,慢悠悠地起身道:“安人怎来了?”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道:“这是作甚?怎么恁大的火气,发作起家中老人来?”

  方才田妈妈被书斋这里的人传来,张老安人便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沈瑞会如何,而是不知道沈举人会怎样。母子嫌隙越来越深,她有些摸不清儿子是作甚想,这才急匆匆过来,连张四姐跟着来瞧热闹都没顾得上撵人。

  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

  田妈妈是张老安人心腹,今日行事又是她的吩咐,如今沈举人此举,这是作甚哩?

  张老安人只觉得胸口堵了团棉花,看着沈举人,身子已经打晃。

  沈举人见状,吓了一跳,不待见亲娘与气死亲娘可不是一回事,忙道:“这刁奴手脚不干净,偷到二哥屋里,没有送她去衙门,已经是便宜了她!”

  偷盗主人财物,按律当流,偷盗三次以上就是死刑,只是打了板子,确实算是轻的。

  张老安人却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自己这儿子到底怎了?真是越来越看不透。

  要没有沈举人的默许,田妈妈能带人在外院折腾半天,连搬带抬地带走许多东西?如今又说这个话,将田妈妈当成是贼,是甚意思?

  知子莫若母,张老安人晓得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要是下儿子的脸,讨不了好去,便瞪着沈瑞道:“我的陪房倒成了贼?!二哥到底丢了甚贵重东西,如此喊打喊杀、大动干戈?”

  这老虔婆!捏豆腐么?

  沈瑞在心里很不厚道地问候了张老安人尊亲,面上带了担忧道:“祖母,您别问了,让老爷处置,毕竟老爷是家主。这干子刁奴,生贪婪之心,行背主之事,您可莫要太生气,不值当为了这些刁奴气坏了身子。”

  他同沈举人会提“前车之鉴”,对张老安人却不会提。

  张老安人眼中,三年前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要说全赖她,她是不认的。

  见沈瑞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张老安人越发着恼,沈举人心里却踏实下来。

  是啊,他才是一家之主。

  即便老安人生气,也是因这刁奴贪婪背主,同他又有什么相干?

  眼见那执行的仆人板子不停,田妈妈身上臭气熏天,已经被打的失禁。要是再打下去,人就要挨不住。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老安人顾不得与儿孙争短长,上前几步,站在田妈妈跟前护住,对那两个仆人喝道:“混账东西,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们还不停下?”

  那两个男仆闻言迟疑,看向沈举人。

  沈举人见状,不由皱眉,不过见张老安人气急败坏模样,还是摆摆手,叫那两人退到一边。

  张老安人对沈瑞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丢了甚东西?我这当祖母的求你高抬贵手了,我代这老奴找补给你?”

  沈瑞在心底嗤笑一声,端的是无耻,明明是这老太太使人明抢了他屋里的东西,又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将丢的东西说了,张老安人退回来,落到旁人眼中,倒成了自己不依不饶,拿着世仆做筏子像长辈讨要东西。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惴惴道:“那怎么能行?安人,孙儿晓得您心善,可这等大胆刁奴不能纵容。今日抄了孙儿屋子里东西是小,明日要是偷到老爷屋里、安人屋子里,说不得家业又要易主。”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她到底上了年岁,又服侍我多年,你何苦不依不饶?你倒是心狠,没有一点怜下惜老之心,全不似你娘那般心善!”

  这成了自己的错?

  沈瑞心中勃然大怒,面上却不慌不忙道:“安人就算心善,也当给老爷留几分颜面。老爷刚说要狠教训这老奴,安人便出来张目,以后老爷如何辖制下仆?”

  张老安人闻言,望向沈举人,果然见儿子面色难看,讪讪道:“我身边也就这两个老人,服侍我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不是纵容她,让她将拿走的东西退给你就是了。她老糊涂了,定不是有意的,何必小题大做?”

  沈瑞也不看张老安人,只对沈举人道:“老爷您看?”

  沈举人心里虽不耐烦张老安人为了个老奴顶了自己面子,可见张老安人面带哀色,到底有些不忍,便点头道:“板子且先记下,让她将你的东西先还来。”

  明日沈瑞还要去族学,总不能没有换洗衣服,要不然让人晓得,又是一桩丑事。

  沈瑞面上露出几分委屈:“那就按照老安人说的,让这老奴将取走的东西拿回来。衣服鞋袜、文房四宝这些都是小事,那一千两银子庄票,可要快点找回来,要不然大婶娘问起,又该怎么说哩?”

  一千两银子庄票?

  沈举人已经怔住,张老安人立时道:“混说!你小小年纪,怎会有那么多庄票?”

  沈瑞不解道:“自然是从大婶娘那里要来的,还能从哪里弄的?”

  张老安人定定地看了沈瑞几眼,转头再望向地上昏厥的田妈妈,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背主刁奴倒是好大狗胆!那不是十两、百两,那是整整一千两,她怎么敢?

  见了张老安人反应,沈举人哪里还不明白,也是恼羞成怒。这一个两个,都当主人是傻子么?

  这家里真是不安生,这老奴如此行事,方才还有脸喊冤,真是冥顽不灵。

  他们母子倒是没有怀疑沈瑞扯谎,毕竟沈瑞名下的确有银子,这打外头回来多要些银子傍身也不算什么。又想他这半月这般有底气,多半就是这缘故。

  随即,母子两人都明白过来,那是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啊!

  “真是反了天,拖了这刁奴,去将庄票找出来!”张老安人吩咐身边众人道。

  因有田妈妈在前,她现下谁也信不着,便自己亲自去找庄票。一千两银子庄票,可不是一千两银子,贴身都能藏了。要是让人摸了去,可没地方哭去。

  沈举人倒是不急,也不拦着张老安人,眼神轻飘飘地在张四姐腰身上打了个转,便任由她们去了。这庄票是沈瑞的,就算张老安人收去,他续娶在即,也能名目讨要回来。

  他望向沈瑞,没有好脸色:“作甚弄一堆庄票在家?是不是大手大脚混吃喝去?”

  沈瑞垂手老实道:“年节将至,儿子想要孝顺老爷与安人。大婶子说我尚小,用不着如此,可到底是儿子一番心意。”

  沈举人闻言,只觉得心中熨帖,方才还觉得沈瑞留了一大笔庄票在身边太胡闹,现下却觉得这庄票有些少了,要是再多些更好。

  不过沈瑞能有这份孝心很好,等先收了那一千两银票,再与他提提家中生计艰难,沈举人心中有了计较,便摆摆手,打发沈瑞先下去。

  出了书斋,沈瑞摸了摸肚子,还没来得及晚饭就过来折腾,倒是有些饿了。

  想要从他这里讨银子,先将那“一千两庄票”的归属辩个清楚再说。

  柳芽、柳成开始时被田妈妈的惨状吓到,后来听到沈瑞提了庄票,便只有愤愤的,生出的那点畏意都成了不平。

  只有长寿,跟在沈瑞身边最久,看出他作怪,低声问道:“二哥,用不用小的先去趟隔壁?”

  总要去与郭氏打个招呼,要不然对景揭破怎么办。

  沈瑞摇头道:“不着急,明日你抽空过去一趟就行。”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两个,如今已经不是一路人。要是方才张老安人去田妈妈家寻庄票时,沈举人派了管家跟着还罢,一时找不到,两人只会先齐着逼问田氏,再说其他。

  沈举人既没使人跟着,那张老安人就说不清。她本有劣迹在前,即便说自己没偷藏庄票,沈举人会信么?

  不管是沈举人纳聘缺银子,还是需要贴补生计,沈瑞这“一千两庄票”拿出来,搁在那里说,孝心已经够了。

  回了偏院,沈瑞便让冬喜列了单子,将屋子里被抬走东西都记上,后头又添了几样小件金玉珍玩,还有一千两庄票也没落下,吩咐长寿带着柳成、小桃几个去田妈妈家里“取回”。

  做戏总要做全套。

  即便田妈妈矢口否认,又能如何?小桃已经说了,田妈妈虽带了几个妈妈婢子过来,可动手翻东西的只有她一个。显然是早想要偷着夹带东西,这黑锅她不背谁背。

  冬喜没头没脑地听了半天“一千两庄票”,心里哪有不明白的。沈瑞的银钱都是她管着,那庄票也好,后添加的金玉小件也好,都是子虚乌有。

  待柳芽出去传饭,冬喜迟疑道:“二哥,这……要是老安人真信了,又找不出,即便不会要了田妈妈的命,她们一家也难得了好了。”

  沈瑞既然开口,自然晓得后果,可再来一次,还会如此行事。他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心狠手辣?

  他从来不曾去招惹这田婆子,可田婆子仗着是老安人心腹,这半月没少给他添堵。

  自从往沈瑞身边塞孙子做书童不成,这田妈妈就将沈瑞当成敌人。之前那赐下“四季美婢”的主意,就是这老奴出的。在张安人跟前念“女大三、抱金砖”,张四姐与他匹配的,张家也有了人照看的也是那老奴。

  又笑话柳芽瘸腿,将主意打到冬喜头上的也是她,如今算是“恶有恶报”。

  长寿、柳成他们回来时,已经是入更时分。

  除了子虚乌有的庄票与金玉小件之外,屋子里被翻走的东西,连同装旧衣服的箱子,一点没落,全部抬了回来。

  “老安人还在田婆子家?”沈瑞好奇道。

  这可有一阵子了,田妈妈住在后街排房里,丈夫没了多年,有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一个是之前的采买,三年前被换下来,领了份闲差;一个在管着老安人的私房庄子。

  长寿道:“已经回来了,张家在家的都捆了,带回来在后院柴房里关着,说明日再审。张家老大不在家,张家老二本就在城外,就捆了她两个媳妇与一个没当差的小孙子,老爷那边田升、郑姨娘身边茉莉、槿院的小梅都是田家人,一个也没落下。”

  沈瑞闻言,不有惊悚。

  这田婆子一个仆妇,这关系网张的倒是开。要是这家人真存了歹心的,同时发作,也能让人喝一壶。

  他皱眉道:“小桃、小杏与田家有没有关系?”

  田婆子连郑氏身边都安排了人,他这里应该也不会落下。

  长寿摇头道:“她就两个孙女,外孙女年岁小,还不到进来当差的时候。又因早想着将田升塞到二哥这里,也没有预备其他人手……”

  宗房,上房。

  太爷看着徐氏,叹了一口气:“二房择嗣你们自己拿主意,老头子都不会多事,不会去戳你们的心。”

  徐氏起身,屈膝福了福:“谢谢太爷了。”

  太爷也有儿孙,晓得能被二房选为嗣子是好事,可按照二房素日行事此事万没有旁人插嘴余地,便也避嫌,岔开话道:“明日族中女眷定会过来拜访你,当年多与你打过罩面……孙氏身份,总要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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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羊狠狼贪(三)

  听了族长太爷这话,徐氏略带感伤道:“敏娘与二房的关系除了婚约之事不好提,孙老爷生前同先翁生前情比手足之事倒是无需瞒着。她要强,当年怕也存了怨气,这些年才对二房避而远之。为尊者讳,当年的事,我做媳妇的也不好评说……只是为了此事,先翁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谅先姑,直到咽气前还说对不起敏娘。先姑也不是不悔,否则也不会先翁走了几个月就郁郁而终。”

  当年孙氏婚配之事,本就是族长太爷得了京城二房三太爷托付一手包办,自是晓得其中缘由。

  说起来,不好计较对错,只能说孙氏与二房无缘。

  孙敏是浙南巨贾孙梦生老生女,又是独女。孙敏十来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发妻已丧,便想要将这个女儿托付给至交老友三太爷。一是因与三太爷的交情深,舍得将万贯家财都做了嫁妆,而不是便宜旁人;二是孙家后继无人,将女儿嫁到外头怕自己故去后后女儿吃亏。

  三太爷与孙老爷渊源颇深,向来视其为兄长,白是愿意结为姻亲,两人就定下婚约。

  因孙家到底是商家,又无女性长辈在堂,孙敏就被送到京城,就被三太爷接进二房教养。

  孙老爷因年老体力不支,渐渐结束了南边生意,开始在直隶置产,就等着孙氏及笄嫁女。

  三老太太出仕宦之家,书香之族,死活看不上商户出身的孙敏。对于丈夫私自给次子定下婚约,大为不满。即便孙敏被接进二房,也没有得三老太太所喜。

  三太爷接孙氏到家里,本是为了让三老太太亲自教导孙敏,可三老太太不闻不问,一应事务都推给已经进门长媳。于是,孙敏便由徐氏带大。

  等到孙敏及笄,二老爷十六岁,已经中举,且在读书天分上,比大老爷更胜一筹。

  三老太太偏着次子,不愿他以后失了妻族助力,便私下与国子监祭酒家交换庚帖,给二老爷聘了自己外甥女。

  三太爷知晓,白是勃然大怒,自然要退了祭酒家亲事。

  三老太太为了次子前程,以死相逼,就是不肯退亲,闹得三太爷写下休书,夫妻两个眼看就要决裂。

  二老爷虽也觉得三老太太不承认沈孙两家婚约,给自己另定亲事背信弃义,可到底是自己生母,又是拳拳爱子之心,总不能看着父母反目,便去孙家负荆请罪。

  孙老爷知晓此事,去了二房,劝了三太爷一番,随后两家取消亲事,孙敏也被接了出来。

  三老太太本想要认孙敏为女儿,添些嫁妆,与她再说一门亲事,被三太爷爷骂了一顿,此事不了了之。

  三太爷打听了松江族中子弟一番后,便亲自往松江写了信过来,托族长太爷做媒,将孙氏说给了四房沈源。

  等到孙敏出嫁,三太爷虽没有亲自陪着孙老爷南下,长子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却将长媳派了出来为孙敏打点出嫁事宜。孙敏的陪嫁,多是徐氏一手操办。

  孙老爷本已定好在京中养老,又因年近古稀,福地都已经选好,就与三太爷福地相邻,之前这几年同二房也是通家走动。发生了这样事后,他虽没有与三太爷反目,到底有些恼三老太太与二老爷作为,便又回到南边。

  直到去世后,孙老爷让人将灵柩送到京城安葬。直隶留下的产业,并没有留给女儿,虽没直接赠给三太爷,却点名馈赠给徐氏,以酬谢她当年对女儿的教养与照看。

  这份馈赠虽丰厚,徐氏并不肯收。她教养孙氏几年,不过是受三太爷吩咐行事,并不觉得自己当受这么份大礼。况且孙老爷有亲女在,这些本当留给孙氏。

  三太爷却叫长媳收下,提及孙老爷无嗣,孙氏远嫁,日后祭祀之事照看不到,就交给长子长媳。

  这万贯家财赠下,总不会只为了有人扫墓?

  徐氏便猜到孙老爷在京中置办这些产业,本就是打算以嫁妆的名义赠与沈家。两家亲事虽生变,可孙老爷还是没有改变初衷,这才另行给孙氏置办嫁产,京中产业依旧托付给三太爷打理。之所以指名给自己,应是对老太太与二老爷前事不满。

  这份馈赠明着是给自己,实际是给赠与沈家的,徐氏便要归入公众,又被三太爷拦下,只叫她以后多照拂病弱的三老爷。对于二老爷,则是提也没提。

  三太爷虽收回休书,可同三老太太夫妻情分也到头;就是对于二老爷,也感到失望。

  三老太太二次给儿子订婚不对,老两口也是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可二老爷的选择不是一个。他可以去跪求孙老爷,也可以去跪求亲姨父、亲姨母。

  且不说婚约本就有个先来后到,只说孙家是老父弱女,旁亲无依才将女儿托付给沈家,孙氏又在沈家生活了四、五年;而祭酒家小姐,父亲清贵,母家有靠,两家定亲之事又没有传开,即便退了这门亲事,也能找到其他好人家。二老爷本该去祭酒家请罪,取回庚帖,而不是去孙家。

  要是二老爷情急之下,一时不周全还不算可恨。偏生他去孙老爷家前,曾被大老爷所阻,却依旧执意去了孙家。

  不管二老爷是因青梅竹马与嫡亲姨表妹早生情愫,还是同三老太太一样觉得娶了孙氏就失了妻族臂助,或是觉得得罪一年老无亲族商贾要比得罪祭酒家后果轻,这样选择都失了道义。

  为这个缘故,二老爷一成亲,三太爷就分了家,将二老爷夫妇分了出去。三老太太出面拦着,也没有拦下。

  二房三兄弟,本不是住在一起的,原本只有大老爷与三老爷共居。

  直到三太爷故去,长房又无子,三老太太才叫二老爷一家回来尽孝,兄弟三房才又住到一块。

  后来三老太太故去,可三老爷病弱,即便成亲,一直依附长兄。大老爷不放心小弟单过,就没有提分居之事,三兄弟就这样分产不分家的过日子。

  徐氏这些年,始终惦记着孙氏,不过孙氏不肯主动与京中联系,京中能打探到的,都是她日子过的很好的消息。二房也不好太打扰她,毕竟她在二房教养数年之事,在京中不是秘密,要是两家早有婚约的事情泄露到松江,为难的还是孙氏。

  谁会想到得到她确切音信时,她已经过世了。

  想到这里,徐氏唯有苦笑。

  随着孙氏遗书送进京的,还有十万两银子庄票。她将儿子托孤给徐氏,请徐氏日后照拂沈瑞,等沈瑞日后成家立业,分家另过后,用这些银子帮衬一二。二房大老爷无子、三老爷也无子,可孙氏都不曾开口问及嗣子之事,显然是不愿沾二房便宜,牵扯太深。

  徐氏虽不知内情,可孙氏临死之前将嫁妆变卖,将儿子托孤给旁人,而不是丈夫、婆母,可见防的不是后妇,还有丈夫、婆母。沈瑞是唯一嫡子,孙氏却连分家另过都提及,显然另有安排。

  徐氏便与丈夫商议,想要接沈瑞进京。毕竟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没了亲娘,也叫人不放心。

  大老爷想的却周全,沈瑞有生父亲祖母在,没有旁人养育的道理。最好的法子,就是以过继的名义,将他从松江接出来。大老爷这里嫡房嫡支,有沈珞这个亲侄儿在,不方便过继嗣子;记在三老爷名下,却是正合适。

  京城二房家产,大头本就是孙老爷当年馈赠。将当年所得,回赠到孙老爷外孙上,也是应有之意。

  这夫妻两个都是厚道人,便作此打算,并且使人南下吊祭。

  待得了消息,晓得沈瑞遭遇时,夫妻两个义愤填膺,不过因由沈理照看,并没有急着提过继之事。沈瑞身为人子,为生母守孝三年,是人子之责。

  三老爷夫妇那里,徐氏也打好了招呼,只暂时瞒着二老爷夫妇。

  之前兄弟三人已经默认了沈珞日后兼祧,如今多出了沈瑞过继三房,不晓得二老爷夫妇会如何反应。与其为了此事,让大家都不痛快,还不如“先斩后奏”成了事再说。

  毕竟兄弟三人早已分家,长房与三房的产业都是自己的,别说是三老爷过继嗣子,就是的大老爷要过继,二老爷夫妇也无权拦着。

  谁会想到,就在沈瑞即将出孝,大老爷夫妇正打算安排人南下打理过继之事,沈珞在重阳节出游时坠马而亡。

  二房血脉断绝,伤心的何止是二老爷夫妇。

  大老爷这些年亲自教养侄儿,视若亲子,跟着大病一场  徐氏也不好受,一边要照看丈夫,一边还要去妹妹家安慰外甥女。沈珞虽没有成亲,可已经订下亲事,订的就是徐氏幼妹所出嫡长女。

  不想二太太魔怔了,一口咬定何家小姐命硬克夫,连徐氏都给埋怨上。还闹到何家去,逼着何家小姐死殉。何家小姐上了吊,要不是被家人拦下,早就香消玉殒。

  徐氏气恼得不行,可也晓得二太太伤心子亡,失了心智,与她计较也无益。

  不过二太太这个情景,过继沈瑞之事倒是不好就提。否则以她的想法,要是晓得长房三房早定好过继之事,说不定又将沈珞的意外归咎到沈瑞身上。

  而沈瑞到底是如先前打算的过继到三老爷名下,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夫妻两人开始有些拿不定主意。即便欠孙家人情,可要是沈瑞是个不成材的,他们也不会让沈瑞到长房。即便是小宗宗子,也需要支撑门户,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血脉单薄的教训,也让大老爷夫妇警醒。

  沈珞已经十八岁,得了举人功名,眼看娶亲生子,一个意外就没了;要是再守着一根独苗,那二房依旧是随时有血脉断绝之险。

  可三房都过继人选,要是小一辈兄弟不能齐心,那二房也难免败落。到底是过继一个嗣子兼祧,还是过继三人,夫妻两个始终犹豫不定。

  可沈瑞已经出孝,接他进京的事情不能再拖,便有了徐氏南下“省亲”之行。

  今日徐氏带了几个外甥,过来松江,并非偶遇起意,而是专程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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