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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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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端倪可察(四)

  “郑国丈”既在京城招摇,沈瑞本以为历史上所谓的“郑旺妖言案”也该爆出来。这所谓“郑国丈”是个军户,名叫郑旺,家里贫寒,早年就将十二岁的女儿郑金莲卖给寿宁伯府为婢。

  当年还是弘治初年,寿宁伯并不是国舅张鹤龄,而是皇后之父,真正的“国丈”张峦。

  后来郑家日子稍好了,郑旺开始托人打发人找女儿。此时郑氏已经不再寿宁伯府,而是入了宫中为宫女。郑旺通过关系,结实了宫里的内官,常送些时鲜的送进宫,也得了宫里捎带出来的衣服银钱。

  弘治四年,因之前不曾有身孕消息传出的皇后“突然”产下太子,宫里宫外就有“抱子”的传言。传来传去,“抱子”中的太子生母就成了郑旺之女郑金莲。

  郑旺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消息,以“皇亲国戚”自居,旁人也奉承他为“郑皇亲”。

  开始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觉得荒唐,不过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便也各有思量。

  甚至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心思的勋贵人家,私下里开始与郑旺有了往来。

  后来随着皇上对张家的不断加恩,“郑皇亲”的风头才被按了下去,可是“抱子”的传言始终不断。一直到二皇子落地,破了外界关于皇后娘娘“不能生育”的猜测,这传言才淡下去了。

  在京城有些根基的官宦人家,大多听说过这“郑皇亲”,不过因张家兄弟权势显赫,也没有谁明面上去扫张家的脸,这件事始终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讲如今却是不同,“郑皇亲”都打发人在顺天府衙门讨人情,这般大喇喇地作态,沈瑞觉得张家兄弟不会再坐视不理。

  他没有将王鼎放在心上,梁耀听了沈瑞的话,便也心安了几分。

  沈瑞因寿哥的缘故,便叫长寿留心“郑皇亲”的消息。没想到,直到进了冬月,不管是宫里,还是张家,依旧是没有动静。这“郑皇亲”却有从暗地里跑到台面上的意思,听说前些日子还成了驸马府的座上宾。

  王鼎在府学里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身边也有了三、五跟班,每每遇到梁耀、沈瑞时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几日,就有梁耀、沈瑞等“狎妓”的流言出来。梁耀气的不行,去与王鼎对峙,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梁耀实是憋闷的慌,即便还记得沈瑞的话,可怕给家里惹祸,也不敢真的与气焰正嚣张的王鼎对上,只能在学里告了假,暂避王鼎锋芒。

  沈瑞虽不怕王鼎,可有这样一个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二少年”在自己跟前呛声,也觉得聒噪的很。

  沈瑞犯不着去与王鼎斗气,正好这日沈沧休沐,就在沈沧面前提了此事:“老爷,难道朝廷就任由郑旺妄言败坏娘娘与太子名声?科道言官不是可以风闻奏事么?就没人提这个?”

  沈沧神色莫名,摸着胡子道:“瑞哥因何判定郑旺是‘妄言,?”

  “……”沈瑞卡壳了。

  之所以张家不动,勋贵人家私下里也有人送礼给郑旺,原因就是在此,没有人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假话还好,要是真话,说不得什么时候,郑家就是新贵。人人心里都存了顾忌,自然就没人敢去揭开此事。

  沈瑞想了半响道:“皇上对寿宁侯、建昌侯情逾骨肉,只为了这个,那郑旺所言自然就是假的。”

  沈瑞是后世人,知晓“宁王造反”的事,知道这寿哥“母不明”会带了隐患,甚至成为藩王造反的借口之一;可眼下的勋贵百官却想不到那么长远。

  不管寿哥到底是谁生的,皇长子与唯一皇子的身份,就保证他储位不可动摇。即便“抱子”的事情是真的,也不过是皇后的过失,太子外家从张家换到郑家而已。

  可想要“抱子”,必须是得皇上点头。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谁会那么不知趣现下就去揭开此事?那样就是打皇后与张家的脸,说不得还要惹恼皇上。

  等到太子登基,揭开此事,才是真正的时机。

  那些与郑旺私下里保持了“友好往来”的勋贵人家,多半是抱着这个打算想着王鼎数次在府学里的挑衅,沈瑞不由皱眉。

  沈沧看出沈瑞的浮躁,有些意外道:“此事本不于瑞哥的事,为甚瑞哥会为此苦恼?”

  王鼎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沈沧便对沈沧说了。

  沈沧肃容道:“如此小人,竟敢败坏我儿名声,委实可恨不过你应对的也对,确实不宜与这样的人在人前争执,并非怯懦,实是不值得”

  狗咬人,人还能咬回去不成?不过也不能一味由着犬吠。

  原本那个“郑皇亲”在城里蹦跶,沈沧即便晓得,也不过当成是笑话看。如今既关系到沈瑞,他不由上心。

  “这等小人,仗势猖獗,丑态毕露,委实让人心烦。你如今正是该专心准备明年乡试,哪里能分出心思与他扯皮?”沈沧想了想,道:“论起此事,毕竟涉及宫禁,无论真假,都不是臣下当揭开的。就算是张家,也要避嫌。皇上是仁君,既如此厚待张家,就不会让皇后与张家陷入不堪之境。正如你先前所说,只要事情到了御前,那自然是假的。说不得只有一人提及此事,才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父亲说的可是太子?”沈瑞道。

  沈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子已经十三岁,这两年与张家渐生嫌隙。皇上虽重张家,也爱重太子,自是盼着甥舅和好的,说不得此时正是契机。

  沈瑞回京已经半月,一直没有见过寿哥。

  “要不,明儿孩儿去杨家?”沈瑞迟疑道。

  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揭开此事好么?沈瑞有些犹豫,怕给杨廷和与沈沧带来麻烦。

  沈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就刚回京的时候去了一次,现下也半月没过去了,明儿也该去一趟……”

  似是看出沈瑞不安,沈沧摸着胡子道:“对于旁人来说,参合此事有窥探宫禁之嫌,对于杨学士却是无碍,说不得也是他的际遇……”

  南城书院,文星阁。

  送走沈渔父子后,沈珏就被送到南城书院读书。

  沈珏今年十五岁,已经有了童生功名,在同窗里算是不差的。虽说南城书院如今在京城士林赫赫有名,不过这边的院规是子弟十六岁方准下场,因此沈珏的同窗中年岁都是十六、七到二十来岁不等,沈珏的年岁算是小的。

  沈珏在家里时虽锦衣华服,不过既是往南城书院读书,少不得“入乡随俗”。徐氏吩咐针线重新置办了衣裳,出去上学时也只带了一个磨墨的书童,看着与寻常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差不多。

  沈珏少时性子骄狂,这几年经历下来,已经脱去附在表面上的傲气,也能平和待人了。加上他不似沈瑞那样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活泼喜动,入书院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过来读书前,沈珏还担心遇到沈琰、沈兄弟怎么应对,等进了书院后,发现自己白担心。沈已经是生员,与他不在一个班上,沈琰正好因成亲请了旬月的假,不过即便回来了也无需担心,因为沈琰教的是生员的班班,童生班这边另有先生。除非沈珏主动拿了束惰,去上沈琰的小课,否则与那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心下明白这点,沈珏淡定了。即便偶尔遇到沈,也能心平气和地点头而过。沈虽有些讶然沈珏入南城书院,不过也是路过就路过,并没有主动凑上来探问究竟。

  沈珏松了口气,如此正好,看来沈也不是只长年岁,比前几年有眼色多了。

  沈珏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这一日却是离开小伙伴儿,主动跟在沈身后。

  实在是此刻沈面如死灰、浑浑噩噩的样子,太过怕人。

  虽说之前从来不亲近,对于沈当年的臭屁性子沈珏也厌的不行,可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知晓的越多,沈珏在感叹造化弄人时,也叹息沈琰、沈兄弟的时运不济。

  以沈琰、沈的资质,无人扶持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没有邵氏当年作孽,作为二房旁枝的他们自然是能借二房长辈的光,说不得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现下,不靠着沈家,这兄弟两个只要不放弃科举之路,一路考出头,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如今沈琰刚新婚不久,沈怎么就如丧考妣似的?莫非是小乔氏自诩为官家小姐,跋扈骄横,容不下小叔子了?

  沈珏心中生出八卦,加上多少念着香火情,有些不放心,就跟在沈身后不想沈深一步、浅一步出了书院,就一路往南走。这一走,就走出去三、四里路。

  书院本就在京城南门外的城下坊,并不在城里,一路走到南头,出了街坊,就是一片小树林。

  如今寒冬腊月,草木枯荣,小树林里也是荒芜一片。

  北风刮着,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雪。

  身珏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骨头缝发酸。他跟在沈身后,本还好奇沈什么时候会发现,没想到一直走到现下,四下里不见人烟,沈依旧呆呆愣愣的,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沈珏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与沈说话。

  这时,就见沈倚着一棵树于坐下来,脑袋藏在胳膊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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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章 端倪可察(五)

  呼啸而过的北风,幽暗的枯树林,少年的“呜咽”声,使得眼前景致越发显得凄凉。

  沈珏站在一旁,也难免觉得心中酸涩。虽不知沈因何而哭,不过其中悲切与绝望却是扑面而来。之前他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对于沈琰之妻小乔氏也有些不好的揣测,眼下他莫名觉得,沈的哭泣与小乔氏没有关系。

  以沈琰对沈的爱护,新进门的新妇对于小叔子只有敬着的,哪里会真的无事刁难。小乔氏毕竟不是二太太,她与那个沈家也没有二太太与沈家的渊塬。以沈琰的脾气秉性,要是小乔氏真的不贤,慢待寡母幼弟,那沈琰说不得就要休妻了。

  即不是家庭琐事,沈为何还这般伤心?他们兄弟两个考籍不妥的事,不是得了二房点头,后顾无忧了么?除了那个,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沈这样失魂落魄?

  沈珏满心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在沈身边坐了。

  沈哭了几声,就转为无声哽咽。

  寒风呼啸,带起几片落叶,天色越发阴沉。

  沈珏身上虽穿着棉衣,可因跟出来的匆忙,外出御寒斗篷还在书童那里,身上就觉得冷。

  加上地下寒气上来,透过衣服,寒气入体,他便觉得身上骨头缝阴凉。

  他便伸出胳膊,推了推沈道:“眼看要下下雪了,回吧……”

  沈抬起头来,看到沈珏,露出意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道来的坐这儿半天了,你竟半点不知道”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丢不丢人啊?本就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是男人不是?快将你那金豆子收收”

  沈翻身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沙子迷眼了”

  沈珏也跟着起来,撇了撇嘴道:“好大的沙子,定是硌得你眼睛疼,刚才才疼的‘呜呜,直叫”

  沈又是气恼,又是羞臊,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再浑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沈珏伸手将他拳头拔拉到一边,道:“行了,别硬挺了……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你哭天抹泪的?与我说说,虽未必能帮上忙,也能帮忙出出主意不是?”

  “什么事都没有”沈拧着眉头道:“别瞎琢磨”

  他既不肯说,沈珏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眼见天色不好,只道:“眼看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沈点点头,两人离了小树林。

  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两块麦田,过了麦田,就有些棚户人家。这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鸡犬相闻,也有闲汉揣着胳膊,贼眉鼠眼地游荡。

  “往后别往这边来,四处无人烟,遇到歹人可怎么好?”沈珏眼见有两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不时望向这边,对沈低声道。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还是这几年的生活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之前看着沈环也好,现下对着沈也好,沈珏都有种“对方是小孩子”的感觉。

  沈磨牙道:“且顾好你自己,小孩子家家,才应该留心,别被拍花子的拍了去”

  沈珏挑眉道:“来一个拍一个,小爷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哼难道不是?早先瞧你个子不高,身子却也敦敦实实,如今却是连肉膘都没了。”沈带了轻蔑道。

  沈珏往脸上摸了一把,叹气道:“瘦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为了应考,起早贪黑的,忙活了大半年,却依旧是名落孙山。说到这里,倒是羡慕你了……一次就过了,也省的折腾……想想后年再来一回,我心里还真是犯怵全三哥那样爽利的人,读书上也不是不刻苦,当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如今我真怕了……”

  沈也叹气道:“哪个不担心呢?就算过了院试又如何?不过才入科举门槛,后头的考试还多着,离明年乡试就剩下十个月我心里也是没底的……

  “咦?你要参加明年乡试,那不在南边备考,作甚还来京城折腾?”沈珏有些意外。

  “原是想要下次,才来了京城,不过家兄的意思,是让我明年回去应试。”沈怏怏道。

  “不是说南直隶岁科考试严,生员多,想要参加乡试不易么?”沈珏道。

  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亲家老爷在南边有关系,想要下场并不难。

  沈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亲家老爷”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之一。

  从乔三老爷那边算起来,沈珏与沈琰兄弟还是姻亲,且是关系不远的姻亲沈珏讪笑了两声道:“你大哥既看好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白折腾,说不得明年你回来,我就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

  沈摇摇头道:“即便是尽力而为,也全无半点把握,且看运气吧……家兄说了,考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运气好了说不得就过了;运气不好,准备的再周全,也有名落孙山的。”

  “要是那样,我就盼着我二哥运气好了”沈珏想到沈瑞,道:“我长这么大,再没有看我二哥这样读书勤勉的人,天道酬勤,定有所获。”

  沈没有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希望明年大家都有个好运气……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沈珏身上还好,有着皮毛马甲,沈珏身上,只有薄棉衣,即便走动之间带了热气,可随着风夹雪落,也不禁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泛白起来。

  沈见状,脱了马甲递给他道:“就这样毛毛愣愣跟出来,要是冻病了,倒是我的不是。快穿上。”

  沈珏不接:“你衣服也不厚,我不要。”

  沈见他嘴唇泛青,将马甲往他怀里一塞:“拉扯什么?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他嘴上说的难听,可眼中的关切却是掩不住。

  沈珏便接了,穿在身上道:“这是新裁的?这是什么毛,摸着不厚,倒是怪暖和的?”

  “里子不过是灰鼠皮,中间夹了一层羔羊皮,两下里加起来自然暖和。”沈带了几分得意道:“外头没有这样的衣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哈哈定是你去年挨了京城的冻,受不得寒,才琢磨起这个来”沈珏紧着身上马甲,笑道。

  沈比沈珏大两岁,身量高了小半头去,这合身的衣服穿到沈珏身上就显得肥大。

  沈扬着头道:“管用就行,总比有些人傻乎乎的挨冷受冻强”

  沈珏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就觉得沈行事幼稚,如今看来他这几年是只长岁数不长心智,就算换下红衣穿上儒袍,这一说话也就漏了陷,这才是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怪哉的是,三年前沈珏觉得沈的臭屁性子令人生厌,现下却是觉得并没有什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亲切。若不是两家关系尴尬,说不得京城重逢后真的能做好朋友。

  想起两家宿怨,沈珏慢慢止了笑。

  雪势越发大了,两人回到南城书院门口时,雪花已经如柳絮般纷飞。

  沈停下了脚步,望了望书院上的匾额,道:“你进去吧,我先家去了。

  沈珏见他眼圈还红红的,不过精神头已经比方才强了好多,就将劝慰的话咽了下去,脱下皮马甲递给他:“谢了”

  沈接过,垂下眼道:“该说谢的是我”

  沈珏身上那点热乎气,随着马甲也离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沈醒过神来,忙道:“外头冷着,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沈珏虽满心好奇,可也猜不透沈方才为何哭泣,便也不去想,转身进了书院。

  进了城,沈走进自家所在明时坊时,天地之间已经是银装素裹。道路上车马稀少,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急促前行。

  站在大门口,沈抬起头,就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沈宅”两字。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生出几分冲动,伸手就去抓那木牌。

  狠狠地摔在地上吧,他心里这样吼着。

  不过摸到木牌那一刻,他的身子就顿住。

  祖上恩怨,确实殃及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有时候使得他恨不得自己压根不姓沈,可是因这个“沈”字,除了令人羞耻说不出口的出身之外,他们兄弟两个也受到诸多福泽。

  当年在松江的太平岁月,在南京城时与沈氏族人也有往来。就是乔三老爷当年对兄长的提挈,多多少少也因了这个“沈”字。

  只想着占着沈姓的便宜,却不想要背负从祖辈传下来的的罪责?

  沈苦笑着,撂下胳膊,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坐下来。

  他又在怨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是正确的选择……

  “阿嚏阿嚏”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手炉,沈珏喷嚏不断。

  随着喷嚏不断,鼻涕也流了出来,沈珏嫌弃地撇撇嘴,忙掏出帕子擦了。

  书童坐在旁边,看着沈珏的脸色,满脸担心道:“二哥打了一路喷嚏了,是不是冷着了?书斋里的炭火不足么?”

  沈珏紧了紧身上披风道:“不过几个喷嚏,作甚大惊小怪?回家吃一碗姜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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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伪莫辨(一)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天空中依旧是彤云密布。

  沈瑞按照每次习惯,穿着短打衣服到院子里联练拳时,天色不过蒙蒙亮,院子里雪还没扫,踩上去“咔哧”、“咔哧”的,没了脚踝。

  等沈瑞练完一套拳下来,只觉得浑身热气腾腾。

  天色比方才亮了些,就有两个小婢裹着厚棉袄,打着哈欠,拿着扫把出来扫雪。见到沈瑞在,忙隔着几步站了,屈膝见过。

  沈瑞见雪势不止,这两个婢子不过十来岁大,比扫把高不了多少,便道:“只先扫了个道儿出来,其他地方等雪住了再扫。”

  两个小婢老实应了。

  沈瑞转身进了屋子。

  柳芽已经准备好热水,春梅收拾了一套新衣服出来。

  同平素的儒服不同,看着更端庄大气了,外边换的也是貂皮里子的斗篷。腰间挂了镂空的金香包,脚下换了厚底官靴,看着倒是玉面小公子的模样。

  昨儿沈瑞打发人在府学告了假,今日上午他要去侍郎府探望老师王守仁一家。王守仁一家三口,昨日下午抵京。等到去完王家,沈瑞还要往杨廷和家走一趟。

  用了早饭,沈瑞又去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写了一篇时文,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去了正院见徐氏。

  沈沧早已去衙门去了,玉姐随三太太管事,正房这边倒是肃静起来。

  徐氏坐在临床榻上,正在逗着一只鹩哥说话。

  沈家原也有猫有狗的,后来三太太怀孕,生了四哥后,猫猫狗狗就送走了这只鹩哥,是城外一个庄头孝敬的,满嘴的吉祥话,倒是热闹。

  徐氏脸色很好,今年冬天雨雪天气虽多,不过因保养得好,沈沧并没有犯宿疾。三老爷与沈珏之前虽有恙,也是小打小闹,并无大碍。

  不担心家人身体,又将繁杂的家务交出去,徐氏的身体调理的也差不多了王守仁之妻何氏,早年曾养在徐氏身边几年。在徐氏心中,也当外甥女如亲生闺女一般。这次何氏随王守仁回京,徐氏心里也惦记着,嘱咐沈瑞道:“要是见到你表姐,就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归省,过了这几日,咱们家也摆上一桌酒,请他们一家三口过来做客。”

  沈瑞应了。

  徐氏想起一事,道:“珏哥转年就十六,这亲事也不能再拖,等到服满后说不得就要定了你同珏哥最好,私下里仔细问问,他喜欢什么性子的女子,正好这六、七个月里好生挑挑,总要选个合他心意的才和美。”

  族长太爷去世后,沈沧与徐氏发了话,让沈珏服期年的孝。如此一来,就要到明年六月才出服。趁着年前年后应酬多的时候,看看各家的闺秀,再仔细打听观望父母人品,也就差不多到日子了。

  沈瑞笑道:“珏哥早先也说过此事,只说颜色是定要好的,还得能与他有话说。珏哥之前就说了,最怕的就是顶着贤良名头的木讷女子……若是相对无言、如对大宾,那就要闷死人了。”

  徐氏摇头道:“说的都是孩子话,难道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女孩儿就不好了?”说到这里,叹气道:“听着珏哥这口气,是喜欢活泼爽利女子,可老爷与我的本意,是打算给珏哥挑个懂事稳重的长女,进门好也好将小二房撑起来既要活泼爽利,又要会管家,沈瑞一下子想到凤辣子,便道:“要不就寻个武官家闺秀,说不得既合了珏哥的心,也如了父亲与母亲的心意”

  徐听了,有些迟疑道:“武官世袭的多,多是勋贵出身,倒是不是说没有与文官联姻的,只是少。”

  最主要是的是文武殊途,沈珏以后要入仕,寻个武官岳家没有助力。

  沈瑞说完,也想到此处,道:“是儿子想的简单了。”

  只能说大明朝朝廷的奇葩,那就是文官绝对掌控政治,勋贵武官插不进手;同理,在军权这里,也是被勋贵武官牢牢把持,文官说不上话。

  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似被文官架空,可因手中有着厂卫,随时能翻云覆雨,就看乐不乐意折腾了。

  “活泼爽利的女子,也未必非要往武官家里找,文官大员家的幼女多娇宠,性子难免天真烂漫一些,可那样的女子讨喜归讨喜,却不宜家。你二婶当年,就是个烂漫活泼的小姑娘。算了,慢慢看吧……”徐氏道。

  沈瑞道:“要是杨家表妹是嫡出就好了……”

  徐氏道:“谁说不是呢……你姑父那边也有意,只是不凑巧。前些日子他还与老爷念叨,即便你们这一辈不行,小一辈也要亲上加亲……”

  杨镇虽是宦门子弟,可家道中落,能有今日多得沈家扶持,不仅是沈家姻亲,还是沈沧的政治盟友。沈沧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立场,没有被几位阁老碾压,也因与杨镇两人守望相助,不容人小觑有关。

  杨镇此人,颇为念旧情,对沈家倒是实打实的好。

  之所以念念不忘“亲上加亲”,也是怕两家长辈故去,小一辈失了亲近,毕竟沈瑞、沈珏等人与杨家兄弟只是名誉上的表兄弟,并不是血亲。只是不凑巧的是,杨家没有嫡女,不好拉下脸用庶女与沈家结亲;而杨仲言说亲时,这边玉姐不过是小二房庶女,分量又不够。

  杨镇与沈沧说起的第三代联姻,自然不会是旁枝,而是指沈瑞与杨家嫡出一脉。

  沈瑞想到一身纨绔习气的杨仲言,忙道:“大表兄还罢,要是与二表兄做亲家,那还真是敬谢不敏”

  这时没有“恋爱”的说法,婚姻都是两姓之好,对于沈沧与杨镇现下就有意定下自家儿女的婚事,沈瑞并不觉得不可接受。他还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最好是娶个杨家女进门。

  杨家太太虽是继室,却是个颇贤惠的女子,儿女不分嫡庶,教养的都不错,只有杨仲言是其中另类。不过同外头那些“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的大纨绔相比,杨仲言这种讲究吃穿,喜欢呼朋唤友、胡吃海喝的做派,就算不得什么了徐氏笑道:“这媳妇进门还有几年呢,你这担心也担心的太早些。”

  眼看时间不早,又陪着徐氏说笑几句,沈瑞就从正房出来。

  因外边雪还没停,沈瑞就叫人套了马车,带了长寿、长福两个从家里出来路上都是积雪,不过前后坊的距离,马车却走了两刻钟。

  门房认识沈瑞,见状忙迎上来:“瑞少爷来了”

  沈瑞不仅是王守仁弟子,还是王家大奶奶表弟,两重关系,使得下人越发尊重起来。

  长寿上前给了赏,沈瑞就留着长寿、长福两个,直接跟着王家一小厮登堂入室。

  王守仁穿着家常衣裳,在书房见的沈瑞。

  师徒相见,王守仁并没有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开口便问起学问来,还出了个题目让沈瑞现场破题。

  虽说这两年师徒两个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千里迢迢,送信到底不便,不过两、三个月一封。

  沈瑞整日里沁在备考中,对于四书五经自然是随口就来,倒是没有让王守仁失望。

  王守仁笑着点点头道:“同前年相比进益甚多,明年未尝不能一搏”

  乡试同会试不一样,会试落到三甲难免尴尬,即便以后在仕途上也让了前两甲一步;乡试不同,哪怕是最后一名举人,也是举人。只要榜上有名,就是成功。

  在王守仁看来,沈瑞如今成绩虽算不上出众,不过因在京城考试,到底是占了便宜,在榜单上的位置可上可下,试一试没什么。

  沈瑞摸了摸手上的老茧,道:“老师,学生如今倒是觉得做学问与卖油翁无二,唯手熟尔”

  王守仁笑道:“这样说倒也不差,不过做学问可比盛油要费心的多……”说到这里,算了算日子,道:“等到年后各地乡试主考官的任命就应该下来,有半年功夫去琢磨考官偏好,这又是在京中的一重便利了……”

  沈瑞想起王守仁现下回京,消了“病假”,便道:“老师这里,是依旧回刑部当差么?”

  王守仁“因病致仕”前,是正六品刑部主事。

  王守仁摇头道:“刑部虽不是热灶,可京官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都走了两年,哪里还能空着缺?到底如何,还要看吏部那边安排……”

  沈瑞没有再追问此事,王守仁虽这样说,可王华一个天子近臣,催着儿子回京,难道就一点后手都没有?说不得早就有了妥当安排。

  “想着你也该来了,可要见见你小师弟?”王守仁问完功课,想起儿子,便道。

  算下来王守仁出京将两年的功夫,不知是不是他比原来有肉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温润起来。原有的锋芒都隐而不现。同两年前时常皱眉忧心相比,现下的王守仁是欢喜平和的。

  提起儿子的时候,他脸上都放光,如同一个寻常父亲,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气”减了不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自然是要见的自打小大哥儿落地,我母亲就念叨着,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可下盼到京城了。”沈瑞道。

  沈瑞不是外人,与何氏还是表姊弟,王守仁就打发人进内院禀告了一声,随后直接带沈瑞进了内宅。

  王守仁的继母不过比何氏早两年进门,年岁比何氏大不了两岁,身为填房婆婆,在嫡长媳跟前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并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要求儿媳妇在身边服侍,只嘱咐何氏好生照看夫儿。

  因此,沈瑞随着王守仁过来时,除了看到自己的小师弟之外,还见到自己的表姐何氏。

  同几年前郁郁不开怀的清瘦少女相比,现下的何氏就像颗珍珠,不禁容光焕发,且珠圆玉润。

  “余姚还真是养人的福地,要是在外头碰上,小弟还真有些不敢认。”沈瑞给何氏行了礼,道。

  何氏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那好先生,每日里给我补啊补的,如今都成了大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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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伪莫辨(二)


  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走。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生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于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的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琇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琇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有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着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琇,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书,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干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的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

  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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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三章 真伪莫辨(三)


  杨宅,书房。

  杨廷和还没有回来,杨慎在家,就直接在前院书房接待来访的沈瑞。沈瑞虽回京半月,之前也曾来过杨家一趟,不过因当时有其他事,即便过来,却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久待。

  今日沈瑞来的早,杨慎又没有去书院,就问起沈瑞的功课来。

  他与沈瑞同庚,不过因沈瑞是未来妹婿,杨慎这个大舅哥便就有些“长兄”的做派。虽说杨慎绷着小脸故作成熟状,看的让人心中暗笑,可对于杨慎在课业上的教导,沈瑞听得格外认真。

  他并无状元之才,之所以现下看着不错的成绩,还是沾了活了两辈的光。不过后世国学渐微,沈瑞即便有所接触,学的也不过是皮毛。真到了古人跟前,那就不够看。要不是这几年勤勉用功,一年当旁人两年用,也不会顺顺利利过了院试。

  要是沈瑞生在百姓人家,十几岁的秀才,还能混个“神童”的名头听听,可生在书香世代的沈家,就真的不算出彩了。

  等到了京城,沈瑞又掉进状元堆里,王华、沈理、毛澄都是状元,眼前这杨慎是未来状元,王守仁虽不过是二甲进士,可满身才华却是实打实。同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相比,沈瑞的文章只能算是“勉强”。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见到各位大才时便也格外仔细请教。虽是准备参加明年乡试,也盼着自己能过去,可到底成绩会如何心里也没底。他心里作此想,言谈中不免就带了几分出来。

  杨慎见状,不由皱眉道:“你既是心里不踏实,作甚不好好安生再读几年书?如今你年纪尚幼,即便明年顺利过了乡试,后年也不会下场,作甚不等下一科?”

  杨慎之所以在过了院试后就回京,没有继续留在四川老家,就是因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要等下一科。

  “乡试不过是落榜不落榜,又不分三甲,试试也没什么。”沈瑞避重就轻道。

  杨慎不赞成的摇摇头,道:“怎么就没什么?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倒耽搁了正经读书功夫。”

  杨慎不是旁人,与寿哥又是认识的,沈瑞就没有瞒他,将“郑皇亲”的流言在府学蔓延的事情说了。

  杨慎拧着眉头,神色满是肃穆,带了愤怒,道:“岂有此理?!不过是一市井闲汉,就能诋毁中宫,质疑东宫嫡长身份,满朝诸公,竟任之由之?”

  沈瑞见他如此神态,颇为意外:“此事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大兄在书院不曾听闻么?”

  杨慎摇头道:“倒是听同窗提过一句,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笑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人。”

  杨慎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忠孝”两字都刻在骨子里,对于那没头没尾的“郑皇亲”自然是看不上。

  “幸而当今只有一子,否则东宫危矣!”杨慎叹气道。

  沈瑞本想与杨慎八卦一下“抱子”传言的真假,可想了想又没有必要。十几年前宫禁之事,除了当今天子与皇后娘娘之外,就连阁臣也不能保证什么是真是假。

  如今看似太平,实是内忧外患,外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常犯边,内里天灾不断,各地流民蠢蠢欲动。

  “不管怎样,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沈瑞道。

  杨慎挑眉道:“若是东宫不亲近外家,倒是国人之幸……”

  读书人清高,本就瞧不起外戚之流,张家兄弟如今又太瞩目了些。

  杨慎虽看不过当今天子厚待张家,不过也只说这一句罢了。

  沈瑞想起再有一月,就是杨恬生辰,便道:“恬姐儿最近在忙什么?”

  杨慎瞥了他一眼:“跟着太太学习管家,左右是不玩小孩子那些游戏,恒云生辰里别再送小孩子那些玩意儿了……”

  沈瑞讪讪,道:“恬姐还小……”

  “过年就十二,也该紧守闺训避了外男……”杨慎轻哼道。

  沈瑞听了,打着“哈哈”道:“理应如此……”

  上辈子看书,《源氏物语》是他极爱的一本书,萝莉养成什么的,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眼下是大明朝,民间虽礼乐崩坏,不过读书人又要扯上一层遮羞布,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对于士人家闺秀,要求尤其苛严。

  其实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就是孙氏进沈家教养这一条,听起来虽有些异于常理,不过对于孙氏来说,提前熟悉婆家,早早与婆家长辈培养出感情来,比那些两眼一抹黑给人做媳妇的人要好的。只是二老爷犯了“中二”病,折腾黄了亲事,要不然也是一段佳话。

  沈瑞因怜惜杨恬丧母,有心效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在世人眼中,“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闺女闺中,“童养媳”也容易被人看轻。

  要是沈洲当年定亲的是小官之女,或是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乔老太太搅合亲事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结仇,坏了自家名声,只因孙家是商贾,孙氏除了老父别无娘家兄弟可依,连教养都要靠了沈家,才使得乔老太太那般肆无忌惮。

  杨慎虽觉得沈瑞将妹妹当孩子哄,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生气。家中弟妹虽多,同胞骨肉只有杨恬一个,杨慎这个哥哥自然是将妹妹疼到心坎里。

  沈瑞重视小未婚妻,杨慎这个大舅子心里也欢喜。只是瞧着沈瑞对杨恬的重视,不夹男女之欲,送的东西也与相思无干系,只像是哄小女孩儿的。沈瑞家里有个妹妹,不少东西都是托了玉姐之名送过来,就是闺中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小物件、小首饰什么的,那些未婚夫妻之间常见的表记什么的一样没有。

  杨慎倒是有些摸不准沈瑞的想法了。

  瞧着沈瑞跟哄妹妹似的,像是情关未开,可是他已经十五了。要是沈瑞惦记杨恬,杨慎会觉得不合规矩;这“开窍”开到旁人身上,杨慎心中也不乐意。

  沈瑞哪里想到杨慎会想这些,只当礼教大防如此,之前自己见杨恬时露了轻浮被杨家人挑剔,杨家这边才限制两人相见。

  现代人别的优点没有,“入乡随俗”这一点是明白的。沈瑞虽心中有些可惜不能“养成”,可对于未婚夫妻不能相见也没有太大反应。

  毕竟杨恬还小,即便晓得她以后是自己的结发之妻,现下也生不出狎昵之心。

  落在杨慎眼中,见沈瑞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就听有小厮进来道:“少爷,沈尚书家来人寻沈少爷……”

  杨慎闻言一愣,看向沈瑞。

  不早不晚的时辰,追到姻亲家来寻人,定是有大事了。

  沈瑞心下一沉,起身取了披风道:“我去看看……”

  杨慎也披了大氅,随他到了门房。

  门房里,有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管事面带焦急在那里等着。沈瑞认识他,是前院当用的管事。

  见了沈瑞,那管事忙迎上来,强作镇定道:“二少爷,太太打发小的请您家去……”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杨慎道:“大兄,既是家母相招,小弟就先回去。”

  杨慎一把拉着他的胳膊道:“也先问问到底是何事,父亲昨日就惦记你今日过来,等回来不见你定要问的,我总好有句交代。”

  他不过是嘴硬,实际上是不放心,对于沈瑞这个妹夫,相处了两年,在杨慎心中也早就是亲人了。

  两家既为姻亲,走动了两年,对于沈家杨慎也是晓得,除了沈瑞、沈珏这两个嗣子,满门老弱妇孺,要是细想,就让人悬心。

  沈瑞看了杨慎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那管事道:“可晓得太太因何事找我?”

  沈瑞说着话,心里却揪得慌。他担心是三老爷或是四哥有什么不妥,这父子两人一病弱一幼小,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稍有不慎就受风着凉。

  那管事脸色泛白,道:“三少爷病了,被田家二舅爷送回来……”

  沈瑞听了,颇为意外,却也不再耽搁,忙与杨慎作别。

  要是小病,徐氏不会小题大做打发人出来寻沈珏;要是大病,什么时候病的?

  沈瑞心急如焚,一路飞赶,急匆匆地回了沈宅。

  进了家门,沈瑞没有去上房,直接奔松柏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是不是昨日下雪,勾起了沈珏寒症。想到这里,他又磨牙,将二太太恨了个半死,沈珏本好好的,要没有去年二太太折腾一回,也不会损了身体。又安慰自己,不要瞎担心,去年腊月里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都好好的,这次当也没大事。

  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酸臭,地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望向炕上躺着的沈珏,沈瑞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二哥回来了!”三太太看见沈瑞,哽咽道。

  沈瑞顾不得向诸人见礼,直直地走向炕边。

  沈珏满脸赤红,露出苦痛之色,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上身被徐氏抱在怀里,身体一下下地抽搐,三老爷在旁,按着沈珏的大腿。

  大夫坐在炕边,手中拿着银针,艰难落针,满头大汗。三太太在一旁,噙泪站着看着。

  “珏哥!”

  沈瑞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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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四章 真伪莫辨(四)


  沈瑞的眼前就跟放慢动作电影似的,沈珏再抽搐,大夫在下针,三老爷说着什么。

  沈珏身子渐渐平静,徐氏脸上露出骇色。

  大夫用手指探了探沈珏鼻下,摇了摇头,道:“三少爷殇了。”

  殇,未及冠而亡曰“殇”。

  殇分三等,八岁至十一岁为“上殇”,十二岁至十五岁为“中殇”,十六岁至十九岁为“上殇”。男子订婚,女子许嫁不为殇。

  沈瑞即便早就知晓这时医学落后,也听说过百姓人家儿女夭折之事,可毕竟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沈珏在徐氏怀里咽的气,大夫给出的诊断是风寒。是风寒不是“伤寒”,“伤寒”致死并不稀奇,可是这风寒不就是感冒么?

  小小一场感冒,就要了一条命?

  大夫之前说的清楚,沈珏半月前刚染病,现下体表看着好了,内里还虚耗。这次风寒入体,就来势汹汹,中间又高热的时间长了,诱发心绞,这才无力乏天。

  沈珏是侄子,不是儿子,无需像沈瑞这样每日往正房请安。沈家上下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就各自在屋子里用饭,如此一来三、五日不打罩面是寻常。

  大夫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沈珏这是耽搁了。

  沈家诸长辈除了悲痛,剩下的便都是自责。徐氏是大伯娘,三太太是当家婶子,昨晚松柏院要了姜汤并不是秘密,只要两位长辈多问一句,说不得就不会如此。

  可是最最自责的,却是沈瑞。

  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平日里沈珏与诸位长辈见的不多,可与沈瑞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不是他过来九如居,就是沈瑞过去松柏院。只是这几日,沈瑞被王鼎搅合的心烦,满心想着怎么揭开“郑皇亲”之事断了他的后路,疏忽了沈珏。

  “都是我的错”三太太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已经泣不成声:“我昨儿听人说了三哥这边要姜汤,却没有当回事,但凡多问一句,但凡多问一句……

  她无法不自责,凭着良心说,要是昨晚要姜汤是九如居,她肯定会多问两句;只因沈珏是小二房嗣子,因着乔氏的缘故,三太太心中并没有憎恶沈珏,可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对沈珏那边睁一只。

  三老爷已经是站不稳,扶着抗沿,脸色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

  徐氏扶着沈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脸上满是沉痛与悲切。

  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比旁人镇定许多,发现三老爷异样,忙道:“三老爷还请节哀”

  徐氏与三太太听了大夫的话,望向三老爷,发现他的不妥。

  三太太忙上前,扶了他坐下。

  三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胳膊却是有些发抖,颤颤悠悠地摸向沈珏的脸。

  沈珏早已停止了抽搐,原本满是痛苦的脸也平静下来,看着如同睡着了似的平和。只是之前的赤红已经消退,只余下冰冷灰白。

  徐氏已经将沈珏放下,站起身来。

  她顾不上自责悔恨,满脸担忧地望向沈瑞。

  从方才大夫探看沈珏鼻息,沈瑞就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沈珏,神灵出窍一般。

  徐氏看得心惊,上前两步,扶了沈瑞的胳膊:“瑞哥”

  就见沈瑞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好徐氏死命扶着,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

  大夫见情形不对,忙过来打把手,将沈瑞扶到炕边。

  沈瑞双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

  三太太与三老爷吓了一跳,顾不得哭,忙围上前。

  大夫摸了脉,道:“痰迷心窍,倒是无碍,灌几副汤药就好了。”

  看着炕上两个少年,徐氏心中大恸。

  这世上最揪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年前一遭,已经如钝刀子割肉。三年后又来了这一遭。

  只是眼前沈瑞如此,三老爷又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强忍了悲痛道:“珏哥是中殇,也该操办起来……”

  不足八岁的幼童早夭无服,家里并不操办后事;到了八岁夭折的孩子,还要有殇服,后事即便从简,也需要操办。

  即便不惊动外人,沈氏各房族人与乔家都要请到的。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本生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加上沈珏是小二房独嗣,他这一殇亡,小二房又面临绝嗣之境,乔家那边也要知会。

  不说别人,五房上下,得了丧报,都震惊无比。沈瑛与沈全兄弟,顾不得夜色渐黑,连夜过来尚书府。

  尚书府里虽没有乱成一团,沈珏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不过气氛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三老爷身子在那里,即便知晓克制,不愿意给家里添乱,可既悲沈珏之夭,又忧心昏厥的沈瑞,身子哪里经得住,也跟着倒下。

  沈沧即便上了年岁,见惯生死,可想着沈家骨血凋零也一下子老了几岁。

  倒是徐氏与三太太,不管心中多么悲切,都是强撑着,妯娌两个一起操办沈珏的后事。

  沈珏是小辈,又不是长子,并不需要移屋,直接在松柏居停灵。

  沈瑛见尚书府这边长辈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下跟着担忧,沈全却是觉得自己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自打得了消息,他就是如此,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且做的是个没头没脑的噩梦。

  沈珏穿着大红的锦衣,躺在松柏居堂屋的板子上。

  沈瑛心下叹了一口气,上前上香。

  沈全却是走到沈珏身边,扶着沈珏的胳膊,轻声道:“珏哥……”

  眼前这个不是旁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族兄弟。他并无对亡者的畏惧,只有满心的不可置信。

  徐氏在旁,眼圈泛红。

  沈瑛低声斥责道:“全哥,勿要扰了珏哥安宁……”

  “安宁?什么安宁?不要安宁”沈全哑着嗓子道:“珏哥才十五,正是该活蹦乱跳的年纪,作甚要安宁?”

  沈瑛知晓自己弟弟与沈珏关系好,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只道:“珏哥已经去了,听说瑞哥还昏厥着,你这做哥哥,也该坚强些,去看看弟弟……”

  沈全咬牙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照顾珏哥的?作甚小小风寒就要了命去?”说罢,也不用人带路,含悲挟怒“蹬蹬”地跑了。

  沈瑛见状,带了愧疚道:“大伯娘,全哥与珏哥感情深,这才糊涂了,还请恕罪……”

  徐氏苦笑道的:“都不是外人,作甚说这客套话?珏哥走的急,我们几个老的都受不住,何况全哥这实心意的孩子……”

  两人一个不放心沈全,一个不放心沈瑞,就从松柏居移步九如居。

  九如居里,倒是一切太平。

  即便沈全就站在沈瑞炕边,也没有发生摇醒沈瑞大骂的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沈瑞,脸上变幻莫测。

  沈瑛松了口气,上前看了沈瑞脸上几眼,低声问徐氏道:“大伯娘,瑞哥没事吧?要不要去请太医?”

  尚书府虽还有个四哥,今年不过两生日多,离长成还早,能不能站下都是两说,沈瑞却是尚书府支撑门户之人。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沈珏,到沈瑞这里自然要加倍小心。

  “已经灌了药,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醒来就好了。”徐氏道。

  沈全脸上怒意已经散了,耷拉下脑袋,神色莫名,低声自语道:“当年瑞哥也是风寒呢……”

  入“九”以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天色才放晴。

  “什么?沈珏夭了?”寿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你不是还说看到他们兄弟去高家了?”

  张会道:“月初的事,两、三天了。标下也是昨儿才听家里提起,也大吃一惊”

  寿哥瞪着眼睛追问道:“怎会如此?是意外还是什么?”

  对于少年太子来说,早就见过殇亡。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襁褓中的婴孩才是脆弱得跟玻璃似的,小病小灾的就能夺了命去;沈珏比他还大两岁,在他眼中算是半个大人。

  虽说他与沈珏不过见了两、三面,不过是认识而已,可是想到曾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说没就没了,心中还是有些怅然。

  “听说是风寒”张会唏嘘道:“外头都说沈家风水不好,不利子嗣……之前的沈珞眼看及冠殇亡,如今过继来嗣子亦如是,外头有些闲汉再打赌下一个什么时候呢……”

  寿哥皱眉道:“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沈尚书侄儿是坠马而亡,不过是倒霉罢了……还有这沈珏,之前看着他也没那么弱,怎么身子骨这么不结实?”

  听着少年之殇,寿哥心里不自在,也不过是不自在罢了。他倒是没有悼念沈珏,只是想着既是“朋友”,得了消息,也该打发人去瞧瞧沈瑞,探问一二

  可是自打他生病,皇上就拘他拘的紧,不许他再随意出宫。折腾一趟,并没有遏制张家对东宫的指手画脚,反而将自己束住了,想到这里,寿哥不由有些丧气。

  他能打发出宫的人除了内侍就是侍卫,因在外瞒着身份,内侍是用不了的,寿哥便看着张会道:“孤出不去,你今儿早些出宫,代孤准备份丧仪过去。

  在高文虎眼中,张会是寿哥姻亲,上次见沈家诸子时也这般介绍,让张会代表寿哥出去送礼倒也说得过去。

  张会道:“殿下,这丧仪送多少?”

  寿哥这几年虽常往宫外跑,可是哪里晓得这个,便道:“你看着预备,且不可丢了孤的脸,不过也莫要招摇,要是露了孤的身份,有你好看”

  张会听了不由瞪眼。他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事事都有仆人料理得妥妥当当,也不晓得这个。不过出去打听并不难,难的是中间这个度。他这也算是奉旨办差,可不敢自专。

  张会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丧仪多寡并不随身份定,是随着关系定。您与沈家二郎这交情……叫标下怎么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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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伪难辨(五)


  喝完一大海碗鸡肉香菇粥,沈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病了几日,除了喝苦汤药,就是吃白粥,半点油水儿都没沾,他早就馋的不行。眼前虽没有大鱼大肉,到底有了荤腥,解了馋。

  白氏坐在沈对面,看着小儿子这般模样,满脸心疼道:“苦了我儿,都瘦了……”

  沈“嘿嘿”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道:“孩儿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倒是让大哥受累,这几日为了照顾我连书院那边都请了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现在看着活蹦乱跳,前几日病时看着也叫人悬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顾的份,不是能照顾人的;乔氏虽是长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妇,叔嫂之间避讳还来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顾兄弟,又要劝慰弱母,就去书院请了几日假,今日见沈好的差不多,才去了书院。

  白氏皱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应当。只是有些人,实是当不得嫂子之名。”这般说了,就带了几分恼。

  乔氏上个月进门,几十台嫁妆,终没有埋没官家小姐的名号。乔家即便落魄,三房这边却是富庶,乔氏嫁妆里绫罗绸缎,金钗玉环,应有尽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没有去侵占媳妇嫁妆的心思,只是觉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紧,之前家里没银钱,沈琰在书院里兼职那是没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贴补贴补家里,供养丈夫小叔读书,才是贤妇应有之义。

  等到沈琰中了进士,凤冠霞帔的诰命请下来,自然有乔氏的一份;就是沈那里,还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头地,自然也是感谢乔氏这个嫂子

  这般想着,白氏私下里就劝长子卸了书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绝。白氏虽埋怨沈琰倔强,不听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妇不知趣。

  沈还在回味鸡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经又数落了几句,越说越露骨,就差将对媳妇的不满直接诉之与口。

  沈顿时觉得头疼,对于自己的嫂子虽依旧带了几分生疏,可瞧着乔氏容颜出色、性子恭顺,他也是为兄长高兴。只是寡母这边,之前总是将娘家与沈氏家族挂在嘴上,念叨着那两家的薄情寡义,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妇,却是有了转移,将对娘家与沈家那份不满,彻底地转到乔氏身上

  乔氏进门不过大半月,乔氏在儿子面前已经念叨着“老无所养”。就好像乔氏是恶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劝了两回都不顶用,便也只能跟着叹气。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乔氏多么孝顺恭敬,只要白氏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婆媳总要有交恶一天。

  看来要跟大哥好好说说,早点想出个解决之道,这家里不过四口人,正该好生相处才是。

  沈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当是大哥回来了……”沈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听着脚步声渐远,拉下脸道:“定是回东厢了,如今那边两个是一家人,咱们娘俩是外人……”

  “娘说什么呢?大哥才打外头回来,不是正应该回屋子换衣裳么?”沈笑道。

  白氏依旧有些愤愤,道:“你就没心没肺,仔细被人当成吃白食的……”

  沈摸了摸鼻子道:“孩儿也大了,家中生计本就不当全压在大哥身上……只是现下时间挪不出来,等到明年乡试完了,孩儿也想要收几个学生带……

  之前乔氏没有进门,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即便沈全倚靠兄长,也丝毫不觉得心虚。如今乔氏进门,沈自己年纪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乔氏嫁妆丰厚,压根就没有上过沈琰、沈兄弟之心。他们兄弟两个眼中,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妆那也就是嫁妆罢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计白氏私房,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教训丨而不是真的图谋银钱。

  白氏听了,只觉得心疼。她并不觉得是沈长大了,知晓体恤兄长,只当乔氏弄鬼,道:“是不是乔氏给我儿脸色瞧了?她不过是装老实罢了,他们乔家是势利眼,惯会瞧不起人……”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了帘子,进了西厢。

  来人正是沈琰,刚好听到白氏最后一句,皱眉道:“乔家怎么了?是乔家来人了?”

  白氏敢在小儿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小话,对着长子却是不敢。她站起身来,讪讪道:“不年不节的来什么人?不过闲话两句罢了,你们兄弟俩说话,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没开口留人,只是在白氏离开后,原本就冷着的脸,绷得越发紧了

  沈还以为兄长在担心家中的婆媳关系,刚想要劝两句,就听他道:“乔家今儿没来人么?”

  沈好奇道:“没来啊乔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皱眉在沈对面坐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乔家有事,是沈家……沈珏殇了……”

  沈听了,“腾”地站起身来,满脸关切:“沈珏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都惊动到乔家的地步,那定是伤的不轻,沈听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爷照拂,沈与沈珏在族学里又做了两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关心沈珏,闷声道:“不是受伤,是风邪入体,救治不及殇亡了,已经停灵三日……”

  沈珏三日前在书院昏厥在课堂上,被田山长亲自送回沈家,书院里师生不少人都知晓此事。等到沈家报丧,田家子侄过去吊祭,沈珏病殇的消息也就传回到书院。

  虽说入学不过半个月,不过沈珏出身尚书府,是当朝尚书的亲侄儿,在书院同窗中出身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关注。十几岁的少年,说殇就殇了,就是书院师生提及也不免唏嘘。

  沈琰中午就听到这个消息,强按捺住情绪,才将下午的课授完,就急匆匆的回来。

  沈琰心中乱成一团。

  他们一家在松江待了将两年,沈琰来往最多的沈家长辈就是宗房大老爷。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是真正关心与接纳。

  对于宗房大老爷的照拂,他心里也记着恩。只是宗房大老爷身为宗子,为太平士绅,他轻易也回报不上。

  自打进了京,虽说他不过是小小举人,尚无余力,不过也想着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上沈珏一定相帮,以回报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

  看到沈珏明知晓他们兄弟在书院,也毫无芥蒂地入了南城书院读书,沈琰没有主动去接近沈珏,不过心里也隐隐地高兴。

  没行到沈珏竟然殇了。

  难过的同时,沈琰也是不由一阵后怕。

  他望向沈道:“你以后长点记性,要是再不管不顾地糟蹋自己身体,珏哥就是前车之鉴”

  沈神情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兄长道:“大哥,你方才说甚?”

  沈琰皱眉道:“叫你长些记性呢,别仗着年轻就胡闹”

  沈使劲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再次追问道:“大哥,你上一句说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拧眉望着他道:“沈珏病殇,已经停灵三日”

  沈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沈琰正留心沈,见他实在不对劲,顾不得去思量别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身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身子也摇摇欲坠。

  沈琰心惊不已,忙将沈扶到炕边。

  沈琰又唤了两声,沈都不应声。就见沈眼睛发直,嘴边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飞魄散痴傻模样。

  沈琰又惊又怒,忍不住挥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响亮。

  沈这才魂魄归体,脸上骇色转为悔恨,黄豆大眼泪滚滚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珏哥,是我害死了他”沈满脸悔恨,神情因痛苦变得狰狞。

  饶是沈琰之前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刻也被这一句话惊的大惊失色。

  他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间。

  “扑通”、“扑通”,沈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着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为沈珏尽一份心,可并不代表着愿意让兄弟两个一起给沈珏陪葬。

  他黑着脸,看着沈。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即便还没有细说根源,可是想着沈珏殇亡之日正是沈卧病之时,便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泪如泉涌,哑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寻田山长,走到书房门口时,正好听到大哥在里面说话……我便退了出来,心里有些憋闷,就出了书院,不知不觉走到坊南的树林……珏哥跟了过去,陪着我呆着……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珏哥就脱了马甲给我……”

  说到这里,沈已经是泣不成声。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经傻住了。

  看着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样,沈琰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长有意许婚,将女儿许给沈,被沈琰婉拒了。虽说自己出身实不光彩,可是为了不让田山长因亲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还将自己与二房的渊源与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一遍。

  田山长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书府堂亲,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

  有罪责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经隔了三代人,田山长并没有因邵氏就轻视沈琰兄弟,反而觉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对此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至于亲事,中间夹着尚书府的关系,确实不合适。

  沈只当他是无意听了大哥与山长的话,却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过去,好绝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记此事,在课业上分心。

  谁也没有想到,后果竟然是这般严重。

  沈琰心乱如麻,还隐隐地生了畏惧。沈虽无害人之心,可沈珏确实是因他而亡。要是尚书府知晓此事,迁怒下来,他们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与他们这一脉,本就存了两条人命。几代人过去,当年涉及的长辈早已身故,彼此之间的血仇似才淡了下来。

  如今有了沈珏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珏与你一起?”沈琰皱眉道。

  沈摇头:“我不晓得,我离开书院时有些恍然,就是珏哥跟着我,我先前也没发现,还是他开口吱声……”

  “回书院的时候呢?”沈琰追问道。

  沈犹豫一下道:“那时雪势正大,应该没人看到吧……”

  沈琰已经坐不住。

  遇到这样变故,沈能流泪,沈琰却要想一想应对之法。

  书院里人多眼杂,沈珏随沈出去的时候又是在课歇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到,这是经不起查的。

  如今沈珏初殇,一时没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过了这两日,说不得尚书府那边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沈珏同行,再联系沈这几日病休,说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看着兄长如此,哪里不知晓他的为难?

  悔恨难当,沈站起身来,涩然道:“大哥不要为我为难,珏哥因我而亡,我总不能装不知。现下我便往珏哥灵前请罪,要是尚书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偿命……”

  对于“死亡”两字,总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想着沈珏是因关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经不再世上,沈倒宁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着弟弟,道:“揭开此事,你不害怕”

  沈摇头道:“怕甚呢……不过一条命。老天爷不开眼,本就该收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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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六章 桃李之教(一)

  殇服需次降一等,为殇者服丧,一律从大功服起,亲儿子为少年亡父亦是如此,上殇大功九个月,中殇大功五个月,下殇服三个月。

  如此这般,沈宅上下仆人,也是穿着“大功”的本色熟麻布。

  又因殇者是小辈,沈宅大门虽挂了白灯笼,大门并没有糊白。

  张会穿着一身素服,准备了拜帖,过来祭拜。

  门房并不认识他,不过见张会气派不俗,又带了帖子,自陈是沈瑞之友,便迎到南房奉茶,又打发人往里通报。

  沈瑞早在沈珏殇的当晚就已经醒来,换了孝服。

  五服之内,上下等亲,只是服丧惯例,向来是尊不服卑,不同同辈之间不碍,治丧期间也需服孝袍、孝帽。因此,沈瑞需为沈殇降服“小功”。

  松柏居中,香烟了了。

  请来的和尚道士,正在做道场。

  今日是沈珏殇后第四日,并不是“接三”的日子,也定下来七日发丧,因此得了消息的亲友,或是拜祭完,或是等着发丧时来过来,松柏院里只有几个少年。

  沈瑞是丧属,沈全是族亲,何泰之、杨仲言、乔永善是姻亲。至于沈珏在南城书院交下的新朋友,因认识的时日有限,随着书院夫子昨日过来一趟也就算是全了请谊。另外有徐五、高文虎、田家兄弟等人得了消息,昨日也上门祭拜过。

  在初知沈珏殇信赶来时,沈全是有些迁怒沈瑞的。

  沈珏在尚书府的处境,旁人不知晓,沈全却是清清楚楚。他倒是没有去埋怨沈沧与徐氏,毕竟那两位一个忙着朝廷大事,一个静卧休养,连嗣子沈瑞都是放养,更不要说是嗣侄沈珏。

  沈珏名为嗣子,可嗣父在外任,嗣母在城外“休养”,有父母相当于无父母,正是需要沈瑞这个堂兄关照的时候。

  不过见到昏厥不醒的沈瑞时,沈全便也跟着清醒了。

  沈瑞与沈珏同年同月生,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只是他素来稳重,让人忽视了他的年纪。今日沈珏猝死,虽有亲长看顾不到的缘故,更多的是意外;当年孙氏病故,沈瑞却是被有心怠慢,险些冻饿而死,只是因沈瑞后来挺过来,才没有去细思量此事。

  真要说起来,做主命沈瑞“静养”的张老安人固然可恶,对九岁大的沈瑞不闻不问的沈瑾与沈举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伤心孙氏之亡的郭氏与沈理等人都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全真正地明白了沈瑞当年的险恶处境,心中对于沈珏当年病愈后“性情大变”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也终于散去。

  逝者已矣,追究起这个那个的责任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沈全并不是糊涂人,又哪里不清楚以沈瑞与沈珏的感情,眼下最难受的就是沈瑞。

  他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想着怎么劝慰醒来后的沈瑞,不过沈瑞醒来后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沈瑞并没有在伤心流泪,而是很平静地接过丧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倒是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一个是沈珏交情颇深,一个是与沈珏意气相投,两人得了消息,过来祭拜,不管不顾,狠哭了一鼻子,眼见沈珏不过是殇亡,无小辈送终,尚书府人丁又单薄,别无堂亲,灵堂之上不免冷清,就留下来帮忙。

  乔家是沈珏外家,乔家几房老爷也是当日就得了丧信。沈大老爷打发长子、长媳过来,沈二老爷、沈三老爷则是亲自带了小辈上门。

  看着灵堂之上只有沈珏生前身边服侍的小厮婢子披麻戴孝,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都留下来奉香,乔三老爷就也将儿子留下。

  如此一来,灵堂之上,就是几个少年轮流上香。

  这几日,沈瑞一滴眼泪都没落,不过大家却没有人觉得他冷情。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去了,就是他们心里也揪得慌,更不要说沈瑞与沈珏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大家悲痛之余,少不得拐弯抹角地劝沈瑞。

  这日,沈全与乔永善两个去西院探望三老爷去了,杨仲言、何泰之两个正陪着沈瑞说话。

  “生老病死,谁能避得过,不过早走晚走……等到几十年后,你我也不过是一抒黄土……”杨仲言道。

  “佛家曰六道轮回,珏表哥说不定已经转世去了……”何泰之道。

  沈瑞虽心底依旧隐痛,不过已经接受沈珏离开的事实。午夜辗转,他也有着奢念,盼着沈珏也跟自己似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生。虽说听起来有些虚幻,可有他自己做例子,为何就没有这个可能呢?

  沈瑞不是真正的少年,自然晓得沈珏之殇是沈家上下的打击也多大。眼见满门老弱妇孺,他要是不撑起来,还要长辈们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操办丧事么?

  杨仲言与何泰之有劝慰之意,沈瑞便也领情,面上露出几分期盼道:“只盼着佛祖有灵,珏哥能顺利投胎,转世为人,即便前尘尽忘,只要能平安富足,该娶妻就娶妻,该生子就生子,将这人世间的百味都尝过就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有小厮过来,送上张会的帖子。

  “张会”这名字并不陌生,半月前在高文虎时遇到那两个锦衣卫时,杨仲言带了几分好奇与探究追问了两人的名字。

  高文虎的那个师父还罢,名字叫“罗克敌”,听着威风凛凛,不过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并不是勋贵出身;这张会的名字一打听,可是了不得,英国公府长房嫡次孙,英国公府嗣孙之胞弟。

  这些因军功封爵的勋贵,远不是那些外戚伯府能比,更何况英国公府还是外姓公侯伯府邸之首,如今京城宿卫兵权,就握在英国公老人家之手。

  沈瑞正捏着帖子皱眉,杨仲言弹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沈瑞知晓寿哥身份,倒是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因沈珏之丧,他对于之前的“投机钻营”行为有了动摇。为了以后看不见的富贵,忽略了身边亲人,就算以后青云直上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着殇了的沈珏,再次倒下的三老爷,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响。

  只因沈瑞功名心重,将读书科举放在第一要务,每日里勤勉读书,才影响沈珏也开始用功起来。

  沈珏身子的虚耗,除了有乔氏去年的作孽之外,还有上半年的苦读,还没等缓过劲来,就又有族长太爷病故,数千里奔波。一层层地压下来,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一个身子骨尚未长成的少年。

  三老爷那里,因身体缘故,被沈沧、徐氏娇养成富贵闲人的性子。如今却是生了“上进心”,虽有为儿子考量的缘故,可也有沈瑞这个好学的侄儿给的压力。可是三老爷的身体,实是不容乐观。

  要是沈家小长房过继的是真正的少年,如今正按部就班地读书,不会像沈瑞这样自作聪明,也不会像他这样因知晓历史,就带了急迫感,给身边的人压力。

  杨仲言见沈瑞还在沉思,忙道:“瑞表弟,这不单是公府少爷,还是品官,不好怠慢”

  沈瑞撂下帖子,道:“既是如此,两位稍坐,我去迎迎。”说罢,起身出去。

  何泰之在旁有些不解道:“这张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是寿哥的姻亲,应该是代寿哥过来祭拜。”杨仲言口中答着,心中觉得不对劲。

  要说寿哥年幼,平素出来不方便还说得过去,如今友殇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没有露面?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亲戚的话,就能让国公府的嫡孙三番两次地跑腿?

  “若是没得消息不来还罢,要是得了消息还不露面,只是遣人过来,这寿哥的架子也恁大。之前瞧着他傲气,也是能交朋友的,如今看来却是没意思。”何泰之抱怨道。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瑞已经迎了张会,来了松柏院。

  沈珏已经大殓,灵堂之上停着一口棺木。

  张会与沈珏不过见过一面,对于少年印象并不深,更不要说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如今过来一遭,不过是奉命而来,且对尚书府多少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京城武勋人家与文官门第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既是同朝为官,彼此动态都看在眼中,也算是“知己知彼”。沈沧即便没有入阁,可沈家为仕宦人家,沈沧父子又都到九卿高位,在京城也是仅次于三位阁臣的京堂。

  三年前,沈沧侄儿沈珞之夭,沈家这边查出来的是意外,不过勋贵人家那边隐隐有些别的流言出来。

  张会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十三岁,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

  那年重阳节,他痴缠着胞兄,一起去西山跑马。

  就在沈珞出事前,还曾驻马与他胞兄的一个朋友寒暄。因沈珞穿着锦衣,长得又好,也骑的是白马,乍看上去与胞兄还有些相似,张会还以为是哪家侯伯府邸的纨绔公子儿,等听胞兄听了,才晓得是侍郎府的少年举人,当时还讶然来着。

  没想到等到晚上,就听到胞兄身边的长随向胞兄禀告了沈珞的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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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七章 桃李之教(二)

  杨仲言见过张会锦衣卫装扮,碍于锦衣卫之势,对于张会自然是客气有加;何泰之只晓得他是公府子弟,是寿哥亲戚,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何畏惧,反而直陈自己的不满:“既是寿哥得了消息,怎么不见他来?”

  张会对着沈珏灵柩,想起三年前往事,脑子里正有些乱,听了何泰之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仲言已经拉着何泰之胳膊,小声道:“仲安……”

  沈瑞同张会不过第二次见面,本就不相熟,即便宾主寒暄,也只能说寿哥

  沈瑞便只当不知寿哥身份,顺着何泰之的话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哥,今儿他怎么劳烦大人过来?”

  张会看了何泰之一眼,见他面上犹带愤愤,嘴角不由抽了抽。

  这何学士家的小公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是在埋怨太子么?

  “寿哥前两个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家里长辈管教的严,出来不便宜,这才托了我过来。”张会道。

  寿哥前两个月生病之事,沈瑞从高文虎那里“听说”,过后也与何泰之说过。

  何泰之想起此事,倒是将埋怨减了,不由心生戚戚然:“倒是忘了此事,幸好寿哥好了,先前不得消息,要不然也当去探探他……”

  杨仲言思量着寿哥的年纪,结合眼前张会身份,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猜测。

  张会在寿哥跟前问询礼金,不过除了丧仪之外,还有祭幛与香烛。祭幛还好,都是寻常见的;香烛却精致,看着就是不俗。

  不管寿哥作何想,张会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并无糊弄之意,沈瑞也是领情

  等张会在沈珏灵前祭完,沈瑞就引他到东屋吃茶。

  这会儿功夫,沈全与乔永善从东院探望三老爷回来。

  沈全是见过张会的,知晓他锦衣卫与公府嫡孙身份,见面就带了拘谨;乔永善不知张会身份,听闻是代旁人过来吊祭,又不是奴仆装扮,就以为不过是市井帮闲之流,不过瞧着屋子众人座位排次,还有杨仲言与沈全的恭敬,就察觉出不同来。

  张会坐在那里,大家就都带了拘谨。沈瑞因精神怏怏,无心与张会攀附,屋子里就有些冷场。

  张会有一搭没一搭与沈瑞说话,眼睛也在留心屋里众少年。

  在高家相遇之前,他虽没有与大家打过罩面,可对于诸少年之名已经听说,且打听清楚了。

  虽说他骨子里不怎么瞧得上文人酸腐,可眼前这几个少年的确争气。换做那等家里条件不好,或是自身才学不足的,即便与东宫有了少年情谊,过两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等仕宦人家子弟,本身又争气的,一朝进士及第,凭着这君臣旧谊,以后前程就是金灿灿,不亚于他们这些勋贵之后。

  杨仲言这小胖子眼睛太活络,畏惧中带了好奇与探究;沈全客气中带了疏离,倒是符合一般文人对锦衣卫的反应;何泰之虽有了功名,言行还不成熟,七情上面,却胜在心思坦荡;乔家那个少年,懵懵懂懂,透着几分老实与谨慎

  加上因丧弟越发沉默寡言的沈瑞,眼前这些少年一人一个性子,却没有阴险狡诈之人。

  皇爷对东宫在外的“交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是因这些少年性颇佳。

  张会出身大明顶尖勋贵人家,打小就是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利益。他既觉得这几个少年前程大好,态度上就热络许多。

  他又长着娃娃脸,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没一会儿倒是让大家忘了他锦衣卫的身份。

  何泰之与杨仲言不必说,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有心亲近,没几句就顺着张会的话改了口,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就连沈全面上也柔和许多,自觉不应带了偏见。功勋子弟入职锦衣卫是朝廷对功勋人家的恩赏,说起来都是富贵公子,打小好生教养大的,哪里就能同传说中骄横阴险的锦衣卫一样了?

  乔永善好奇张会身份,不过与大家都不算太熟,就老实做了听众。

  等到张会告辞,沈瑞又亲自送了出去,乔永善就忍不住,问沈全道:“全三哥,来客到底是哪个?怎么大家都如对大宾,又称呼为‘大人,?”

  沈全道:“是英国公府长房嫡孙,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乔永善听了,不由讶然。对于乔家这样的京城老户来说,英国公府就是庞然大物。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公侯伯封了不少,传到百年后的却都是有数的,其中不少人家即便还挂着侯伯府邸之名,也早已远离中枢;英国公府却是步步高升,繁衍至今,依旧为帝王心腹。

  别看张皇后娘家如今一门两侯,在京城百姓眼中风光无比,可对比与英国公府来看,委实不算什么。

  乔永善方才一直留心张会,发现张会对其他人还好,对沈瑞却多几分客气。这到底是因缘故?是因沈瑞身后是尚书府?那样论起来的话,杨仲言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乔永善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时面上就带了出来。

  乔三老爷见了,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沈家那边怠慢了你?”

  “没有,是儿子心中疑惑。”乔永善忙摇头,说了白日里的事。

  乔三老爷听着,面上就带了郑重:“那张会说是代人过去祭拜,是代哪个

  乔永善道:“听说是瑞哥的好朋友,与珏哥也认识,得了消息,不过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病着,家里拘着,才托了表哥过来。”

  听到“表哥”二字,乔三老爷眼中露出失望,立时没了探问的兴致。

  英国公府与不少公侯府邸联络有亲,如今老国公还健在,儿孙众多,数得上的姻亲就有十几门。这定是哪家少年与沈瑞有了交情,因故不能吊孝,就请张会出面做脸,不过是小儿把戏。

  “你在沈家这两日,可听人提及你姑母?今日是第四日,离出殡没几日,沈家那边没张罗去接你姑母回来?”乔三老爷想起此事,问道。

  乔永善摇头道:“孩儿不曾听问……”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爹,三表叔似将珏哥之殇归罪在姑母身上,对姑母颇多怨言,在孩儿跟前也不曾掩饰

  乔三老爷黑了脸道:“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们自己疏忽,没有照看好侄儿,还有脸推到你姑母身上?真要论起来,当是你姑母追究他们才是”

  乔永善连着两个白天都在沈宅,对于沈珏之殇的原有自然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沈三老爷虽有些持才傲物,可并不是扯谎的人。即便父亲否了,可想想姑母的为人行事,乔永善心里也没底。想到这里,他实没脸再若无其事地去沈家,便小声道:“爹,沈家那边这几日没有外客,也不需要人帮着,孩儿明儿想要留在家里看书。”

  乔三老爷皱眉,恨铁不成钢道:“岂能读死书?人情世故,也是道理。珏哥既过继到你姑母名下,就是你嫡亲表弟,你这做表哥的正是该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

  乔永善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能老实改顺着乔三老爷的话改了口。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也与丈夫提及乔氏之事。

  “二叔在南边且不说他,二婶就在京中,是不是需打发人接她回来?”徐氏问询道。

  沈沧寒着脸道:“卑不动尊,她既‘病,着,怎么能为了送殡再折腾,让她继续休养,吧。”

  “可是乔家那边?”徐氏有些犹豫。

  倒不是她心软,不记乔氏的仇,也不是怕乔家,只是沈珏毕竟是小二房嗣子,乔氏是他的嗣母。

  乔氏之前去庄子上“养病”,外头并没有准信,即便旁人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等到沈珏出殡,乔氏还不露面,就越发叫人思量。加上氏被送到庄子前就有些发疯的迹象,在庄子上这大半年虽没有听她继续发疯的消息,可真要接回来,难保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氏心里虽觉得不该接乔氏回来,可是想着沈家名声,少不得问丈夫一句

  “以乔氏恶行,没有奉上休书,已经是看她生养了珞哥一场的情分上;明知那是个疯妇,还要让她回来继续祸害家里人不成?乔家那边要是有话,夫人只管推到我身上。珏哥好好的身体,若没有去年乔氏为恶,岂会损了根基?没有让她为珏哥偿命,已经是宽和,她还想要回来做太太不成?”提及乔氏,沈沧满脸厌恶。

  他如今执掌刑部,看事情习惯结合前因后果。

  沈珏之殇,亲长疏忽一时看顾不到占了三成错,那沈珏自己不爱惜身体,生病了还硬挺着去上学也占了三成不是,剩下那四成,就要“归功”与乔氏了

  这事情没有后悔药,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过发话圈乔氏到底,这个主沈沧现下还能做到。

  沈珏已殇,小二房又断嗣,这一点沈沧夫妇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乔氏自私糊涂固然令人恼怒,二老爷对妻子先纵容再推给兄嫂的行为,也让沈沧与徐氏不满。

  沈沧做了大半辈子长兄,也担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字。早先在他眼中,怕是两个手足兄弟要放在前头,徐氏这个发妻都要靠后;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些,沈沧也放开了手脚。

  二老爷奔五的人,三老爷也过了而立之年,他这个大哥看顾两房兄弟半辈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老父有个交代了。

  剩下的日子,这两个兄弟也该自立。

  小二房血脉传承,是另择嗣子过继,还是纳妾求子,沈沧是丝毫不想参合

  “早在三年前就不该替二房拿主意……”沈沧苦笑道:“这回让二弟自己折腾吧,是好是赖都是他自己担着。”

  徐氏叹了一口气:“二叔已经离京两年多,只盼着这回他能真正立起来…

  沈洲到明年就任满,不过京中没有合适的缺,沈沧正盯着南京的缺。

  江西是行省,平调到南京衙门,也算是高升。南京衙门虽是养老地界,可也是熬年资的好地方。

  沈沧本决定不再管二老爷事,可关系到二老爷前程之事,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由一阵闷气。

  沈沧闷声道:“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老二虽只是我弟弟,却也是个讨债的,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东宫,暖阁。

  寿哥坐在熏笼上,手中握着一杯姜茶。

  屋外大雪虽停了,可因融冰的缘故,倒是比前几日落雪时还要冷。寿哥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即便身边大伴劝着,每日也也要往外头转两圈。

  早先寿哥最厌姜茶,今日却是痛快地接过,只是喝的时候有些费劲,拧成眉头半天才喝半口。

  张会今日代他去沈家吊祭,寿哥想要知晓宫外诸人的消息,就专程等了张会回来。

  “香烛直接点上了,祭幛也挂了起来……沈瑞虽没有说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却没有离了殿下。”张会回道。

  “后事办得热闹么?沈瑞哭了没有?”东西是寿哥叫人准备的,见送对了礼,就带了几分得意,好奇道。

  张会摇头道:“今日不是正日子,倒是不见外客,只有沈家一个族亲与几个姻亲少年在。沈瑞没哭,不过看着也不大好……听说他与沈珏是打小一道长大的,总要缓些日子才能过劲来……”

  寿哥留心的是外头的消息,对于沈瑞、沈珏之间的兄弟情听一句就算,道:“族亲?姻亲少年?可是沈全、何泰之与杨仲言他们几个?”

  “还有个乔六,是沈家二太太的娘家人……”张会道。

  寿哥听见不认识,就丢到一边,只追问其他三人的消息。

  张会笑道:“沈全同杨二郎倒还算客气,何家二郎却是恼了,还嗔怪殿下为何得了消息还不露面。臣解释了,他才好些。”

  寿哥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借与沈瑞这两年的交情,加上与其他少年的玩伴情谊,这样不露面确实不大好。

  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步走了两圈,道:“何泰之是该生气,朋友一场,孤是应该送沈珏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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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桃李之教(三)

  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沈珏“头七”。

  时下虽最重白事,可沈珏是“中殇”,丧事从简,今日就要出殡。沈瑛、沈理两家,都过来了,尚书府的几门姻亲也安排人上门送殡。稍远些的亲朋故旧,之前吊祭过,现下就无需露面,并非有意怠慢,而是殇事从简。

  要是长者逝去,世人谓之“喜丧”,自然是操办的越热闹越好,死后哀荣也能显示儿孙的孝心;年幼者丧,家中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悲伤之事,本不是凑热闹的事。

  民间的说法,殇者丧事太重了,会让殇者留恋人间,不能安心投胎。

  沈瑞自来到大明朝,参加过几次出殡礼,同前几次殡礼相比,今日的殡礼因人少而显得冷清。

  沈珏无子而殇,就由族侄沈瑛长子楠哥儿摔盆。

  三老爷身体虽比前几日好些,可依旧是咳的厉害,沈沧夫妇放心不下,不许他去送殡。尚书府这边,除了四哥因年幼被留在家之外,长房三口与三太太都去送殡。

  三老爷身体孱弱,众所周知,不去送殡也是意料之中;对比乔氏依旧“抱病”没有露面,则是叫人有些意外。

  虽说之前大家也在猜测乔氏八成是有了过错,才被送到庄子上,可猜测毕竟是猜测;如今嗣子夭亡,乔氏还没露面,不是错实在大,就是待嗣子太无情。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乔氏本身的不是,大家望向乔家人就带了思量。

  乔家三房的老爷、太太都到了。

  看着大家的异样,几位太太讪讪的,几位老爷则暗暗恼火。

  不叫乔氏露面,是沈沧的决定,他们兄弟几个也无可奈何。乔大老爷素来没心没肺,虽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不过想起昨日因、今日果,倒是也没有怪责沈沧不讲人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恼火中带了忧虑。

  沈沧此举,哪里是不给乔氏面子,是连乔家的脸面也不顾。之前对乔家多少还有些香火情,如今是真的冷下来了。

  乔家三兄弟分家后,长房大老爷没出息,靠着祖产尚能混日子,二房与三房在商场与仕途上却都需要靠山。

  乔二老爷还罢,铺子里有三老爷的于股,只需多舍些红利让兄弟出面斡旋就是;乔三老爷想到自家姐夫,到明年是三年任满,就思量着往江南去信,劝姐夫回京。

  沈沧待乔家没有香火情,可沈洲却不然。沈洲向来亲近乔家,待三个舅子也不错,与乔三老爷关系尤为好。瞧着沈沧对乔家态度,未必会愿意在他孝满起复上出力,沈洲却不会束手不管。

  众人心思各异,小辈们却是真心难过,尤其以沈全、何泰之为最。沈全不说,从头到尾红着眼睛;何泰之也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殇事从简,逝者不过是未成丁的少年,殡丧队伍从沈宅出发后,就一路往北,要从北城出城。

  就在安定门前,就人设了祭棚,见到沈家的殡丧队伍到了,就有几个素服装汉上前。

  沈瑞见这几人虽是面生,可一样装扮,浑身气度有些眼熟,不由意外。他下了马,往祭棚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寿哥……”沈瑞心中大惊,面上也带出了些。

  祭棚里摆着一桌水酒,寿哥一身素服,身后除了几个侍卫之外,还有两个小厮。

  寿哥望向沈瑞。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沈瑞本就因抽身条的缘故高挑单薄,如今双眼洼陷,身上衣服旷荡,更是显得清减。

  寿哥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沈大哥也需节哀顺变。”

  他与沈珏本没什么交情,不过瞧着眼前素白的殡葬队伍,想着“生死”二字心中也添了酸楚。

  沈瑞道:“你怎么来了?张大人不是说尊亲正拘你在家,这样出来无碍么“相识一场,我总要过来送送。”寿哥道。

  这会儿功夫,沈沧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前头有沈瑞的“好友”设了祭棚。虽说是小辈,可毕竟是一份心意,沈沧正寻思用不用唤人到马车旁说话,就见祭棚前站着的几个魁梧大汉。

  沈沧眉头微皱,放下车帘。

  沈全、何泰之、杨仲言等人已经认出寿哥,都下马上前。杨慎则带了纠结,挪着脚步,也凑了过去。

  大家都是熟面孔,若非眼前时机不对,寿哥都要欢喜雀跃。

  他按捺着欢喜,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到了杨慎的时候,则是多看了两眼。杨慎神色之间本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恭敬,被寿哥瞪了一眼,方伸手摸了摸鼻子,神色自然许多。

  杨仲言本就心中疑惑,眼睛滴溜溜地偷看寿哥,自然看见寿哥与杨慎之间的互动,不由瞪大了眼睛。

  何泰之见寿哥正经八百地设了祭棚来送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张大哥不是说你家长辈正拘着你在家调理,你怎么出来了?会不会挨教训寿哥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我不来,岂不让是让人说嘴?”

  何泰之讪讪道:“先前不是不知道你前阵子病着……”说到这里,打量着寿哥,带了疑惑道:“瞧着你气色倒是好,倒是瞧不出大病一场的模样,这是都调理好了?”

  寿哥摸了自己一把,道:“我这是胖了?这两个月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每日里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都要补成大胖子了……”

  何泰之神色柔和下来,道:“都是父母慈心,寿哥是个有福气的。”

  相对之下,沈珏则是太倒霉了。

  因沈珞之丧后的闹剧,何家本就对沈家二房存了嫌隙,这次沈珏的死因瞒得了外头,却瞒不住小徐氏。

  小徐氏有儿有女的人,自是听不得磋磨孩子的消息,在家里少不得埋怨了乔氏几句。

  寿哥闻言,身子一僵,神色就有些发黑。

  杨仲言听过宫禁流言,瞧见不对头,忙道:“队伍还等着,不好耽搁……

  寿哥这才神色好些,看着沈瑞道:“我来给沈珏上一杯酒”

  沈瑞躬身,带了感动道:“我代珏哥谢过寿哥这份情谊。”

  再看沈全、何泰之等人,面上也带了感激之色。

  寿哥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眼见众人领情,这敬酒便也敬的真心许多。

  因现下是寒冬腊月,送殡的队伍中多是马车。前头停了,后边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是沈瑞的朋友设“祭棚”,乔家几位老爷都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一个少年“中殇”,寻常人家连丧事都不办,直接运出去埋了也是有的;沈家不过是因殇的是嗣子,有沈家族人看着,才郑重其事地办丧事。今日这些来送殡的尚书府姻亲,又有几个是看在殇者份上?不过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罢了。

  沈家长房这嗣子,却是不厚道,弄出个朋友来弄“祭棚”,以为能添几分风光,落在大人眼中却委实可笑。

  倒是沈理、沈瑛两个,对于祭棚之事也觉得不太妥当,却也是领情。

  乔家几位老爷揣测的不对,今日送殡诸人,旁人或许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沈理、沈瑛却是看在沈珏本上。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长太爷生前又是慈和之人,看在族长太爷面上,他们也会过来送一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往前头的祭棚走了过去。

  寿哥对于沈家事情知之甚详,自然晓得沈瑞有两个族兄在朝,一人在翰林院,一人在詹士府。沈瑛不必说,看在沈瑞面上,寿哥平素里还颇为亲近;就是沈理,因常在御前听讲的缘故,与寿哥也常打照面。

  寿哥不想被揭开身份,自然使人留心那两人。

  这边已经酒祭完,眼见有人过来,寿哥便对众人道:“我就不耽搁大家,等过些日子大家再聚……”

  来去匆匆,等沈理、沈瑛走到前面时,寿哥已经上马,带了十几个侍卫随从呼啸而去,只剩下一路烟尘。

  沈理倒是没留意,沈瑛却是瞧着那少年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殡丧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地出了安定门。

  安定门内,沈一身素服,拉着沈琰的胳膊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去请罪?珏哥都出殡了”

  沈琰指了指远处的队伍,叹了一口气,道:“等明日吧,今日沈珏出殡,沈家人正伤怀,想来沈瑞也不乐意见到你我兄弟。”

  沈神色变幻,咬牙道:“我想要送珏哥最后一程……”

  沈琰心思一动,想起沈瑞曾说过二房墓地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送吧……”

  沈使劲点点头,就要往城外走。沈琰忙一把拉住,道:“急甚?几十里路呢,要跟着走过去不成?先叫辆马车……”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兄弟两个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

  送殡的队伍走的慢,过了一刻钟就看到队伍的影子。

  沈琰就吩咐车夫慢行,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

  沈家走的是出城的大道,路上也偶见行人车马,后边的马车便也不显眼。

  不过等到了沈家墓地的山脚下,殡丧队伍上山,马车就不好跟着上去了。

  “继续往前走,寻个地方歇一歇。”沈琰随后吩咐道。

  车夫看了兄弟两个身上的素服一眼,也不多话,继续往前去了。

  杨仲言正好回头,看到山脚这辆马车过去,看了好几眼,回头对何泰之道:“出城没多久,这辆车就缀着咱们,我还寻思是不是有人偷着送珏表弟,却是误会了……”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杨表哥以为这是梁祝?近日定是又看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本子了……”

  寒冬腊月治丧,因土地上冻,都是打发人提前来点穴。

  殡葬队伍到了,直接落葬,点了灵主。

  等下山时,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来时辰。

  等到沈家送殡队伍踏上回城之路,不远处的树林里才出来一辆马车。

  沈琰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车夫,请他在山脚候着,便带了沈上了山山风凛冽,不远处散落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坟头,还有新散落的一地纸钱当看到簇新的坟茔,还有前面写着沈瑞生猝年的石碑,沈的双腿就如灌铅了似的,再也挪不动。

  沈琰神色则是凝重许多,目光从一座座墓碑上移过,即便是过了数月,可沈瑞的话依旧清晰地印在他心头。

  “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

  可直到现下亲眼所见,他才能知当年曾祖母犯下的过错,对二房嫡支到底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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