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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雅骚(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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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章过家门而不入

  除了小景徽身体欠佳之外,宅子里别无他事,一岁多的张鸿渐和四个月大的张鸣谦无病无痛健康成长,让商澹然和穆真真这两个做母亲的少操了很多心;陆韬和张若曦夫妇还在京中,张若曦说了要等张原从朝鲜回来后再回江南;王微尚未回京……

  张原问了宅子里的一些情况,就让武陵和白马先回李阁老胡同报信,他还要去礼部复命,抓来的纳兰巴克什和另一名名女真俘虏也要交给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再行审问方才武陵说起四个月大的张鸣谦茁壮可爱,一边的穆敬岩听得眉开眼笑,口里没说什么,心里真是高兴,这是真真的孩儿啊,真真也做娘了!

  张原道:“穆叔,你和王师傅、洪纪、洪信他们先回宅子吧。”

  穆敬岩、洪纪、洪信不属使团编制,所以不必到礼部复命,明天去兵部报个到即可,王宗岳则是杜松私人聘请来护送张原的,连兵部也不必去。

  穆敬岩道:“还是跟随张大人办完了事再回去吧。”

  将至长安街,围观民众渐多,使团的十六人仪仗卤簿抖擞精神,旌旗招展,豹尾枪高举,仪刀在七月阳光下闪闪发亮,导引鼓和云锣有节奏地击打着张原耳朵尖,听到路边有民众互相询问道:“锦衣卫怎么少了人,三月出使时我曾见来,有好几排呢,这回来少了一多半是何缘故?”

  “有几个还扎着绷带,受伤不轻,谁敢捋锦衣卫老爷的虎须?”

  “据说是张状元在朝鲜国怂恿国王的侄子犯上作乱。把国王给杀了。国王的侄子做了国王。”

  “张状元怎么会怂恿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应该阻止这等不仁不义之事才对。”

  “这谁知道,也许张状元得了那朝鲜王侄子的好处”

  ……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锦衣卫听到了,就高声怒斥。

  张原对甄紫丹道:“小民无知,道听途说,妄加猜测,无须切责。但别有用心者故意制造的谣言则要警惕,我等在朝鲜挫败建奴阴谋、归国途中浴血杀敌,这些功绩绝不容歪曲抹杀,甄千户见到骆指挥使要详实禀报,手下锦衣卫也要尽力宣扬光海君的不忠和建奴的野心,要让京城百姓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

  张原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他既要设法阻遏奴尔哈赤即将到来的攻势,更要提防朝中政敌的明枪暗箭,后者也许还更棘手

  甄紫丹的箭伤已好了大半,骑马无碍。听了张原的叮嘱,神色凝重道:“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随行出使的六十名锦衣卫校尉死了十二个,身为副千户的甄紫丹压力很大,现在他与张原是荣辱与共,若朝鲜绫阳君拨乱反正得不到大明朝廷的承认、若抗击建奴马贼被认作是惹是生非,作为册封正使的张原固然要承担主要罪责,他甄紫丹也难辞其咎,辛辛苦苦往返八千里并且抗击建贼竟然要被问罪,这种事看似荒谬但并非不可能,从辽东巡抚李维翰的态度就可窥见端倪,朝中党争激烈,张原是亲东林的,又与方阁老、姚给事等人有仇隙,如今东林高官大僚尽数被黜出京,张原在朝中颇为孤立,其政敌定会借此番出使之事污蔑张原

  虽然如此,但甄紫丹并未觉得是被张原连累,张原自有其人格魅力,相处数月,张原的清廉、睿智、不骄不吝,都是让甄紫丹由衷敬佩的,鲁太监送给张原的一千两银子还有在朝鲜收到的贵重礼物张原全部拿出来作为那些伤亡锦衣卫的抚恤银,单这点就让甄紫丹佩服,而且凤凰山建贼袭击之事,甄紫丹对李巡抚的那种态度极其反感,所以当然是坚定站在张原这一边的。

  阮大铖也听到了民众的流言,不禁愈发忧虑,东林一去,翰社势孤,方从哲和三党要打压张原和翰社再无顾忌,阮大铖原以为张原在丁巳京察最关键的时期主动要求出使朝鲜是为了避祸,按理说张原此行应该谨小慎微不让方阁老和姚宗文等人抓到把柄才是,但张原却没有这么做,有些事分明是张原主动挑起的,这让阮大铖颇为困惑,张原对丁巳京察的结果似乎早有预料,却为何还这般行事高扬?

  阮大铖催马与张原并行,侧头看着张原,张原向他微笑道:“八千里路云和月啊,我们终于回来了。”

  阮大铖笑道:“岳武穆不是我能做的。”

  阮大铖这么一说,张原记起历史上阮大铖积极剃发降清的后事了,摇了摇头,淡淡道:“岂能人人为岳武穆,不要是非颠倒为虎作伥就行。”

  到了东长安街路口,武陵和白马便绕道大明门回宅子去报信,甄紫丹领着四十余名锦衣卫校尉回锦衣卫衙门复命,张原一行入东公生门来到礼部衙门,礼部右侍郎何宗彦在仪门外迎接张原和朝鲜奏请使禹烟诸人,张原交还册封敕书,附上一道未能完成册封使命的相关说明奏疏,还有一份清单,就是,也交与何宗彦,

  禹烟向何宗彦详细禀报了朝鲜拨乱反正的经过,何宗彦没有表态,即命设宴款待众人,张原告辞道:“何侍郎,下官思家心切,急欲归去,这酒就不喝了,请何侍郎见谅。”

  阮大铖也起身告辞,何宗彦未多挽留。

  张原和阮大铖出了礼部大门,却见张岱、文震孟、钱士升三人候在礼部衙门外的照壁下,张岱大笑着迎上来:“介子、集之兄,出使辛苦。”

  文震孟和钱士升也过来向张原、阮大铖拱手问安,使团方才经由玉河北桥上过时,已经惊动了翰林院中人,张岱和文震孟、钱士升三人就赶来礼部相见

  张岱仔细端详张原,说道:“介子,你真是黑瘦了不少啊。”又看看阮大铖,道:“集之兄也不是玉面郎君了。”

  阮大铖道:“黑瘦算得什么,若非介子机警,我们差点就丧命辽东了。”

  张岱惊问何故,朝鲜政变之事他们已经听闻,但使团在凤凰山遇袭之事却还不知道,这时听张原和阮大铖说起当日交战之事,不禁咋舌,他们一向读孔孟之书、以琴棋书画自娱,临敌决生死之事只在书本上看看,没想到张原、阮大铖遇上了,觉得是不可思议之事。

  “少爷少爷”

  “公子公子”

  武陵、来福、汪大锤和阮大铖的仆从赶来了,张原便向文震孟几人拱手道:“明日请几位喝酒一聚,对了,我翰社同仁还经常聚会讲学否?”

  文震孟道:“不敢废,每月两次在大隆福寺聚会切磋,风雨无阻。”

  张原道:“甚好,那请文兄代为联络,明日傍晚我在棋盘街永昌酒楼宴请翰社同仁。”

  钱士升道:“当然是我等为你们两位接风洗尘。”

  张岱跟着张原去李阁老胡同,又命能柱回泡子河畔把素芝母子和李蔻儿也接到李阁老胡同这边来,要好好团聚一番。

  张原问:“不把刘氏嫂子一并请来?”

  张岱道:“她出一趟门不易,要头一天约好才行,郑重其事的”说着摇了摇头,又道:“过两日我再陪她过来吧,她那种人无趣得很。”

  兄弟二人并肩步行,王宗岳、穆敬岩等人跟在身后,说起张原离京后发生的一些事,除了大批东林官员被黜外,张岱道:“祁虎子跟着商御史一家南下了,虎子舍不得景兰小姐呢,景徽小姐不知病好了没有?”

  张岱这个翰林院庶吉士每日读书习字,和未出仕时的逍遥日子差不多,党争也暂时未波及不到他,所以体会不到张原那种紧迫性,只为张原平安归来感到高兴,要到张原宅里饮酒庆贺。

  见到乐观开朗的宗子大兄,张原也把心事暂且搁下,这些日子忧国忧民也够闷的了。

  此时大约是申时末,红日将坠,七月中旬的天气依然很热,张原与大兄张岱摇着折扇刚走到大明门外,老仆符成驾着马车来接了,符成喜笑颜开道:“少爷,少奶奶、穆姨娘和两位小公子都在等着少爷呢。”

  张原急着回家看妻儿,不愿在路上遇到熟人寒暄耽搁,便与大兄乘上马车驶过板桥胡同,再横穿西长安街,行至石厂街,就见李阁老胡同口有人张望,正是小厮白马,白马叫道:“姑爷回来了,姑爷回来了。”飞一般跑回去了。

  张原在胡同口下车,看到自家那所小四合院的金柱大门前有仆妇向这边张望,迭声说着“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正这时,忽有一人从后面气喘吁吁赶上:“介子,介子”

  张原回头看时,却是老师杨涟,赶忙施礼道:“杨老师一向安好,学生刚回京。”

  杨涟摸出汗巾拭了拭额头,对张原道:“介子,立即随我去见吴阁老。”

  张岱笑道:“杨老师,让我弟先回家看看妻儿再去拜会吴阁老不迟吧。”

  杨涟是个急性子,说道:“禹圣治水九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挽着张原的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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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险局

  吴阁老的寓所在太仆寺街,就在李阁老胡同的北侧,走过去不过半里多路,张原无奈,跟着老师杨涟疾步而行,心里很想说:“杨老师,天不会一下子就塌下来,不用这么急,慢慢来——”

  却听杨涟道:“朝中现在是奸人当道,善类为空,你刚回京,还不知形势何等险恶吧。”

  张原道:“已有耳闻。”

  杨涟叹道:“介子,朝廷党争你是避不开的,你想左右逢源哪里可能,如今东林君子已尽数被黜,奸党要对付的就是你和翰社。”

  张原含笑道:“学生出使朝鲜绝非避祸,而且翰社学子如何比得东林诸贤,翰社除了少数几个入仕之外,大多数还在苦研八股应付科举,三党要对付我们翰社,简直是抡大锤砸蝼蚁。”

  杨涟大步流星,侧头道:“方首辅可不这么认为,其子方鸿渐是因为你而被迫辞去尚宝司丞之职,这让方首辅脸面很不好看,再有姚宗文辈挑唆,而且方首辅也不是很有雅量之人,前几日收到辽东巡抚的奏疏,据说方首辅是喜形于色——”

  张原眉头微皱,说道:“李巡抚的奏疏就送到了吗,若整治辽东边备有这般神速就好了。”

  杨涟道:“吴阁老看了奏疏,甚是忧虑,所以我急着要你去拜会吴阁老,商议对策,不能让奸党把我等一扫而光,丁巳就京察如此结果,吴阁老心灰意懒,又欲辞回乡,他孤立无援啊,唉,介子你怎么落下这么个把柄让他们抓啊,这鼓动藩邦属国行悖逆之事的罪名着实不小。”

  张原道:“待见了吴阁老,容学生细禀。”+雅+骚+吧+有+爱+

  来福、汪大锤和舍巴、马阔齐跟着张原,随行的还有一个杨涟的仆人,走到太仆寺街东头时,一顶凉轿衬着夕照冉冉而来,轿中人向杨涟拱手道:“杨给事又去见吴阁老吗?”一面示意轿子停下。

  来人逆光,张原眯起眼睛一时没看清是谁,听到这人说话才知是姚宗文,不禁笑了笑,拱手道:“姚大人别来无恙。”社交礼节不可废,这与推到河里是另一码事。

  姚宗文是故意不理睬张原,也不认为张原会向他招呼,这时见张原向他行礼问候,便扭过头,洋洋不睬,意示羞辱,冷眼斜瞅着张原,张原却并无羞恼之色。

  杨涟哂道:“姚大人见过韩御史了,又欲弹劾谁?”

  姚宗文义正辞严道:“我辈言官,对朝政得失、百官贤佞,自当谏诤稽查,不然将为天下害。”

  张原当即讥讽道:“以姚大人的品行敢说这样的话,是喝多了玉河污水,失心疯满口胡言吧,真以为天下人好欺?”

  姚宗文方才见张原向他行礼问候,以为张原知道京察结果后对他心存忌惮,万没料到张原会当面提去年推他入河的事,顿时血冲脑门,气得直哆嗦,再也无法装着没看到张原了,指着张原道:“你,你,你放肆!”

  张原慢条斯理道:“姚大人在这次京察中蹿上跳下、污蔑忠良不遗余力,自己可曾借此升官?损人不利己,这就是姚大人说的谏诤稽查?”

  姚宗文在这次京察本来有望升为左佥都御史,但都察院堂官右都御史张问达对姚宗文观感甚劣,坚决不允,最后是齐党的礼科都给事中周永春升任左佥都御史,姚宗文甚感丧气,愈发仇恨张原,张问达之所以对他印象不佳正是因为去年他玉河落水之事,当时他说是张原推他入水的,张问达不信,认为他是污蔑,京中的士庶百姓也大都认为是他姚宗文攀诬张原,这真是千古奇冤哪!

  李阁老胡同和太仆街这一带都是官员宅第,当街争执有损体面,杨涟一扯张原袖子:“介子,走吧,闲话无益。”向气得浑身发抖的姚宗文略略一揖,从轿边大步走过。

  到了吴道南的小四合院门前,杨涟回头看姚宗文的凉轿还停在街口,不禁笑道:“介子,你可把姚给事中气得不轻。”又摇头道:“你还真是少年意气,何必逞这口舌之快,简直是当街对骂了,有失官绅体统。”

  张原微笑道:“既然冤隙难解,干脆激怒他,盛怒之下,言行必有失。”

  木门“吱呀”一声,吴道南的一个老仆出来了,将杨涟和张原迎进去,来福几个仆从就在门前等着。

  那边街头的姚宗文咬牙切齿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吩咐轿夫道:“去大时雍坊方阁老府第。”

   吴道南骨瘦如柴,精神尚可,见到张原,颇为高兴,寒暄数语后便道:“介子,你且把朝鲜之行始末详细对我说说。”

  张原当即将纳兰巴克什密会光海君、绫阳君拨乱反正、凤凰山遇袭之事一一说了,吴道南听罢缓缓点头:“介子行事甚正,考虑得也周全,既有朝鲜仁穆大妃的奏疏,又抓获了奴酋使者,证据确凿,姚宗文诸人想要在此事上弹劾你绝非易事。”

  杨涟道:“辽东李巡抚的奏疏对张原不利,姚宗文辈会借此大兴波澜。”

  吴道南从案头捡出一份抄录的李维翰奏疏递给张原道:“你看看,这就是李巡抚的奏疏,已于昨日送呈司礼监。”

  张原接过奏疏,只见上面道: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旨巡抚辽东臣李维翰谨奏:看得废立之事,二百年来所未有者,一朝传闻,岂不骇异!朝鲜王李珲袭爵外藩已十年,绫阳君倧即系亲派,则该国之臣也。君臣既有定分,冠履岂容倒置。即珲果不道,亦宜听大妃具奏,待中国更置。奚至以臣篡君,以侄废伯,李倧之心不但无珲,且无中国,所当声罪致讨,以振王纲——”

  看到这里,张原再好涵养也有些愤怒,说道:“李巡抚竟说要兴兵征讨朝鲜,真是滑稽,去年奴尔哈赤立国称汗、杀害汉民,李巡抚都没有这么义愤填膺,朝鲜只是换了一个国王,不,李倧暂时是权署国事,还在奏请大明册封,李巡抚就说要声罪致讨,这岂不是欺软怕硬?”

  吴道南道:“李巡抚也不是真的要征讨朝鲜,他是要把事态说得严重,目的是弹劾你。”

  杨涟问:“介子,你与李巡抚往日并无仇隙吧,为何去了一趟辽东,就让李巡抚对你如此不满?”

  张原极快地把李维翰的奏疏看完,说道:“奴尔哈赤的义子扈尔汗扮作马贼潜入辽东边墙,在凤凰山袭击使团,被连山关火枪手和随行锦衣卫击退,扈尔汗毙命,李巡抚不自责边备不严,反而怪我多事,认为是我在朝鲜抓了纳兰巴克什才导致扈尔汗来袭,如今扈尔汗又死了,李巡抚畏惧奴酋大举犯边难以抵御,就想把罪责推到我头上——扈尔汗扮作马贼是来抢劫的,并不知纳兰巴克什在我手里,建贼在叆阳卫就抢劫了一支山东商队,都有明证,而且即便扈尔汗是针对我而来,难道我就该束手就缚来平息奴酋的怒气,这样就能保辽东的平安了?奴酋称汗,早已不臣于我大明,去年以来建州天灾严重,小股建贼频频入境劫掠辽东百姓,李巡抚无法御敌不能保护百姓安全,却攻击我来卸责,真是无耻!”

  吴道南叹道:“这些官员只为自己身家计,全不顾国朝安危。”

  张原又道:“李巡抚奏疏中言‘即珲果不道,亦宜听大妃具奏,待中国更置’这更是可笑,仁穆大妃被光海君幽禁在冷宫,与自己的女儿都不能相见,如何向大明具奏?李巡抚这是推卸责任还倒打一耙,光海君屠兄杀弟、拘禁母妃、私交奴酋、阴怀二心,李巡抚为何不向朝廷奏闻、不警告光海君?”

  杨涟道:“李维翰昏愦无能,这等无理攻击本不足虑,但适逢奸党正到处收集介子和翰社的所谓污点,姚宗文诸人定会揪住介子不放。”

  张原对吴道南道:“学生此次出使,有详尽的日记,明日送给老师一览,老师也切莫灰心,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三党把持朝政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杨涟也道:“是啊,内阁若无吴阁老,奸党再无顾忌,群小当道,社稷危矣。”/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暮色降临时,杨涟与张原告辞出吴道南寓所,杨涟这时平静了许多,说道:“前日得知李维翰弹劾你,我是心急如焚,今日见到你之后,却不觉得焦急了,你似乎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已有应对之策?”

  张原道:“朝中言官大抵为三党把持,他们掌握着谏议通奏之权,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目下要做的就是让清议不至于泯灭,我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杨涟脖颈一梗,凛然道:“有杨涟在六科廊一日,就要与奸党抗争到底。”

  善柔不败,过刚易折,张原道:“杨老师不必与他们针锋相对,须知京官中非三党者甚众,要争取这些官员的支持。”

  丁巳京察后,三党尽黜东林,但京官数百,真正属于三党的也不过数十人而已,大多数京官既非东林,也非三党,当然,这些官员并未担任要职——

  杨链道:“那些官员多为墙头草,如今奸党把持要冿,那些官员如何肯为我等仗义执言。”

  杨老师太刚直,不善于团结人啊,张原岔开话题问:“杨老师猜想那姚宗文现在何处?”

  杨涟笑了起来,说道:“想必是去大时雍坊方阁老府第控诉你了。”


  姚宗文来到方从哲府上时,礼部郎中邵辅忠正向方从哲禀报张原出使和朝鲜奏请使之事,姚宗文不好说自己当街遭张原羞辱,只是道:“方阁老,下官方才见到户科给事中杨涟与张原去吴阁臣寓所,也不知密谋些什么?”

  方从哲捻须微笑,语带讥讽道:“张原连家都还没回就先去见吴会甫了,真是为国操劳啊——邵郎中,你且把朝鲜奏请使的奏疏念完。”

  邵辅忠展开他抄录的朝鲜使臣的奏疏,继续念道:“——光海既立,听信谗贼,自生猜怨,仇视母后,幽闭别宫,僇辱备至,而戕兄杀弟,屠灭诸侄,殄绝彝伦,无复人理。内作色荒,嗜欲无节;外营宫室,十年未已。更且阴怀二心,输款奴酋,背恩忘德,罔畏天命;又斥逐耆老,昵狎群小,繁刑重歛,下民嗷嗷,神人咸怒,宗社将坠。时有李贵、李适诸人,以昭敬王旧臣,不胜邦国危亡之忧,奋发忠愤,誓靖内难。乃于万历丁巳五月,纠合义旅,大集廷臣,奔告仁穆王大妃於别宫,宣教废珲,迎立昭敬王孙绫阳君倧,以王大妃命,权署国事。遣使请命于天朝,伏请皇帝洞察本国事情,恩降封典使绫阳君宗得奉国祀……”

  邵辅忠念毕,方从哲点点头,对姚宗文道:“朝鲜国仁穆王大妃和奏请使的奏疏中未提及张原参与颠覆反正,张原是超然置身事外啊,姚给事对此事怎么看?”

  姚宗文道:“这自然是出于张原的授意,正见其心虚处,不然,绫阳君犯上作乱之时,张原正在汉城,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方从哲道:“理虽如此,但朝鲜王大妃与奏请使写得明明白白,这是朝鲜靖内难,张原只是没有完成册封的使命而已,而且他还带回了奴尔哈赤手下号称建州之宝的纳兰巴克什,还在连山关外指挥若定,击毙建州五大臣之一的扈尔汗,出使还能立下军功,罕见罕闻哪。”

  邵辅忠不吭声,姚宗文则是连连冷笑,他听出方从哲言语里的揶揄之意,说道:“张原到哪里都不肯安分守己,童生时就敢鼓动华亭士子围攻董翰林,致董翰林家破人亡,中状元后更是目中无人,其所作所为方阁老也都看在眼里——”

  方从哲轻轻“哼”了一声,姚宗文心知方从哲不想提其子方鸿渐之事,便道:“张原出使朝鲜,竟敢推波助澜行犯上谋逆之事,这种无父无君的行径若不严惩,若何教化天下士子。”

  方从哲未予置评,却对邵辅忠道:“册封绫阳君之事宜缓,查问清楚再定不迟,你转告何侍郎,就说这是我的建议。”

  方从哲又对姚宗文道:“让人向那些出使朝鲜的随从小吏多了解一下实情,不要贸然弹劾他人。”

  方从哲既如此说那就是决心要对付张原了,姚宗文暗喜,这时忽然想到一个人——阮大铖,此人虽是翰社中人,但路上相逢对他甚是恭敬,似有阿谀之意,阮大铖是此次出使朝鲜的副使,定然知悉张原的隐秘,若能把阮大铖拉拢过来,那绝对能给张原致命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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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秋夜

  从吴阁老寓所出来时暮色已经缓缓笼罩下来,灰厂街靠东边那一侧高高的皇城红墙里还有稀疏的蝉鸣,所谓紫禁城里没有高大的树木是指宫城内,而西苑这一带则是花木繁盛,晚风拂过,张原能嗅出西苑太液池的水气还有秋菊、秋海棠的花气。

  北京的初秋似乎比盛夏还炎热几分,这也许是张原刚从北地回来的缘故,觉得格外的闷热;也许是京中的局势让张原感到了压力,奴尔哈赤宣布“七大恨”兴兵侵略辽东的日子很快要到来,而大明官员却陷在党争中无法自拔,对内忧外患缺乏认知——

  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并不好啊,张原仰天舒了口闷气,不管怎么样,朝鲜之行是大有收获的,而现在,他只想尽快见到妻儿,但老师杨涟却没有回会同馆住所的意思——

  杨涟觉得还有很多事情要与张原商议,也不待张原邀请,径自跟着张原从灰厂街踅进李阁老胡同,张原无奈,他很想关起门来与妻儿享天伦之乐,但杨涟是他乡试的房师,总不好把老师拒之门外。

  来福先跑回家报信,原本候在前厅的商澹然、商景徽、穆真真、素芝、李蔻儿等女眷就都进内院去,张岱摇着头笑道:“这位杨老师真是不近人情,在家门前把介子拖走,现在竟还又跟来了,有必要如此忧国忧民吗,也不想想介子有四个月未见到娇妻稚子了,方才左邻的詹事府庶子孙稚绳来拜访介子都被我挡了驾——”

  说话间,张原陪着杨涟进来了,张原向张岱道:“大兄代我陪一下杨师,我进去见见妻儿就出来。”说着向杨涟告罪。

  杨涟呵呵笑道:“是我打扰了。”虽这么说却没有告辞的意思。

  张原脚步带风从内院仪门进去,突然感觉腿边一绊,急忙收脚,听得“啊”的一声,暮色中瞥见一个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小童往后跌去,急忙探身伸手去捞——

  张原跟王宗岳练过一段时日,身手敏捷,在小童后脑勺着地的刹那拽住其前襟,随即将小童抱起,小童“哇哇”大哭,张原呜之道:“鸿渐,别怕别怕,是爹爹啊,爹爹回来了。”

  这两尺多高的小童除了一岁多大的张鸿渐又会是谁,张原一回家差点就把儿子撞倒。

  “鸿渐——小姑父——”

  “小少爷,小少爷——”

  十一岁的商景徽急步奔来,小鸿渐的奶娘周妈也是慌慌张张跑过来。

  张原怀里的小鸿渐“哇哇”哭了几声就止住了哭声,睁着乌黑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张原,张原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笑道:“仔细看看,还认得爹爹否?”侧头看着商景徽暮色下朦朦的小脸,问:“小徽,身子好些了?”

  商景徽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活泛清亮,这时上前拉着小鸿渐的手,抬睛看着张原,微笑道:“这两日好多了,小姑父出使朝鲜辛苦。”一边万福施礼。

  商澹然、素芝、李蔻儿、穆真真都拥到大天井来,有婢女将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在西厢房屋檐下,已是掌灯时分。

  小鸿渐看到商澹然过来,伸手索抱:“阿娘,抱。”一边还歪着小脑袋看着张原。

  张原笑着把小鸿渐递给妻子商澹然,说道:“我风尘仆仆,一身臭汗,鸿渐嫌弃我。”

  商澹然抱过小鸿渐说道:“鸿渐,这是爹爹,叫爹爹,你不是一直盼爹爹回来吗。”和儿子说话时,商澹然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夫君张原,灯光不甚明亮,但还是能看出张原黑瘦了不少,眼里不禁泛起雾气。

  小鸿渐在母亲的诱导下,终于开口叫“爹爹”,连叫了好几声,越叫越大声。

  张原大笑,心花怒放。

  小鸿渐叫个不停,商澹然忙道:“好了,好了,别喊了。”转头寻到穆真真,点头道:“真真过来,让张郎看看谦儿。”

  拥在张原身前的人多,穆真真就抱着孩儿站在后面注视着张原,今天爹爹和少爷张原一起回来了,穆真真喜不自胜,方才爹爹抱小鸣谦时小鸣谦笑出声来了,还伸手揪爹爹的黄胡子——

  穆真真上前,张原已经走过来,含笑打量着穆真真,穆真真依然有些羞涩,忙道:“少爷,鸣谦他又睡了。”穆真真叫“少爷”叫惯了,改不了口,张原也没刻意去纠正,称呼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好比后世大陆已婚妇女不再随夫姓,但女子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比保持传统的港澳台高。

  张原看着枕着穆真真肩头睡着的小婴儿,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一边嘴角还耷拉着一缕口水,说道:“谦儿都过了百日了。”伸手为小鸣谦抹去嘴角边的口水。

  穆真真含笑道:“他就是口水多,我们叫他口水大王。”

  张原开怀地笑。

  张岱的侍妾素芝和李蔻儿都在内院,这时一起向张原行礼,素芝身边的一个婢女抱着张岱的儿子张镳,张原抱过侄子逗了逗,半岁的张镳比张鸣谦大两个月,但个头比张鸣谦还小一些,绍兴俗语谓“娘大大一间”,就是说母亲个子大生的孩子就都大,穆真真的身量比娇小的素芝可高了一大截。

  张原与妻儿略略说了几句话,便到前厅陪老师杨涟和大兄张岱,又请王宗岳、穆敬岩和洪纪、洪信列席,王宗岳四人连称不敢,告罪坐了。

  张原听大兄张岱说方才孙承宗曾来拜访,便亲自去把孙承宗一起请来喝酒,孙承宗与他比邻而居,又都是东宫日讲官,平日关系颇好。

  孙承宗是朝中少数亲东林的官员,这次能平安度过三党把持的京察,与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不欲扩大党争规模大有关系,而王大智之所以如此,显然受到了与张原那次密谈的影响,京官中对此早有传言,孙承宗心知肚明。

  酒席间自然是张原讲述此次朝鲜之行的波折风险,并取出《丁巳朝鲜纪行》的日记册子给孙承宗、杨涟阅览——

  孙承宗二十年前曾在边城大同考察数载,通晓边备虏情,看到张原日记中有大量辽东军情记载,更且识见不凡,不禁大为赞叹;杨涟固然是忠义正直之士,但对军务边备不甚熟悉,杨涟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边备而是党争,若是奸党盈朝那边备再强大也无用,所以不能让奸党把正人君子一网打尽,尤其是张原这种对东宫和天下士子有影响力的人物,决不能被贬出京,不然的话,即使以后东宫即位,但那时朝中左右都是奸党,新君想启用君子之党也极困难——

  杨涟的想法当然是有道理的,孙承宗也表示认可,孙承宗就张原日记中提到的兵部拖欠辽东军饷之事说道:“拖欠军饷固然动摇军心,但辽东与延绥、大同同样的弊病是‘兵多不练,饷多不核’,再多的军饷拨下去也填不满边关文臣武将的贪婪欲壑。”

  杨涟点头道:“孙大人说得极是,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最为关键,没有忠臣良将保家卫国,即便控弦百万、粮草如山也只足以资敌,辽东巡抚和都指挥使皆庸碌之辈,那李巡抚弹劾介子的奏疏就极其荒谬,但朝中有人就要借此大兴风浪,我以为大明之忧不在天灾而在人祸。”

  张岱道:“想借这种事诬蔑介子那是黔驴技穷了,又有何惧。”

  四个人一边饮酒一边纵论朝政,宵禁鼓响时,张岱与杨涟起身告辞,内院的素芝母子还有李蔻儿也已用了饭,与张岱乘车回泡子河畔,杨涟回会同馆。

  孙承宗就住在张原隔壁,在杨涟、张岱走后他还坐了一会,对张原的这册《丁巳朝鲜纪行》日记爱不释手,要求带回寓所细读,张原道:“为表清白,破除谣言,这册日记我会尽快刊刻印行,让京中士庶都知道我张原去朝鲜做了些什么,是不是祸国殃民?——我要连夜把这册日记抄录一份,明日就交由书社制版,过几日再给孙大人阅览吧。”晚明的好处是文网极疏,没有太多禁忌,即便像李贽激进的思想言论也是禁而不绝。

  孙承宗对张原刊书引导舆论的作法很赞赏,却问:“府上何人代为抄录?”

  张原道:“只我和内人抄录。”

  孙承宗翻动手中的日记册子,说道:“你这册《丁巳朝鲜纪行》日记将近四万余字,抄录繁难,不如一分为二,分一半我带回去抄录,我有两个粗通文墨的家人可代劳,明日一早原书奉还。”

  张原喜道:“那就多谢了。”当即将书册一拆为二,孙承宗要了前半册带回寓所抄录。

  张原安排了王宗岳、穆敬岩、洪纪、洪信四人住宿,回到内院已经是戌末时分,鸿渐和鸣谦两个小孩儿已经在各自的纱帐竹簟睡下,商澹然、穆真真都还在等着张原。

  张原去后院洗浴时,穆真真跟过来服侍,张原笑道:“不用侍候,出使百余日,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了。”见穆真真有些不快活,又道:“别多心,的确是习惯了,穆叔在外面不都是一样吗,你如今就照顾好谦儿就是。”

  穆真真一直是自己照顾儿子,未雇用奶娘,商澹然让丫头玉梅帮着穆真真一起照料小鸣谦,不过玉梅很少有插得上手的时候。

  穆真真道:“爹爹是苦惯了的,少爷娇生惯养呢。”

  张原笑道:“我也很能吃苦耐劳——好了,你既爱为我擦身子那就来。”

  穆真真听张原这么说又难为情了,闲话间,张原已经洗浴毕,回到四合院,天气依然闷热,天井上方的天空暗云堆积,无星无月,也没有一丝风,穆真真见张原手中折扇不停,便道:“今天是格外闷热,夜里或许会有大雨。”

  张原立在天井边透透气,这是个长三丈六、宽两丈八的大天井,坐北朝南的正房阶前栽种着一些草本花卉,东西厢房台阶下有两个大荷花缸,张原瞧着眼熟,问:“这两只缸是从东四牌楼商内兄处搬来的吗?”

  穆真真还没答话,正房靠左第一间传出商景徽清脆的声音:“小姑父,缸子是从那边搬来的。”

  左边第一间是张原的书房,张原走进书房就见商澹然和商景徽并排坐在书案边抄录那半册《丁巳朝鲜纪行》,两个婢女在她们身后给她们扇凉。

  张原笑道:“啊,澹然雇了一个小书手吗。”

  商景徽“格格”的笑,说道:“我字写得不好,小姑父莫笑话我。”

  张原立在商景徽身后看她抄写,商景徽坐姿端正,整齐的额发纹丝不动,手里的小管羊毫流泻出一个个端丽的小楷,不禁赞道:“小徽的字大有长进。”

  商景徽身子扭了扭,歪过头看了张原一眼,眸子真亮,微微噘嘴道:“小姑父不要站在我身后,不然我会抄错。”

  张原笑着走开几步,问商澹然:“小徽前些时候得的什么病?”

  商澹然道:“肺热,咳嗽,这两日才好一些。”

  张原眉头轻皱,说道:“改日我寻个名医再给小徽诊治一下。”

  商景徽笔不停书,头也不抬道:“我病已经好了。”

  商澹然道:“小徽这页抄完了就去歇息。”

  张原道:“嗯,不要累着,秋天气燥,咳嗽容易再犯。”

  商景徽答应着,抄完了一页就回她的卧室了,商周祚夫妇离京时留下了一个绍兴老妈子和一个婢女侍候小景徽。

  张原坐在商景微方才坐的位子继续抄写,穆真真只会写大字,帮不上忙,张原对商澹然道:“抄一个时辰便歇息,我们比比谁抄得多。”

  商澹然嫣然笑道:“我哪有你写得快,你根本不用看原稿,你是默写。”又道:“修微还没回来,不然你可以歇着。”

  张原问:“王微去南京怎么还没回来?”

  商澹然瞥了张原一眼,笑问:“想她了?”没让张原回答,就说道:“修微代我们回山阴看望二老了,六月十九不是你二十寿诞吗,二老要在家里祭祖庆贺呢,上月底修微有信来,说了这事。”

  张原用笔杆敲了一下自己脑袋:“我都忘了自己二十岁生日了——看看日记,六月十九那天我在哪里?”

  商澹然道:“方才小徽翻看了,六月十九你还在广宁城。”

  突然屋外电光一闪,通室皆明,随即雷声响起,夜风鼓荡,这闷热的秋夜大雨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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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三章无情未必真豪杰

  电闪雷鸣中商澹然霍然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孩儿。”。

  张原搁下笔,跟着妻子出了书房,这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间,书房靠最左边,然后是饭厅,饭厅过去就是周妈和小鸿渐的房间,再就是张原、商澹然夫妇的卧室,张原进到小鸿渐房间时,周妈正在关窗,商澹然撩着纱帐看小鸿渐,张原凑过去看,油灯灯芯剔得短,光线昏朦,小鸿渐叉手叉脚齁齁酣睡,商澹然轻笑道:“鸿渐睡得真香。”问周妈:“何时把的尿?”

  周妈道:“半个时辰前。”

  商澹然在儿子额头上摸了摸,有些汗湿,这雨没落下来,房中闷热难消,便对张原道:“你去看看谦儿,我给鸿渐扇扇凉,等雨落下来后再回书房抄写。”

  穆真真住西厢房,正与婢女玉梅坐在小鸣谦的眠篮边轻声说话,一盏白瓷灯搁得远远的,见张原进来,穆真真和玉梅赶紧起身施礼,雨就在这时倾盆而下,哗哗的雨声充溢室内。

  张原问:“鸣谦打雷怕不怕?”到摇篮边看时,这小婴儿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左看右看,讶然笑道:“谦儿醒着啊。”

  穆真真把白瓷灯移近一些好让张原看儿子,说道:“打雷前就醒了,听到雷声也不害怕。”

  张原看着安安静静的小鸣谦,问:“也不哭闹索抱吗?”

  穆真真道:“鸣谦极少哭闹,睡醒了也只自己划手划脚笑嘻嘻玩。并不哭闹,乖得很。”

  张原在摇篮边的小杌坐下,伸手轻捏小鸣谦婴儿肥的脸颊,笑道:“傻儿子,要哭闹的呀,不哭不闹不然没人抱你玩,待在摇篮里多闷气,太过乖巧自己吃亏。”说着把小鸣谦从摇篮里抱起。

  玉梅听得嘻嘻直笑。

  穆真真笑道:“鸣谦是象我小时候呢,爹爹说我婴儿时极乖,爹娘忙忙碌碌走进走出。我只在眠篮里睁眼看着,并不哭闹,后来听爹爹说我若哭闹他也会抽空抱我一会,但既然不哭那就不抱了。他也忙着呢——鸣谦呢不哭不闹也有人抱他玩,我可比不了。”说话时手轻抚儿子的头发,又道:“鸣谦的头发不象我,这很好。”

  穆真真的头发微黄微卷,小鸣谦头发虽然也有点黄,但顺直,小孩子的头发本来就有点黄,小鸿渐也黄,黄发小儿、黄毛丫头嘛,穆真真之所以不愿意儿子太象她。是觉得她的黄发和白肤是堕民的标志。她可不想儿子打着堕民的烙印。

  张原岂不知穆真真的心思,说道:“象你也很好,我喜欢。”

  穆真真羞喜不胜,低下头去。

  玉梅托故退出房间好让张原和穆真真说些体己话,张原逗儿子。伸右手食指让小鸣谦握着,然后回拉试儿子的握力,这四个月大的婴儿力气还不小,赞道:“好儿子。有力气。”问:“真真,奶水足否?”

  穆真真低着头道:“够吃呢,都吃不完。”

  张原“嘿”的一笑,看着怀里的小鸣谦道:“吾儿饿了没?”抬头道:“谦儿饿了,喂奶吧。”看着穆真真鼓胀胀的胸脯,薄薄夏衫下还有两块湿痕,是奶水的溢迹吗?

  穆真真又羞又笑,说道:“方才喂过了,不饿的。”

  调笑了几句,张原起身道:“你们母子早些睡吧,我还要回书房再抄写一会。”在小鸣谦肥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把儿子递给穆真真。

  这场大雨下了小半个时辰,闷热之气一扫而光,张原和商澹然一共抄了近万字,书房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一响后,二人便收拾笔墨准备歇息,剩下的明早再抄录。

  雨后气候清新,漫天浓云已散,四方天井的上空露出那轮半缺的明月,极是皎洁,张原和商澹然都没有睡意,夫妇二人携手在天井里散步,青砖地薄薄一层积水映着月色,空明澄澈,气温与傍晚时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在江南是难体会到的——

  商澹然把这些日子宅子里的事和书社、商铺的经营说给张原听,山阴二老有一封家书、宗翼善也写了信,还有西张叔祖张汝霖也有信来,张原的友人和翰社社员寄来的书信就更多了,有数十封之多,这些信都没有启封,等张原回来阅览处理——

  商澹然记性也极好,把她看过的那几封信复述给张原听,又说了她兄长商周祚离京的事,商周祚临行前还留下了一封书信给张原,这信商澹然没有拆看——

  明月移过天井西檐,书房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二响,商澹然道:“明日早起再看吧,夜深了,早些安歇吧。”忽然低声腻笑,说道:“你去真真房里睡吧。”

  张原瞠目道:“毋乃贤惠过头!”

  商澹然忍着笑,低声道:“我来月事了,不能侍候你。”

  张原失笑:“张介子只重那些吗。”

  商澹然道:“我是说你这么些日子——”不说了,笑。

  张原笑道:“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不争这一日。”

  ……

  昨夜一场秋雨,将暑气扫尽,张原睡得极为香甜,路途奔波四个月,现在终于安睡温柔乡,这就是福气。

  张原习惯早起,起床洗漱后在大天井中练太极拳,这是正宗太极拳,名师所授,不是他以前练的那种简易花架子,听得书房里的自鸣钟“当当当当当当”敲了六响,这钟每天会快十五分钟,要经常校准,随即听得有人在动这自鸣钟,是穆真真吗?

  有人推开书房的木窗,一个清脆如晓莺般的声音欢喜道:“小姑父,早安。”窗间露出一张秀美的小脸,正是商景徽。

  张原微笑应道:“小徽早。”专心练拳。

  书房里的商景徽磨好墨。开始抄书了,张原练罢拳进来时,她已抄了好几行了,歪着脑袋说:“小姑父你歇着,或者先看信。”说罢继续认真抄写,兴致勃勃。

  张原坐在书案边开始拆阅书箧中的信件,看了几封信,抬眼见商景徽停笔注视着他,便笑问:“看什么,不认识了吗?”

  商景徽的脸蛋原先有些婴儿肥。现在清瘦了一些,尚未开始发身长大,依然稚气,这时说道:“小姑父去朝鲜很辛苦是吧。昨晚没看清楚,现在看小姑父又黑又瘦的。”

  张原微笑道:“行路难啊,风吹日晒,不过还好,总算平安回来了——小徽你怎么就病了?”

  商景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病了——”

  商澹然进来了,接话道:“有好几日高热不退,把我们都吓坏了。”

  张原道:“过两日请名医再复诊一下。”

  说话间,仆妇来报,陆韬和张若曦夫妇来了。

  陆韬、张若曦住在灯市街盛美商号的店铺里,昨日傍晚才得到张原回京的消息。那时天色已晚。所以今日一早就赶来了,小鸿渐见到张若曦最是雀跃,连声叫着:“姑母,姑母。”蹒跚上前,张着双臂。喜笑颜开。

  张若曦抱起小鸿渐,对张原道:“你既已平安归来,那我和陆郎明天就启程回乡了,行装早已收拾好。且喜天气已转凉,正好赶路。”

  张原道:“姐姐姐夫在京中过了中秋再回江南吧,现在动身的话中秋节就要在路上过了。”

  张若曦道:“我和你姐夫也是归心似箭啊,履纯、履洁在山阴,我有大半年没见他兄弟二人了,思念得紧。”

  张原也就不再挽留,说道:“那今日我们一起去泡子河畔团聚,宗子大兄昨日邀请的。”

  张若曦问:“小原今日不去衙门吗?”

  张原道:“按惯例,出使远国的使臣回来后有旬日的休假,这几日我不用去翰林院或者詹事府。”

  用罢早餐,左邻孙承宗将上半册《丁巳朝鲜纪行》原稿和抄录的一份亲自送到张原手上,张原问起东宫讲学之事,孙承宗微笑道:“皇长孙殿下心性仁慈,重情义,几次问起你何时回来——不过最近两个月因天气炎热,暂停日讲,如今天气转凉,应该要恢复讲学了,待东宫传旨吧。”

  孙承宗告辞去詹事府,张原让姐姐姐夫和商澹然、穆真真她们先去泡子河畔张氏寓所,他今日虽然不必去翰林院坐堂,但既然回来了,总要去拜见一下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还有,他现在还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那么掌印的少詹事钱龙锡也必须去拜见——

  商景徽提醒道:“小姑父,那日记还没抄完呢。”

  商澹然便请姐夫张若曦和姐夫陆韬帮忙,还有小景徽,四个人一起抄录,用了半个时辰,将剩下的日记抄录完毕,这时武陵把翰社书局的袁朝年也叫来了,张原将那两份《丁巳朝鲜纪行》都交给袁朝年,让袁朝年与武陵当场校对,校对完毕后,立即召集刻工,务必在十日内将此日记刻印销售,而且制版要精细,不能出明显的错误。

  商澹然、张若曦她们乘车去泡子河畔了,张原留袁朝年和武陵在宅子里校对日记,他带着来福和汪大锤去翰林院,舍巴和马阔齐也要跟着,被张原制止,这在京中,两个石柱土兵整日跟着必遭人非议,张原准备近日打发这二人回四川。

  张原主仆三人刚走到李阁老胡同东端,却见慈庆宫的内侍高起潜带了一个小火者沿灰厂街匆匆赶来,高起潜作为皇长孙朱由校的伴读,已经由乌木牌升为有品秩的长随了,长随是七品内官,再往上升就是六品典簿,高起潜今年才十六岁,可谓官运亨通,这就是依傍大太监的好处,钟太监自去年梃击案之后,不但东宫首领太监王安对他另眼相待,就是皇太子朱常洛也对钟太监颇为倚重了,以前有事都是单独与王安商量,现在钟太监得以参与,在东宫,已是仅次于王安的实权太监,高起潜作为钟太监的干儿子,自然水涨船高,地位跟着骤升——

  高起潜向张原施礼,说钟公公和客嬷嬷已经知道张原回京,请张原抽空到十刹海钟公公外宅相见,又说皇长孙殿下也极想见到张先生,问张先生何时入文华殿讲课?

  张原这两日极忙,明天还要送姐姐姐夫回江南,便道:“我后日来拜访钟公公,午后来吧,午后钟公公也有空暇。”

  高起潜回慈庆宫复命去了,张原到翰林院与诸同僚见礼,然后去拜会掌院郭淐郭学士,郭学士对张原还是颇爱护的,寒暄之后便把一张邸报递给他,说道:“张修撰你看看,这是新出的邸报,上面有辽东李巡抚的奏疏。”

  张原昨日在吴阁老处已经看过这篇奏疏,这时再看一遍,惊讶道:“李巡抚为何这般指责下官,简直是莫名其妙。”当即将李维翰指责他的几点逐一向郭淐解释,又道:“郭学士,下官出使朝鲜,从离京到回京历时一百一十九日,每日都有日记,所记之事皆有随行使者为证,朝鲜使臣也可为证,李巡抚这般无端指责,下官甚是惊惧,为表清白,会尽快把那册日记刊印出来。”

  郭淐点头道:“如此甚好。”

  张原恳请郭淐为《丁巳朝鲜纪行》作序,这不是张原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想好的,请吴道南或者其他高官作序都不合适,郭淐最合适,因为郭淐是翰林院掌印官,而且既非东林也非三党——

  郭淐讲究明哲保身,慎重道:“你把日记送来我先阅览,若无不妥,我会作序的。”

  张原说傍晚会把日记原稿送到郭学士府上,拜别郭淐,张原出了翰林院去詹事府拜会少詹事钱龙锡,又与师兄徐光启谈论良久,这才往泡子河畔与姐姐张若曦她们相聚,又让人去把阮大铖请来一起喝酒,阮大铖这几天也不用去行人司坐衙。

  午后张原和阮大铖去了礼部和会同馆,分别拜会何侍郎和朝鲜奏请使禹烟等人,从会同馆出来时见时辰还早,才是正申时,二人便又去锦衣卫衙门拜访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一番寒暄后骆思恭道:“已连夜提审纳兰巴克什二人,俱已招供,本卫会据实向圣上禀报,请张修撰、阮行人放心。”

  随张原出使的包括甄紫丹在内的六十一名锦衣卫都负有侦缉之责,骆思恭已经从这些锦衣卫口中得知张原出使的详情,锦衣卫此番死伤惨重,骆思恭当然要维护属下的利益,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内阁和六部节制,所以三党虽然势倾朝野,但骆思恭并无多少顾忌,锦衣卫畏惧的是执掌东厂的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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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四章 暗流汹涌


  晚明不少文官,尤其是东林官员对锦衣卫和东厂是持反对态度的,抨击厂卫和诏狱是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的皇帝的私刑,主张取消厂卫和诏狱,这就叫作国有律法、君无私刑,不过张原对厂卫的态度没有东林党人那么激进,张原心里很清楚,在我大天朝司法独立四百年后都还没搞定,想要在晚明一蹴而就那是做梦,取消厂卫几乎是动摇皇权,张原可不想把皇帝也给得罪了,东林的民主和法制的主张没有错,但在当时的内外环境和经济基础上未免有些不切实际,英国的君主立宪制都还要百年后才能实现,大明这烂摊子还想领导世界潮流显然不现实,当务之急是要缓解激烈的内外矛盾,不能让野蛮的满清取代大明,金钱鼠尾辫实在不好看啊!

  当然,把大明灭亡的罪责全推到东林头上是有悖于史实的,从天启到崇祯,东林党人很少有稳定的执政期,其政治理念也仅仅是一种思潮,并未能得到实施,晚明政局其实是一团乱麻,不是抽取其中一缕就能理顺的,但完全推倒重来非张原所愿,所谓的农民起义乃至改朝换代无非是靠杀戳和洗劫来缓解土地资源危机而已,到王朝中后期又是严重的土地兼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反复折腾更苦——

  在张原看来,大明的政治制度有很多可取之处,只要找准锲入点未必没有改良自新的可能,他要做的是争取时间,只要能避免萨尔浒的惨败、熬过这一段艰难时日,不让大明财政被辽饷拖垮,其余的天灾、流民、边患就可徐徐图之,但现在方从哲和三党当权。内斗、掣肘、拖后腿,困难重重,他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因素,很多清高的官员看不起太监和锦衣卫,不屑与之交往,其实象太监、锦衣卫这些等同于皇帝家奴的人对科举出身的官员总是有点自卑的,你若看不起他们,他们就加倍看不起你甚至恨你入骨,而你若对他们示好。那往往受宠若惊很少有拒绝的,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有地位有身份。

  张原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交往就是这样,骆思恭虽是正三品高官,但属于武官体系。在清贵翰林面前是没有自傲资本的,更何况张原是状元及第、东宫讲官,而且现在三党尚未意识到内官和厂卫的重要性,三党是在天启初年被东林逼得走投无路时才想到投靠魏忠贤的,张原比他们有远见,还有,骆思恭在京中口碑也不差。不是后来田尔耕、许显纯那样的凶残之辈——

  言谈之间,骆思恭能感觉出张原对他的尊重,此前他就与张原见过几次面,这新科状元郎既谦逊又张扬。心思难测,但显然是极有智慧和才干的,假以时日,入阁为相极有可能。骆思恭对宫廷情况很熟悉,万历帝这两年龙体健康每况愈下。去年梃击案之后东宫地位已彻底稳固,在梃击案中竭力维护东宫的是东林官员,所以莫看三党现在权势熏天,一旦新君即位,亲东林的张原定会受重用,一朝天子一朝臣,对此骆思恭看得很清楚——

  还有,让骆思恭起敬的是,朝鲜国以及辽东鲁太监送给张原的礼物张原分文未取,全部用来抚恤凤凰山一战死伤的锦衣卫,可以说绝大多数官员不会这么做,他们会认为死伤的锦衣卫自有朝廷给的抚恤银,公事公办,哪有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的道理,做官求财,大抵如此,不然寒窗苦读又为的是什么?

  短短半个时辰的拜访,张原与骆思恭言谈颇欢,骆思恭要留张原、阮大铖在锦衣卫廨舍夜宴,张原道:“下官今日约了几位同年聚会,就不打扰骆大人了。”与阮大铖辞出,骆思恭亲自送出司衙大门。

  阮大铖受其师高攀龙影响,鄙薄内官和厂卫,所以对张原结交太监、锦衣卫有些不解,不过也知道张原是为了应对李维翰的弹劾,阮大铖心下很不快,暗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所以到了泡子河畔张岱居处与文震孟、钱士升、倪元璐、洪承畴等人相聚饮酒时,阮大铖始终闷闷不乐,中途推说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张原也未在意。

  席散后,张原回到李阁老胡同,想起《丁巳朝鲜纪行》稿子还没送给郭淐看,便赶紧送去,郭淐寓所同在李阁老胡同,所以此时虽已宵禁,但只要不出街坊,串门交往无妨。

  而此时的阮大铖正在与姚宗文、周永春长谈,阮大铖寓所在朝阳门外的朝日坛附近,与周永春的住处相距不远,姚宗文先到周永春处,再与周永春一道来访阮大铖,阮大铖不在,二人就在厅上等着,听得远远的朝阳门内传来宵禁鼓声,阮大铖回来了——

  阮大铖见吏科都给事中姚宗文和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周永春等候他多时,不知二人来意,不免惴惴不安,却听姚宗文笑道:“阮行人,翰社聚会就散了吗?”

  阮大铖道:“在下不胜酒力,先告辞了,劳两位大人久候,不知有何见教?”

  姚宗文道:“久闻阮行人的先祖乃是晋代竹林七贤之一的阮仲容,传至桐城这一支开花散叶,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啊。”

  阮大铖唯唯,不敢多说话。

  姚宗文又道:“我是浙人,至今犹记家乡父老念阮行人曾祖阮中丞之德——”

  姚宗文这一句话顿时让阮大铖大起好感,阮大铖的曾祖阮锷嘉靖年间以右佥都御史之职先后巡抚浙江和福建,阮锷在浙江时有德于民,浙人为其立祠,但在福建期间却因为抗倭不力和搜刮民财被讼下狱,不久病死,严嵩倒台后阮锷因为与严氏父子有牵连再遭盖棺后的非议,所以阮锷是个有很大争议的人物,在浙江名声甚好,在福建却被讥为民贼——

  阮大铖感激道:“姚大人识见不凡,先祖实以疏傲获谤,有识之士皆知先祖之冤。”

  姚宗文、周永春说些阮锷在浙江的善政,很快就与阮大铖相谈甚欢,阮大铖摆酒款待姚、周二人,酒过三巡,姚宗文突然话锋一转道:“愚以为令祖蒙冤,或恐是交友不慎所致,阮行人出身名门、风华正茂,却为何加入翰社,岂不知翰社乃是张原操纵,张原欲借汝等声势壮大起个人名声而已,阮行人才气高妙、倜傥不群,岂是甘为他人做嫁妆者?”

  阮大铖低头不语。

  姚宗文道:“张原倡西学、改元历、结交西僧、妖言惑众,未释褐时就煽动民众园区乡绅,恶行累累,此番出使朝鲜竟鼓动其国人行无父无君大逆不道之事,这哪里还是读圣贤书之人,完全是在邪路上愈行愈远的奸佞,其为世人唾弃之日不远了,在下念汝祖有德于浙民,所以好言相告,阮行人好自为之,勿为奸人所误,自毁前程。”说罢便与周永春一起告辞了。

  阮大铖送姚、周二人出门,心里七上八下、顾虑重重,想要再留姚、周二人深谈,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皱着眉头看着姚、周二人走远。

  离阮大铖寓所远了,周永春呵呵笑道:“姚兄雄辩,这阮大铖似乎吓得不轻。”

  姚宗文冷笑一声:“他若不识趣,那就跟着张原一起倒霉。”

  周永春道:“我观此人不是坚毅果敢之辈,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倒向我们这一边。”

  姚宗文有些得意,说道:“先让他疑神疑鬼,然后待张原被逐出东宫讲官之列后,阮大铖必惊惧不已,那时就会登门向我们求教了。”

  周永春问:“此人是高攀龙弟子,方阁老真打算用他?”

  姚宗文道:“合纵联横有何不可,重用阮大铖,正表明我等不拘门户之见,不是我们要党争,而是东林纠缠不休。”

  ……

  七月二十一日巳时,张原与妻儿到崇文门外大通桥码头为姐姐姐夫送行,张若曦留了得力家人陆大壮打理盛美商号,待王微回京后,陆大壮就可南归。

  对于张原的两个儿子,张若曦明显偏爱张鸿渐,倒不是因为张鸿渐是商澹然所生,而是鸿渐出生时因为难产而让张若曦担心了多日,小鸿渐与张若曦相处的时日也久,与张若曦甚是亲近,一见到姑姑张若曦就眉开眼笑咿呀索抱,而四个月大的小鸣谦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就不怎么讨张若曦欢心了,当然,这只是两兄弟有个对比,张若曦对两个侄儿都是喜欢的,说道:“我这回要去山阴见母亲,告诉他渐儿和谦儿的趣事,母亲定笑得合不拢嘴。”又道:“过两年待他兄弟二人长大一些,我再来京城带他们回江南见祖父祖母去。”

  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午前,张原与妻儿回到李阁老胡同寓所,却见慈庆宫内侍高起潜等在门厅,一见他便施礼道:“钟公公有急事请张先生赶紧去相见。”

  张原本来与钟太监约好明日午后相见,现在钟太监都等不到明天,那想必是有突发的急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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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帝都之秋

  正午秋阳高照,十刹海景色明媚,秋水澄澈,清波荡漾,湖上有官绅女眷乘舟游玩,景象似与春日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岸边垂柳的叶子略显枯卷,没有了春夏季节的碧绿和舒展;仔细听,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已经显得凄弱衰残,再有一夜秋雨这些秋蝉就会销声匿迹;嗅一嗅,风中万物勃勃滋长的气息已被秋季特有的饱满成熟的味道取代;而最触目的是:玄武门外万岁山上的枫叶已经开始变红,万岁山是皇城周围最高处,从那山巅枫红再往上,就是分外高远青碧的天空——

  这就是万历四十五年的秋,后金侵明的前夕,秋景一如往年,歌舞依旧升平,张原乘车行在十刹海畔,小内侍高起潜有些拘谨地坐在马车一侧,偷眼瞧这位张先生,张先生若有所思,却没询问钟公公邀见有何急事?

  过了火神庙的水亭就是钟太监的外宅,张原这才恍然似的问:“小高,钟公公已经先到了吗?”

  高起潜探头看了看,答道:“没看到客嬷嬷的轿子,应该还没到,请张先生稍等,钟公公很快就会出宫。”

  张原在钟太监外宅前下了马车,命来福、汪大锤把送给钟太监的礼物搬进去,这些礼物都是从朝鲜带回来的,除了人参、貂皮和翡翠、宝石之外,钟太监是有文化的太监,所以张原还准备了不少高丽纸、济州扇、釜山铜器等等。

  在门厅小坐了片刻,钟本华和客印月急急忙忙赶到了,张原看这二人成双成对的样子莫非已成对食。起身施礼道:“钟公公、客嬷嬷。张原有礼。”

  钟太监和客印月赶紧还礼。客印月道:“钟公公先与张先生谈正事,小妇人等下再与张先生说话。”说罢,眸光在张原脸上一转,翩然出厅。

  钟太监让厅上侍女都出去,开口道:“张先生,方阁老他们不想让你再任东宫日讲官,今日已有奏章呈上——事情原委是这样的,昨日一早哥儿知道张先生已回京。就想见张先生,张先生是外臣,不能无缘无故进宫,于是杂家就奏请千岁爷说暑天已过可以重新出阁听讲,千岁爷就命詹事府择日开讲,张先生出使朝鲜,但东宫讲官一职依旧保留,这次重新开讲,张先生与孙先生、马先生都名列东宫日讲官,但今日一早有两道奏疏送至司礼监。其一是河南道御史韩浚弹劾张先生在朝鲜乱政谋逆、无德无行,既损大明国威。更是礼教罪人;其二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举荐南京翰林院掌印官温体仁为东宫日讲官,方阁老在奏疏后票拟说温体仁人品高洁、学识丰赡——”

  说到这里,钟太监闭了嘴,皱眉望着张原,看张原有何反应,河南道御史韩浚的奏疏极其尖刻锐利,今年的京察中很多东林官员都是在韩浚的拾遗弹劾下被贬黜,此时刀笔转向张原,咄咄逼人,而沈榷又适时地举荐温体仁,一唱一和,明显是要把张原排挤出东宫日讲官之列,方从哲票拟鲜明地支持温体仁任讲官,张原处境不妙,若张原不能保住东宫讲官之职,对钟太监也是一个沉重打击,所以钟太监比张原还着急。

  张原静静倾听,神色如常,说道:“我前日回京就去了礼部复命,将此次出使经过的奏疏交给了何侍郎,礼部还没上报皇帝吗?”

  钟太监道:“司礼监的李公公没有提及你的奏疏。”

  司礼监现任掌印太监是李恩,与王安关系不错,东宫之所以这么快就获知韩浚和沈榷奏疏内情,凡是李恩向王安透露的消息,王安对张原观感颇佳,所以让钟太监向张原通风报信好预作应对。

  张原沉吟片刻,问道:“如今皇帝几日批阅一次奏本?”

  钟太监道:“万岁爷龙体不比往日,如今是三日批阅一次奏章,而且是比较重要的奏章,一般无关紧要的都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张原道:“想必是礼部有意拖延不把我的奏疏呈递上去,我即去见吴阁老,请吴阁老派一位中书舍人去礼部催问。”

  钟太监道:“吴阁老在内阁当值,要傍晚才出宫,就由杂家去见吴阁老吧。”

  张原躬身道:“多谢公公。”

  钟太监道:“杂家这就去了,张先生稍待,客嬷嬷有事相问。”

  钟太监带了干儿子小高匆匆回宫去了,那边客印月转出来,向张原福了福,那双狭长的媚目盈盈注视,轻声道:“张先生黑瘦了许多,暑天奔波,着实辛苦。”话里颇有情意。

  张原含笑道:“多谢客嬷嬷关心。”心想:“这位叶赫老女倒是青春永驻的样子,看上去还如双十丽人。”又道:“奔波劳累也就罢了,最无奈的是一回京就焦头烂额。”

  客印月安慰道:“张先生勿虑,只要哥儿认准你这位讲官,那谁也排挤不了你。”

  张原笑了笑,心想客印月毕竟是妇人见识,慢说朱由校只是个没有册封的皇长孙,即便是皇太子朱光洛,也没有决定东宫日讲官人选的权利,就连万历皇帝也不能,很多人认为皇帝可以乾纲独断说一不二,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在晚明,皇权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大臣们可以利用祖制和律法来争谏,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就是明证,万历皇帝算是很能坚持了,坚持了二十年,却无奈大臣们前仆后继以廷杖为荣,万历皇帝毕竟也是有理性的皇帝,不至于丧心病狂大肆杀戳,最终让步,国本之争以外臣获胜告终,所以说皇帝并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客印月轻撩宫裙,在张原身侧的椅子坐下,问:“张先生与小妇人说说我弟客光先吧,他去哪里了?”

  前天高起潜来见张原,张原让高起潜转告客印月,就说客光先要过些日子才回京,客印月的真实身份惊世骇俗,张原要为客印月保守这个秘密。

  当下张原把客光先随他出使的经过大致说了,客印月听说客光先在山关外射杀了一名建州骑兵,极是高兴,眉飞色舞道:“好极了,杀得好,杀光那些建州贼,生擒佟奴儿。”又道:“这么说大明即将对建州开战了吧?”丹凤眼清亮顾盼,斜飞入鬓的长眉轩动,显得异常兴奋,客印月以为只要大明对建州动武,那奴尔哈赤就必败了,最起码无力再攻掠叶赫部,那时叶赫就可伺机侵略建州,独霸海西了。

  张原道:“客光先回叶赫时我让他带去了一封信交与你的两位兄长金台吉和布扬古,信中有我对建州与辽东明军战力的预估,叶赫部必须配合辽东明军对付建州,若存有坐山观虎斗的想法就必定灭族,建州奴尔哈赤的八旗军实力强悍,辽东明军腐败,将会吃败仗,非倾全国之力则难以抗衡。”

  客印月吃了一惊,她居深宫中哪里了解得到大明军政的实情,只以为大明是天朝大国,国力强盛,若肯出兵对付建州,杀父仇人佟奴儿早晚束手就擒,叶赫部就可借机吞并建州之地,崛起于海西,现在听张原说辽东明军难敌建州的八旗军,自是令她惊心,若明军战败,佟奴儿就再无顾忌了,势必灭了叶赫,不禁急道:“那该如何应对,张先生?”

  张原道:“这事急不得,一步步来,与奴尔哈赤关系密切的朝鲜光海君已退位,这对大明有利。”

  客印月先前还朝张原一瞟一瞟的颇有媚态,这时蹙起乌黑细长的双眉,眉头不展了,又问:“张先生认为佟奴儿敢向大明动兵?”

  张原道:“这两年建州一带天灾频繁,奴尔哈赤只有向外侵略才能缓解建州的危机。”说到这里闭了嘴,心想自己与一个皇长孙奶娘纵论军国大事实在可笑,虽然这个奶娘身份特殊,但还是少说为妙,当即起身道:“客嬷嬷,在下从朝鲜归来,也给客嬷嬷备了一份薄礼,也不知客嬷嬷中意否?”走到厅廊上,让人把送给客印月的礼盒抬过来,有人参、翡翠,还有高丽白纻布、釜山铜镜等物品。

  客印月摸了摸那些雪白的高丽纻布,低声道:“很想用这白纻布裁一袭长裙呢。”叶赫女真尚白,女真妇女喜著白色左衽长裙。

  张原事务繁杂,向客印月道:“客嬷嬷,我先回去了,钟公公那边请客嬷嬷代为致意。”拱拱手,走下厅廊台阶。

  客印月跟了下来,忽问:“张先生的那串佛珠手链呢?”

  张原出使朝鲜之时,客印月命客光先赶来告知一些建州奴尔哈赤的隐秘,并送上一串上好的东珠手链——

  张原回身道:“怎么,客嬷嬷要那串珠子?”

  客印月笑道:“岂有此理,那是送给张先生的,只盼不要轻易遗弃。”

  张原乘车回到李阁老胡同寓所,朝鲜奏请使禹烟已经等候在门厅,禹烟今日在礼部受了冷遇,心中忐忑,特来向张原问计,张原明确地告诉他,大明必会册封绫阳君为朝鲜国王,这也是大明的利益所在。

  傍晚时,高起潜来传话,说钟公公已见过吴阁老,吴阁老遣中书舍人左光斗去礼部督问张原出使归来复命之事,若礼部再敢再拖延,就让张原和朝鲜使臣把奏疏交由通政司上呈内阁,上达的渠道并非只有一条。

  张原要的就是能有说话表达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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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六章 行路难

  京中关于张原出使朝鲜的那些流言是姚宗文、韩浚等人授意家仆在酒楼茶肆散布出来的,如今在甄紫丹等锦衣卫的大力澄清下得到了纠正,对于京城士庶而言,此前听到的毕竟只是道听途说,现在是出使的锦衣卫亲口所言,自然更可信,而且锦衣卫制造舆论更内行,姚宗文等人对市井舆论的重视显然不如张原。

  七月二十九日午后,翰社书局刻印的署名张原的《行路难丁巳朝鲜纪行》就已经在京城各大书肆销售,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为此书作序,此前京中的流言等于是为此书作广告,很多京官都命仆人去购买此书,张原亲自送书上门的有吴道南、张问达、钱龙锡、成基命、徐光启、左光斗、亓诗教、王大智、祁承爜、杨涟等十余人

  张原不怕别人讥他请托钻营,当此世道,必须有从权之计,可结交的就绝不清高拒人,三日前,他命武陵、舍巴、马阔齐携带他和朝鲜使臣禹烟的书信和礼物前往河南商丘拜见杨镐,照目下的形势,奴尔哈赤极有可能提前侵略辽东,辽东边备废弛,想挽救抚顺、清河是不可能的,能做的就是避免萨尔浒之战的全面溃败,杨镐将是指挥萨尔浒之战的主帅,时局虽然因他张原而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但只要大明朝廷决定对后金大举用兵,熟谙辽事的杨镐一定会被推举出来,因为杨镐与方从哲同为二十年前的内阁首辅赵志皋的门生,又且指挥过二十年前抗倭援朝战争。当然是此次主帅的最佳人选。其余象熊廷弼、李如柏等人都还不具备那个资格。所以张原必须对杨镐施加自己的影响力,现在的杨镐还在商丘乡下赋闲,正是张原向杨镐展现自己的绝好机会,张原写给杨镐的信洋洋万言,其中对辽东局势的预测很快就会得到验证,这必给尚未出山的杨镐以深刻印象

  舍巴和马阔齐陪同武陵到了商丘之后就会回四川石柱,张原为他二人领了小勘合牌,以便顺利还乡。同时还有一封信带给秦良玉,请秦良玉关注永宁宣抚司奢崇明的动向,若朝廷征调石柱和永宁土兵北上辽东助战,那时就更要提防奢崇明,这个时间已不远,或许就是明年。

  张原虽负家国之重,但得闲时也要悠哉优哉一番,谁说乱世就不能享乐娱情,忙里偷闲,七月二十六这日张原和大兄张岱携女眷游了十刹海。北京的秋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天清气朗,葫芦大枣、香脆白梨,还有葡萄和栗子这些瓜果都成熟了,十刹海的水格外明净,坐在游船上听曲吃梨,不亚于西湖七月半。

  穆敬岩与女儿穆真真、还有小外甥张鸣谦相聚了几日,于二十七这日领了兵部勘合牌,与洪纪、洪信二人回榆林向杜松复命,张原当然也给杜松备了一份礼物并写了一封书信让穆敬岩带去,王宗岳则辞了张原回山西太谷家乡,明年初王宗岳会再来京中,他已答应长随张原左右,这些年王宗岳走南闯北结识三教九流人物,但在有地位有身份的官绅眼里,王宗岳是一介江湖武人,难免有轻贱之意,而在张原这里,王宗岳感受到了尊重,张原是真把他当作老师来礼遇的。

  沈榷举荐温体仁为东宫日讲官以及韩浚弹劾张原的奏疏送到司礼监后迟迟未见批复,而张原旬日休假已过,从八月初一日开始到詹事府坐堂,张原现在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詹事府的赞善虽与翰林院修撰同为从六品官,但从翰林院到詹事府就是一个资历的累积,是年轻官员升迁的必经之路,张原保有翰林院修撰之职而不必到翰林院点卯,以后詹事府就是他坐堂之所,多少人在翰林院要熬上六、七年甚至十几年,张原只用了一年半,这就是出使朝鲜的好处

  詹事府没有正印官,由少詹事钱龙锡代掌印,钱龙锡见到张原,寒暄数语,便道:“慈庆宫一早传下旨意,皇太子要在文华殿召见你,东宫的内官还在等着呢,张赞善赶紧去吧。”

  詹事府离文华殿不远,张原跟着东宫太监韩本用来到文华殿,殿门已开,有几个内官在殿上,见张原来了,赶紧去报信,不多时,皇太子朱常洛到了,皇长孙朱由校也来了,半年不见,朱由校长高了一些,脸色不似从前那般青白,在其父朱常洛身后向张原点头偷笑。

  朱常洛向张原询问出使朝鲜之事,张原择要说了,朱常洛踌躇了一下,开口道:“本宫听闻有外臣对朝鲜国反正之事颇有非议,认为是以下犯上、冠覆倒置,甚至是大逆不道,张赞善适出使彼国,为何不制止此等悖逆之行反而推波助澜?”

  文华殿上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皇太子朱常洛问话的语气虽不甚严厉,但问题却很尖锐,御史韩浚在奏疏中弹劾张原也基本就是这些,攻击张原动摇了儒家礼仪道德这些立国之基了,张原必须当面给出让皇太子满意的解释,不然这东宫日讲官的位子怕是难保。

  张原当然是早有准备,躬身道:“殿下容禀,当年光海君以庶次子的身份即朝鲜王位本就不合国礼,我大明礼部诸臣对此也多有非议,曾以‘继统大义,长幼定分,不宜僭差’为由拒绝册封,但后来考虑到光海君在朝鲜的地位已经稳固,而且建州女真日益强大,奴酋奴尔哈赤桀骜不驯,为巩固东北边疆,故而给予册封,但光海君即位后昏乱日甚,幽废母后、屠兄杀弟、民怨沸腾,更且因为我大明曾经拒绝册封其为王而怀恨在心,竟与奴酋勾结,奴酋遣其麾下智囊纳兰巴克什者与光海密谋不利于我大明,臣在朝鲜国忠义之士相助下洞察其阴谋,擒获纳兰巴克什。归国后已交与锦衣卫审问。骆指挥定会将实情向宫中禀报。至于说绫阳君拨乱反正,那是出于朝鲜仁穆大妃授意,臣只是适逢其会,却遭到如此毁谤,臣不胜感慨”

  说到这里,张原语气慷慨又有些悲怆,续道:“遥想汉之班超出使鄯善国,彼时鄯善国有匈奴使者在。班超率三十六人突入城中斩杀匈奴使者,迫使鄯善国王表示愿意归附大汉,其余西域诸国有不忠大汉者,班超或灭其国、或另扶新君,极大地打击了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匈奴最终远遁不敢与汉争锋,岂无班超之功在?若班超不幸生于今日,是否一归国就要定其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之罪?”

  张原解释完毕,文华殿上悄然无声,立在皇太子身后的东宫首领太监王安暗暗点头。张原果然大才,这番解释堪称完美。张原先以光海君得位不正说起,一下子就切中皇太子心事,福王虽已就藩洛阳,但威胁依然存在,光海君的倒台与朱常洛在国本之争中最终获胜岂非暗合,单凭这一点,皇太子朱常洛就要力挺张原,更何况张原后面以班超为例的自辩相当有力

  想到这里,王安与钟本华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微微一笑,张原果然是有辅臣的资质,辅臣必须具备的是御前应对能力,平日文章写得再如何花团锦簇也不如当面切入帝心一语。

  果然,皇太子朱常洛和颜悦色道:“张赞善莫要为那些流言蜚语困扰,本宫已明白你忠君爱国之心。”

  张原跪禀道:“殿下,微臣出使朝鲜的日记已经刊刻印行,臣借此次出使,对辽东、建州、朝鲜的军政边备都有考察记载,敢呈殿下披览。”

  朱常洛道:“甚好,呈上来。”

  张原即从怀里将一册散发着油墨香的《行路难丁巳朝鲜纪行》双手呈上,王安过来接了。

  朱常洛对王安道:“传旨詹事府和翰林院,明日重新出阁开讲。”又道:“王伴伴,中秋佳节临近,给各位先生的节礼应早早送去,张赞善的节礼要丰厚一些,算是补上回端午的节礼。”

  王安应道:“是,奴婢立即就办。”

  朱常洛想想两份节礼实难奖慰张原的功劳和忠心,但又没有能力给张原升官,便道:“张先生学问品德俱佳,本宫甚是敬重,以后张先生也给本宫讲学解惑。”

  给朱常洛讲学那就等于是朱常洛的老师了,这摆明一旦朱常洛登基张原必受重用,以张原的资历,这是极大的尊荣了,钟本华都为张原暗暗高兴,不料张原却婉拒道:“殿下,小臣今年才二十岁,无搂识还是声望都不足以担此重任,皇长孙年幼聪慧,臣教导皇长孙庶几可以胜任。”

  朱常洛听张原这么说,想想也对,他比张原年长近二十岁,张原做他的讲官的确有些不合适,虽然韩愈有“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之说,但言官们显然不会以《师说》来理解张原,只会抨击张原僭越、狂妄,这就反而给张原造成麻烦

  朱常洛看着年少英气的张原,心道:“张原是栋梁之材,就留给我儿由校吧。”示意朱由校过来,拉着儿子的手说道:“吾儿要听张先生教诲,虚心求教,不要顽皮。”

  朱由校高兴道:“是,儿极敬重张先生,张先生讲学讲得极好,人品更好。”

  朱由校这几日一直担心张原会被奸臣所阻不能继续当他的老师,这时自然要大赞张原。

  ……

  年初张原请求出使朝鲜时,姚宗文等人暗喜,都认为出使是苦差,巴不得张原离开京城去朝鲜,现在才醒悟张原已然得利,看来张原并不打算在万历朝与他们抗衡,而是寄望于皇太子朱常洛,詹事府正是东宫的事务衙门,一旦东宫即位,张原自然飞黄腾达,对此,姚宗文、周永春、韩浚等三党首脑人物都极为忌惮,万历皇帝今年五十五岁,这在普遍寿数不高的大明朝皇帝当中算得是高寿了,不过想必也没几年好活了,张原今年才二十岁,而姚、周等人都已四、五十岁。到了新君即位后只怕斗不过张原。如今张原可等于是东林人在朝中的希望了。所以必须在这两年就把张原逐出京城,牢牢把持住朝政,这样的话即使新君即位之后也动摇不了三党的势力,但韩浚弹劾张原的奏疏未见批复,张原堂而皇之地入詹事府任职了

  八月初一这日傍晚散衙后,姚宗文与韩浚同车密谈,姚宗文说道:“晶宇兄的那份奏疏还未批复吗,张原明日依旧入宫进讲了。真是岂有此理。”

  韩浚道:“圣上被前几个月的京察搞烦了,如今关于官员弹劾的奏疏大抵留中不发,因为丁巳京察已经结束,所以说今年想把张原逐出京城只怕不易,张原极是狡猾,回京才十来日,出使的日记就已刊刻成书了,那册《行路难丁巳朝鲜纪行》姚兄可曾一阅?”

  姚宗文冷笑道:“若非要揪其破绽,谁耐烦看他的日记,我是昨日傍晚购得那册书。尚未及细读。”

  韩浚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倒是连夜翻阅了一遍。张原的自辩很有力啊,堪称无懈可击。”声音转低,问:“那个阮大铖如何了,若阮大铖能指出张原日记不尽不实,那将给张原沉重一击。”

  姚宗文道:“阮大铖是个无胆色的纨绔,他是翰社骨干,与张原素有交情,要他突然倒戈,他自己脸面抹不过去,也怕被人讥为寡礼义廉耻,不过前几日他曾来访我,言语间有疏远翰社之意,但割席绝交之事他一时也做不出,此人只堪煽风点火,要他作先锋与张原作对,他不敢。”

  韩浚道:“建州奴酋屡受张原挫辱,必有侵略辽东之举,待那时我等再群起弹劾是张原造成的辽东边患,必可让张原难以辩驳,阮大铖见风使舵之辈,对张原落井下石也是做得出的。”

  姚宗文道:“张原多番对人说建州奴酋的威胁,可莫要真被他言中,辽东成我大明的大患。”

  韩浚道:“建奴如何能威胁到大明安危,无非劫掠边塞一些牛羊人口而已,建州人口不过十万,我大明人口万万,建州如何与我大明抗衡,疮癣之疾,何足为虑,张原亟言建奴威胁,乃是危言耸听,是想舒缓东林人在朝堂上的困境。”

  ……

  万历四十五年(后金天命二年)九月十二,奴尔哈赤率军扫平了东海女真虎尔哈部回到赫图阿拉城,立即召集诸贝勒、大臣商议军国大事,上月中旬奴尔哈赤在虎尔哈河南岸接到长子代善的急报,得知朝鲜发生发政变,他派去的使者纳兰巴克什被擒,余众被杀,奴尔哈赤大怒,匆匆安抚了归降的虎尔哈部首领,领兵回建州,九月初行至辉发河畔,又接到代善的急报,扈尔汗死在连山城东凤凰山下,奴尔哈赤急怒攻心、口舌生疮,率部星夜赶回赫图阿拉

  议政大殿上,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诸贝勒、大臣,率文武官员分四排八隅站立,奴尔哈赤脸色阴沉,声音嘶哑道:“诸贝勒大臣,自今日起不能再这般安闲度日了,我已决定,我大金要向明朝开战!”

  奴尔哈赤作出这个决定并非因为纳兰巴克什被擒和扈尔汗之死而起的复仇冲动,他是早有预谋,如今建州的后方东海女真诸部已平,西面的蒙古科尔沁部与他是姻亲,虽然蒙古最大部落察哈尔部的林丹汗依然瞧不起他奴尔哈赤,但林丹汗自奉信红教后,在蒙古诸部的影响力大受影响,而且林丹汗也与明朝作对,所以不足惧

  诸贝勒和大臣们虽然早知奴尔哈赤的野心,但这时听奴尔哈赤郑重其事宣布要与明朝,众人都是惕然心惊,八旗军在白山黑水间纵横叱咤、所向披靡,但与明朝军队并未进行过大规模正面对战,当年李成梁对女真诸部的残酷打压至今仍是女真人的噩梦

  奴尔哈赤扫视诸臣子的神情,知道众人的顾虑,便对皇太极道:“由四贝勒为诸位说说南朝虚实和辽东边备。”

  那个曾在北京城出现过的八字眉、红脸膛的皇太极踏前一步,将他一年来在辽东诸地和北京城的见闻择要说来,集中渲染明朝官吏**和军纪败坏,又举数年来八旗兵扮作马贼与辽东守军交战情况,辽东明兵简直不堪一击,至于前次扈尔汗败亡凤凰山,那是因为明使张原手下有一百二十名锦衣卫精锐,另有连山关的三百名火枪手,而扈尔汗所部不足三十骑,仓促遭遇十倍于己之敌,犹自杀死杀伤了南朝锦衣卫和火枪手近百人,若非扈尔汗因坐骑被火枪射中而坠马,明使张原已然就擒,实为可惜……

  皇太极夸大张原使团的实力,以此鼓舞诸贝勒大臣与大明开战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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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七章 改版七大恨

  小冰河气候对建州女真的恶劣影响比明朝还严重,自万历十三年开始的奴尔哈赤统一女真诸部的进程,主要动力其实就是为了抢劫其他部族的粮食牲畜而避免自己的部族臣民饿死,什么雄才大略、高瞻远瞩都是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的粉饰之词,那时的奴尔哈赤与流贼首领高迎祥、李自成一样,都是带着一群饥民四处觅食、劫掠,建州女真通过抢劫其他部族、杀死其他部族的人口来减缓粮食的压力从而渡过饥荒——

  天命二年春至今,建州大旱,草木皆枯,牛羊牲畜死者无数,奴尔哈赤心中焦虑,若没有足够多的粮食储备应付即将到来的寒冬,他的臣民就将大量饿毙或流离,他别无治国富民之策,只会武力抢劫,然而现在女真诸部除了叶赫部之外都已经灭亡了,扮小股马贼蹿入大明地界劫掠也是杯水车薪,无法应对大范围的天灾,所以必须发动大规模的战争来转嫁生存危机,进攻大明势在必行!

  皇太极宣扬了一番八旗军的威武无敌和辽东明军的怯弱无能之后,奴尔哈赤开始进行实战分析,他说与明军交战不要强求攻城夺地,攻得下的就攻,攻不下的就要设法把敌军引到城外进行野战,敌众我寡如何打法、我众敌寡又如何打法?一旦出兵,每个牛录五十个披甲军,只留十人守城,其余四十人出战,各军士不得擅离各自的牛录旗矗……

  奴尔哈赤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然后让诸贝勒大臣各抒己见,大贝勒代善主张进攻朝鲜,因为纳兰巴克什五月赴朝鲜有一个使命就是向朝鲜借粮救灾。如今光海君被废,朝鲜已彻底倒向明朝而与建州为敌,既然借粮已无可能,那就去抢,征服朝鲜——

  皇太极不赞成进攻朝鲜,因为八旗军主力一旦无法从朝鲜迅速脱身,必致腹背受敌,朝鲜撮尔小邦,粮储有限。不值得大动干戈,进攻朝鲜等于是同大明宣战,何不干脆袭取辽东,只要辽东明军一败,朝鲜可不战而平。

  奴尔哈赤首肯八子皇太极的建议。后示意第七子阿巴泰出列,说道:“阿巴泰,你上月去了抚顺,你且说说抚顺城的虚实。”

  阿巴泰脸有愤恨之色,说道:“我大金百姓遭受天灾,粮食不继,我上月去抚顺与抚顺守备王命印和游击李永芳商谈开马市贸易事宜。李永芳贪婪奸诈,趁我建州天灾,打压我参茸貂皮的售价,同样数量的貂皮人参换取不到往年一半的粮食。趁人之危,实为可恨。”

  奴尔哈赤沉声道:“先且答应他的条件,他吞进去多少,我让他十倍还回来。”

  阿巴泰道:“抚顺李永芳所部不过一千五百人。七月间增派了五百军士,总共二千人。都热衷贸易,军纪涣散,岂是我八旗军敌手。”

  奴尔哈赤道:“抚顺城商家富户颇多,甚有蓄积,若攻下抚顺,我大金子民就不愁过冬了,你们可有什么攻城的良策?”

  皇太极献计道:“我们可要求李永芳再开马市,同意参茸、貂皮、东珠、骏马贱卖,吸引辽东的商户前来抚顺,马市一开,抚顺边备必疏,而我们之前可命五十勇士扮作马商,驱马五路入城为市,待我大军攻城时可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抚顺可得。”

  诸贝勒大臣皆赞妙计,奴尔哈赤即命阿巴泰赶去抚顺城与王命印、李永芳会谈开马市之事,又对殿上诸人道:“我大金要与南朝开战,必须师出有名,这样才能鼓舞士气,南朝杀我父祖;支持我世仇哈达部、叶赫部与我为敌;汉民越界采参伐木,却逼我执十人杀于抚顺城下;此番杀我义子、又将我额尔德尼掳往北京,辱我太甚,必兴兵复仇——黑还,你找几个通晓汉文的属下拟一篇‘告天书’上来,就写南朝百年来对我国的欺压,我实难容忍,故而兴兵反抗,我乃正义之师。”又道:“额尔德尼被俘,我极为痛心,若有可能,要设法救他回来。”

  ……

  就在后金积极准备进攻抚顺之际,抚顺城的游击将军李永芳正忙着开马市发财,李永芳镇守抚顺多年,对建州八旗军的战斗力还是有相当了解的,自知以抚顺的两千人马根本无法与八旗军抗衡,但自恃大明国力远非建州能比,奴尔哈赤不敢正面与大明为敌,无非是扮作民贼劫掠一些客商而已,去年越界伐木汉民被杀之事,奴尔哈赤不是最终迫于压力抓了几十个女真人斩杀于抚顺城下给了大明交代吗,奴尔哈赤服软是真,至于那些女真人是不是真正的建州女真就不必深究了——

  去年奴尔哈赤建国称汗后,辽东巡抚和都司都有命令严禁抚顺、开原等边城与建州开马市做贸易,然而利之所在,使得这些命令成了一纸空文,连辽东镇守太监鲁淮都派了商队来抚顺做买卖,李永芳又怎么会严格执行关闭马市的命令,而且李永芳也知建州旱灾严重,如果完全不与建州贸易,那些野蛮的女真人在饥饿的驱使下会作出什么疯狂之举就很难预料了,所以开马市可缓解建州粮食饥荒,而大明商户有银子赚,可谓互利,至于压低参茸骏马的价钱,这没什么好说的,愿买愿卖,是你们女真人有求于我,我自然要从中获利。

  前日有探报向李永芳报告说建州女真近来派出数百人入山砍伐木材,李永芳心中有些疑虑,派人再去查探时,回报说女真人是盖马棚准备让马匹越冬,李永芳也就释然了,其实呢,奴尔哈赤是在准备攻城的器具。

  一方紧锣密鼓积极备战,一方骄怠自大争相谋财,此战胜负早已注定。

  ……

  后金天命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巳时,奴尔哈赤率二万步骑侵略大明,出征前举行了隆重的杀马祭天仪式,在告天书上写了对明朝的“七大恨”,告书书曰:

  “我父祖与皇帝边境一草未折、寸土未损,为明朝看边进贡,忠顺已久,明朝忽于万历年间,将我父祖无罪加诛,此其一恨;

  虽然杀我父祖,我仍愿修好,设碑立誓,无越疆土,然明朝背叛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叶赫与建州同是属夷,我两家构衅,明朝公直解纷可也,缘何助兵马、发火器,卫彼拒我,畸轻畸重,两可伤心,此其二恨;

  碑界铭誓有曰‘汉人私出境外者杀;夷人私入境内者杀’,然沿边汉人,私出境外,挖参采取,念山泽之利,系我过活,屡屡申禀上司,竟若罔闻,虽有怨尤,无门控诉,不得已遵循碑约而杀之,明朝反以背盟责我擅杀,拘捕我派往广宁的纲古里、方吉纳二臣,并以铁索拴系,逼我执十人杀之边境,此其三恨;

  哈达帮助叶赫,两次出兵侵我,我反击,天将哈达给我,明朝皇帝又助哈达,逼我恢复哈达原地,我送还之哈达人却被叶赫掳去,天下各国之人互相征讨,天非者战败而亡,天是者战胜而生,已得之俘虏,却强迫我归还,岂有是理?此其四恨也;

  叶赫东哥,乃我礼聘之婚,后竟渝盟,不与亲迎,彼时虽是如此,犹不敢轻许他人,却得明朝护助,乃改嫁西虏,似此耻辱,谁能甘心,此其五恨;我部看边之人,二百年来,俱在近边住种,后明朝信北关诬言,辄发兵逼令我部谴退三十里,立碑占地,将房屋烧毁,稼禾丢弃,使我部无居无食,人人待毙,此其六恨;

  年来建州旱灾,民不得食,我遣使臣纳兰巴克什往朝鲜借粮,明朝册封使张原竟将我使臣掳往北京,凌辱至极,实难容忍,故以此七恨兴兵。”

  因为纳兰巴克什被擒,奴尔哈赤没有得力的文臣,这篇告天书写得不文不白,但该写的仇恨都写上去了,至于扈尔汗之死,虽是奴尔哈赤极恨之事,但扈尔汗是作为马贼被击毙于连山城外凤凰山下,这不大光彩,也影响士气,故略而不提。

  拜天焚表之后,奴尔哈赤率军起行,这次出征的两万步骑是八旗军的精锐,只许胜不许败,若败,建州就要灭亡,奴尔哈赤虽然身经百战,也不禁有些忐忑,当晚在古勒山歇宿时大雨滂沱,奴尔哈赤于帐中皱眉踌躇,对诸贝勒、大臣及旗主道:“阴雨天气不便进兵,我欲勒兵返还,你们以为如何?”

  奴尔哈赤这是试探,看看众人有无与明军决战的信心。

  四大贝勒之首代善大声道:“今已发兵到此,却又退兵,祭天兴兵与明朝开战的事如何隐瞒得了!天虽阴雨,但我军弓矢皆有备雨之具,不怕阴雨淋湿,况且天降大雨,更使明军防御松懈,此雨于我有利,于彼不利,父汗切勿多虑,攻占抚顺,万无一失。”

  奴尔哈赤夸赞代善说得有理,其他贝勒大臣也纷纷表示进攻抚顺势在必行。

  次日四更尽,后金两万大军分为八路启程,左翼四旗八千人攻取东州、马根单;奴尔哈赤亲率右翼四旗一万两千军马袭取抚顺,而在前两日,已有皇太极正白旗的五十名勇士扮作马商混入抚顺城,只等奴尔哈赤的大军攻至抚顺城外,举炮为号,就内外夹攻,同时,又让一个汉人俘虏带着招降书去抚顺见李永芳,恐吓说降则免死还会结为婚姻,不降则屠城灭族,要李永芳莫失求生之机,这就叫攻心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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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八章 城破和军殁

  “——汝多才智,识时务,我国方求才,稍足备任使,犹将举而用之,与为婚媾,况如汝者岂有不加以宠荣与我一等大臣同列者乎?汝若欲战,我矢岂能识汝?既不能胜,死复何益?且汝出城降,我兵不复入,汝士卒皆安。若我师入城,男妇老弱必且惊溃,大不利于汝民。勿谓我恫喝,失此弗图,悔无及矣。降不降,汝熟计之。毋不忍一时之忿,违我言而偾事也!”

  年近四十、体格强壮的抚顺城游击李永芳全副披挂立在南门垛口上,望着城外漫山遍野的八旗军,他一面下令军士准备器械守城,一面将奴尔哈赤的招降书折好收在怀里,又让那个带招降书来的汉民出城告诉奴尔哈赤,就说他李永芳愿降。

  狡兔三窟,有备无患,奴尔哈赤说李永芳识时务那时一点没错,李永芳没有料到奴尔哈赤敢大张旗鼓来攻城,但他知道奴尔哈赤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人,既已兴兵,那就是与大明彻底决裂,他李永芳是死是活就在今日,抚顺城内只有一千两百军士,驻守在城东二十里马市那边的八百步卒已被皇太极的正白旗军击溃,统兵的张把总的首级现在正被后金军士用木杆高高挑着在城外示众。

  李永芳知道八旗军擅长野战、拙于攻城,所以虽然敌众我寡,他还是要守一守,做忠臣青史留名谁不愿意呢,而且他的家眷都还在辽阳,所以他要尝试一下能否守得住,只要能坚守一天,八十里外的沈阳应该就会有援军到来,二百里外的开原和辽阳的援军也会随后赶到,但是。看着城外女真步骑旗甲分八色,可见奴尔哈赤的八旗军是倾巢出动了,就算辽、沈援军能及时赶到只怕也难抵挡凶悍的建州女真,李永芳在辽东从军多年,对明军的战斗力还是比较了解的——

  抚顺守备王命印已下令把抚顺城仅有的十门虎蹲炮推上城头向城外后金军队轰击,但这些虎蹲炮年久失修,昨夜大雨,炮管还是**的,军士准备火药弹丸也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轰出一炮,却没能伤到城下的后金军,而后金军已经发起潮水般的攻势,百余架云梯搭向城墙,提刀执盾的后金披甲兵飞快地攀登上来——

  抚顺城始建于洪武十七年。起初城墙周围仅三里,两百年来陆续扩建,现已是周长十里的大城,青石砌成的城墙不可谓不坚固,但无奈守城与攻城的实在人数悬殊,奴尔哈赤是志在必得,一万两千步骑进攻一千守城军士。若还拿不下这抚顺城,那他只有立即率部众退往虎尔哈了。

  抚顺守备王命印是员猛将,指挥军士以擂石阻挡后金军登城,明军虽然平日训练不足。但也知道城破的后果,一个个奋勇敢战,弓箭、火枪、擂石、粪汁都用上了,但无奈后金兵架起百余部云梯攻势猛烈。而且后金军的弓箭手箭法极准,守城明军在垛口稍一露头。“嗖”的一箭射来,脑袋就被贯穿——

  一名勇悍的后金披甲士从云梯跃上城头,“锵锵”两声,以盾牌格开守城明军砍来的两刀,手中云梯刀闪电般向后劈出,一个明军惨叫一声,腰被砍断,鲜血直喷,有三名明军围了上去,其中一人挺枪刺中这名后金披甲士的后心,不料枪尖被布甲所阻,刺不进去,待要发力再刺,那后金披甲士身子一扭,盾牌回砸,将枪竿砸断,待那名守城军士身子不自禁向前冲时,这后金披甲士一刀斩下,一颗头颅“蓬”地飞起,脖腔热血冲溅喷洒。

  这名后金披甲士是正白旗辖下的一名牛录章京,身上披着三层重甲,最里一层是昂贵的锁子甲,然后是一层铁甲,最外面还罩着一层镶铁的棉甲,这样的重重披甲寻常火枪和刀箭根本伤不了他,片刻工夫就有四名守城明军死在他的刀下,在他身后,一队后金披甲士正迅速从云梯鱼贯而上。

  王命印大吼一声,领着数名亲兵朝这边扑来,敌人既已登城,防线就被撕开了,必须尽快消灭登城的敌人,阻断这架云梯,否则大势去矣。

  正这时,城下一箭疾射而至,正中王命印没有的脖颈,王命印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倒地抽搐死去,身旁的亲兵被那个正白旗牛录章京冲上来眨眼间就斩杀了两人。

  就是这么短短时间,已有七、八名后金披甲士登上抚顺城头,城头守军已乱,扮作马商混入城内的五十名后金军士这时也已四处烧杀,抚顺城失陷已无法避免。

  李永芳穿着大明武将官服,骑着马出城向后金投降,看见奴尔哈赤,李永芳下马跪在路旁,口称:“降人李永芳拜见英明汗。”

  奴尔哈赤策马过来,脸有得色,此前作为抚顺守将的李永芳能与他分庭抗礼,现在李永芳跪在他面前,大明权威被他踩在马蹄下了。

  对于后金而言,李永芳是明朝第一位降将,奴尔哈赤决定给予优待,在马上拱手答礼,温言抚慰,即下令抚顺城中军民敢有反抗者杀之,不抗拒者尽皆编户收养,财货搜刮一空。

  九月二十九这日,后金八旗军攻取抚顺及周边大小城寨十余个、小村四千余个,俘虏三十万人畜,就地分发给各旗主,巨大的物质利益让后金军上下狂喜,抚顺城的摧枯拉朽让奴尔哈赤侵略的野心急剧膨胀。

  九月三十日八大旗主分发俘虏时,有一个从沈阳来抚顺探亲的名叫范文程的生员,不堪捆绑受辱,大叫自己是宋代名臣范仲淹的后人,皇太极听说后命手下章京善待这个范文程。

  ……

  抚顺城陷落的警报于十月初五传至北京,万历皇帝接到辽东巡抚李维翰的奏报,大为震惊,批复极为迅速:“狡虏计陷边城,一切防剿事宜行该地方官相机处置,军饷加紧给发,其调兵应援,该部便酌议具奏。”

  京中士庶知道了建奴犯边的消息后,虽然惊诧,但犹自认为建奴是宵小跳梁暂逞一时之威,抚顺城兵少将劣、疏于防御,等辽阳、沈阳的大兵一到,奴酋就将束手就缚,所以大明百姓并没把这次边警放在心上,茶余饭后激谈一番,依旧各过各的生活。

  到了十月十六日,辽东再传紧急警报:辽东总兵张承胤率军救抚顺,一军皆殁。

  这个消息震惊了北京城,总兵战死,这是骇人听闻了,一些关于建奴残暴的传闻也已传播到了京城,大明百姓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后金的威胁,一时间,胡同里坊,到处都在说辽东。

  十月十七日上午,张原在詹事府看最新一期邸报,这期邸报全部都是关于辽东的军情,奴尔哈赤告天的“七大恨”全文照录,这让张原有些奇怪,这不是帮奴尔哈赤宣传吗,待看到“年来建州旱灾,民不得食,我遣使臣纳兰巴克什往朝鲜借粮,明朝册封使张原竟将我使臣掳往北京,凌辱至极,实难容忍,故以此七恨兴兵”这一条时,张原明白刊登这“七大恨”的用心了,这显然是姚宗文一党准备抨击他的预谋,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言官弹劾是他张原激怒了奴尔哈赤、故而引来辽东的战祸——

  张原摇了摇头,继续看邸报上关于辽东总兵张承胤全军覆没的奏闻,张承胤十月初一就得到了抚顺城陷的急报,立即率副将颇廷相、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领兵一万救抚顺,大军十月初二从辽阳出发,初四赶到抚顺,抚顺这时已经是城破人亡,惨相令人目不忍睹,后金军队把抚顺城墙全部拆毁了,城中民居则放火焚烧殆尽,城中已无活人,方圆数百里没有了人烟,敢反抗的汉民被杀,其余三十万人畜正在押回建州的途中——

  张承篆当即下令分兵五路追击,在离边境二十里的谢哩甸追上了奴尔哈赤的八旗军,这日是十月初六,明军五路在谢哩甸外的一座小山周围集结,分三处安营,据山险、掘壕堑、列火器,准备也算充分,但等到后金八旗军进攻时,明军发现火炮和火枪第一轮射击对后金军士伤害甚微,而敌方的弓箭对他们的威胁极大,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阵营顿时溃败,营盘一破,就是一边倒的大屠杀,主将张承胤和参将蒲世芳战死,在后山营的副将颇廷相和游击梁汝贵原本有机会率所部四千军士突围,但听说张总兵被困前山,就奋勇率兵来救,于是一齐陷落,一万明军只有数百人逃回辽阳,带去的一百门大炮、八百门小炮和三千支火枪尽数成为后金军的战利品,还有九千匹战马和七千副甲胄也全部归了八旗军,张承胤从辽阳发兵救抚顺,为尽快追击敌军,辽阳战马被征用一空,这一战,整个辽东明军的实力折损大半——

  看罢邸报,张原黯然神伤:辽东总兵张承胤还是战死了,三个月前张承胤还亲自送他和使团出广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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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风狂雨急能立

  这日傍晚散衙后张原步行回李阁老胡同寓所,一路上朔风凛冽,京城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看来今冬第一场雪很快就会到来,张原心道:“雪落后奴尔哈赤一定会率军返回建州,洗劫了抚顺及周边城寨足以让后金女真休养过冬了,后金这第一波侵略可暂告一个段落,但总兵张承胤兵败是在十月初六,今日是十月十七,这之间存在十一天的时间差,在这段时间里后金八旗军肯定还会继续攻占掳掠,只是消息尚未及时传到京城而已,北京的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李阁老胡同寓所到了,张原暂时抛开那些忧国忧民之事,迈步进门,就见门厅廊下悬着一个竹编鸟笼,笼里一只黑羽八哥在跳上跳下,张原大喜,大声道:“修微到京了吗?”

  精致鸟笼里的那只黑羽八哥应声叫道:“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张原哈哈大笑。

  从耳房里走出薛童和姚叔,还有姚叔的妻子林氏,另有四个张原不大眼熟的老仆和仆妇,一起来向张原见礼。

  “相公——”

  王微从内院仪门快步出来,盈盈拜倒,张原将她扶起,细看其容颜,肤白眸媚,不见丝毫风霜之色,王微是极善于修饰且不露铅华痕迹的。

  王微向张原介绍了那几个老仆老妇,都是她在金陵幽兰馆的旧人,这次王微回金陵把幽兰馆卖掉了,那些从马湘兰时就在馆中的仆人本来王微是打算分些银子遣散的,但这些人都不愿离开,表示要跟着王微,王微就只好都带到北京来了,京中盛美商号正缺人手,这些仆人虽然年纪都偏大,但都还能使唤。

  张原与王微进到内院,商澹然、商景徽她们正在阅家书、检点家乡礼物,这些都是王微从山阴和会稽带来的,王微六月初十回到了山阴,六月十九是张原的二十寿诞,东张举行了隆重的祭祖仪式,张瑞阳老夫妇先一月已从张原家书中获知穆真真生了一个男孩,更从王微这里仔细询问,两年获二孙,老夫妇喜得合不拢嘴——

  张原从王微口里得知家乡门庭依旧,老父张瑞阳谨守前年张原入京赶考前的承诺,不接受投靠献田、不出入公门揽讼,平日只管理阳和义仓和翰社书铺,对于地方公益则肯出力,在山阴名声甚佳——

  王微这次还带来了两船货物,是青浦的布匹绸缎、山阴镜坊的各种眼镜,还有翰社书局刊印的大量书籍,这两年来盛美商号、翰社镜坊和翰社书局发展迅猛、蒸蒸日上,这让张原很欣慰。-雅-骚-吧-威-武-

  正说话间,小厮白马来报说朝鲜国的禹老爷又来了,张原笑道:“来了就来了,不要加个‘又’字,这岂不是显得我们烦他上门。”

  商澹然几个都笑了起来,朝鲜奏请使一行滞留北京已将近三个月,大明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的诏旨迟迟不下,禹烟、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别无可信任的大明官员,只有张原可托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门拜访向张原问计。

  见到张原,朝鲜使臣禹烟一脸愁容,说道:“奴酋悍然攻占抚顺、掳掠边寨,只怕对朝鲜也会刀兵相向,而绫阳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册封,虽对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难行。”

  张原宽慰道:“禹判书请宽心,依在下愚见,本月之内,册封诏书必下。”

  禹烟、金中清几人以为张原得到了内廷消息,大喜,忙问究竟?

  张原道:“几位回到馆中静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对外透露,免生不测。”

  禹烟等人连连称是,喜形于色,张原既这么说,那肯定是有确切的消息了,叙谈半晌后告辞,张原送他们出门时,禹烟回身恳切道:“绫阳君殿下对张大人极是相敬,若皇帝册封旨意下,还请张大人莫辞辛劳,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烟是觉得张原还比较好相处,没有其他大明官员那种骄傲自大。

  张原忙道:“我若再去贵邦,反惹他人非议,对贵邦也不利。”出使的确是苦差啊,而且现在绫阳君主政朝鲜的大势已定,他也没必要再往朝鲜。

  禹烟也知道张原在朝中政敌不少,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当下不再多说,作揖回会同馆。/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夜里张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欢爱之后,二人枕上细语,王微细说此番江南去来的经过,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听,想找到当年寄存先君灵柩的那座佛寺,却一无所获。”说着幽幽一叹:“这都过去十余年了,先君灵柩想必都被寺僧焚弃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张原道:“客死他乡寄柩于佛寺很常见,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会将那些灵柩丢弃,因为一旦死者的后人寻上山门,那麻烦可不小——修微不要伤感,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帮你寻找,定让汝父入土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张原道:“朝中党争不断,我还是暂避锋芒为好。”心道:“万历朝就要结束,我不淌这浑水,且等新君即位吧——当然,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明与后金决战还是要尽可能出谋划策的,可惜的是决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溃败就是成功,这样的时局,只能徐徐图之。”

  王微听张原这么说,心里很欢喜,说道:“华亭陈眉公曾说‘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相公当得眉公这句清言。”

  张原无声笑笑,却听王微又道:“其实这北地我实住不惯,我还是喜欢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里,王微总要追随的。”

  张原笑问:“我若贬到琼州府修微也愿追随吗?”

  王微说道:“当然,无论天南海北。”

  张原轻抚她的细腰,说道:“不用预想得那么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赏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愿。”

  王微侧身搂紧张原,不再说话,两个人静听户外风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知初雪飘落了没有?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因为辽东的战事,礼部自右侍郎何宗彦以下都感焦虑,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气势汹汹,辽东总兵张承胤败亡之后,朝鲜对大明的态度就很是关键,一旦朝鲜被奴酋胁迫而不臣于大明,定然就会有台垣官追究礼部对册封李倧久拖不决的责任,为此,何侍郎两度拜访方从哲商议册封朝鲜国王之事,方从哲也担心辽东局势无法收拾,朝鲜是必须拉拢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册封,已报万历皇帝批复——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辽东巡抚李维翰再传紧急边情,后金八旗军在击溃张承胤的一万大军之后,随即围攻抚顺以北、铁岭以南的抚安、花豹冲、三岔儿,连克大小十一堡,原抚顺游击李永芳甘为建奴先驱,在八旗军进攻松山屯堡时李永芳卖力劝降,松山屯堡军民开了寨门投降,周围四个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血洗,抚顺周围数百里之地除了号称天险的清河城还在孤守之外,其余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抢来的人口和粮食全部被运走,临退兵时还放火把城寨和房屋尽数焚毁……

  十月二十六日,诏旨下,以詹事府左赞善徐光启为使者前往朝鲜王京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团离京,张原一直送出崇文门外,京城前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崇文门外白茫茫一片,张原与师兄徐光启殷殷道别,徐光启对辽东形势的认识与张原相近,此行当能笼络朝鲜共抗后金。

  禹烟、金中清等人纷纷向张原告别,禹烟恳切道:“敝邦能拔乱反正,皆张大人之恩德,张大人清廉高表,远臣不敢以俗礼相谢,陶靖节诗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聆听张大人清言!”

  张原听禹烟引用陶渊明的诗,油然想起那个精通卜算、针灸、剑术又酷爱陶诗的盲处士,但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个美貌少女形象:黑纱斗笠、高腰白袍,眉毛细而上扬,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致的瑶鼻,长睫毛,尖下巴,神态楚楚动人——

  这是张原在平壤大同馆初见贞明公主时的印象,那五月鲜亮的阳光、少女脖颈上细小轻柔的寒毛清晰如昨。

  张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贞明公主失语之疾已愈,名位也已恢复,苦尽甘来了。”

 

  寒冷的冬季到来,辽东大地被冰雪覆盖,奴尔哈赤没有继续强攻清河城,于十月底押着掳掠来的数十万汉民和大量钱帛粮草返回赫图阿拉,辽东战火暂时平息,而在大明都城北京,一场针对后金的军事动员正迅速展开,泱泱大明岂容建奴嚣张侵略,必须予以毁灭性的还击。

  因抚顺城破、张承胤一军尽没,辽东巡抚李维翰难辞其咎,已有数位言官弹劾李维翰昏庸无能,必得另选得力的大臣经略辽东,于是,熟知辽事、赋闲多年的杨镐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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