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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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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九章桃李之教(四)

  本就是寒冬时节,北风萧瑟。过了午后,山脚下又起了风,一阵一阵。

  车夫在冷风中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山路上有动静,心里就有些没底。方才那两个小哥儿相貌倒是仪表堂堂,可跟踪吊脚的行为实在鬼祟。

  再想着前面那家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车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是那等见财起意只人,行的是挖坟掘墓的事,被发现了就是死罪,那自己这个载客过来的车夫说不得也受牵连。

  车夫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等,忙挥着鞭子,驾车离去。

  山上,沈琰、沈兄弟还在缄默。

  “老天不开眼,为何就收了珏哥去?”沈哽咽道。

  沈琰指了指其他的墓碑道:“这是沈家二房嫡支福地,你就看了沈珏的墓碑?”

  沈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多是陌生的名字。不过有一个名字,却是记得清楚,那就是两人的曾祖父。

  沈走上前去,并未拜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始作俑者”

  三年前,随着徐氏归省,知晓自己祖上秘辛后,沈虽因邵氏子孙身份心生羞愧,不过对于所谓曾祖父不是不怨的。

  男人立世,修身齐家平天下。要不是这位曾祖实在无能,也不会使得家宅破乱。若是发现后妻为恶,他能稍微公正地处理,也不会引得三太爷怨愤离乡

  顾念后妻情分,想要大事化小,是对嫡子不慈;因愧疚发妻嫡子,就舍了后妻肚子骨肉不认,难道就是慈了?

  想要面面俱到,却是哪一面都没顾上,最后落得飘零异地、埋骨他乡的下场,也是自作孽。

  “是我不对”沈琰第一次认错:“回松江托庇沈家,使得你我兄弟平安长大,已经是得了沈家福祉,实不该再贪心许多……”

  实在是沈家在松江声望太盛,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

  沈怏怏道:“哪里是哥哥的错呢?要是不回松江,咱们也不知当年真相,只当祖父这一支是受了委屈的……我也曾大言不惭自诩为二房嫡裔,现下想想委实可笑……”

  沈琰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原也心存过怨愤,觉得往事已矣,嫡支与你我兄弟系出同源,本不必如此刻薄绝情;今日今时,才知什么是宿业难消。世事都有因果,你我兄弟成无根浮萍,也是承了当日因果。”

  沈看了兄长一眼,道:“那以后沈瑞那边……”

  “远着吧,对于那边长辈来说,你我不凑过去,就是知趣了……”沈琰淡淡地道。

  沈皱眉:“可是我还要过去赔罪……”

  “赔罪也要知趣些,明日还是约沈瑞出来说……”沈琰想了想,道。

  前几日他拦着弟弟,就是怕尚书府这边正在悲伤劲头上,知晓前因会迁怒与沈;可是事情也是压不下去的,否则生了误会,只能让两家再生嫌隙。

  沈点点头,倒是没有再说旁的。

  沈琰环视四周,就看到孙太爷的坟墓。

  孙太爷的墓虽挨着沈家的墓,却是泾渭分明。

  沈琰带了几分好奇,挪步过去,看了两眼。

  上面的名字虽陌生,可立碑人是三太爷,显然与沈家渊源颇深。

  “孙?”沈琰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走了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沈琰指了指眼前墓碑道:“这墓里的人姓孙,四房太太也姓孙,两家的渊源应在此处了”

  沈看了两眼,好奇道:“‘恩兄,?怪不得二房大太太当年去松江送嫁,这是通家之好吧……既是如此,怎么会让孙氏远嫁?留在京中照拂,不是更便宜?当时二房与松江那边,不是关系还没缓和么?”

  沈琰皱眉道:“区区商贾,怎么成了九卿高位的‘恩兄,?孙氏没留在京中,反而外嫁了松江?二房三位老爷,三老爷年纪对不上且不说,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大老爷年纪稍大些,二老爷年纪却是对的上的……”

  沈眼睛眨了眨,道:“一个是商贾,一个是高官显宦,即便有了‘恩义,在,也无需亲上加亲吧?”

  沈琰摇头道:“别人或许不会,这位三太爷倒是未必。当年之事,三太爷虽决绝,却是性情中人。孙家已是绝户,孙太爷墓地能与沈家墓地毗邻,又是照顾得很好,足以证明孙太爷对沈家的‘恩情,,直到沈尚书这辈,依旧没有相忘。三年前二房大太太非要过继四房嫡子,就令人觉得怪道,原来是应到此处。即便没有择嗣之事,有孙家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沈瑞守孝期满也会被接到京城。”

  实在是沈家四房前些年在松江出了不少风头,孙氏也底细也被族人总所周知。因此,兄弟两个对着一个墓碑,倒是沈孙两家的渊源猜测得差不多。

  沈莫名地想到自己兄弟身上,苦笑道:“大哥,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孙太爷施恩,惠及孙辈;曾祖母为恶,殃及几代子孙。她怎么能那么心狠?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害就害?这世上的后母不是一个两个,心存私心寻常,可为了私心敢杀人的又几个?都说生恩不如养恩,都已经养大将成人,作甚就容不得?”

  沈琰叹了一口气道:“为尊者讳。不管是非对错如何,以后莫要再说此话

  沈耷拉下脑袋,道:“再不说了……总自怨自艾也没意思,二房无心为难哥哥与我,大哥与我也该从这段宿孽中走出来……”说完,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兄弟身后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素衣妇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看着来人头发花白,面容也带了憔悴,却依旧觉得眼熟,沈琰试探地唤了声:“沈二太太?”

  沈在旁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兄弟去年冬与乔氏同路回京,远远地也见过乔氏,只觉得是个精致婀娜贵妇人,与眼前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委实不像。

  来人正是乔氏,却没有看向沈琰,只是直直地望向沈。

  沈琰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上前两步,将沈遮在身后。

  乔氏见状,神色立时有些激动,上前几步,带了悲声,道:“珞哥”

  兄弟两个刚看完沈家墓地,自然晓得“珞哥”是哪个。

  沈不由一激灵,乔氏已经绕过沈琰,抓了沈的胳膊,嚎哭道:“珞哥,娘的珞哥回来了……”

  荒郊野外,坟茔地里,乔氏的哭嚎令人心悸。

  沈虽被她哭的浑身寒毛耸立,可看她头发花白模样,心生不忍,好言好语道:“沈二太太,您认错了,我是沈,不是您的儿子沈珞……”

  乔氏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就是娘的珞哥你回来看娘了……

  白氏平素虽也是迎风流泪的性子,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嫌弃不得也挑剔不得,眼前这沈二太太却明显看着不正常。

  沈琰冷着脸上前,拿开乔氏的手腕。

  他是乔家女婿,对于乔氏之事自然也知晓。这次沈珏之殇,乔家人都隐有不安,也是因乔氏曾磋磨过沈珏。而这乔氏,对外宣称是在庄子上“静养”,实际上为沈大老爷夫妇所责罚,送到庄子里去。

  这次沈家办沈珏后事,都没有将乔氏放出来,小乔氏还因此唏嘘了一回。

  都是乔家出嫁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外头有乔氏不贤的流言出来,小乔氏这里也心生不安。还是沈琰劝慰了一番,才使得小乔氏没有再继续战战兢兢。

  如今乔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看起来精神又疯疯癫癫的,沈琰心中不由自主地带了提防。

  “你是谁?”乔氏抬头看着沈琰,神色恍惚道。

  实际上,沈琰与乔氏是打过罩面的。只不过作为外男,与未来侄女婿,也就是找个罩面而已,乔氏没有细端量,早就忘得于于净净。

  沈琰心中犹豫,是不是将自己“侄女婿”的身份报出来,就听到乔氏一声尖叫,冲着自己跪了下来。

  “太爷饶命,太爷饶命”乔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以头叩地。

  沈琰与沈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乔氏这又是什么戏码。

  乔氏已经哭道:“我再也不敢违逆太爷交代,赖在老宅,这就与二爷搬回自家去…我不该逼着表哥带我去见孙家姐姐,坏了二表哥与孙家姐姐的亲事……大嫂的胎不于媳妇的事,是我娘使人落的……”

  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却是令人心惊。

  沈琰先前虽迷糊,现下也看出乔氏是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当成了已故三太爷,便板起脸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有错在先,既是有报应在后。”

  乔氏身子抽抽,哭泣道:“要报都报到我身上,莫要害了我的珞哥……”

  沈琰道:“沈珞已经死了……”

  乔氏使劲摇头道:“珞哥没死,我的珞哥还在”说罢,就去搂沈的大腿。

  沈忙挑开,闪身避到孙太爷的墓后。

  乔氏身子一歪,正好摔倒在孙太爷墓前。

  看着脸大的“孙”字,乔氏身子一僵,惊吓一声,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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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

  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子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中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于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子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子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子?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子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子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子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子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子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子,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子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子,东屋就只有庄头婆子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子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中,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子,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子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子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子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婢子,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子,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子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中镯子,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子谢了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子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子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子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中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子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子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子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子,道:“为何要看在二公子面上?”

  这婆子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子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中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子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子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子?

  婆子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子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子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子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子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子,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子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子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子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于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子,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子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子合该就是二房子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子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

  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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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


  二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又是姓沈的,除了沈琰还能有哪个?

  沈瑞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这个时候登场,可眼下却不知细究这个的时候。乔氏出现在沈家墓地,且昏厥不醒,这不算是小事。

  沈瑞命张大在门房等了,自己匆匆往主院去。

  虽是小辈殇亡,可沈家人丁单薄,今日送葬沈沧夫妇都去了。到底是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夫妻两个都乏了,回来后换了家常衣裳,靠在榻上说话。

  京城离松江距离远,算一算日子,沈珏的丧信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松江。

  对于沈珏之殇,除了伤心之外,夫妻两个还有对宗房的愧疚。要不是沈家上下没几个人,沈三老爷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沈珏又要预备明年乡试,抽身不得,本该出个人亲自往松江走一趟;如今虽派了二房大管家南下,可到底是下仆。

  “不管如何,好好的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到底是我们没有看顾好。如今这一去,连我们都受不了,本生父母,还不知如何痛彻心扉……”徐氏道:“贺氏冷情了些,可到底是十月怀胎落地的亲骨肉,宗房大老爷却是最偏疼珏哥。

  沈沧叹气道:“就是离得远,要不我本该亲自去请罪……明年沈械孝满,我来想想法子,能忙就帮吧……”

  沈械在京城亲近外家贺家,近些年有站队李党的意思,与尚书府关系不冷不热。沈沧不喜他为人势利刻板,便也不甚亲近。

  可有了沈珏这一层关系在,到底是二房亏欠了宗房,以后能帮扶还要帮扶

  二老爷已经知天命的年纪,总不能就此绝嗣,择嗣之事少不得依旧要提及。不过这次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是下定决定,不再参合二房嗣子的事。

  三年前择嗣,二太太心中不愿意,二老爷本人没主意,沈珏是沈沧夫妇两个做主选的沈珏。

  沈珏停灵这几日,老两口相对无言,也都自省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沈珏这几年的变化,都在他们夫妻眼中,从有些惫懒的性子变得勤勉好学,都是身为嗣子的压力。原本最结实不过的少年,身子亏空,也是因嗣子身份,被乔氏用“孝道”磋磨。要是他还在亲生父母身边,即便风吹受寒、大病一场,也未必就如此送了命去。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红云进来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徐氏有些意外道:“快请进来……”

  少时,沈瑞随着红云进来。

  “父亲,母亲,张贵打发儿子来送信,二太太去福地了,昏厥在福地那边,现下被扶在张家待着,孩儿是不是请了大夫一起出城?”沈瑞道。

  不管乔氏多可恶,她也是沈家二太太,可以将她拘在庄子上“静养”,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沈沧听了,立时冷了脸,眼中的怒气就要溢出来:“这样日子,她也要跟着裹乱,真是不可救药”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乔氏虽在二房庄子上静养,那边庄头管事也是二老爷名下仆人,可二老爷离京前将产业托给兄嫂看顾,平素里也是徐氏使人盯着。

  乔氏能离了庄子,跑到沈家福地去,庄子上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就已经有“欺上”之嫌。

  恼虽恼,徐氏也知晓沈家刚办完丧事,实不能再有什么是非,否则就成了京城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便道:“老爷莫要与那糊涂人计较,到底是母子一场,能想着过去送送珏哥,也算她的还没有彻底糊涂那边没有正经人看顾也不行,是不是叫珏哥走一趟?眼见就要天黑了,要是出城可不好再耽搁。”

  沈沧虽厌恶到乔氏到极点,也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道:“去吧。”

  徐氏想的周全,听闻乔氏是一个人去的福地,就唤了周妈妈过来,叫她带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婢,也出城去祭庄。

  暮色沉沉,沈瑞没有再耽搁,一边吩咐人预备马车,一边叫长福去接大夫

  因沈家常用的大夫就在同坊,不用两刻钟就请了人过来,一行人乘马车出城去了。

  冬日天黑的早,出城时还没有天黑,一行到了沈家祭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到外头动静,张贵提了灯笼迎了出来。

  “二太太怎么样了?”沈珏下了马车就问道。

  “先前醒了一回,晚饭前又歇下了……”张贵躬身回道。

  沈珏既然过来,总要亲眼去看一眼,就随着张贵进了正房东屋。至于沈琰兄弟,现下没有露面,沈瑞一时也没顾得上问。

  屋子里已经点灯,炕上有简单幔帐,乔氏躺在上面,眼睛本是闭着,不过听到动静,立时睁了眼。

  她直勾勾地望着沈瑞,眼睛眨也不眨,里面阴沉似海。

  沈瑞被盯着身上发毛,回头招呼随自己过来的周妈妈道:“妈妈带人服侍二太太,稍后好让大夫进来……”

  周妈妈应了一声,带了仆妇、小婢进了屋子。

  沈瑞退了出去,问张贵道:“先前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张贵道:“当时二太太看着凶险,小人就自作主张打发我家老二去了隔壁村请大夫,开始时是昏厥,有些痰迷心窍,大夫扎了几针就醒了……后来二太太醒来,又吐了一回血,大夫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呢……”

  乔氏的病症在这里摆着,张贵不敢有所隐瞒,就将先前的事情低声说了。

  沈瑞神色不变,心里却轻哼一声。

  他孙氏亲子身份从没有瞒过人,这三年祭拜孙太爷也不曾遮掩,可乔氏心思先在丈夫身上,后来又死盯着小四哥,对其他事情都不闻不问,竟真的不知此事。

  只是一个三年都不曾留意此事的人,三年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留意了。

  不用说旁人,此事要是与沈琰、沈兄弟无关才怪。

  沈瑞有些不痛快。

  这兄弟两个如此藏头缩尾,要是真念着沈珏旧情,想要祭拜就当堂堂正正地上门去,即便尚书府长辈不喜欢他们兄弟,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如今沈珏已经葬了,这般偷偷摸摸地到墓地祭拜,算什么?

  “沈老爷呢?”沈瑞道。

  不等张贵回话,就见西屋有人挑了帘子出来,道:“我在这儿,恒云进来说话。”

  说话的正是沈琰,沈瑞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抬步就进了西屋。

  沈站在沈琰身边,神色有些紧张。

  之前他口口声声说当跟尚书府请罪,可真的面对沈瑞时,未免心虚气短。

  虽说这兄弟两个到沈家福地私祭之事不甚妥当,可要是没有他们兄弟两个,乔氏一个人在山上发病昏厥,说不得就要出人命。因此,沈瑞见了这兄弟两个,还是先作揖道谢。

  沈琰忙避开,没有受沈瑞的礼,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就算遇到的不是贵府二太太,是其他人,我们也要搭把手。”

  沈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沈先生。山上平素无人,如今又是数九天气,要不是遇到贤昆仲,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沈琰摇头道:“实不好当恒云这份谢。当时情况有异,我与恒云细说,恒云不要怪罪我与舍弟就好。”

  乔氏在山上疯疯癫癫,丑态毕露,还露出不少阴私,沈琰下山前本打定主意要埋在心里,对沈也是吩咐了又吩咐。可随着乔氏醒后因追究沈瑞身份来历呕血,沈琰就晓得,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旁观是不能了。

  沈瑞不是傻子,追根溯源,总要问到乔氏在山上的情形。揭开沈瑞是孙太爷外孙身份的,正是他们兄弟两个。

  沈琰便将山上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从他们兄弟两个好奇看了孙太爷的墓,到二太太突然出现,先是“误认”沈为沈珞,随即“误认”沈琰是已故太爷,其中乔氏“疯言疯语”,沈琰一句也没有落下。

  讲述事情最忌讳半遮半掩。

  这其中涉及沈瑞生母之事,说起来是尚书府的丑闻,沈琰本想要装没听见,可谁晓得乔氏自己会不会嚷嚷出来。那边可是听到沈瑞真实身份立时就呕血,以她现下的时而癫狂的势头看,说不得要旧此事闹腾起来。到了那时,沈琰这边的删减隐瞒就要当成心怀叵测。

  乔氏看着是柔弱妇人,可听其行事,却是与恶妇无异,也该得些报应。

  沈瑞听着,饶是素来稳重,脸上也不由变色。

  徐氏竟然曾经有过妊,长房本该有一嫡出血脉,却是因乔老太太的算计,连来到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流了。虽不知乔老太太用了什么手段算计徐氏,可目的不用想定是为了女儿乔氏。

  瞧着沈沧与徐氏待乔氏,在她算计四哥、磋磨沈珏前,不过是不耐烦,并无憎恶痛恨。对于徐氏流过的孩子,整个尚书府上下也没有丝毫的消息露出来。就是沈瑞在松江时,听到的二房消息,也是言及徐氏不曾产育。

  那乔老太太用的是什么手段?怎么会将徐氏本人都糊弄住?

  这件事要不是乔氏自爆,说不得就要永沉大海。

  哼,这乔老太太,真是死的太早了……

  乔氏不是去了沈家福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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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二章 红衣使者(二)

  换做真正的大明人,被一个“外人”知晓自己长辈阴私,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也会不自在;沈瑞不是古人,即便心中也有“为尊者讳”的想法,可在他心中只有长辈名分的乔氏却不在这“尊者”的范围之内。

  沈琰察言观色,自是瞧出沈瑞没有尴尬与忌惮。

  虽说这个时候有乔氏添乱,可沈琰还是觉得不好再拖,就指了指沈道:“我今日带舍弟过来祭送沈珏……”

  兄弟两人穿着素服,即便不说,沈瑞也能知晓其用意。

  对于这兄弟两个私祭沈珏,沈瑞刚开始觉得有些烦,不过想想他们没有仗着是“姻亲”,就随乔三老爷过去尚书府,也是知趣,便点点头道:“珏哥在京城故交不多,沈先生与令弟能过来相送,我代二弟谢过两位……”

  沈琰叹气道:“即便今日恒云不出城,过两日我也要带了舍弟寻恒云……

  沈瑞有些意外:“沈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半年前沈瑞与沈琰兄弟见过面,可也不觉得彼此是能往来无忌的关系

  沈站在旁边,脸色苍白,面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琰道:“沈珏殇时,舍弟也在卧病中。等到他病愈回书院,得了沈珏的消息,便要死要活的……我追问了,才晓得沈珏生病前,这两个在一处……”

  沈瑞虽年纪比自己小,可沈琰从来不曾小觑过沈瑞。

  即是讲述前事,沈琰在话中也没有偏疼沈,而是没有立场的平和讲述,将弟弟对自己说过的事如实说了。沈离开书院,沈珏尾随,等到下雪,两人冒雪回书院,晚上沈因风寒高热,缠绵数日方好,一件不落。

  只是同沈告知他,沈琰还加了一段“前言”,将自己婉拒田山长提亲,“设计”让弟弟听到死心之事也一并讲了。

  说到最后,沈琰满脸愧疚道:“虽说是阴错阳差,可到底是我之过,我本当上门请罪。”

  沈瑞不是圣人,要说听了这缘故,没有半点迁怒那是不可能。

  不过他理智尚在,也晓得沈珏已经十五岁,他的脚长在自己腿上。要是他心里不乐意跟过去,没有谁会强迫他。

  沈因此愧疚难安,显然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沈琰如实告知此事,不过是怕沈瑞听闻此事后迁怒弟弟,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感冒只是诱因,沈珏之殇确实称得上“阴错阳差”。

  要是论起因果,这里面确实有沈琰兄弟的不是,可尚书府上下漠视沈珏的人就无辜么?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两个不同的少年风寒高热,小门小户的沈尚能得到母兄关爱,第一时间被发现患病,熬了过来;沈珏身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却是孤零零自己扛着,直到病故。

  相对于沈琰这个兄长,沈瑞觉得自己不合格了。

  他低下头,苦笑道:“珏哥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甚意

  沈琰见沈瑞并无找后账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却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好一会儿才满脸颓败,耷拉下脑袋。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灯花“噼里啪啦”直响,就听到东屋传来喧嚣声。

  沈瑞是尊长辈吩咐过来“看顾”乔氏的,便踱步到了中堂。

  就听到周妈妈细声慢语道:“二太太既醒了,作甚不让大夫把脉?老爷、太太都担心着二太太,方打发二少爷带了大夫过来……”

  “担心我?是恨我不死吧?我一日不咽气他们就不安心,非要治死了我不可”乔氏嗓子尖锐。

  “哎呀二太太,您可不能这样说……太太性子敦厚,这些年待二太太如何,大家可都在看着,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抹了好的……”周妈妈是徐氏近人,自是听不得这诋毁之词,忙道。

  “哈?对我好?不让何氏守贞,让我儿无人侍奉香火是为我好?塞了个短命嗣子给我就是对我好?拦着我疼侄儿就是对我好?瞒着我一个,接了孙氏子进京就是对我好?”乔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状似疯癫。

  屋子里除了周妈妈与仆妇婢子,还有随行过来的大夫。

  医者父母心,虽说这大夫对于乔氏这位沈家二太太殊无好感,可进了屋子后也在“望”。

  眼见乔氏眼白赤红,狰狞间青筋直露,大夫不由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乔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妈妈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积年老人,知晓缓急轻重,忙招呼大夫上前看诊。

  沈瑞在外头听到不对劲,也挑了帘子进来。

  乔氏面色惨白,躺在炕上。

  大夫诊视了一番,眉头紧皱。

  等把完脉,大夫说了一堆话,意思是乔氏气血两亏、七情抑郁、合该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如今气急痰迷,有“卒中”之兆。

  如今已经是入夜,山野小庄,即便大夫开了方子,也没有地方抓药去。幸好有之前的村医留下两包草药,大夫翻拣了一遍,寻着能用的重新拟了简方。

  张贵家的院子是三合院,住着张贵一家九口人,除了长子长妇,次子次妇,还有未成亲的三子与闺女,与长房半岁大孙儿。

  同庄户百姓相比,张贵家的青砖瓦舍颇为气派体面,住着也宽敞;今日家里来了主家与贵客,张家院子一下子就满满了。

  不仅需要上房腾出来招待主家与客人,随沈瑞过来的大夫与一于尚书府下人管事也需安置。

  张贵便让儿女们将东厢三间也都让出来,一间请大夫歇脚,两间让沈家众仆安置。

  长寿、长福都来了。

  眼见过了饭时,周妈妈还没有从上房出来,长寿就寻了张贵道:“张大叔,二少爷出来时急,还没用晚饭……”

  张贵搓手道:“长寿小哥儿,我家婆子带了媳妇早就在厨房热菜了……今日吃食倒是现成,只恐二少爷与贵人嫌弃……”

  厨房就在正房耳房,现下正有肉香菜香飘出来。

  长寿略一思恋,就知晓缘故,道:“这些给其他人用吧,二少爷那里,现下多半也顾不得用饭,寻个于净的锅,熬一锅粥候着……”

  “那位沈老爷与沈相公?”张贵迟疑道。

  那两位可是与自己二公子朋友论交,方才也同二公子在一块,要是怠慢了,丢的可是沈家的脸。撤下的祭桌虽有不少大荤菜,可到底是剩饭,沈家下仆这边对付一口还罢,招待外客未免不恭。

  长寿也想到此处,便道:“那就多熬着粥,预备两个简便小菜。”

  张贵应了。

  长寿又道:“出来匆忙,公子行李都没带过来,还请张大叔帮忙张罗。”

  张贵忙道:“长寿小哥放心,家里正好与几床新被褥,可不敢怠慢二少爷

  张家女儿如今虽尚未出阁,不过已经说了人家,婚期就定在腊月,如今嫁妆已经预备齐备。就是长寿不开口,张贵也不敢拿自己的旧被褥给沈瑞用,早就打算先用女儿的嫁妆。

  长寿道:“就劳烦张大叔费心,太太最疼二少爷,不会让张大叔白出力…

  张贵忙摆手道:“都是小老儿应该的。我们寻常离二少爷远,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沈家祭庄共有三处,这边的最小,负担的差事又繁琐。沈沧、徐氏就没有安排旁人,只是寻了敦厚的张贵来负责。张贵确实不辜负沈沧与徐氏器重,不仅看看顾墓地用心,在祭庄收成上也从不动手脚,是难得的老实人。

  徐氏投桃报李,不仅多有赏银,而且还安排了沈贵家次子到铺子上学徒,三子在三老爷身边做书童,少不得以后也要当用。

  张贵家得了重用赏赐也不招摇,依旧寻常百姓似的过活,实际上要比一般人富庶。

  在沈家下仆中,张贵算是数得上的管事,长寿却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自没有他赏张贵的道理,不过在徐氏跟前回话时为张贵说几句好话还是能的。

  张贵自然也知晓此处,对长寿才分外客气。

  夜色越发浓了。

  沈家随从都饥肠辘辘,少爷没发话,也没有人敢讨吃的,长寿便进正房寻沈瑞。

  沈瑞坐在堂屋,这与大夫说起二太太的病。

  “卒中”就是中风,既有中风之兆,那肯定是不好挪动,可是这里又不是的好地方。

  大夫道:“要是想要挪动,也要等到二太太醒后,看着差不多方可;否则还是不挪动为好。”

  沈瑞点点头,见长寿进来,就吩咐长寿带大夫下去安置。

  长寿转回后说了晚饭的事,沈瑞听他安排的还算妥当,便道:“陈大夫那里也上粥吧,代我告声罪……”

  长寿应声,下去安排不提。

  北房总共三间,沈瑞在堂屋说话,东西两屋都是听到动静的。

  东屋周妈妈想着二太太是“卒中”之兆,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只跟着犯愁。乔氏之过,送到庄子上“静养”并不无辜;可她要是“卒中”,就不宜在外头养病,否则倒显得大老爷夫妇刻薄。

  西屋沈则是皱眉,乔氏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正应该“恶有恶报”?如今没等人追究她责任,自己就倒下了,难道就这样逃过一劫?

  沈琰则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乔氏,之前就疯疯癫癫,深思异常,现下又有卒中之兆,应该是蹦跶不起来。如此也好,要是尚书府算后账,沈二老爷真的休妻,那不仅是影响到乔氏,还有小乔氏。

  小乔氏即便是乔家女,可如今进了沈家门,成为自己的妻子,沈琰也愿意相护……

  紫禁城,乾清宫。

  东暖阁传来一阵阵咳声,门口侍立的几个内官不约而同地带了几分忧虑。

  皇城里的内官有万人,最风光得意的就是御前这些人。即便只是门外服侍的内侍,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体面。

  这体面,都是皇爷给的。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爷虽正值盛年,可这两年身体渐虚,要不是如此,过去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的皇帝,也不会借口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道,将道士之流传召到皇宫。

  佛家修的是来世,对于渴盼长寿的皇帝来说都是虚妄;道家求的却是现世长生,正是合了皇爷的心思。

  东暖阁里,皇爷吃了一枚药丸,嗓子里的咳意终于轻了不少。

  “寿哥规矩虽学的好,骨子里却是最厌恶规矩的,如今却能路祭都做了,倒是长大了……”皇帝止了咳,道。

  旁边站着一红衣内侍,道:“殿下打小就聪明,又有皇爷言传身教,待人自是周全。”

  这天上当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儿女好话的,皇上神色越发温和,道:“朕去年没有禁寿哥出宫,就是想着外头那几个都是读书的孩子,寿哥‘近朱者赤,说不得能向学些,本也见了些成效,要不是寿宁侯太急躁,伤了寿哥的面子,也不会让寿哥又捡起武事来……如今他倒是亲近东宫诸卫,这样下去倒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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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衣使者(三)

  城外,沈家祭庄。

  北房西屋,饭桌摆了出来,稠稠大米粥,四色佐粥小菜,还有一盘子鸡蛋煎饼。不过是寻常吃食,不过不管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兄弟都是饥肠辘辘,一人捧着一碗粥倒是吃的香甜。

  尤其是沈瑞,这几曰艹办沈珏后事,茶饭不思,早已经饿过劲了,今曰折腾一曰,身心俱疲,被浓香的米粥勾起食欲,就觉得肚子里没底,克制着也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

  等用了晚饭,也将二更天,倒是该安置时候。

  张家只有这三合院,正房与东厢房都腾出来了,剩下西厢房挤着张家八口沈瑞虽是主家少爷,可正房东屋乔氏占了,最好的就剩下西屋。偏生有沈琰这个举人老爷在,既是沈瑞“旧识”,又是乔氏“恩人”,总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厢房与沈家仆人挤一处。

  张贵就悄悄寻沈瑞问了,是不是也让沈琰兄弟在西屋。

  西屋是一溜火炕,睡三个人倒是也不挤。

  条件就在这里,沈瑞便点了头。

  张贵就转过厢房,吩咐自己婆子道:“去将鹃儿剩下的三床新铺盖抱来,你带了老大给少爷送去。”

  他们家闺女的闺房就在西厢靠南那间房,铺盖都在里面。今天他们家人都挤到西厢,两个年轻媳妇就带了孩子去与小姑子挤,剩下两间房,只有一铺炕,就来两口带着两个儿子挤了。

  张贵家的道:“不过是客,如何能同自家少爷一样?小心少爷挑理?就算是举人老爷,也没有在少爷跟前拿大的道理。”

  张贵道:“不只是举人老爷,还姓着沈呢还是客气些好……”

  张贵家的虽心里有些舍不得,可还是去隔壁抱被子去了。

  少一时,张贵家的就带了长子抱了三床新铺盖去了北房。

  眼见着大红被子面,上面绣着双红喜,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劳烦妈妈了……”

  张贵家的忙道:“少爷贵人下降,小人们只有欢喜的,平素里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周妈妈本在西屋,听到动静也过来。

  眼见炕上放着新被褥,很是满意地看了张贵家的一眼。

  也没有用旁人上手,两个妈妈亲自铺陈了铺盖。

  周妈妈方道:“少爷,要不要留人在这边服侍?”

  沈瑞摆摆手道:“不用,妈妈带了人只好生服侍二太太就是。”

  周妈妈是徐氏心腹,外甥女就是春燕,对九如居也熟,知晓沈瑞脾气,便也不啰嗦,对沈琰兄弟福了福,就回东屋去了。

  西屋里,沈神色有些别扭,沈瑞与沈琰两个,不能说是面厚心黑,可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场面,都随意起去了外衣,穿上中衣上炕。

  沈瑞直接去了炕尾的位置,沈琰见状就占了中间的位置,沈只剩下炕头他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熄灯吗?”

  沈琰没有说话,沈瑞应了一声。

  灯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瑞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如今吃了热粥,浑身暖洋洋的,困意就上了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至于东屋的乔氏,与身边的沈琰兄弟,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别说乔氏只是“卒中”之兆,就算乔氏真的“卒中”,瘫痪在床,沈瑞也不可怜她。沈琰兄弟与尚书府这边只能说是孽缘,不管怎么说,沈珏是因沈受的风寒。沈瑞不迁怒,可心里也有疙瘩。以后还是能不见就不见,想必现在那兄弟两个也是这般想。

  沈瑞睡得香,沈躺在炕头,却是跟烙饼似的。不是他不困,实这炕头太热,他都觉得后背要烫熟。

  “这沈瑞就是个藏歼的,定是晓得炕头热,才挑了炕梢”沈翻着身,低声咬牙切齿道。

  “还不睡,嘀咕什么?”沈琰轻声道。

  “大哥,实在太热……”沈掀开被子,小声道。

  眼下正值夜半,外头一轮明月,透过窗户,使得屋子里也不是全黑。

  沈琰看见弟弟的动作,伸手将他的被子又拉上,小声道:“你病才好没几曰,今曰又在外头折腾半曰,发发汗也好。”

  沈虽觉得难受,可素来听兄长话,就老实地没动,渐渐地习惯了被窝里的温度,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沈直觉得自己就要渴死了,嗓子里响于响于。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觉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就一屁股蹲坐在沙漠沙漠炙热,似能将人烤熟。

  沈想要站起来,可实在太乏了,就躺在沙漠上,脑子里幻想着绿洲。

  不知是他的幻想起作用了,还是什么,他便觉得周遭的气温似降了下来。他逼着眼睛,正惬意地呼吸,就觉得脖颈上勒得慌,喘不上起来,忍不住“呜呜”出声……

  就听耳边一阵惊喝:“你在作甚么?”

  沈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觉得喉咙火辣辣的,脖颈之上满是束缚。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影站在炕头,手中用着力气,神色狰狞。

  沈琰已经看清楚那人动作,又惊又怒,一下子起身,踹了一脚过去。

  “噗通”一声,就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沈琰顾不上去看凶手,忙到沈跟前:“二弟”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同屋的沈瑞醒了,西屋也有人掌灯。

  沈使劲拉着脖颈上束缚,使得束缚的不那么紧了,就是一阵猛咳。

  沈瑞已经坐起来,虽没有看到地上人影,可也察觉出不对劲,趿拉着鞋子就下地去点了灯。

  地上人影现出来,望了望炕头的沈,又望了望地上站着的沈瑞,倒是满脸惊诧。

  沈瑞面上一寒,忙看向炕头。

  就见沈脖颈上系着一跟腰带,脸上紫红,沈琰则是满脸骇白地站在旁边沈还在咳,就听到西屋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眨眼而至,周妈妈端着灯火走了进来。

  看着屋里情景,周妈妈不由瞪大眼睛。

  借着灯光,沈琰已经解开沈脖颈上的腰带。

  沈脸色慢慢缓和,只是大口大口呼吸之间,神情带了几分痛苦之色。

  “二弟,你觉得哪里……哪里不难受?”沈琰脸色越发白,说话也带了颤“嗓子……疼……”沈声音已经带了暗哑。

  “那就别再说话,好生闭嘴待着”沈琰忙道。

  周妈妈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忙快走几步,挡到沈瑞身前,对依旧躺在地上不起的人,道:“二太太,你这是要杀人?二少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下狠手?”

  地上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乔氏。

  她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指着沈瑞尖声道:“他不是人,他是讨债鬼他来沈家讨债的,先是害了珞哥去,又害死了珏哥他是讨债鬼”

  “二太太真是疯了大少爷没时,二少爷还在松江族里,关二少爷什么事?三少爷到底因什么没的,旁人不清楚,二太太还不清楚?要不是去年三九天二太太逼着三少爷跪了半晚雪地,能坏了三少爷的根本……如今倒是倒打一耙……”周妈妈恨声道。

  沈瑞皱眉道:“妈妈与她啰嗦什么?我去叫陈大夫,妈妈带人拉她下去”说罢,拉过衣裳披着,出去厢房叫陈大夫。

  一个三合院,不大的地方,北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东西厢房也都亮起了灯。

  陈大夫与长寿、长福在一屋安置,早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沈瑞过来时,长寿、长福两个已经穿戴好,正要出门往北屋探看。

  陈大夫惦记着病人,也跟着穿戴起来。

  见沈瑞进来,陈大夫道:“可是二太太发病?”

  “不是,是沈相公。”沈瑞道。

  陈大夫虽有些意外,可还是背着医箱随沈瑞去了北房。长寿、长福两个不放心,便也跟在后边。

  周妈妈已经叫了仆妇、婢子,正拖乔氏回东屋。

  乔氏状似疯癫,使劲挣扎着,口中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周妈妈大急,忙伸出手去捂她嘴巴。

  沈瑞直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蹦,回头对长寿、长福道:“还不快去忙妈妈去了二太太回去”

  有了两个小伙子做助力,乔氏彻底被制住,半拖半抬去送到东屋去了。

  陈大夫见状,就要跟着后头,被沈瑞拉了一把道:“先去看看沈相公”

  陈大夫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随他去了西屋。

  沈正靠在炕头的墙上坐着,沈琰已经下了地,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他素来沉稳,不是七情上面的姓子,可方才之事实是太过惊悚。虽说乔氏是妇人,手上力气有限,可睡梦之中,脖颈又是要紧的地方,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得就要失了手足。想到这里,沈琰后怕不及。

  陈大夫家现下在虽没有在宫里供职,祖上却是御医出身,要不也不能在仁寿坊置下产业。

  沈脖颈上青痕,陈大夫只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想想方才被拖出去的乔氏,他心中对沈瑞待长辈不恭敬的那点腹诽立时烟消云散。

  沈琰虽浑身怒气,却也知晓轻重,看到陈大夫背着药箱,忙让出炕头位置来。

  陈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又诊了脉,问了两句,道:“除了外伤,还有些受惊,需服两剂安神汤,其他倒是无甚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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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衣使者(四)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过半。等到折腾半响下来,已经到了四更天。

  大家都没了睡意,西厢房里张贵小孙子又因半夜惊醒,啼哭不已。跟着犬吠声,鸡鸭乱叫,一下子喧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寂静。

  北屋与东西厢房里的灯都点着。

  即便是安置在东厢房里的沈家车夫仆从,被这动静惊醒,也不敢再睡实。

  北房西屋里,陈大夫给沈琇涂完药膏,也开了压惊宁神的方子。不过去淤的药膏药箱里有预备着,草药却是没地方抓取,只能等明日。

  陈大夫下去了,张贵夫妇两个与周妈妈都留在西屋。

  三人虽都地上站着,可眼角却都忍不住望向炕头的沈琇。

  拇指粗细的青檩子,看的三人心惊胆颤。他们实在想不到,二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就敢动手杀人。

  这沈相公长得这样俊秀,这回却是遭了大罪。三个老人家都觉得不安,可不管是代二太太致歉,还是其他交代,都轮不到他们三个说话。

  沈瑞看了张贵夫妇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明儿早起多预备些早饭,用了早饭我们就回城。”

  张贵闻言一愣,道:“二少爷,那二太太那边?”

  “二太太失了心智,自也要回城养着。”沈瑞道。

  张贵应了,带了张婆子下去。

  周妈妈红了眼圈,道:“都是老奴该死,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动静,使得二少爷置于险境,又连累了沈相公。”

  沈瑞道:“本以为她既追到福地来祭送珏哥,就是知悔改的,没想到她彻底疯了……不干妈妈的事,是我懈怠了,少了防范之心。”

  说到这里,沈瑞望向沈琇道:“这次因我之故,使得沈相公因我受过了…

  沈琇方才咳了半响,眼泪都咳出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沈瑞,好半响低下头道:“都说一饮一啄,都是定数。之前因我之过,带累珏哥病下,如今为你挡了劫数,说不定也是天意。”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沈琇还要再说话,沈琰已经开口道:“恒云,有什么以后再说。舍弟嗓子紧,让他先闭口。“

  沈瑞点点头,不再与沈说话,转身吩咐周妈妈道:“已经四更天,妈妈先回去歇歇,明儿早起还要赶路。”

  周妈妈应了一声,回东屋去了。

  西屋这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沈琇兄弟都没有睡意。

  沈琇脖颈上难受,时而用手摸一下,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这乔二太太欲置沈瑞于死,尚书府看似显赫,可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也端是可怕。

  沈琰先前虽一直黑着脸,现下怒气也渐渐消,只是心中也不免嘀咕,说不得他们这一支与尚书府真的是天生犯冲,否则怎么会交集一次,就非死即伤。他虽圣人门生,不信鬼神,可一次一次的赶巧,也让他心中胆颤……

  外头天色渐白,厨房那边传来动静。

  周妈妈带了小婢,端了热水过来。

  等沈瑞三人熟悉完毕,早饭已经摆上来。

  同样是白粥,不过点心不是鸡蛋饼,换成了葱油饼,面香油香扑鼻而来。沈瑞、沈琰等人却没有了昨晚的食欲,都是用了小半碗就撂下筷子。

  等饭桌撤下去,沈瑞对沈琰道:“昨日过来三辆车,沈先生与沈相公就同我一车……”

  沈琰点点头:“那就叨扰恒云……”

  随从车夫仆人凌晨时就听了传话,因此已经喂好马、套好车,预备得齐当。

  陈大夫瞧着不对劲,拉着长寿低声道:“长寿小哥儿,怎么大家都张罗回去,不留人服侍贵府二太太?昨儿瞧着她不对,是不是现下当再过去诊诊脉?”

  长寿道:“这里山野之地,偏远荒凉,哪里是能养病的地方?二太太自然要接回京……”

  陈大夫听了,面露迟疑。

  长寿却没有细说的意思,招呼陈大夫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天色放晴,可地上积雪未消,马车行进在雪地上,耳边就传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

  中间的马车中,除了周妈妈与两个仆妇,就是主位上的二太太乔氏。只是乔氏嘴里塞了核桃,身上都被布带绑着,望向周妈妈的眼睛像要射刀子。

  周妈妈冷哼一声,浑然不觉。

  即便是二太太又如何,一次两次向子嗣下手,老爷、太太再好的耐心也有到头的时候。之前对四哥,不过是要算计养育,存了坏心,没有施行起来;到了三少爷这里,就是间接地要了一条命;如今到了二少爷这里,就直接动手害人了。

  这般羞恼怒恨,不就是因为她心虚。

  三十里的路程,一路未停,马车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到了仁寿坊外时,沈瑞就下了马车,吩咐长寿跟着马车,送沈琰、沈琇回南城。

  待徐氏得了消息,晓得沈瑞回来,不由诧异。

  稍一时,周妈妈与沈瑞一块到了。

  见沈瑞神色凝重,周妈妈难掩愤愤,徐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只留了红云在跟前,对沈瑞道:“二太太又闹了什么?”

  沈瑞冷笑道:“她知晓了我的身世,要动手勒死我……”

  徐氏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沈瑞跟前,上上下下查看一遭,见确实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她脸上难掩怒气,道:“她怎么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瑞就将凌晨发生的惊悚之事说了。

  周妈妈在旁比划着:“一寸宽的青檩子,看着就瘆人!那沈相公比二哥还大几岁呢,被勒的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沈老爷醒的早,踢开二太太,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徐氏虽对沈琰兄弟素无好感,现下却是不由庆幸:“阿弥陀佛,有人挡厄,瑞哥是个有福缘的……”

  沈家长房只有沈瑞这一个独嗣,三房总要分出去的,周妈妈向来站在沈瑞这边,少不得又将乔氏咒骂沈瑞是“讨债鬼”的事说了:“太太,二太太如今是恨死了二哥,连大少爷的去世都归罪二哥身上,老奴都听不下去。”

  “到底谁才是讨债鬼?沈家才是上辈子欠了她!”徐氏恨得不行。

  沈瑞想了想,道:“母亲,陈大夫说她有卒中之兆,不宜挪动,不过孩儿见她还有力气害人,实不放心将她留在外头,就带回城里来。”

  徐氏看了沈瑞几眼,见他眼下青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来安置。你昨儿既没歇好,就回去好好歇歇。”

  沈瑞应了一声,退出上房。

  徐氏这才带了嗔怪看着周妈妈道:“陈大夫既说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晓得劝着二哥些?接乔氏回来也好,再遣人送她去庄子也好,不该让二哥担了干系……”

  明知道乔氏不宜挪动,还带她回京,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显得狠毒刻薄。陈大夫虽不是多舌之人,可徐氏还是不希望沈瑞被人质疑。

  周妈妈道:“二哥向来主意正,老奴哪里敢插嘴?太太莫要担心,祭庄偏僻,确实养病不便,二哥今年不过十五岁,即便行事有所不周全,谁又好去挑他的理?”

  “二哥看着面上寡淡,待人却甚厚待,这回可见是气得狠了。”徐氏皱眉道:“一会儿你带几个人,直接将人送到二房去。”

  徐氏对这个妯娌的耐心早已用尽,如今听了她连沈瑞都要害,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换做其他有廉耻的人,知晓沈瑞是孙氏之子,只有羞愧躲避的,就像二老爷那样;乔氏却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心生恶念,可见真是不可救药。

  *****

  南城,明时坊。

  沈琰先下了马车,伸手要去扶沈琇。

  沈琇脖颈上多了个皮毛围脖,将青淤给遮住,只是嗓子还难受。他脸上带了笑,推开兄长的胳膊,道:“哪里就至于了?”

  沈琰绷着脸道:“死里逃生,你还笑?”

  沈琇方才在马车上颠得身上发紧,伸了伸腰,道:“大哥,弟弟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之前心里压得难受,总觉得欠了那边,愧得不行。现下虽不能说一笔换一笔,可弟弟心里到底好受些。”

  沈琰冷哼一声,却也知晓沈珏之殇是沈琇心病,便也不再啰嗦。

  他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给长寿道:“辛苦长寿了,大早上多折腾一会,回去时买碗热汤吃。”

  长寿道:“沈老爷、沈相公走好,过几日我家少爷再来拜会。”

  沈琰点点头,带沈琇进了大门。

  长寿往车夫另一侧车沿坐了,扔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眼见足有二钱重,车夫眉开眼笑道:“这沈老爷倒是大方和气……”

  长寿若有所思,望了望沈宅大门。

  自打弘治十一年来到沈瑞身边,至今已经六年,沈家各房头嫡支少爷,长寿都见了一个遍。打心里说,沈琰的气度,在小一辈中,仅次于状元公沈理,与五房沈瑛差不多。

  因祖上孽缘,尚书府那边与沈琰兄弟并无“骨肉一家欢”的意思,现下乔氏闹了这一出,不知会拉近两边的关系,还是使得两边越发疏离。

  长寿虽是孤儿,可也晓得如今世道最重宗族血脉。沈珏这一去,四哥还是稚子,自己少爷却是形孤影单,没有臂助。实是沈琰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是隔房的庶支,关系好了,以后说不得也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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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衣使者(五)


  等到沈沧从衙门回来,就听说沈瑞将乔氏接回来的事。

  沈沧换下官服,带了几分厌恶对妻子道:“瑞哥怎将那祸害接回京了?”

  徐氏轻叹一口气,将乔氏跑出来私祭沈珏与后续之事说了,连沈琰兄弟的出现也没有落下。

  沈沧勃然大怒,喝道:“贱妇竟敢如此?”

  徐氏脸上带了失望道:“我也没想到,她到了现下还毫无悔改之心……如今她既生了害人之心,还真不好再送昌平庄子。她是二太太,那边毕竟是二房下人。”

  奉徐氏吩咐,在昌平庄子上“服侍”乔氏的毛妈妈昨天下午在沈瑞离开后也进了城。老妈妈是个明白人,倒是不推诿指责,老实地请罪。

  徐氏也晓得尊卑有别,乔氏要是摆起主人谱来,收卖两个婢子婆子是轻而易举之事。真要惦记出来,毛妈妈这里也是防不胜防。

  “哼!都是纵得她,她才敢有这样的心思!”沈沧表情森寒。

  徐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才吩咐瑞哥直接将她接回京。”

  沈沧看了妻子一眼,道:“我晓得夫人因珞哥缘故,对乔氏素来多有容忍,可容忍也要有个头,即便沈家不好出妇,也不能容乔氏继续蹦跶。二房总要再择嗣子,难道还要等她再害死一个才发作?”

  徐氏道:“就算她有心,多半也蹦跶不起来……昨儿陈大夫跟着过去祭庄,说乔氏是卒中之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沈沧已经有了决断。

  他宦海沉浮三十年,手上也并非清白无垢。辣手无情时,亦做过夺命阎王。

  沈瑞生活恢复了正常,每日里依旧是府学、尚书府两点一线,中间时而往王家、杨家请教学问。期间,沈琰、沈琇那边,沈瑞亲自过去了一趟,带着徐氏准备的一些药物与礼物,算是作为对这兄弟两人的感谢与致歉。

  虽说沈瑞依旧是口称“沈先生”、“沈相公”,沈琰也温煦地叫着“恒云”,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在祭庄共度一晚,没有使得彼此关系更亲近,反而都不由自主地生了“敬而远之”之心。

  过了几日,从府学下学回来,沈瑞刚回九如居,便见柳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二哥,今儿太太请了陈大夫过来,二太太卒中了……”

  沈瑞手上一顿,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陈大夫早已经说过,乔氏已经有卒中之兆,宜静养。乔氏自己闹了一番,想要沈瑞的命,沈瑞自然也不客气。先是绳索束身半晚上,后是马车颠簸回京,就是好人也要折腾得半死,更何况是乔氏。

  回到尚书府当日,乔氏就瘫了。

  要是初发病,就打发人去请医延药,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不过现在却是晚了。

  徐氏面冷心热,不是能下这样狠心的。如何处置乔氏,又不是小事,沈瑞也猜到这是沈沧手笔。

  乔氏就是个大祸害,早就应该严惩,如今这样已经是便宜了她。

  要不是新年将近,接二连三的丧事难看,乔氏都未必能保住这一条命。

  用完晚饭,沈瑞踱步半响,还是去了正院。

  玉姐儿在,徐氏正与玉姐说话,沈沧并不在屋里。

  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也要开始准备起来,偏生自打沈珏故去,三老爷身体就断断续续地时好时坏,三太太既要侍疾,又要看顾儿子,实在抽身乏术,与徐氏商议后,就将玉姐推出来,让她带了几个管家娘子准备新年事宜。

  玉姐只有十四岁,心里没底,便常在正院这边请教徐氏。

  徐氏因她明年就及笄,就耐心地传授她主妇之道。毛迟是毛澄长子,玉姐过去是要做长媳的,自然越能干越好。

  “母亲。”沈瑞请安道。玉姐早已起身,也对长兄见了礼。

  徐氏见他这个时候过来,当是有事,便道:“可是寻老爷有事?”

  沈瑞点点头道:“府学里得了些消息,想要问问父亲。”

  徐氏摆摆手道:“去吧,老爷在前院书房。”

  沈瑞应了一声,从正房出来。

  徐氏曾有妊,为乔老太太所坏,听说过这件事后,沈瑞在周妈妈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徐氏年轻时,确实病重过一场,是在三太爷去世、三老太太卧病时。

  徐氏既要操持公公丧事,又要常到婆婆床前侍疾,就累倒了。其时常到沈家看诊的是陈大夫之父老陈大夫,不过当时不巧,老陈大夫两个去了南京,就外头请了大夫,诊断的结论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

  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那个时候被三老太太与大老爷叫回老宅。除了为三老太太侍疾之外,也有徐氏卧病,让乔氏给徐氏搭把手的意思。

  只是乔氏不喜庶务,都交给身边婆子做主,一时之间弄得鸡飞狗跳。

  等徐氏好了,家务便又交回徐氏手中。

  听了前因,沈瑞对乔家越发厌恶。

  他本还想着是不是徐氏中年后才有妊,乔老太太怕妨碍外孙兼祧三房,才安排人下狠手,没想到竟然是在三太爷去世时,那时沈珞尚未出生。这般狠毒手段,估计就是为了让已经分家的二老爷与二太太名正言顺地回到老宅。

  沈瑞将此事猜得七七八八,没有打算为乔氏与乔家瞒着。乔家就像个毒瘤,可双重姻亲在,沈家再不喜欢也只能是疏离,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却还是拉不下,可在徐氏跟前,他却是开不了口,只能去寻沈沧。

  不过待到了前院书房,见到沈沧,看着他两鬓斑白模样,沈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对于一辈子无子的徐氏来说,告诉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这也太叫人痛心。可对于沈沧来说,这样的消息就不残忍?

  这般想着,沈瑞就换了主题,道:“父亲,那是殿下设祭棚,到底招摇了些。北城住的又多是仕宦人家,也不知有没有人认出殿下。不知近日,东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沧摸着胡子道:“东宫那边一切如常,倒是司礼监太监前两日出了宫,去了大时雍坊,广发帖子,要请客,好像日子就是今日,听说帖子上注明要客人带了小辈中的读书儿郎过去。”

  大时雍坊,位于西长安街以南,也算是毗邻皇城。只是京城住宅向来讲究上风上水,南边住的多是百姓商贾,所以那边的宅子价格不贵,流动性强,就有不少太监、少监在那边置产。

  能成为太监、少监的阉人,都是内官里金字塔上的人物。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回皇城外的宅子做老爷,娶妻纳妾,过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底没有那话儿,妻妾只能做摆设,儿女都是血亲过嗣或是直接收养的孤儿,将日子过的如同过家家似的。

  沈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一切如常就好,总算没有因为孩儿连累了老爷。”

  沈沧看了沈瑞好几眼,见他神色淡定,倒是有些拿不准。是没有想到大太监此举的用意,还是心中不在乎?

  沈瑞心里清亮,与东宫保持良好关系是好事,可眼下备考却是第一要事。他既要在文官队伍中往上爬,那“奸佞”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戴的。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猜,多半是看寿哥重视宫外的“朋友”,想要寻些玩伴儿给他。至于想到太监的养子养孙,而不是旁人,说不得是皇上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选几个少年玩伴给儿子,还是要新出炉几个小内侍在儿子身边服侍。

  想到这个可能,沈瑞都觉得裤裆发凉,哪里还会有什么不甘、失落之类的情绪。

  沈瑞被沈沧盯得头皮发麻,实也没什么其他说的,借口看书就从书房退了下去。

  *****

  东宫,西暖阁。

  寿哥脸上满是纠结,站起身来,踱步几步,咬了咬牙。旁边站着一内侍,满眼心疼地看着寿哥,小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伴,萧敬今日宴客,没有给大伴发帖子么?”寿哥带了几分烦躁道。

  那内侍正是东宫大伴刘瑾。

  刘瑾苦笑道:“奴婢是什么牌位上人?萧爷爷请的都是十三衙门的太监、少监。”

  寻常内官,也没有资格出宫置产。

  刘瑾虽是东宫大伴,特赐可以穿红,可现在并无实职。

  萧敬历经三朝,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内侍中第一人。

  旁人碍于东宫,多半会对刘瑾另眼相待,萧敬却向来只忠于皇上一人,与东宫上下向来客气疏离。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光,看的素来稳重的刘瑾也忍不住犯了酸水。

  寿哥愤愤道:“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儿,孤为何要用他们做伴当?与其安排这些蠢货进皇城侍读,还不若就让沈瑞、何泰之他们进皇城。那边说不得连《三字经》都没学完,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读书人!”

  刘瑾欲言又止模样。

  寿哥面上带了不耐烦,心里却是冷笑。

  又来了,只是不知,这次话里是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还是挑拨他与沈瑞之间的“交情”。

  “大伴有话就说,孤心里正憋屈。”寿哥道。

  刘瑾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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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六章 意气之争(一)



  “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怕殿下一个人冷清孤单,才专程给殿下挑伴当。”刘瑾小心翼翼地说道。

  寿哥眉毛一挑,道:“孤身边还缺了人不成?不是还有大伴,有张会、周时他们这些人,宫外还有沈瑞、何泰之他们呢……”

  刘瑾道:“张侍卫、周侍卫他们是勋贵家少爷,即便对殿下忠心,也难免家族牵绊;沈公子、何公子是书香门第子弟,一肚子翰墨,想的又多了些。皇爷想来也怕殿下吃亏,才这般苦心。”

  听听这话,满是忠心。

  寿哥的脸却耷拉下来。

  是了,每每自己有什么懊恼,都是刘瑾在耳边“忠心”劝诫,却是“劝”的他对父母长辈越发心生逆反。

  可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即便传到御前,也是能入耳的。

  寿哥虽为东宫之主,可毕竟年幼,宫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皇帝既知晓刘瑾的忠心稳重,自是越发倚重他。刘瑾虽不是最早到东宫身边侍奉,可能将其他人都挤下去,成为东宫身边第一人,要说没有皇帝的支持根本不可能。

  寿哥早先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只当刘瑾最是合心知趣,对他的话也多是信服。若非杨廷和私下提点,寿哥就没有怀疑过身边人。

  如今这种被愚弄在他人手心上的耻辱感,让寿哥分外羞怒。

  不过宫里长大的孩子,再天真也有几个心眼子。寿哥倒是没有立时发作,只是细细思量刘瑾话中之意。

  刘瑾的话虽隐有挑拨之意,可不无道理。

  张会、周时他们这些锦衣卫侍卫,身为尊贵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确很难脱开家族牵绊。即便是对皇家忠心,也不会影响他们家族姻亲利益。文官因是科举出身,一身荣华都在科举仕途,对于朝廷皇上反而能更忠心些。可随着累世为宦,文官之间也渐成一张人情大网。

  相对于文官武将子弟,选那些贫寒人家出身的内侍养子养孙,就没有利益牵绊了吗?

  寿哥心中讥笑几声,神色倒是缓和许多。

  这十几年来,想要往他身边凑的人还少了?就算皇上的确是爱子之心,可在宫里这些大太监眼中,未尝不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

  寿哥是未来天子,真要做了他的伴读伴当,以后一份前程是跑不了的。

  内侍是阉人,除了外放做镇守太监,只能内廷行走;那些内侍养子养孙却不是阉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入了未来天子的眼缘,一切皆有可能。

  寿哥堂堂太子,哪里能看得上那些为了钱财富贵舍了血缘亲人、甘为阉人之后的庶民之子?

  不过他将厌恶掩住,反而露出几分趣味来,道:“大伴说的正是,人皆有私心,张会、周时他们虽平素里虽恭敬,可身后牵扯太多;沈瑞、何泰之他们如今是不知孤身份才能不涉及利益,要是知晓孤身份,难免生出其他心思出来……倒是父皇挑的人选,都是宫里各处太监教导出来的,忠心是不用说的,与外朝也无牵扯。孤倒是要好好看一看,说不得真有孤未来的臂膀在里头……”说话之间,神色间还露出几分期待与向往,眼角余光,却在留心刘瑾。

  刘瑾神色果然一僵,不过迅速调整过来,道:“不知哪个小子有福,能入了殿下的眼……”

  寿哥满是期待道:“知子莫若父,既是父皇特意使人去选的,定是个个都是好的……”

  刘瑾神色越发僵硬,却是生生挤出笑来道:“殿下这般想就好了……虽说皇爷有些不放心殿下,可到底是爱子之心……”

  寿哥已经收回视线,心中轻松许多。有刘瑾在,其他的事情该不用他费心。他这个大伴,幼时入宫,也是三沉三浮的人物,曾经犯下死罪,还能逃过一劫后,被安置到东宫来。以犯阉身份,将东宫老人都排挤得让了一席之地,得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的信任与器重,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管这挑选内侍养子给他做玩伴儿是谁的主意,寿哥都不想受这份“好意”。宫里内侍多,他身边本就阉人环绕,要是再来一批与阉人利益一体的,又要隔绝他与张会、周时等人的亲近,那他这个太子就要成为阉人手中的木偶了

  转眼,过了半月。

  搅合得紫禁城里暗潮涌动的给东宫选伴读事件,终于落下帷幕。不仅那些四方走动、想要送养子养孙的大太监百忙一场,那些没有养子、养孙在外头,却有不少小徒弟小徒孙的太监少监也算计落空。

  东宫依旧是旧格局,殿下身边并没有添新人。

  倒是之前被择选的那几个太监养子,被东厂查到不检点处,引得皇上大怒,连那几个便宜太监老爹老祖也吃了挂落。

  寿哥心愿得偿,却并不觉得欢快,反而心惊。他虽早就听说过太监弄权之事,也知道刘瑾在宫里有不少关系,可也没想到他能将事情处理的这样于净利索,连皇帝都被蒙在鼓中。要知道,刘瑾如今连太监都不是,只虚挂着少监之职。

  勋贵人家联络有亲,宗族姻亲形成关系网;文官之间则凭着同年、同乡、同门的关系,也结成各种利益同盟;内官之中,拉帮结派便也不稀奇。

  寿哥虽暗暗心惊,面上却半点不露,依旧天真烂漫状,待刘瑾依旧如常器重,任由他一手把持东宫上下事务。不过私下里,寿哥也开始留心其他东宫近侍。即便没有明面上亲近,可对于其中与刘瑾有嫌隙的也都记在心上,留心其为人品格。

  顺天府府学,月考榜单前。

  沈瑞看着自己的名字列依旧如十月月考成绩,列在第二等,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上个月是他离了府学几个月,即便路上不忘记读书,可与学堂里老师跟着教授到底不同,月考成绩从早先的第一等跌落第二等也不算稀奇。就是教授他们功课的教谕,也不过是勉励他一番,尽快追上同窗的学习进度。

  只是随后,沈瑞因沈珏之殇,请了半月假,别说是加快学习进度,耽搁了半月没有心思读书。

  读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不要说沈瑞读四书五经的念头有限,至今不过六载,照同窗要少了一半年份,基础并不牢固,半月不做文章,再下手时都生涩起来。

  沈瑞既知晓自己不足,悄悄揉了揉手腕。

  月考之前,他不是不勤勉,每日里也三篇时文做着。只是总是容易分心,写出来的文章自己也不忍入目,直到这几日才好些,要不然别说是二等,说不得要跌落到三、四等去。

  他本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之所以这些日子浮躁,学不去功课去,也是被这沈珏意外之殇打击了。他想到自己身上,一门心思苦读,想要功名,也不是抱着爱国忠君之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晋身士人阶层,手握权柄,过的更自在些。可世事无常,真要赶上“生老病死”,却是一切成空。

  他一时迷茫,不知该去享受生活,还是继续苦读。

  不过这次月考,却给沈瑞提了一个醒。正如他昔日劝沈珏那些话,是拖拖拉拉地读上半辈子书,功不成、名不就,只能托庇家族长辈照拂,有朝一日却是四下靠不住的好;还是狠下心来,得了功名,不拘前程如何,却是能独立自主。同前者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合乎沈瑞的心。

  沈瑞心中算着乡试之期,倒是将那些悲伤缅怀的心思都丢到脑后,一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哈这不是沈案首么?可是又得了第一?”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带了骄色的王鼎由几个同窗簇拥而来。

  王鼎看了眼榜单,在第二等的位置上看到沈瑞之名,脸上却无意外,显然是得了消息过来的。

  他面上带了讥讽,对左右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些铜铁蠢物,自是就要露了痕迹出来。有些人实不用抬举,不过是仗势钻营的小人,说一句‘江郎才尽,都是抬举了江郎本有才才有‘才尽,之说,有的人本是金包铜,露出真面目便也不稀奇……”

  旁边几个同窗虽奉承王鼎,可也知晓沈瑞是侍郎之子、状元族弟,不是好得罪的,便只哼哼哈哈,没人敢接话。

  王鼎这旬月来,顶着“郑国亲”亲戚小辈之名,随着皇亲老爷出入勋贵公侯人家,被奴仆下人奉承惯了,眼下就有些下不来台,望向沈瑞目光越发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疯狗,怎么会与他当面拌嘴?轻飘飘地看了王鼎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继续看榜单。

  梁耀为了暂避王鼎锋芒,请了假回家去,可月考却依旧要来考的。沈瑞就在是看他的成绩,依旧是三等,倒是成绩没有下降,在府学里不过是中游,可并不耽搁明年下场。

  平素里虽觉得梁耀有些聒噪,可眼下他不在,沈瑞倒是有些想念他的唠叨了。

  因榜单才贴出来,不少学生在这边看榜。

  王鼎的挑衅就落在大家眼中,虽说沈瑞确实是落了第二等,使得大家想法各异,性子公正的都晓得王鼎是无事生非。都是同窗,谁不晓得沈瑞家里有事,十一月请了将半月假。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也有人抱不平,对王鼎道:“沈恒云不过是一等跌二等,并不碍明年秋闱;王相公却是已在第三等有数月了,再不奋起直追就要待下一科才能入秋闱……”

  众人听了,想到此处,望向王鼎就带了幸灾乐祸。

  王鼎满脸通红,怒视说话之人:“赵敷,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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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八章意气之争(二)

  顺天府府学里的学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出身仕宦人家,家中有人出仕为官;一种是士绅人家,即便家中无人出仕,可耕读传家,家资富足,扯上得的族亲好友中不乏官员;一种是寒门子弟,父祖即便有功名也早就谢世,倚靠不上,或是自己就是家族中改换门庭之人。

  沈瑞是第一类,梁耀是第二类,眼前这王鼎与赵敷就是第三类了。

  只是与周身带了阴郁之气的王鼎不同的是,赵敷对自己贫穷的处境比较坦然。

  学院里有课的时候,学生要在这边用午饭,这边有食堂,大家也可以自带食盒。家境好的,多是自带食盒;家境尚可的,交了钱米到食堂上吃大锅饭;家境再差些的,也要自带于粮。

  能入顺天府官学,而不是这边县学的,多是生员中的佼佼者。

  年轻人多爱惜面皮,即便家境真的困难,一身体面儒衫,一餐能油菜有肉的午饭勉力也能筹备得上。不过一个班里,总有三、两个在同窗眼中“不合群”之人,这赵敷就是其中一人。

  赵敷虽穿着儒衫,可上面却是叠着补丁,衣服也洗得褪色成灰色。在同窗中,虽不乏寒门子弟,可像赵敷这样穷的也是有数。

  开始时,见他这样装扮,有不少人面露诧异,赵敷却泰然自若。等到赵敷的午饭拿出来,就又成了一景,拳头大的紫红高粱面饼子,加上手指长的一条咸菜,就是他的午饭,且几乎天天一个样。

  虽说嫌隙赵敷寒酸,避而远之的同窗不少,可也有梁耀这种没心没肺的富绅子弟,眼馋赵敷的稀罕吃食,死乞白赖地非要拿着自己的食盒换上一顿高粱面饼子尝鲜,结果只吃了一口就皱了眉。

  府学教授也是寒门子弟出身,倒是不以衣冠敬人,看赵敷家境实在困难,还给他安排了抄书的活计,赵敷也做着,功课却是不耽搁,每月月考都是一等。只等府学里廪生名额空出来,就能补廪生。

  既是前途可期,同窗中对赵敷便也多了几分尊重,少了几分轻视。

  梁耀之前对赵敷存了好奇之心,拉着沈瑞过去说过几次话,论起来也算同窗之中相熟之人。

  赵敷说了一句话,打了王鼎的脸,惹的王鼎大怒。

  赵敷却是满脸好奇,道:“月考成绩就在这里贴着,王相公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

  王鼎气了半死,怒道:“平素看你不卑不亢,尚存风骨,没想到全都是装的,怎捧起尚书公子的臭脚来?”

  赵敷满脸愕然:“这……这……非礼勿言啊,王相公……”

  旁边同窗望向王鼎都带了异色,大家都是读书人,首重斯文,这王鼎先是讥讽沈瑞是“铜铁蠢物”,又连“捧臭脚”这样的市井俚语都说出来,显然修养不足。谁不晓得王鼎本是赤贫出身,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是公子。

  王鼎被大家看的越发羞恼,看着沈瑞道:“你倒是厉害,走了一个梁耀,又拢了个赵敷出来……不过是乡下小子,嗣子之身,倒是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沈瑞本是当他是犬吠,可见他没完没了也厌烦,皱眉看了他几眼道:“你这般针对沈某人,到底意欲何为?”

  王鼎讥笑道:“不过是揭开你的面皮,让你不能糊弄人罢了。”

  沈瑞看了王鼎一眼,轻笑道:“那沈某人倒是要谢过王相公的‘青睐,了从杨廷和那边的消息看,已经有人将“郑皇亲”的事提到御前。就算皇上不在意,张家人也会盯着的。好好的太子舅家,怎么会允许旁人顶着“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在京城大喇喇蹦跶。

  之前沈瑞不过将王鼎看成是用自负掩饰自卑的中二少年,上辈子同窗中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一个两个。可眼见王鼎满脸恶意,数次针对自己,沈瑞也不是菩萨。

  王鼎这些日子,随着“郑皇亲”应酬吃请,已经露了不少小辫子。沈瑞早打发长寿暗中盯着,不过是什么时候揭开的事。

  那“郑皇亲”无知者无畏,连驸马府上都敢坐主位吃请,为了护着王鼎这个拿得出手的亲戚小辈与尚书府对上也不稀奇。那样的话,沈家可就陷入笑话沈瑞正是顾及此事,加上考虑到断人前程到底阴损了些,才有些拿不定主王鼎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让他有了定夺。

  这样莫名其妙就记恨自己要死的人,还是断了前程更省心些。

  沈瑞虽带了笑,王鼎却觉得他目光森寒,不由浑身发寒,后背寒毛耸立。

  正好一阵北风吹过,王鼎紧了紧身上大氅,再看沈瑞依旧是淡定从容模样,便只当自己想多了。自己身后有贵人,别说是沈瑞,就是沈尚书也要客气着他虽安慰着自己,可到底底气不足,隐隐地也生出几分后怕来,便不敢再针对沈瑞,只对赵敷道:“想要抱大腿,也要掂量掂量分量,堂堂尚书公子能看上你这酸丁?”

  赵敷摇头道:“鸦落豚上……”

  王鼎冷笑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赵敷善意援手,沈瑞自是领情,拱手道:“谢赵兄出言相助,倒是连累赵兄跟着承恶言了……”

  赵敷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实不当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

  赵敷带了讶然之色:“二郎,你怎么来了?”

  “大哥,大嫂难产了,娘让我叫你家去”大冷的天,少年跑的额头是汗,呼哧带喘道。

  赵敷一听,不由有些傻眼。

  少年急得不行,去拉他的袖子。

  赵敷这才醒过神来,脸色发白,走路却是同手同脚,又想起还没有告假,便要转身。

  沈瑞见了,便道:“赵兄且去,教授那里我代赵兄告假……”

  赵敷露出感激之色,道:“那就劳烦沈兄……”

  赵敷带了弟弟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府学外赶,沈瑞想起赵敷家境艰难,到底不放心,唤了长寿到跟前,吩咐他取两块银饼子一张庄票,追赵家兄弟过去帮把手。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来到府学时,赵敷已经满脸感激地等着。

  他也不避讳在人前,对沈瑞长揖到地。

  沈瑞忙避开:“不过举手之劳,赵兄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赵敷满脸感激道:“若非沈兄家的人参,内子已经一尸四命。于沈兄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倾世之恩”

  虽说沈瑞昨儿就得了书童回报,知晓赵敷之妻诞下三子,不过再次听赵敷提及,还是还感觉到其中的凶险。要不是自己昨天多事一回,打发长寿带了银钱跟过去瞧瞧,凭着赵家一贫如洗的家境,这赵家娘子还真是产关难过。就是赵家有请医问药的银钱,那救命老参也不是外边能随便寻得到的。

  只有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家里常年有病人的,人参鹿茸这些东西都储了不少,拿出一根半根救急不算什么。

  沈瑞摆摆手道:“都是同窗,说这些就客气……要是赵兄不见外,等弥月酒时多发张帖子就是……”

  就算是后世,三胞胎也是稀奇事,沈瑞好奇之余还真有些担心。这几个孩子,到底是因自己一时善念才得以平安落地,要是因赵家家贫照顾不及而夭折倒是可惜了。

  只是如何援手,这是个问题,否则伤了赵敷的面子,才是费力不讨好。

  “那是自然就是梁兄那里,也是落不下的。”赵敷道。

  没等沈瑞想着怎么帮赵敷一把,就有产婆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产三子,在太平盛世年景,堪为祥瑞。

  宛平县县令此时已经换人,不是沈瑞应考时那一位,是个极活络的。

  听人提及此事,县令就命人去赵家探看,待确定是此事后,就报到顺天府衙门。

  赵家这边作为书香门第,出了“祥瑞”的清白人家,总不好破破烂烂的,在京兆衙门下来人前,知县衙门这边就派人去将赵家休整粉刷一番。衣料吃食这些,也送来不少。为了防止“祥瑞”夭折,知县还叫人送来两头产乳的母羊等到京兆衙门派了过来探看时,赵家看起来已经是体面人家模样,几个孩子虽没满月,看着比寻常婴孩儿小些,可也不见病弱。

  京兆衙门那边,就打发两个医婆过来,帮赵娘子照看三小儿。

  等到赵家三子满月,大夫医婆一一看过,并无孱弱病夭之兆,顺天府府尹就上了折子,提及顺天府儒学生赵敷之妻一产三子之“祥瑞”。

  皇上子嗣单薄,听到这“一产三子”的消息,也暗暗羡慕不已。又听闻着赵敷夫妇服侍瘫痪在床的病母,拉着年幼的弟妹,孝顺宽厚,皇上便亲书“积善人家”四字,赐了赵敷。

  一时之间,赵家事传到沸沸扬扬,连尚书府也听闻此事,连徐氏与三太太也八卦起此事。

  三太太道:“这四个字倒是极贴切,要不是这样品行,也没有这样的福报徐氏笑了笑,沈瑞要了半截人参救急之事她是晓得,本不算私密事,只是如今倒是不好声张,否则就有狭恩图报之嫌。……

  若说赵敷夫妇一产三子是福报,那对赵家扶危救困的沈瑞也不是也能沾上一二分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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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三)

  侍郎府,东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针线,揉了揉手腕道:“大爷还在书房说话?”

  旁边妈妈道:“正要与奶奶回话,方才坠儿过去奉茶,大爷正发作沈家二少爷,骂了两刻钟了,如今还训丨斥着,奶奶要不要去解围?”

  何氏面带犹豫,终是摇摇头道:“大爷是老师,瑞哥儿是他弟子,老师教导弟子天经地义,哪里轮得着妇人多嘴?”

  那妈妈迟疑道:“要是训丨得狠了,姨太太那边……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爷不会平白无故发做人,定是瑞哥儿有错处,即便言词锋利些也是为了瑞哥儿好……”

  妈妈这才闭了嘴。

  东厢房里,沈瑞满脸涨红,耷拉着脑袋,无地自容。

  王守仁满脸怒气,手中拿着沈瑞新做的几篇时文,甩得哗哗作响:“满篇匠气,不知所谓上个月你虽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几分用功在里头,这个月却是成了敷衍应付。你在敷衍哪个?”

  “老师……”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辩解。

  王守仁并没有冤枉他,他这个月脑子如浆糊,即便后半月将读书捡起来,在做文时也脑袋空空。

  沈珏之殇,三老爷之病,使得他心里对于科举也生出几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气,不过是将科举之路当任务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读书作文时就带了懈怠。

  王守仁一脸“恨铁不成钢”,撂下手中时文,道:“看你素日稳重老成,怎么如今还钻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这样心灰作甚?”

  沈瑞闻言,不由一颤。

  他是心灰么?

  他以为自己只是迷茫了,对于做个太平士绅与在仕途之路上艰难前行之间产生了困惑。他并不是权利欲旺盛之人,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从教职做个平常人他知晓自己的分量,一步一个脚印熬上进士,都是运气的事,在朝政时局上呼风唤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与未来天子结下些许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别时,作用也是有限。

  这般辛苦读书,到底值不值?

  要知晓大明朝京城难做,地方的太平士绅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绩就有多少压力,不去惦记功成名就,便也没有压力。

  沈瑞心里纠结,抬头道:“老师本是个最洒脱不过的性情,为何甘心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经原级起复,只是由刑部主事变为兵部主事。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还算小小地夸了半步。不过以他侍郎之子、二甲进士的身份,连吏户礼三部都没有进去,可见阁臣对王家父子的防范。

  王守仁满脸正色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要不然即便满腹经纶亦不过一堆腐肉尔”

  王守仁说的掷地有声,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为何想起“天与之降大任于人”那句老话。难道所有的磨难,都为了铸就个千古流芳的“阳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着王家父子规避了政治风险,那王守仁还能成为历史上那个文治武功的王守仁么?

  自己拜师时,本存了利用之心,实际以自己的半点才学,实担不得这“王门首徒”之名。

  见沈瑞缄默不语、隐含忧虑,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儿,你与为师说句实话,你到底在焦心什么?小小年纪,一年之中让你见了两遭丧事,你一时走不出伤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该如何消沉……”

  眼见王守仁满脸关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来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珏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珏全心依赖他,他又未尝不是依赖沈珏呢?

  等到沈珏之殇,他便觉得自己离这世界又远了一层。就算名义上父母沈沧、徐氏,也不能抚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旧交替就在这两年,等到权阉肆意时到底如何应对,沈瑞心下还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沧在世,沈家就避不开纷争;还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尘泥时,沈瑞这个徒弟徒孙哪里能于看着?

  现下大明朝已经是纸糊灯笼,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视眈眈,南边苗乱不断,中原腹地打着弥勒教、白莲教造反的百姓接二连三。

  就算知晓刘瑾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年,可随后的正德十几年,自己真的能顺利取士、做个太平文官么?

  沈瑞想要改变,可觉得无心为力;想要维持现状,又知狂风暴雨不可避。

  想着王守仁不仅精通儒学,对于释道两教也多有涉猎,沈瑞试探地问道:“老师如何看‘庄公梦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瑞一本正经,并无说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觉怪异:“瑞哥儿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学,对道家也有多有涉猎之事王守仁是知晓的,毕竟沈家士子的五经学的是《周易》,要是对道家一窍不通,也学不进去。

  沈瑞摇头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梦。”

  沈瑞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王守仁,留心他的反应。

  作为五百年后来的现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沧,名义上的至亲长辈,沈瑞也不过是以猜测地口气论起未来朝局,可对以后开宗立派的王守仁却想要多说两句。

  实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这里要比沈沧那里还厚一层。

  王守仁收起诧异之色,面色转为郑重。

  收徒六年,前后相处的日子不多,他却是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沈瑞并不是妄言之言,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提及“庄公梦蝶”。

  “瑞哥儿是梦做了蝴蝶?看到了未来不好的事,且又与为师相关?”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单纯地“庄公梦蝶”,也不会使得他小小年纪,就生忧心。

  这下诧异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让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见了弟子的反应,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年少时曾有段日子追求道家的逍遥自在,却始终不得缘法,没想到瑞哥儿还与道门有渊源,可谓青出于蓝……我记得当年在东林禅院,你也曾听禅,不愧为我的首徒,儒学上虽不显,释道两门说不得另有所成”

  见了王守仁这般反应,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这样做老师的,就算是兼收并蓄,也要分了主次轻重,难道不是该训斥自己不务正业?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师,弟子并非说笑”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为师知晓,你素来稳重,不会行说笑之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为师在这上指点不了你什么,还需瑞哥儿自悟。”

  “那老师就不好奇弟子梦中之事?”沈瑞见他堵自己的话,不解道。

  “虽好奇,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既有幸窥得一二天机,却也要记得‘天机不可泄露,,万不可述之与口,以防伤了寿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时,沈瑞不过九岁童子,母丧父弃,身世堪怜。王守仁待这个弟子,也是当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亲生骨肉,沈瑞这个大弟子也依旧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会信口雌黄在自己面上扯谎,可这世上之事多是祸福相依。他虽对自己未来的境遇好奇,可也不愿意因此损了沈瑞的气运寿数。

  这一片至诚关爱,沈瑞如何体会不到?

  沈瑞只觉得眼眶发热:“老师方才还教导弟子‘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难道关乎于朝局安稳、百姓安乐这样的大事,老师也因怜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过问么?”

  王守仁哑然。

  好一会儿,王守仁方沉声道:“为师虽存建功立业、保国卫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牺牲我的弟子,为师宁愿做个无大义的聋子”

  “老师”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要说来自后世的沈瑞,更不习惯跪拜之礼。

  可眼前,对着这般呵护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师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试探之前还在犹豫着会不会因多言被当成怪物,影响到自己安危。没想到即便是一心为公的王守仁,对着他也是全心呵护,宁愿做自私之人,也没有为公道大义来伤害他。

  直到此时,沈瑞才真正将眼前青年视为师长,不再是后是神坛上的儒圣,不再是大明朝有着状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珏之殇生出的各种负面情绪,在老师的关爱下,也都烟消云散。

  “老师,隔墙有耳,还请入密室”沈瑞抬起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皱眉道:“勿要执拗且听为师吩咐”

  沈瑞道:“老师,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梦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泄天机,弟子又怎有梦蝶之遇?老师有报国之心,弟子亦也爱国之念,还请老师成全”

  王守仁还在犹豫。

  沈瑞已经俯身,叩首在地。

  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弯腰扶起了沈瑞,抬头望了望头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惩处,为师愿与你一道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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