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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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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前尘影事(六)


  “老爷回来了……”女子的娇声。

  沈理听着这声音不像,探出头去,便见沈老爷倚在一个女子身上。素白灯笼下,将那女子照了个现行,即便那女子身上穿着素白,头上也没有上头,婢子装扮,可腰肢缠得极细,胸怂臀丰,即便看不见面容,只这身段,便勾人心火,娇艳欲滴。

  不知沈举人做了什么,引得那艳婢娇嗔道:“老爷不要……”

  嘴里说着不要,这婢子却越发黏在沈举人身上,两人贴肩并股,恨不得并做一人,进了东厢房。

  东厢点着灯,两人进去后,连灯也顾不得吹,就胶连在一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纸窗上。两人并作一人,用的好力气,瞧着沈举人的身影,手脚并用,揉乳摸臀,又贴了面成了个吕字。

  沈理站在院门口,神色铁青一片,显然已经是怒极。沈瑞站在沈理身边,看着纸窗上那男女脔合的身影,也是瞠目结舌。

  沈举人这是在发泄压力?

  根据本主的印象,沈举人可自诩为仁人君子,并不是好色轻浮之人。除了一妻一妾,并未有其他侍婢通房,为这个缘故,还使得老安人对孙氏多有诋毁。而沈举人自己,则成为族人眼中的方正之人。

  如今可是在孙氏丧中,又是出殡前一夜,沈举人这般孟浪。瞧着这狗男女之间的气氛,又不像是头一回奸合。

  想到这里,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沈理怒是怒,却并没有意外之色。之前沈理尾缀沈举人的不君子之举,似乎也说的过去。定是沈理听到过不好的风声,今晚不过是亲眼证实而已。

  “不堪为父!”沈理咬牙咒骂一句,转过身来,望向沈瑞。

  沈瑞只能耷拉下脑袋,做郁郁状。这沈举人也是奇葩,做了几十年君子,刚死了老婆就开始走样。

  等到沈理再开口时,两人已经离了书斋,去了沈瑞暂居客院。

  吃了两盏温茶,沈理的神色才略微回暖,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沈瑞见状,便对方才奉茶的冬喜摆摆手,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我早听到些风声,可却不敢信,只想着源大叔向来端正守礼,这其中说不定有小人诋毁,不想却是真的。红袖添香虽只是风流韵事,可现下是婶娘热孝中,源大叔此举,致夫妻情分、父子情分于何地!”说到这里,沈理不由咬牙切齿:“如此薄情之人,岂会有怜子之心!”

  沈瑞闻言,只有默默。

  对于沈举人的行为,沈瑞虽看不上,可也不难猜测其心所想。莫非是孙氏太过优秀,使得沈举人自惭形愧,端着架子做君子。如今没有贤妻比着,这敦敦君子端不住了。

  孙氏以商贾出身、外乡之女的身份,在书香望族的沈家一门如鱼得水,人人称赞,娶到这样的妻子,是沈举人的幸运,也是沈举人的不幸。压力大的何止是张老安人,还有沈举人自己。

  只是明白虽明白,沈瑞也无法体谅沈举人此举。就如沈理所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沈举人在发妻热孝中便纳宠宣淫,确实是伤了夫妻情分、父子情分。

  只是父父子子,这些话沈理说的,沈瑞说不得。

  沈理也想到此处,叹了口气,摸了摸沈瑞的头,道:“你是好孩子,六哥绝不会让你委屈了去。原本顾着你们父子情分,有些事本不打算摆在明面上说。如今瞧着源大叔是个冷心的,要是不摊开说,受委屈的只有你。别说是六哥舍不得,就是婶娘在地下也难阖眼。如今婶娘刚过身一月,源大叔就如此,以后哪里还敢盼着他顾及父子情分?只是事情摊开后,少不得伤了你们父子情分。六哥瞧出来,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并非不知世事顽童。间不疏亲,到底当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拿个主意。”

  沈瑞沉默半响,抬头道:“不管老爷是否有爱子之心,这个家里能做主的长辈却是老安人。弟不愿再受冻饿之苦,还请六哥护我。”

  沈理闻言一怔,道:“你不怨郑氏与沈瑾?”

  没有问出口的话,则是你怨恨祖母与生父。

  沈瑞并未直接作答,而是道:“虽不知小弟因何故引得亲长厌憎,生养之恩在,有所恩赐,本当领受。只是圣人有教导‘小棒走,大棒受’,总不好逆了孝道。”

  沈理不免多打量沈瑞神色两眼,见他神态平和,并无怨愤之意,甚是欣慰道:“正当如是,不管境遇如何,立世当身正心正,方为君子之道。”

  沈瑞抿了抿嘴角,只做腼腆。

  沈理犹豫了一下,道:“二弟,财帛动人心,婶娘留下的嫁妆理当属于你,可若是长辈们真因私心侵占了这份嫁妆,你当如何?”

  听了这话,沈瑞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不已。孙氏的嫁妆,不是已经捐的么?沈理在外头既调查四房的事,也当晓得得些眉目,怎么提起长辈侵占的话?

  瞧着沈举人之前举动,确实私心昭显;张老安人也不是通情达理的性子,要说这两人趁着沈瑞年幼,侵占孙氏嫁妆,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孙氏捐嫁妆之举,既能得到朝廷旌表,又上了族谱,肯定是真的。那沈理口中亲长侵占嫁妆之事,就不成立。

  可是沈理皱眉沉思,为的是那般?

  尽管心中疑惑,可沈瑞面上丝毫不显,格外大方坦荡道:“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弟手脚俱全,现下虽小,不能赚了银米。待小弟长大,总会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沈理不由动容,道:“你要晓得,婶娘留下的本是万贯家财,你就是万事不做,也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平白被人侵占了去、分薄了去,你就舍得?”

  沈瑞眼睛眨了眨,自己这是大方过头,让沈理以为自己是不知柴米油盐的孩子。

  他慢慢沉下脸,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来:“怎么会舍得?既是娘亲留下的,里面都是娘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只是钱帛都是身外物,总不能为了舍不得,就与亲长反目为仇。若是舍了钱财,能换了家人和乐,亦是大善。”

  要是孙氏嫁妆真在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手中,那当然“反目成仇”也要想法设法地夺回来。可沈瑞既晓得已经不在,还在口头上好强做甚。不过对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难看的吃相,他也点出一二。以后那两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可以推到谋财上去。

  可听在沈理耳中,只觉得心酸不已,潸然泪下:“二弟倒是承了婶娘的性子,厚道宽和,只是这世上总还有公道可言,六哥断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去!”

  沈瑞听着,越发糊涂,可又不好相问,只用依赖感激地目光看着沈理,道:“幸好还有六哥在。”

  兄弟两个出来好一会儿,不好多耽搁,便相伴着转回灵堂。

  灵堂上的沈家子侄本昏昏欲睡,瞧见沈理过来,眼睛不由放亮,都忍不住凑过去,想要趁机亲近一二。沈理却是满腹心事,没有心思应付大家,一句“勿要扰了婶娘清静”,将众人都打发了去。

  沈瑾眼中虽也有渴望,可并没有凑上前。沈全则是掩不住好奇,凑到沈瑞身边,满脸八卦,低声附耳道:“瑞哥儿同六族兄方做甚去哩?”

  沈瑞瞥了他一眼:“明日事繁,六族兄嘱咐了我几句。”说罢,便闭目养神。

  今日忙了一天一晚上,沈瑞已是身心俱疲。况且他晓得,明天还有一场大戏,不管是孙氏捐嫁资的事情爆出来,还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侵占孙氏嫁妆之事现行迹,沈瑞身为当事人,都是世人关注焦点。

  不过借着年纪尚小的年纪,不管那几位如何折腾,责任都牵扯不到他身上。要是孙氏刚去世,就爆出捐嫁妆之事,说不定还会有人当孙瑞是不肖子孙,引得生母都不存指望;可孙瑞守灵将一月,在沈家族人面前做足了孝子之姿。若是有人心存诋毁,也要看沈理能不能容。

  况且,又有沈举人让庶长子占孝子位在先,就算有人多想,也要想着孙氏是不是被丈夫灰了心,不愿意便宜庶子才如此行事。

  如此一来,明日爆出来的不拘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世人眼中,当怜惜的都是他这个孙氏亲子。不管事情如何,他只需露出茫然之态,就足以引得族人同情怜惜。至于过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再行不慈之举,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沈瑞心里踏实,倦意袭来,下巴也耷拉下来。沈全见沈瑞这般模样,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挨着沈瑞坐了,将他的脑袋挨在自己肩上,小声道:“倚着些,莫跌哩。”

  沈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全被传染似的,也打了个哈欠,却因承着沈瑞的重量,并不敢睡,使劲揉了揉眼睛,四下里张望,转移困意。不想,正与沈理的目光碰个正着。

  沈全先是一怔,随即见沈理冲自己点了点头,慌得差点站起身来。此时,沈理的目光已经从沈全身上移开,落到沈瑞身上,面上隐有忧虑。沈全抓了抓后脑勺,心里多了几分酸溜溜的。一时想着,要是自己是沈瑞就好了,得状元族兄这般看重;一时又想着沈瑞失母,处境委实堪怜,怨不得自家娘亲与状元族兄都放心不下。

  沈瑾在旁,瞧着这几人互动,心里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对于嫡出弟弟,他从无坏心,可是在状元族兄面前也挺不直腰身。即便没有做贼,也添了心虚。沈举人之前行事固有不对,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他的缘故,除了无奈,他哪里又能说自己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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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素车白马(一)


  灵堂东侧肃静,西侧也分外安静。同东侧零散坐落十余人相比,西侧女眷处则有些冷清。

  张老安人灵前一炷香都没烧过,自然也不会过来给儿媳妇“伴宿”,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露面。除了外来的郭氏、谢氏与沈平娘三个,四房便只有郑姨娘出来。只是她是姨娘身份,并没有资格招呼客人,给众人见过,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待大家并不见殷勤,对着孙氏灵柩也没有故露哀伤欲绝之态。

  郭氏几个,虽都是随和之人,可也没有放下身份与妾室攀谈的道理。因此西侧静悄悄的,比东边还安静。

  只是郭氏几个,都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郑氏。不说旁的,只凭孙氏盛名之下,郑氏并不闻劣行,又能将沈瑾教导成才,这就不是个糊涂人。她长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谦而不卑,自有风骨。

  郭氏几个都是当家主母,自是晓得要郑氏要真是持宠而骄的愚妾并不可怕,如今这贤良无差的模样才是最难对付。这样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样的儿子傍身,这样的女子扶正,四房哪里还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与沈平娘对视一眼,都是暗暗忧心。

  谢氏却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并非是她忘恩负义冷心肠,只是见丈夫这些日子对沈瑞关注胜过自家几个儿女,到底有些发酸。为这个缘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着沈瑞处境能好转些,也免了大家牵挂。

  至于郑氏,既是妾做贤良,就贤良到底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四更天,灵堂里就开始忙活起来。

  关于今日发引的具体时间与路线,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黄毛边纸、用醒目大字写明,贴在灵堂外,且上面还绘有“发引路线图说”,注明上罩、换杠地点,大殡所经街道、路口、城门,还有已经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从这“发引图说”,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分量,知府、通判都设了路祭棚,还有同知、推官设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场上的官吏,竟然齐刷刷榜上有名。别说一个区区举人门第,就是宗房族长家遇到白事,也就是这样了。

  这不单单是四房的脸面,也是沈氏一门的脸面,沈家各房头有荣乃焉,当然老少出动,生怕闹得动静小了,在各位官老爷面前跌沈氏一族的分量。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四里来长的路上,除了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亲族与姻亲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计其数。

  不管与孙氏是否有旧,各房前来送殡族人提及孙氏,都是“伯娘婶娘”地嚎哭不已,如丧考妣,恨不得将沈瑞扯到一边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气的族人,只酸孙氏豪富,金钱开道,连官场也摆的平,又羡慕沈瑞,觉得他受孙氏余荫,得官老爷们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里亮堂的,别说孙氏妇道人家,只与几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场中人,人走茶也凉。孙氏一个妇道人家,丧事能的松江官场老爷如此抬举,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人良善,留有余庆。软心肠的妇人多了,可不是谁都能好运气地供养个状元老爷出来。松江官场齐动,卖的并不是沈家四房与孙氏的面子,而是状元沈理的面子。

  若是沈理单单是状元,松江官吏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可谁让他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真要是搭上线,锦绣前程就在眼前。松江远离京城,平素想要巴结也巴结不上,难得沈理回乡守孝,使得大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既知孙氏是沈理恩亲,当然都凑上前来讨好。要是借此搭上沈理,是千好百好;就算搭不上,在沈理面前卖个好,往后有机会见到,也能多个拉近关系的谈资。

  沈瑞能想到此处,沈家那些有见识的老爷未必想不到此处。只是想到又如何,那些官员能看到沈理的分量,没道理他们这些族亲看不到。那些官员都能放下身段巴结沈理,他们这些族人,要是再端着长辈架子,吃亏的只有自己。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过借孙氏出殡这个台子,唱各自大戏罢了。

  巳时(上午十点)发引,可刚过晨初(早上七点),沈举人家门外已经是人头涌动,族人、亲戚、世交、同年、乡邻就陆续登门。

  稍晚些过来的吊客,要挤得半身汗,才能挤进来。

  俗话说的好,“送殡不能空肚子”,丧家必须给亲友预备吃喝,沈家是大富之家,自然不能给寒门小户似的只备冷荤下酒,都是齐整的席面。只是寒冬腊月,菜都凉的快,看着颜色鲜亮,实际上早没了热乎气。

  只是除了那些不顾面皮的穷本家,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没有谁会真的大吃大喝。多是在家用了朝食过来,落座走个过程就下席。

  沈瑞方才同沈全一道,被冬喜请回客院,由郭氏盯着,用了一碟子年糕,这东西虽不好克化,可却耐饥抗饿。

  沈瑞与沈全身上也换上新棉袍棉裤,这是郭氏使人提前送来的,就为了今日出殡。今日要在外头折腾大半日,如今又是寒冬腊月,气温湿寒阴冷。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熬不住,更不要说两个半大孩子。

  新棉衣用针脚压得实实的,可分量并不轻,足有几斤重,穿的身上暖呼呼的,哪里还有寒意。

  虽说送殡时,郭氏也要跟着去的,可还是不放心,将沈瑞拉倒一边,低声吩咐道:“好孩子,今儿人多,你只记得哭就好,若是哭乏了,眼睛干了,就用新袄子袖口揉揉眼睛,袖口里擦了姜汁。婶娘这样做,不是觉得你不孝顺,让你做假,而是晓得孝顺不孝顺,不在于眼泪撒多少。有时这人心里疼的厉害,眼泪反而少。婶娘这些日子瞧着,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孝顺孩子,并不爱在人前做悲喜状,可外人不晓得,只用你哭的狠不狠来定你孝顺不孝顺。你莫要再忍着,要哭出声来。”

  这话连亲儿子沈全都避着,显然郭氏既真心为沈瑞计划,又避免让他有被人质疑人品孝道之嫌。

  沈瑞心下感动,点头应下。感激的话虽没有付之于口,可他心里记下郭氏这番好。即便晓得郭氏此举乃是爱屋及乌,可他对其依旧多了几分真心敬重。

  沈全被撵到门口,听不到里头的话,可见郭氏满脸慈爱的模样,也能晓得定是在嘱咐什么私密话。只是避着旁人还罢,连自己这做亲儿子都避着,使得沈全哭笑不得。他明显的感觉到,在自己老娘心中,别说自己这幼子,就是福娘说不定也要退一步。不过想着孙氏是救母恩人,这四房老安人与源大叔也不像是能指望得上的,沈全也生不出嫉妒不平。

  说句实在话,孙氏对沈理有恩不假,可这供养之恩也大不过孙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孙氏供养,不过是学业上耽搁几年,或者中不了状元;郭氏若没有得那半截老参,那丧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几个。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参在,孙氏会不会逃过一劫?想到此处,他之前各种小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多回报几分。虽还不到发引时辰,可亲戚们差不多都来了,沈瑞这孝子不好避在人后。郭氏嘱咐完沈瑞,又将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带沈瑞去了灵堂。

  还有一个时辰就正式发引,各房头有身份的长辈都已经过来,除了沈瑞祖父辈的太爷们,还有几位曾祖辈的老太爷。就是近年不怎么理会族中事务的族长太爷,也拄着拐棍坐在堂上。

  这些老爷子的年纪,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来岁不等,坐满了半屋子,可见沈族人丁之盛。别说沈理这一辈,就是沈举人同辈的老爷们,除了各房头的房长外,也没有几个能轮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贵,众族叔都占着,即便有人给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礼落座。

  连他都站着,其他斜王辈的沈家子孙,也只能都站着。等到再小一辈,连灵堂上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院子里列队举哀。

  沈瑞没有密集恐惧症,可眼见着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亲,也忍不住有些眼晕。有些人本主的记忆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记得模糊。

  沈举人眼圈发黑,面带憔悴,站着与几位老太爷、太爷说话。沈瑾站在一旁,搀扶着沈举人,不时向门口张望。

  见到沈瑞、沈全过来,沈瑾忙招手,示意两人上去。

  沈举人察觉,回头看到两人,立时火起,没有理会沈全,冲着沈瑞冷哼道:“混账东西,大家都忙着,哪里躲懒去了,还不来见过诸位亲长!”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哪里能认“躲懒”的罪名,似是掩饰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头道:“儿子……儿子……回了趟房……”

  话没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开了水闸似的,喷涌而去。

  呜呼,姜,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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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素车白马(二)


  沈瑞忙又用袖子擦了两把,这次不敢用袖口,用的袖子中间,立时湿了一大片。可眼睛既受刺激,这眼泪哪里又收的住,瞬间又是泪流满面。沈瑞心中苦笑,真是不知郭氏从哪里寻的老姜,没有什么味道,可这姜汁也太杀眼睛,真是哭丧时的利器。

  众族人见了,便觉得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方才是躲着哭去了。瞧把这孩子难受的,眼泪都止不住。

  “头七”时发生的事,在族亲中早已不是秘密。眼见沈举人方才待沈瑾温煦如春,可嫡子一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未免偏心太过。能做到族老房长的,都是各房嫡脉,哪里见得了这个。即便早先对沈瑾的那点好感,都被沈举人这番举动搅合的差不多。

  族长太爷皱眉道:“好好同孩子说话,你丧了发妻心里难受,可也体谅体谅瑞哥儿。瑞哥儿幼年失母,比你还难哩。他这失母弱子,能依靠的只有你这做父亲的,哪里禁得住你朝打暮骂。就算你要做严父,只念在孙氏情分,待瑞哥儿也要软和些,要不然我们这些长辈们可是不依!”

  沈举人已过不惑之年,在众族亲晚辈面前挨了这番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臊得满脸通红,想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可责打责骂嫡子之举在前,说再多也没滋味。他只能讪讪应下,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冷淡。

  落在几位老太爷、太爷眼中,暗暗摇头不已,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沈理站在堂上,则是险些气炸肺。不管沈举人什么目的,这开口就给儿子扣“不孝”的帽子,这行事过于阴毒。但凡沈瑞是个胆小最笨、不敢在长辈们面前应声的,那“躲懒没孝心”的帽子就坐实。若是张老安人苛待孙子,还有因与孙氏宿怨迁怒的缘故,那沈举人此举,则是虎毒食子心肠。

  沈理晓得,现下不是与沈举人计较的时候,便绷着脸将沈瑞拉倒自己身边,给他拭了泪,朗声道:“六哥晓得你心里难受,可也莫要哭的太狠。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你好生爱惜自己,方是真孝顺婶娘……虽说婶娘过身,孙家又无人能出头为你做主,可你并非无依无靠。族中长辈们最是慈爱公正,断不会容忍欺骨肉相欺之举,定会为你做主……”

  沈理一边说着话,一边望向堂上坐着的各位族老长辈。

  就算是身子已经老的佝偻的族老们,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将腰身直了直。早先有同沈举人交好的,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四房不妥当捂在被子里的,现下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敢得罪状元郎。

  几个有成算的老狐狸,不免交流了心中有数的眼神。因沈理年幼丧父,曾受过族人委屈,与族人关系向来冷淡。如今四房这事,说不定正是拉近沈理与族中关系的机会。

  至于沈举人,功名无成,不通世情,除了娶了一房贤妻之外,对族里也没什么贡献,他的脸面当然比不得沈理这位状元郎。

  沈瑞眼睛已经通红,站在沈理旁边,心里却是想着沈理方才提及的“骨肉相欺”四字。加上昨晚沈理提及的亲长侵占财物之事,他不由觉得古怪。按照后世族谱所记,明明是孙氏自己捐了嫁妆,怎么听沈理的话音,是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了孙氏嫁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沈瑞虽不是贪财之人,可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要是那些嫁妆真是孙氏捐出去,他也就认了;要是真的被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他也不愿忍气吞声,定要借此机会,发挥一把,即便不能摆脱这长幼尊卑的束缚,也要撕开沈举人与张老安人的伪善,让这两人没脸面再用长辈身份左右他的人生。

  想到此处,沈瑞又有些不解。虽不曾与孙氏打过交道,可既能得到沈族一门盛赞,可见是个有成算之人,病故前又缠绵病榻半年,不是猝然离世,就没做一点安排?张老安人故意养歪嫡孙之心昭然若揭,孙氏要是愚孝之人,也不会在二十年前的婆媳之争中屡占上风,牢牢地握着嫁妆与四房产业,直到重病卧床,才让张老安人插手进来。

  沈举人早已气的身子发抖,难道自己就不慈爱、不公正?沈瑞只是丧母,还有他这做老子在,又不是孤儿,哪里就到了需要族人做主的地步。这沈理行事也太张狂,仗着状元郎的身份将四房家事搅合的一团乱,这叫什么事?

  沈举人的面皮耷拉下来,心里已经想着等出殡事毕,定要找沈理好生说教一番,要他晓得分寸。

  若是只在家中,沈举人是家主,大家还会看他的脸色;如今族老房长们在此,他这般撂脸,就不合时宜。原本有心为他说上几句好话的,见他这个模样也闭了嘴,不愿意再费心。

  沈举人恼怒之下,竟然没有察觉,不知不觉中,众族人竟默认了他“为父不慈”之名。若是沈举人晓得,定要跺脚喊冤,可那个时候场面已经难以逆转。

  灵堂上气氛很是压抑沉重,不过到底是料理丧事,这肃穆气氛也正好应景,并没有人凑趣说笑。这时,就见管家过来禀告,知府太太与通判娘子亲来送丧。

  沈举人精神一震,望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诰命上门,张老安人抱恙,四房并无其他能出来待客的女眷,最适合出面招待的就是宗房大娘子贺氏。

  宗房大老爷虽没出仕,长子却是进士出身,在京为正五品郎中,早已为母请封,因此宗房大娘子如今是五品太宜人诰命。

  族长太爷却是瞥了沈理一眼,道:“让贺氏领了六娘去待客。”

  在坐的族老闻言,都点头称是。沈理在九房行六,这里的六娘指的自然是沈理之妻谢氏。

  沈举人固然不情不愿,也没有拦下去传话的管家。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家又回转过来,道是两位娘子已经在花厅待客,知府太太开口要见沈瑞一面。

  沈举人冲着沈瑞斥道:“好生去见客,若是失礼,仔细你的腿!”

  沈瑞的眼泪早已经止住,可双眼红彤彤的,透着几分可怜可悯。众目睽睽之下,他做足乖巧儿子模样,垂着手老实地听了沈举人的训斥,方随管家去了花厅。

  知府太太庄氏之名,沈瑞早已如雷贯耳。听说孙氏“接三”时,知府太太曾亲至吊祭。“头七”与“三七”时,虽没有亲至,也打发过子侄管事上门。而且在“头七”后,她除了安排人上门吊祭之外,还专程使心腹养娘探看过沈瑞,燕窝人参等补身药材送来几匣子。

  不知是不是张老安人过去有意隔绝孙氏与沈瑞母子,沈瑞鲜少跟着孙氏出门拜客,所以沈一直无缘得见正主。可他心里晓得,若是知府太太与孙氏交情不深,只是面上人情,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进了屋子,就见一中年妇人穿着素服,坐在客位上首,四旬年纪,身形略显富态,慈眉善目;下首妇人年纪略轻些,眼神有些活络。坐在陪客位置上的,是宗房大娘子贺氏与沈理之妻谢氏。

  沈瑞不好仔细打量,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先见了宗房大娘子与谢氏,而后又被宗房大娘子引见拜见两位女客。

  年长的那位就是知府太太恭人庄氏,并没有让沈瑞拜下去,而是亲自扶了沈瑞起身,红着眼圈道:“好孩子,我与你娘是好友,你管我叫庄姨或姨母都好,切莫就生份了。”

  还不知今天出殡大戏后沈理会如何与沈举人摊牌,要是最后族老出面说和,将是是非非都掩了,那沈瑞可没地方哭去。眼见来了“外援”,不管顶不顶用,能借的势还要借。

  沈瑞心思百转,面上半分不显,等到知道太太再次开口催促时,才略带腼腆地低下头,小声道:“庄姨。”

  知府太太拉着沈瑞的手,满脸怜惜:“哎,好孩子。是庄姨不好,早当上门来看你。也不知你娘怎么想的,这样好的孩子一直藏在家里。”

  岂止是知府太太疑惑,就是沈瑞想到此处,也有不解之处,可不管隐情如何,现下只能推到张老安人头上,小声道:“不干娘亲的事,是祖母疼我,不爱我出门。”

  知府太太面色依旧慈爱,眼神却微冷,转头看向宗房大娘子淡淡道:“老人家宠爱孙子,十来岁来还拘在家里,当成闺女养的,真真还是头一回听说。我那妹妹还真是好福气,遇到这样一位婆婆。”

  这虽是四房家务,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宗房大娘子只能讪讪道:“四房这一支人丁不繁,数代单传,老人家才分外爱重些。”

  知府太太挑了挑眉,并没有再与宗房大娘子打太极,而是望向谢氏:“谢安人怎么说?”

  谢氏用帕子试了试嘴角,道:“旁人如何我不晓得,只是我家相公说过,早已视瑞二叔如亲兄弟。婶娘虽走了,还有我们这兄嫂的护着。我这也挂着心,我家相公不是脾气好的,对着我家那两个猴儿也是常动板子。婶娘就这点骨肉,要是太苛严可怎么好?偏生这做兄长的管教兄弟,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还好瑞二叔孝顺知礼,处处可人疼,并无不当之处。否则我家相公真要动起板子,我这当嫂子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说到这里,对沈瑞道:“不过,真要有了那时,瑞二叔也莫要埋怨你六哥,那是盼着你成才方会苛严,旁人他才不会多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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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素车白马(三)


  谢氏这一番话,一个字也没提张老安人,可对比之下,也点出张老安人的疼爱不是真的疼爱。另外还在众人面前为沈瑞做了辩白,毕竟不管他现下瞧着如何乖巧,身上还背着骄纵不堪之名,省的有人先入为主。

  如今将沈理抬出来,证明沈瑞人品无瑕,旁人再想传沈瑞顽劣之名,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对谢氏躬身道:“六嫂放心,瑞并非无知稚子,六哥视我如手足,我亦敬六哥如父兄。”

  不过九岁孩子模样,满脸稚嫩,可却说出自己非稚子的话,端着小大人的模样,大家看了好笑中又觉得心酸。

  谢氏目光柔和下来,虽说有孙氏对沈理供养之恩在先,他们夫妻待沈瑞再好都说得过去。可是愿意报恩,也没谁愿意请个债主在头上压着。要不然,这报恩报到什么时候是头?沈瑞才九岁,以后日子且长着。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沈瑞自诩为恩亲之子,再对他们夫妻任意求索,那又当如何应对?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谢氏是妇人心肠,还是更顾着自己的小家一些。之前她即便顺着丈夫的意,对沈瑞的事颇为上心,可也生了几分忧虑在。现下听着沈瑞这一句明白话,谢氏的心里才踏实下来,待沈瑞多了几分真心。

  通判娘子本是冲着谢氏来的,好不容易等到谢氏开口,立时堆笑奉承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谢安人这般温柔貌美,沈状元就算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还怕他发甚脾气哩?有沈状元与安人护着,瑞小哥儿可是掉进福窝子里去……”

  众人齐齐无语。

  *

  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将近,众人出了灵堂,准备出丧事宜。

  出丧五大件,幡儿、牌儿、棍儿、盆儿、罐儿。

  罐儿就是昨晚撤灵前装的祭菜罐儿,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金棺入墓后放在棺材前头,与逝者一起深埋地下。

  这罐儿通常有孝子之妻或是承重孙之妻抱着,沈瑞年方九岁,哪里找个小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偏生有沈瑞在,这抱罐儿人选又不能随意让外人女孝眷替代,要不这“夫妻”名声相对算什么事?

  幡儿是引魂幡,寻常百姓人家用的是多是牌子幡,沈家既是望族大户,四房当家娘子的引魂幡就是比较华丽的大幡。

  幡杆上的金钩龙凤“衔”着一个六角架子,中间大幡,上书“已故智庆堂孝廉沈门孙氏孺人之灵引魂幡”,左边书原命八字,右边书大限时辰。周遭六角各挂一小幡,又称“六尘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书“愿眼观华藏界”,二幡书“愿耳听舍那声”,三幡书“愿鼻闻戒定香”,四幡书“愿舌尝甘露味”,五幡书“愿身披福田衣”,六幡书“愿意为无为舍”。

  丧事中的所谓“承重”,这“重”指的就是幡儿,这抗幡儿的活计毫无疑问当落在沈瑞这孝子身上。

  牌儿是灵牌,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灵柩前的纸制灵牌,上面写着孙氏名讳,用黑纱蒙着,通常有次子捧牌儿。孙氏只有一亲子,这灵牌就有庶长子沈瑾捧着。

  棍儿就是“孝棒”、“哭丧棒”,这些日子沈瑞在灵堂手中拿的就是此物。可在出殡时,孝子要抗幡儿,这棍儿就有三子以下的男孝眷都要手捧此棍儿。四房只有两个儿子,沈全虽是代妹妹送丧,可到底归在男孝眷行列里,便做捧棍儿之人。

  沈理为孙氏义服不杖期,本不需捧棍儿。可是沈瑞年幼,沈家祖坟又在城外,沈理到底不放心,想要就近照看,就也站在沈瑞身侧捧棍儿

  盆儿,民间俗称“丧盆子”,雅称“吉祥盆”、“阴阳盆”。这盆儿与幡儿一样,是继承权的象征,只有孝子与承重孙有权利摔盆儿。

  等到随着司仪高呼“参灵”,孝子孝属就位。

  沈瑞跪在最前头,沈瑾抱着灵牌跪在沈瑞身后,后是沈全、沈理,最后是族中有服晚辈,有服亲的女孝属则跪在后边。其他无服族人与沈家故交好友,则站在一旁观礼。

  原本当是女孝属中的媳妇、承重孙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可现下由沈举人抱了,站在沈瑞身侧。

  这样的行事并不叫人称奇,早有这样的先例,夫为亡妻抱罐儿,或者妻为亡夫抱罐儿,也有孤鸾失偶、伉俪情深之意。只是有沈举人不待见嫡子在先,面皮又耷拉着,这抱罐儿之举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看不出夫妻情深,不免引得人侧目。

  看的旁边的几位族老眼急,恨不得将沈举人拉下来。今儿这哪里只是孙氏大事,还是沈氏一族大事,这沈举人未免太拎不清。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孝子沈瑞身上。

  见众人都跪好、站好,司仪将引灵幡递给沈瑞。虽说杆身是用竹制外边糊纸,可一丈来高,对于身量不足的沈瑞来说,分量委实不轻。沈瑞双手接过,可按照规矩只能用右手打幡儿,便借着肩膀做支点,才将幡杆立起来。

  早有提调通知门外响器参领,沈瑞手中的引灵幡就像是信号时的,刚接过来,就听到门外一阵锣鼓声响,鼓手乐师们拿着家伙儿事儿进了院子,分做两排,站在孝属两侧,连奏三首丧乐曲。

  沈瑞认真的听了一会儿,三首丧乐,只听出中间一首是《哭皇天》。这曲子是传到后世去的,虽与后世音调略有不同,依稀还有些影子在里头。至于前后两首丧曲,则是全然陌生。

  “呜呜呀呀”,曲声似泣。孝子孝属们虽还没到“举哀”之时,可这丧曲一起,旁观人群中有想起孙氏生前好处的,已经开始出现哭声。

  接着,哭声跟传染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响器参灵完毕,人群中已经哭成一片。反而是跪在地上的孝属们,因没到举哀之时,还比较克制。

  沈瑞虽没有抬头,可身上都被四处目光灼得发热,就晓得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他便将脑袋抵到胸前,用袖子擦拭了一把眼睛,立时泪如雨下。

  此时,丧曲已毕司仪叫起,灵柩“出堂”,由杠夫们抬起,从灵堂抬到大门外。这才到举哀之时,全体孝属起身,退立而行,边走边哭,嚎哭声一片。沈瑞早已泪流满面,眼前一片模糊,想到郭氏早上的交代,他没有嚎啕大哭,可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柩抬到大门外,早有大杠与各执事准备齐当。

  沈瑞熬了一晚上,自己“哭”了这两起儿,眼下四周又是乱糟糟的,直觉得脑仁儿生疼。又因老姜刺激,不仅眼泪直流,鼻涕也跟着凑热闹,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又一把,不说旁人,直将自己恶心的够呛。可这鼻涕跟眼泪一样,都跟开闸了似的拦不住,偏生一个手又被幡杆儿占着。

  这幅狼狈模样,他实不愿让旁人看见。这两日他又跪的多,膝盖酸软,便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却是无心插柳,另有所获。

  旁人眼中,这孩子就是哭得眼泪止不住,神情恍惚的身子都立不住。醒来这一个多月,沈瑞虽没有饿肚子,可毕竟如素,小孩子又是抽条的时候,看着越发清减,显得瘦瘦小小。他这个样子,就算现下张老安人跳出来,指着孙子说其“顽劣不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杠夫们已经就位,丧盆儿也准备好。孝属们哭声渐止,满场只剩下沈瑞的“呜呜”声。

  司仪见状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瑞哥儿,该摔盆起杠哩,莫耽搁送你娘的好时辰。”

  沈瑞趴在地上,摩挲了好几把,才将鼻子下亮闪闪的东西清理干净,闻言便止了哭声,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丧盆儿说是盆,实际上不过是直接四寸来许、瓦制的深口碟子,中间有一铜钱大小的圆孔,二、三分厚。

  因沈瑞现下正对着灵柩跪着,无需挪动地方,依旧跪在远处,将幡杆儿先放到一边,双手接了丧盆。

  他膝前两尺处,早有人摆了一块新砖。摔盆儿的规矩,父丧左手摔,父丧右手摔,忌摔第二次。若是一次没摔破,就有杠夫用脚踩破。

  沈瑞对着地面新砖摔了一下,“吧嗒”一声,丧盆儿碎成两半,从新砖上跌落到地面上。

  鼓乐声起,杠夫起杠。

  三十二个杠夫抬灵柩,另有三十二杠夫随行待换手。

  后边各种执事,开路旗、旌幡、盖伞、影亭、魂轿、释、道、禅香幡,摆出半里路,又因沈举人只是举人功名,身上并无官职,执事受限,在各种旌伞后,就又有大白雪柳(三、四尺长竹筒,插上裹了白纸穗子的细竹条,使之下垂,谓之“雪柳”)百二十把,以壮执事行列与场面。

  如此一来,送葬的执事队伍,就到了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将沈举人家门前挤得满满登登。

  沈家送葬的族人亲友,差不多也要这个数。直到殡列前用响尺导行的杠夫出了到了街口,后边的队列才开始拉开。又有地方百姓看热闹的,也跟在送葬队伍前行,浩浩荡荡,铺陈了半街。

  殡队出了街口,就开始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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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素车白马(四)


  从沈家坊街口,就开始有路祭棚,路祭桌。

  沈瑞身为孝子,少不得要跟在沈举人身后,跪谢来路祭的族亲世交,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又因孝子所在位置,是在灵柩后,离队伍前列有半里路远。

  沈举人还能享个清闲,并不需要折腾回去。沈瑞有打幡的差事,每叩谢完一处,还需再回到队列中,硬是比旁人多走了几倍的路。还好有沈瑾、沈全两个相伴,尽管气喘吁吁,可这一起受罪总比一个人心里要舒坦。

  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府衙前的十字路口,松江知府蒋升的路祭棚就设在此处。这蒋升是当地父母官,松江府官场第一人,如今不仅知府太太亲至,知府大人还设路祭棚,这份体面不谓不大。

  不及近前,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便叫了沈瑞等人过去,齐齐上前。

  路祭棚了,设了祭桌水酒,可是出面主祭的,并不是蒋知府,而是蒋知府家三公子蒋荣。宗房大老爷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很意外。蒋升进士出身,为官清明廉洁,为人淳朴敦厚,行事颇有君子风,并不像其他官场老油子那样爱钻营。如今知府太太送葬,蒋家又设路祭,蒋升只要露一面,都能卖给居乡守制的沈理一个人情,却不肖于此,可见为人耿介如斯。

  沈理倒是难得主动过来,与蒋荣寒暄几句。原来蒋荣叔父也是翰林官,是沈理的同僚,如今在侍讲学士位上,与沈理品级相同。因这个缘故,蒋荣在称呼沈举人“世翁”后,对沈理的称呼又成了“世叔”,这辈分都乱了。

  各有各的论法,也没人不开眼的挑他的理。只有沈瑞在旁心中诧异,这蒋三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瞟。

  沈瑞的直觉不错,蒋三公子与沈举人、沈理寒暄完,果然冲沈瑞来了。他拉着沈瑞的手,面露哀荣,口中道“愚兄得见贤弟,不胜亲近,往后要多走动才好”,又道“如今姨母仙去,贤弟还需节哀顺变”。

  这面上哀荣倒真真切切,不似做假,可这眼中若隐若现的惋惜、同情还有莫名的亲近是怎么回事?

  沈瑞有些糊涂,这同情还罢,自己少年丧母,算是遭遇人生不幸;这惋惜什么?莫名亲近什么?一个知府公子,难道只因两家主母有旧,就对一个九岁孩童生亲近之心?

  整个殡葬队伍等在一边,前边还有十数路祭棚、路祭桌。蒋三公子看着倒是通透的,与沈瑞热络几句,请队伍继续行进。不过在松口沈瑞的手时,蒋三公子说道:“我一会儿也陪家母出城。若是贤弟能用的愚兄之时,还请不要外道。”

  沈瑞心中虽嘀咕,可面上依旧老实应着。

  殡葬队伍又行进,这次倒是没有人同蒋知府这样拿大,吩咐他人代祭,都是本主亲至。即便沈理并没有特意上前,众人既能到了,便也毫不吝啬地也表达与沈氏一族的亲近有善。有的待沈举人还劝慰两句,有的则是故意冷淡沈举人,抬举沈瑞。

  沈瑞无心在族人面前上演“父子争锋”的大戏,越发沉默寡言。看在族人眼中,并不觉得沈瑞抢了沈举人风头,只觉得定是沈举人“父虐子”的丑闻传出去,这些官吏才会不待见沈举人。

  因这一路上的路祭棚、路祭桌络绎不绝,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几里路,送殡的队伍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正午时分,殡葬队伍才从西门出城。

  这日天上雾霭满布,空气湿冷。

  可不管旁人如何,沈瑞因穿着新棉衣,不仅丝毫察觉不到寒意,还走出半身汗来。可到底年幼,因幡杆的分量不算轻,沈瑞已经用上两只手,走路也有些喘。见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少了,沈理便接了沈瑞的幡杆儿,让沈瑞得以暂歇。

  沈族坟茔地在距离县城五里外的西山阳坡,整个西山都是沈氏族产,宗房一脉的坟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状是内三房、山脚下是外五房。

  每房的坟地占地大小,都有数十亩。因四房人口不繁,也不像是其他房头那样坟头林立,只有六个坟头。四房历代子孙不繁,可见如是。

  除了沈举人的父祖、曾祖、高祖四人的墓地外,还有一位终身未嫁的曾姑祖母,一位未婚无子的叔祖父的墓。

  那曾姑祖是在室女,那叔祖父虽尚未长成,可行了“冥婚”并骨,因此这两人才得以葬沈家墓地,否则四房的坟头更少。

  孙氏并不是猝然离世,早在缠绵病榻时,四房便开始选了福地福材。

  四房坟地位置最上头是沈举人高祖之坟,下边东西方向,按照祖、孙相邻、父子不靠的规律,向下排列。

  孙氏福地,实际上也是沈举人以后入土的位置,在沈举人祖父坟地南边。如今孙氏故去,先入土为安;等到沈举人过身,会将孙氏起坟,将夫妻两个并骨重埋。

  四房坟茔地,除了几个坟头外,另有五间阳宅,平素是守墓人所在,等到殡葬大事时,便是孝属们暂歇吃茶之处。

  福地位置上,早已打好九尺深坑,由阴阳先生出面,吉时一到,便指挥杠夫“登坑下葬”。

  等到灵柩入坑,罐儿也放好位置,坑前就又置放祭桌,沈瑞为首,领众人跪拜举哀。随行带来的各种纸活,还有沿途撒剩下的纸钱,烧的烧,撒了撒。火势腾空四散,纸钱翩翩飞舞,良久不落,漫天素白。

  随即便是掩土,沈瑞等人依次穴位里扬一把土,一起举哀,剩下的就交由杠夫掩埋。除了留两个族人监工,其他孝属孝亲便入阳宅暂歇。

  四房早安排茶房过来,预备了茶水素点。可阳宅只有五间,来送葬的族人亲友多,还要单独给女眷腾地方,因此等进屋子的人并不多,多是在阳宅外就地而坐。还好茶水点心预备的充足,众人都能解解乏。

  沈瑞、沈瑾几人虽年幼,可因是孝子身份,也得到族老们的关照,进了屋子。沈瑞连番举哀,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心里又忐忑着接下来的大戏,实没心思用茶点。族老们见了,越发觉得他心实孝顺,少不得劝勉一二。

  因律法上早有规定,墓地大小与坟头高低都有定制。孙氏之墓,也是沈举人之墓,应占地二十方步,高六尺。来送殡的杠夫有六十余人,轮番填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填满坑,又起好坟头。

  孝属们出来,按照长幼尊卑在坟头上叩首,自然叩首的只有晚辈子侄,沈举人与族老们只需躬身,此殡葬仪式算是正式结束。

  来送殡的族人与姻亲中,沈族繁衍百余年,可四房又是数代单传,有服亲并不多,无服亲与其他送殡的亲友多是带了“浮孝”,即头上或者腰间系白布,女眷头上簪白纸花。这“浮孝”从今早出殡前戴上,出殡后去去了。因此,等殡葬仪式结束,沈举人便带沈瑾、沈瑞、沈全两个跪下,请服“浮孝”的亲友们脱孝。

  众亲友作揖回礼,从疏至亲,依次告辞,分别返程。没人注意到,直到外姓亲友都散的差不多,知府太太与知府公子都没有露面。女眷中,宗房大娘子、郭氏、谢氏的马车也始终没动。

  沈家姻亲与旁枝庶出走得差不多了,各房嫡子子孙本要奉自家父、祖回城,可也被打发回去。如此一来,留在阳宅里的知府母子、宗房大娘子三沈家女眷之外,坟地里留下的除了沈举人父子三人、沈理、沈全,便只有各房头的当家人。

  宗房是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父子,二房早挪到京城多年,如今户籍都迁出去,零散有庶支,也没资格在族中说话,在族中只占着名;三房出面是三房老太爷与当家人沈湖;四房则是沈举人这房;五房出面是五房太爷与沈鸿;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是沈溧;八房是八房老太爷与沈流;九房是九房太爷与沈璐,亦是沈理叔祖父与从堂兄。

  这些人中,老太爷一辈两人,太爷一辈三人,老爷辈五人,大哥辈两人。因几位太爷、老太爷都上了年岁,众人又回到阳宅东屋,女眷依旧在西屋陪知府太太。

  沈举人的脸色刷白,并不是怕什么,而是怒极。因为沈理方才拦着众族老房长回去时,说了一句:“婶娘既已下葬,那婶娘的身后事也当算一算。”

  这句话在丧礼上并不少见,多是哪家丧了出嫁女,娘家人出面为丧母的外甥、外甥女做主。沈理一个族侄,有什么资格来算孙氏身后事?

  沈举人虽怒极,可也没有幼稚地说什么“四房家务无需人插手”之类的话。他毕竟已到不惑之年,即便不通经济,人情道理还是懂的。今日各房头的主事人这么齐全,两位久未露面的老太爷都露面,沈理此举肯定早有筹划,哪里是沈举人说不行就能阻拦的。

  他晓得,沈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清点孙氏嫁妆,不过是防着他罢了。沈举人到底也是读圣贤书、晓得嫡庶尊卑,只因四房数代代传,他早年又只有沈瑾一子,才模糊了嫡庶。他虽一直嘴硬,觉得自己并无亏待嫡子之处,可夜深人静想起“头七”那日族亲眼中的不认同,也晓得自己让沈瑾执孝子礼之事过于草率。

  如今既在族人面前留下侵占发妻嫁妆便宜庶长子的误会,他也不愿再节外生枝。至于沈瑾,功名在望,以后要支撑四房门户。四房又不像过去那样寒薄,早已置下一份家当,等沈瑾中举给沈瑾拨两处庄子做私产就是。

  这样想着,沈举人反而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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