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0
第四百一十四章 易主

      范承明拒而不见,罗德避而不见,吴家家主吴琦则是躲了个于于净净,至于崔澹,只看人往成都县廨走动得无以复加的殷勤,李天络就根本不指望此人会对自己施以援手。

      那一日气急昏厥,后来又吐过一口血,他从前就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顿时支撑不住,这好些天都是浑浑噩噩过的。奈何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却接连不断,继此前得知鲜于仲通竟是慨然捐钱相助县廨引渠取水,而后成都城内好些富户闻风捐出了各自不等的钱,他竟又得知,杜士仪授意县廨中的县尉武志明,就他之前诬告以及假造地契一事,不日另行查问。

      “落井下石……一个个就知道落井下石”

      恨得咬牙切齿的李天络已经没力气砸东西泄愤了,因为床榻边上够得着的东西早已一样都不剩。而那些往日在他面前献媚的婢妾,这些天也因为他越来越大的脾气而躲得远远的。若非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是李家家主,迟早就还能收拾她们,他恨不得奋起最后力气提着鞭子去给这些贱人一顿狠的此时此刻,他靠在厚实的靠枕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中思量着应该如何扭转如今的困境

      一切都是因为他太贪婪了一些,既然如此,只要他现在肯割舍出足以⊥人心动的大利,范承明这位益州长史应该不会一直无动于衷的。比如说,杜士仪既然以那样的理由让他输了官司,那么,他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正当他想得眼神闪烁,渐渐流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时,突然只听大门嘎吱一声,竟是有人既不敲门也不通报,大大咧咧径直闯了进来

      “谁”

      李天络又惊又怒,喝问了一声后,眼睛立时直了。率先进来的白发老者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自己的五叔,曾经在族中颇有威望,可却因为支持长兄李天绎,被母亲挑唆了父亲先是冷落,继而边缘化,至于自己掌管李家之后,更是于脆连其子孙一块打压,记得很久都没有声息了。而这样一个人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而且还是打头第一个,所代表的含义是什么,那简直不言而喻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五叔背后还跟着更多或熟悉,或他几乎淡忘了的面孔。而等到最后一个人进了门时,他更是瞳孔猛地一收缩。那张脸尽管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再见兴许不会想起来,可此时此刻一打照面他就知道,这个人的面孔刻骨铭心到他一见就会立时想起那些不痛快的回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用沙哑的嗓音凶狠地喝道:“你们这是想于什么?打算造反?”

      “造反?小六,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真的以为你在李家便是土皇帝不成”李家五叔尽管一大把年纪了,但却是倔脾气暴脾气,此刻厉声一喝,竟是把病歪歪的李天络那声音给压了下去,“你阿娘不过是继室续娶,却打压嫡长子,糊弄得我那大兄直接乱了长幼先后,把李家交到了你手里,以至于咱们家竟是成了成都城上下的笑柄事到如今,我也不和你说废话,你把家主的位子让出来,这原本就不是你的”

      “老东西,你说什么?”李天络简直气得肺都炸了,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李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

      “轮不轮得着,不是你说了算”李家五叔往左右看了一眼,这才淡淡地说,“你们都来了,那就都在小六面前表个态,也让他知道知道,现如今李家上下,大家都是怎么想的”

      在最初的片刻沉默之后,一个和李家五叔年纪相仿的老者便板着脸于咳道:“从前只以为崔家再没有一个成器的,这败落近在咫尺,没想到却是轮到咱们李家先摊上了那样的案子。小六,你把我们李家的脸都丢尽了”

      “就是就是,长幼有序,这家主之位,原本也该是四兄这嫡长子担当”

      “倘若我李家的家主竟是因诬告反坐,抑或是假造证据被衙门判了杖刑流刑或徒刑,那列祖列宗岂不是会气得从坟头爬出来?要说起来,都是叔父当年太过分……”

      听到一个个七嘴八舌的声音全都是在帮着李天绎,李天络只觉得胸口胀痛得仿佛要裂开来,一时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死死瞪着李天绎。果然,那个他素来瞧不起的长兄嘴角挑了挑,随即便冲着众人拱了拱手道:“天绎虽然不才,却愿意带领家中上下走出困境,至少不会让李家声名一如从前那样为人败坏至于那等毁了李家多年令名的不肖之辈,按照族规,当逐出家门,开革出宗”

      这最后八个字就犹如重锤一般狠狠砸在了李天络心头。而其他如李家五叔在内的长辈或同辈在片刻犹豫过后,全都醒悟了过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李天络是何等人物他们最清楚不过,若是此刻不穷追猛打,异日不止是他们,连累的还有子孙后人因而,有人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有人互相对视后微微颔首,也有人直截了当地嚷嚷赞同。

      眼看自己的儿子们一个都不见,而这些人没有一个帮着自己说话,李天络终于醒悟到,自己竟是转瞬之间就已经被人算计了一招狠的,一下子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他决计不信,这许多年来都没找到翻盘机会的李天绎一下子会这般手腕非凡,更不信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长辈同辈真的会因为什么家族声誉而一举倒戈,他只知道推自己倒台的这些人背后,必然另有一只手。于是,他死死攥着身上的锦被,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是谁指使你们的?”

      这样的问题自然得不到任何答案,当他从床上被人拖下来,在这等寒冬腊月的天气中被人架到了李家祠堂,见到的却是惶惶不安的儿子孙子时,他更感到一颗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从前固然手段狠辣,可现如今报应也来得这样凌厉无匹,这些家伙……他们是要赶尽杀绝

      “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

      这些天里顶着一大把年纪亲自上下串联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家五叔。也正是他从白掌柜那里得到了暗示,把心一横找到李天绎之后,方才逐步游说各房。此时此刻,见李天络圆瞪着的眼睛中满是怨毒,他却是腰杆挺得笔直。

      “报应?听说你从来都不信佛,怎的现在却开始相信因果报应?你阿娘当初把你大兄赶出家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报应?你夺人田产淫人妻女害人性命的时候,怎么不说报应?你硬生生阻了嫡亲侄儿的科场之路,白白耽误了他好些年光阴,怎么不说报应?今天我李五就把话撂在这儿,倘若如今开革你这个家门败类,还有你这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儿子出宗有报应,我一个人全都担了

      李家五叔当年的暴烈脾气,年轻一辈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可年老的同辈人却还记忆犹新。见他重重一跺拐杖,那凌厉的气势直接压得李天络哑口无言,众人之中有钦佩敬服的,也有如释重负的,而如同李天绎这般当年曾经得人替自己说过话的,更是铭感五内。而在他这一发威的作用下,纵使起初还有些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也立时都有了底气。

      因而,当祠堂之中,今日被众人公推了出来作为李家新任家主的李天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声说出了将李天络一系开革出李氏一族的话时,上上下下一片欢腾,唯有李天络和儿子姬妾面如死灰。

      眼看众人围着李天绎拱手的拱手恭贺的恭贺,他忍不住用嘶哑的嗓音叫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这李家产业千头万绪,他一个早就被赶出家门的哪里把持得住,就是我用的那些掌柜,也断然不会听你们的还有,你们这样胡来,陇西李氏是不会认的”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李天绎在答应了五叔奋力一搏之后,得知有人许以营茶之利,而且兴许还能走出蜀中,素来很能把握商机的他立时意识到,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而也是在那时候,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会儿在李天络那凶狠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是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淡定的微笑。

      “李家在成都城内所有产业,已经由李氏各家派人前去看管。当然,之前你一人占大头,各家连喝汤都喝不着,更不要说会经营这些的人。但我们不会,难不成整个成都都没有人懂得这些?至于你说什么陇西李氏,这本来就是你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攀龙附凤,人家谁认成都这一支?而且,今日开革了你,我们自会到官府报备想来嫡庶长幼虽是宗法,官府也不会全然不管析产的事,我们会做得光明正大,从今往后,李氏宗产之利,各家利益均沾”

      李天络越听越是震惊,最终只觉眼前一黑。他这长兄原本已经是无望半分家产的人,当然乐得做好人充大方,这若是告到官府,杜十九怎会轻易放过?

[ 本帖最后由 410015896 于 2013-12-8 22:02 编辑 ]

TOP

0
第四百二十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除夕之夜,玉真观中一片祥和安宁的氛围。

      道门和佛家不同,不弃本家,不离俗世,就是酒肉等等也一概不禁。在这等大过年的时节,这成都昌化坊玉真观修道的女冠之中,尚有亲人的有的选择了回去和家人团圆,没有的则是聚在一块,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至于王容,她早早就在那观中之园最高处的回廊亭子中,设了厚厚的挡风围障,摆上了烧得火热的炭盆,此刻火炉烤架俱全,旁边的风炉上温着长安特有的醪糟,斟酒时那清甜的气味一时四溢。

      尽管剑南烧春,荥阳土窟春等各色美酒作为贡酒名闻天下,然则关中人最爱的醪糟却是老少皆宜,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不少都好这一口。杜士仪并不好酒,可对这醪糟却来者不拒,尤其如今一口温热的醪糟下肚,他只觉得那种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禁讶然问道:“难不成真的是长安送来的?

      “是呢阿爷不放心我,这山高路远的,不但特意送了四坛子醪糟,各色布匹衣料、于菜肉脯,足足准备了几车。倘若不是我年前紧赶着送信回去,他怕是能够把胭脂水粉也给我送一车来。”

      尽管话里话外仿佛有些嗔怪的口气,但王容的脸上流露出的却是毫不掩饰的孺慕温情:“还有我两个阿兄,虽说阿爷没告诉他们我去了哪,可他们还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送东西来的人特意捎来了一套世说新语新注本,一套吕氏春秋竹简。整整两箱子书,一路让送来的人吃了不少苦头。”

      想着王家豪富,如今却不送钱只送东西,自然是因为王元宝也好,他两个儿子也好,对王容都是万般不放心。而他被这话勾起了前几日刚刚收到的年礼,不禁苦笑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骨肉情深。十三娘自己孩子还小,却特意给我做了一双冬靴,一双春秋穿的鞋子送来,袜子整整五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她。崔十一更不用说了,直接让人送来一匹马,一个马夫,他却不想想,这蜀地最好骑的马,自然是蜀地出产。就是三师兄和其他各家亲友那儿,亦是都在年前送到了各具心意的东西……说起来,两位观主送了你什么?”

      王容早在十月就已经让人将送给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的礼物送上了路,而如今面对这两位联手送给自己的礼物,她却忍不住心生歉疚:“尊师和玉真观主不知道你究竟要在成都呆多久,又怕我在此不惯,故而就把这座玉真观送了给我。想想我们一直瞒着她们,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谁让计划一直都赶不上变化?”面对这天大的人情,杜士仪也一时又歉疚又感激。

      那两位金枝玉叶送给王容的礼物固然价值非同小可,送给自己的东西虽不是实质上的,可何尝不是弥足珍贵?因为此前那套刘知几的《史通》被杨思勖带入宫之后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玉真公主索性仗着是天子亲妹去讨要了一次。书是没要回来,那位贬安州别驾之后就郁郁而终的刘知几却是因此得到了平反昭雪,追赠汲郡太守。而此前刘知几诸子一直苦苦寻求平反而不可得,因为玉真公主此举,这桩人情她只得了一小半,一多半都算在了他身上。

      因为刘家人觉得,在上上下下讳言刘知几刘贶父子之际,却因他注《史通》之故,而使这部《史通》再次为人所知,自是人情匪浅

      “等回京之后,我们再向二位观主负荆请罪吧”

      一旁帮着炙肉的白姜见杜士仪和王容之间仿佛荡漾着一股难言的感怀,想了想便将烤好的鹿肉轻轻放在白瓷盘子中,继而就蹑手蹑脚退了下去。一级级从回廊上头下来,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人影已经依偎在了一起,她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难免有一种小小的雀跃。

      这是杜郎君和娘子一块过的第一个年呢

      烤鹿肉、烤菌菇、烤薯蓣……形形色色的烤物尽管是王容按照杜士仪早先知会而准备的,可对于这样的吃法,她却是第一次尝试。而有了这些腌渍到位的食物,又是撒作料又是看火候,杜士仪只觉得自娱自乐的兴致高昂,胃口也比平日好得多。等到发现那腌鹿肉的盘子已经完全空了,把筷子伸过去的他方才为之一愣,随即自嘲地哈哈大笑道:“都说肉食者鄙,想不到这两斤鹿肉须臾就吃完了幼娘你真是好胃口”

      王容刚刚禁不住杜士仪的劝,一样样都尝了不少,这会儿打了个饱嗝之后,竟也是才发现鹿肉全都没了。她再一看其他各种菜品,发现多半都已经是底朝天,一时更是又羞又急。尽管如今窈窕和丰腴并行,女冠也并不茹素,可哪有这样风卷残云吃东西的?偏偏杜士仪还直接取笑她,一气之下,她伸出筷子挟起那一块肥厚的香菇,直接塞进了杜士仪嘴里。

      “让你胡说八道”

      杜士仪为之一噎,等到咀嚼下肚之际方才含含糊糊地说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不是看着你衣带渐宽,所以打算把你喂胖吗?”

      “你……”

      “胃口好代表心宽,心宽就意味着身心闲适,别说难得吃两斤鹿肉,就是每天吃,我也足可供得起,绝不会向未来岳父求援。”

      带着几分酒意又调侃了一句,杜士仪见王容面上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炭盆烧得热,还是因为醪糟喝了不少,抑或是因为羞窘交加,他突然伸出手勾住了她那小巧而光洁的下巴,随即向那嫣红的樱唇印了下去。初一接触,那种温软的触感就让本打算浅尝辄止的他忘记了初衷。

      两人从相识相知已经有数年之久,拉手也好,相拥也好,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此刻双唇相接之际,王容最初仍是懵了,随即便一个激灵惊觉过来。伸手抵着他胸膛的她原本想要用力将其推开,可随即便想到了过往那一幕一幕。杜士仪向来是大胆的人,哪怕在两个人的终身大事上,也自始至终都是他主动,而她总是患得患失思虑良多。此时此刻,面对他那灼热而迷离的眼神,她的手渐渐垂落,但突然又抬了起来,却大胆地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

      本就有些意乱情迷的杜士仪被这勾人的动作彻底点燃了**之火,他立时做出了反应,一时强硬地撬开了王容的贝齿,而下一刻,那种水乳交融的感觉以及那紧紧贴在自己胸膛上的火热身体,激起了他更加强烈的本能。然而,当他的手近乎冲动地探入了她的衣襟时,也不知道是何处传来的噼噼啪啪竹节入火之后的爆开声,却一下子把眼看就要天雷勾地火的他给拉了回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缩回了右手,却是和左手一起为王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这才对脸红得几乎如同发烧的她低声说道:“险些就情难自禁了……我答应过你阿爷,如果这么草率地要了你,那便是违背了承诺。我风风光光迎娶你的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刚刚杜士仪的手探入衣襟那一刹那,王容在强烈战栗的同时,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抵触的念头,直到听见那爆响方才生出了难以抑制的羞涩。可是,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的话,垂下头的她只觉得激荡的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最终再次抬起了头。

      “得遇杜郎,是我平生最大的幸事”

      “我也一样”

      刚刚险些擦枪走火,这会儿再次携手坐下来,杜士仪是再也不敢喝酒了,索性说笑些闲话。突然,他就想到了犹如小粉团子的玉奴,当即笑道:“对了,之前忘了告诉你,蜀州司户参军杨玄琰的女儿玉奴,过些天要拜在我门下学琵琶。”

      “啊”王容知道杜士仪在长安时固然经常出入玉真金仙二位公主之门,和固安公主亦是有过姊弟之情,可除却有通家之好的崔氏,从没听说过她和别家千金有什么瓜葛。如今却能答应去教杨家女琵琶,这着实是难以置信的事。一时间,她竟是不知道心中涌起的那种感觉是酸涩,抑或是别的。

      “那玉奴过了年方才六岁。”

      “什么?”王容简直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才不可置信地说道,“你居然要教六岁女童琵琶?”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她实在可爱得很。”杜士仪微微一笑,却是握紧了王容的手,“看见她我就不免想起了十三娘和崔十一的琳娘,旋即又想到咱们俩将来若有女儿,是不是也这般天真烂漫,冰雪聪明不过若我当她的师傅,她岂不是可以叫你一声师母?”

      “你真是别出心裁”王容给杜士仪的话气乐了,可他用这样自然的口气提到他和她将来的孩子,她不禁也生出了几许憧憬,连带对能够勾起杜士仪惜才和怜意的那个玉奴也不禁起了十分兴趣,“如若日后方便,也带了她来给我看看,究竟何等天赋,竟然能打动你”

      “到时候我会带她来的。”杜士仪笑着答应了一声,却又不禁在心底轻叹

      一切真的能够改变么?

TOP

0
第四百二十一章 酒酣之际话家国

      夜色渐深,即便围障厚实,炭盆暖意融融,亭子底下甚至还通着地龙,但外头寒气渐浓,最终甚至下起了雪来,杜士仪自然不会一直和王容在外头赏风景。酒不醉人自醉之后,他就与王容一块回了屋子里。坐下喝了两口更浓烈的剑南烧春暖了暖身子,他抬起头正要说话时,却只见一个皮囊送到了眼前。面对这突如其来之举,他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王容一眼,就只见她抿嘴笑道:“看看这份新年礼物如何?”

      只看形状,杜士仪心中便有了大略的猜测,等到打开皮囊,拿出了里头那一具琵琶,他登时大吃一惊。当年张旭送给他的那一具琵琶,背板用的是举世无双的逻沙檀,而献给天子之后,据说李隆基爱不释手。尽管这位天子更擅长的是羯鼓而非琵琶,却因此特意勤加练习,如今梨园中最擅长音律的李家三兄弟轮番点拨,李隆基的进展何止一日千里。而现如今王容送给自己的,赫然又是一具逻沙檀琵琶

      “此等珍物可遇而不可求,你这又是何苦……”

      “都说了是可遇而不可求,能够到手,自然更多的是运气,而非辛苦。”王容嘴角一翘,露出了妩媚的笑容,“这是从西域龟兹得来的,据说在几位王家御用乐师之间流传了多年,后来因为最后一任主人在王室斗争中失势,故而就辗转到了我手中。珍物酬知己,你这些年虽说很少在人前弹奏琵琶了,可技艺想必不会荒疏,再说圣人已经有了那样的宝物,此物你自己珍藏就是了,难道你还会四处招摇不成?”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杜士仪只得举手投降。然而,小心翼翼调整了琴弦,又拨弦试了试音色,他突然一时兴起,一连串欢快的音符从手底流出。而王容在最初的意外之后,面上便流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唐人皆好音律,她便颇为擅长箜篌,所看过的曲谱也可以说是浩若烟海,可却从未听过这般新奇别致的曲调。尽管杜士仪一开始弹奏时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就圆润了起来,可那一遍一遍的重复之中,她终于记住了那简简单单的调子,当即笑着接过了白姜知情识趣递来的箜篌。

      第一次用琵琶来弹这首后世耳熟能详的新年歌曲,杜士仪也不过是突发奇想,等到王容试图用箜篌与他合奏,他顿时惊喜交加,少不得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到三四遍零零落落的曲调之后,发现她竟然渐渐娴熟能够跟得上来,他立时恢复了原速。待到最终一个音同时落下,他不禁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还能有重新听到这曲子的一天幼娘,你这记谱的记性几乎堪比王十三郎了”

      “这也是因为此曲简单,我可不像王十三郎那般能够记住那样繁复的曲子”王容放下手中箜篌,却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曲调甚至和那些西域的曲调也截然不同,跳跃欢快,虽不登大雅之堂,可却让人心情喜悦,尤其是这大过年时听着,更是大有喜庆。”

      “这是比西域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杜士仪微微眯起了眼睛,用悠长的语调说道,“越过葱岭,穿过大食,在更加遥远的西边,还有很多国家。那里信奉的不是道家佛家的神,而是他们信奉的救世主。而在那里,乐器也和我们这里截然不同……”

      在王容面前,杜士仪固然不会吐露这辈子永远埋藏心底的真实,却毫不避讳地从那些异域乐器,渐渐由此引申,说到了那一个个从强盛到衰落的国家。从凯撒说到庞培,从比他们走得更远站得更高的奥古斯都屋大维,说到那位荒诞的皇帝尼禄,说到信奉天主的信徒们逐渐扎下了现实的根基,说到分裂成两半的罗马帝国……这些和历朝历代截然不同的历史听得王容连声惊叹,到最后不由得心悦诚服。

      “杜郎果然博学。”

      “我也都是道听途说,免不了有谬误之处。只是,世人看到的只有东到大海,西到西域,北到突厥,南到岭南这一块天地,即便有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和商人,但都往往只将那些地方视作为蛮夷之地。尽管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那些地方确实是蛮夷之地,只能将东方的这片天下视作为天朝上国,可他们未必会一直瞠乎其后。因为,若是别人重视仰慕你,你却始终只以为别人是蛮夷,兴许有一天被远远抛在后头的,就是我们了”

      杜士仪只是今天借着酒意,方才提到这些久远得足以数百年不用考虑的事,见王容面露异彩,他便笑道:“不过我这也是操空心。我不过一介成都令,能够让所辖百姓安居乐业,这就已经需要殚精竭虑了,哪里轮得着我去想这偌大天下之外的天地?”

      “志存高远,目视四方,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如此。”王容想都不想便如此答了这么一句,见杜士仪果然面露怔忡,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忍不住想到了过往种种。打从她初识杜士仪起,他就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而即便是面对多少艰难险阻,他总是不闪不避勇往直前,而所思所想却又和人大相径庭。怦然心动的她咀嚼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异域风情,他国风光,陡然想到他最后一句话时,竟忍不住生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

      即便在天子面前谏诤无双,可杜郎的心里,仿佛对君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敬畏?

      原只是一个念头,可既然一起,她便忍不住把那一件件的事连在一起想。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是历经变故阅历丰富的金枝玉叶,杜士仪能够得她们青眼,自然绝不只是因为精通音律才华无双,每每见他在她们面前闲坐畅谈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固然敬重那两位出家入道的贵主,可并没有卑躬屈膝的谄媚奉承,有的只是从容和平等,有的时候固然有所求,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平等相待的友人。而在那些一等一的宰相高官面前,有和他真心相交的,有对他器重袒护的,也有对他恨之入骨,乃至于面和心远的纵使如此,他也始终安之若素。

      “幼娘?”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王容顿时惊醒过来。见杜士仪有些奇怪地看着出神的自己,她原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话到嘴边,她却鬼使神差地问道:“杜郎……你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杜士仪没想到王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见她那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说实话,从前我想得简单得很,不过是护着十三娘这个唯一的亲人,能够让我们兄妹俩过得舒心惬意,平安喜乐。如今这个愿望看似已经达成了,可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中历经那一次次的波澜起伏,阴谋诡计,到成都不过数月,却又见识了不少民生民怨,我忍不住就有些其他想头。”

      他说着便拿起面前食案上盛了只喝过几口的剑南烧春的那白瓷小酒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国有律法,然则从上至下,却都不是以律法治国,而是以人情治天下天子以杖刑威慑于下,地方官以峻法威凌百姓,而豪强则以势压平民。我固然为彭海那些客户讨回了一个公道,但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不公道说得更远些,圣人用宇文融,表面看仿佛是为了敛财,而从更深一层看,却是看上了开边的武功,却是想要充盈的国库来广宫室,华衣冠……呵呵,我虽不喜欢孟子,却极其赞同他当年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一旁侍立的白姜听得心惊肉跳,而王容更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倘若这话被人听去,单单怨望两个字,就足以⊥杜士仪万劫不复她一个严厉的眼神,白姜立时回过神来,慌忙放下酒壶提着裙子疾步到门边,直到从门缝中瞧见漫天鹅毛大雪飞舞,外头庭院中亦是没有一个人影,她才如释重负。

      “此等言语非同小可,杜郎慎言。”

      “你会说给别人听么?”尽管有几分酒意,但脑际却还清醒的杜士仪瞥了一眼白姜,见后者立时心虚地别过头去,嘟囔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听见,莞尔一笑的他便再次直勾勾看着王容。果然,在他的目光逼视下,王容不禁低头叹了一口气。

      “这些话,我哪怕对十三娘也好,崔十一也好,全都不曾说过半个字。”见她震惊之下抬头看着自己,杜士仪方才伸手支撑着座席,最终站起身来,“贞观之治时天下百姓休养生息,日渐富足,然则征高句丽之败,却虚耗国库,死伤征卒何止上万,而从开元初至今,一次次的给复以及诸多善政,方才铸就了如今这太平盛世,却并不意味着永久。倘若不能居安思危,那么,便只是庸人而已”

      居安思危四个字传入耳中,王容只觉得那振聋发聩。天下如此,她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亲友尚且疏远的一介贫户到如今的关中乃至天下首富,父亲王元宝看似已经攀到了顶峰,一切都欣欣向荣,可真的就已经根基稳固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明白了。今后,杜郎何去,妾身何从”

TOP

0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众所瞩目杜十九

      同样是大过年的,益州大都督府中却是显得有些冷清。这倒不是因为大都督府中人少,事实上,若是按照编制人人皆满,整个大都督府上下的属官加在一块,足足有二十一人。现如今的空额也只有一位司马和一位参军事而已,至于底下的胥吏和差役,远远比整个成都县廨多上一倍都不止。可这大过年的时节,范承明却不像杜士仪那样亲民,这也使得上上下下的人背地里很有些怨言,自然没有什么喜庆气氛。

      范承明此来成都,带了尚未应试科场的幼子范彻。他膝下三子,这个儿子是老妻晚年所出,一直视若珍宝,尽管颇有些才名,但因为此来益州关乎张说的部署,不知道要多久,他放心不下年方十八的幼子在家被妇人偏宠坏了,于脆就把人捎带了出来。此时此刻,他在书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张说的信,面色很是有些阴霾。偏偏这时候,范彻还沉不住气开口烦他。

      “阿爷,那杜十九在成都县廨发放赏钱,听说下头属官处也都办了丰厚的年礼,他如此笼络人心,你就不参奏他一本?”见父亲只看着手中的信不吭声,范彻不禁提高了声音,“阿爷,你上任也有两个月了,可外头百姓只知道杜十九,有几个人记得你这真正的剑南道之主?这杜十九这么久也只来拜见过阿爷你一次,甚至过年也只是派人送了年礼,其他时候连面都不露,他分明是没把你放在眼里……”

      “够了”

      范承明心烦意乱地丢下手中书信,一口喝止了儿子。见其很不服气地坐下了,他方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为了这么一丁点事,我一个堂堂益州长史去告麾下一个县令的刁状,你以为你阿爷就这么闲?杜十九区区一个成都令何足为惧,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隐隐已经成了气候的宇文融,那才是心腹大患

      此次圣人定下了明年封禅泰山,举荐他的源相国竭力反对,由此和张相国起了嫌隙,而他却活络得很,不但没出言反驳,而且还揽下了一应度支事宜,现如今朝中人称呼他什么?宇文户部都说他不日即将升迁户部侍郎?这可是比御史中丞更上了一个台阶,以这样的步伐,他入主政事堂只是时间问题”

      讪讪地坐下来之后,范彻忍不住嘟囔道:“那杜十九不是和宇文融相交不错?即便为了张相国,阿爷也不能眼看他继续呼风唤雨下去。短短几个月,不过是靠着一桩案子,他在成都竟是已经扎下了根基。”

      一说到这个,范承明对李天络便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厌恶。要不是罗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保证,李家和客户争地的案子是绝对合理合法,可以据此将居人和客户的矛盾上奏朝廷,然后对提出这一政策的宇文融穷追猛打,他又怎么会轻易一上任就抛头露面去张家村旁听?结果预先目的没达成,却看到杜士仪大出风头,让那些客户感激涕零的同时,又捐了钱来兴修水利,最后他暂时袖手旁观以静制动的同时,却又不防李家突然易主

      “你不用多说了。我带你来成都,不是为了要你关心成都乃至益州的政务,是要你好好读书从明天开始,每天写一千个大字,晚间入睡前,我要亲自考较你的功课没事少往外头跑,杜十九的事,我自有计较下去吧”

      把志大才疏的幼子给赶了下去,范承明这才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相比地少人多的关中和河洛,整个剑南道都算是宽乡,但益州不同,成都也不同。益州乃至于成都人口稠密,已经没了可以授给客户的田土,而按照宇文融之前的制令,让客户重新登记户籍,并蠲免赋役五年,违者则远戍。这轰轰烈烈的括户固然括出了八十万人口,可五年之后这些人就要承担沉重的租庸调,那时候必定又是逃户的高峰期

      也就是说,宇文融的风光顶多不过这五年而已,可是,照宇文融如今的上升势头,谁能等五年?等其真正入了政事堂,再想要对付他,那就晚了

      关中河洛重地,不能出乱子,至于其他的地方则有的太过遥远,有的是军事重镇,只有在富庶安宁著称的蜀中,把这一重矛盾和黑幕揭出来,方才能够一锤定音,可谁能想到杜士仪第一次出为外官,竟然手法颇为老到

      想着想着,范承明就扬声叫道:“来人”

      应声而来的从者深深躬身道:“使君有何吩咐?”

      “明日一早,去罗家和吴家知会一声。”踌躇片刻,范承明又接着说道,“明日正旦,成都令来拜会时,我会邀他同登散花楼。”

      杜士仪和宇文融就算有些私交,利害当前,想必也会有所取舍,他不妨借此试探试探他的真实心意

      而长安城中永兴坊的宇文融宅,在这除夕之夜恰是一片热闹。短短数年,宇文融从富平县主簿升监察御史,其后从殿中侍御史、侍御史、兵部员外郎而御史中丞,一路扶摇直上,此等升官速度古今罕见。因而,除夕家宴时,除却自家子侄兄弟之外,他的表弟韦孚韦济及其家眷亦在受邀之列。觥筹交错之后,他便将族弟宇文琬和韦济请到了自己的书斋。

      “过了正月,封禅之事就要开始了。届时我会充任封禅副使,多半那时候,户部侍郎的任命也该下来了。”

      韦济是宇文融之母韦氏之弟韦嗣立的幼子,尽管韦嗣立在一度官居中书令之后,贬斥地方郁郁而终,可韦氏一族杰出子弟频出,他亦是因文辞雅丽而享誉两京,开元初年出为县令时,在李隆基当场考较二百余县令安人策时,他脱颖而出位列第一,在外官声亦是极佳。如今官居库部员外郎的他,赫然是郎官之中极得人望者。而宇文琬四十出头,却始终不曾仕进,一直以来都和宇文融走得极近。此刻听到宇文融这话,两人同时眼睛一亮。

      “怪不得人人都称表兄宇文户部,看来这称呼不久之后就要名副其实了

      “恭喜族兄终于得以掌财计”

      尽管户部尚书才是真正的户部之主,但宇文融此前在和户部侍郎杨瑭一番斗智斗勇,不但将这位旨意自己括田括户大政方针的户部侍郎给赶出京城任华州刺史,而且也成功地让户部其他人为之息声。

      听到这宇文户部的称呼,宇文融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方才正色道:“我年近三十方才入仕,蹉跎多年方才至如今的地步,较之那些只会空谈的词臣胜过何止一筹,却被他们压制多年。若非圣人识人之明,哪有我的今天济表弟,如今恒表弟官居砀山令,就在山东。圣人封禅泰山,山东各州县首当其冲,只要这一次他能够展现大才,何愁不能擢升”

      韦恒就是韦济的二兄,兄弟俩年岁相差不大,关系也比和长兄韦孚更加亲近。宇文融既是把话说到了这么明白的地步,韦济自是心领神会连声答应。而这时候,宇文琬方才斟酌着语句说道:“对了,蜀中如今多了个范承明,族兄对此可有预备?”

      “张说之心路人皆知,我又怎会不知情?”宇文融自信满满地捋了捋胡须,面上露出了几许嘲弄之色。

      “范承明新官上任便急不可耐想去抓杜十九郎的短处,结果却成全人家大大出彩,这脸面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要说杜十九郎还真是好样的,这一桩案子办得痛快,事后又募捐以兴水利,既得客户之心,又不损居人之利,竟是两全之美。只好笑那个自以为出自名门的琅琊王氏子弟,辞官还想回京吏部集选?做梦就凭他敢撂挑子,回去候个十几二十年吧”

      以宇文融如今的权位,这么一句话无疑判定了前任成都尉王铭接下来悲惨的仕途之路。事不关己,那王铭就算出自名门,此前也不过小小的县尉,因而韦济和宇文琬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韦济更关心的,反而是另一桩人事。

      “那韦十四郎出为益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事,此事表兄可知情?”

      尽管并非出自同支,京兆韦氏各支之间,也并不是真的关系那般紧密,可韦礼此前进士及第,这亦是韦氏数年来少有的才俊,故而听说韦礼放着好好的正字不做,却要出外,韦济自是极其意外。别看正字不过从九品,而益州大都督府的司户参军事足有正七品下,可出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是韦拯托你来问的吧?”

      宇文融知道韦拯去岁年底已经万年令任满,已经出为蒲州刺史,再加上其兄韦抗之前被张嘉贞临下台前还坑了一把,视作为下一辈中流砥柱的韦礼要出外,韦拯难免心怀芥蒂。因此,韦济不吭声算是默认了,他就嘿然笑了下哦。

      “杜十九给韦十四写过信,所以韦十四这出外,总和杜十九脱不开于系。你别以为益州的官职是那么容易到手的,此事我也出了点力。张说把范承明而不是裴璀派去益州,除了裴璀在中枢还能盯着点源相国,无非是因为裴璀和杜十九有旧,生怕他到时候施展不开手脚。韦十四与其在两京按部就班熬资格,还不如到蜀中去,兴许等他回来,便是稳稳当当六部郎官到手了”

TOP

0
第四百二十三章 道不同,骤见血

      大年三十和心上人一道守岁,过了一个温馨的年节,可等到杜士仪次日一大清早打起精神,悄悄回到了成都县廨之后,不但要去益州大都督府和益州刺史官廨投帖拜会两位顶头上司,还得要面对那些层出不穷来送礼抑或来拜会的客人,连睡个回笼觉都是奢求。更让他恼火的是,本以为礼节性地见一面范承明和那位益州王刺史也就够了,谁知道范承明竟是出言相邀自己去登散花楼

      尽管累得很想打呵欠,但范承明这益州长史判都督事乃是整个剑南道实质上的最高长官。就犹如此前张嘉贞任益州长史,性子矜持,对其余刺史都不假辞色,唯有汉州刺史李勉能够得以引之同榻畅谈政事,范承明固然比张嘉贞要和气些,但同样是面上客气实则疏离,此前年底时诸多刺史云集益州,拜见上官禀报政务,鲜有人能被他留下多喝一杯茶,更不要说邀之同游了。于是,他也不好回绝,只能答应了下来。

      昨夜方才下过一场雪,但这天正月初一的风并不算大。即便如此,往日开放时文人雅士不断的散花楼,在这正旦之日却显得有些冷清。这并不是因为今日益州长史范承明一时兴起登楼,于是兵卒将散花楼四周管制了起来,而是因为春节团聚本就是民间习俗,客居成都的外乡人能回去的早就回去了,不回去的人,在这新年第一天,也多半遍邀好友酒饭自娱,本地人也有的是亲友要拜。所以,偌大的散花楼上,除却那些巡行的士卒,再看不见一个旁人。

      “这散花楼上朝迎霞光,暮挂残红,不到成都,不知蜀中之美,杜十九郎以为然否?”

      落后范承明一步的杜士仪听到如此一句感慨,便笑着说道:“巴蜀世外桃源,自然处处美不胜收。”

      范承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杜士仪,见随行的更多随从都在不远处侍立,他忖度片刻,便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从利害入手。

      “我受命到益州任长史之前,曾经得过张相国书信。张相国在信上盛赞你雅有文词,胆色无双,这数月以来我观你处事理政,无不大有章法,更难得的是沿袭旧规,令上下百姓全都觉得简便。别小看了这成例两个字,能够沿用这许多年,便有其一定的道理。若是贸然改动,却难免伤筋动骨。”

      这就是以旧规陈例,暗示宇文融的括田括户是改变了一直以来的祖宗成法。在范承明审视的目光下,杜士仪垂下眼睑,恭恭敬敬地说道:“范使君所说乃是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如此于巴巴的回答,自然不是范承明大冷天里邀杜士仪登散花楼想要的结果。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成都也好,益州也罢,乃至于剑南道一地众多州县的赋役,全都是在籍的居人所缴纳的。这几年虽则看似扩出了近万逃户隐户,外田亦有数千亩,可实则根本无利于朝。客户免税,居人不满,而外田一概入籍征地税,自是伤了百姓垦荒的热情杜十九郎虽则为外官不过数月,可如此民生民情,应该也看得很清楚才是”

      范承明与张说妹夫阴行真乃是姻亲,自己与张说又是交情匪浅,面对官职年纪全都比自己小太多的杜士仪,他知道对方是不可小觑的聪明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目光直视下,他就只见杜士仪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深深躬身一揖。

      “宇文中丞的括田括户,乃是圣人所嘉许的善政。尽管骤然实施,兴许是有错漏不便之处,然则各地逃户日多,以至于在狭乡,只剩下从前一半户数的百姓,却要承担和从前相当的赋役,范使君觉得这应该何解?”

      尽管杜士仪并不是真的全心全意支持宇文融的括田括户,更觉得这是治标不治本,然而,说宇文融是捞取政治资本也好,至少这位天子信臣是在做实事。而且,把这些隐户逃户重新登记上册,日后若要推行其他方针政略,却也有了依据。

      正因为如此,本打算虚与委蛇的他,刚刚一时忍不住,便索性问出了这个犀利的问题。眼看范承明这一次真正蹙起了眉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朝廷要给官员发俸禄,要安边,要军备,林林总总都少不了用钱,而这些都是从赋税上来。所以,哪怕狭乡逃户增多户口日少,可因灾给复是恤民,难道还能因为逃户太多而给复?我知道如今的政令,对客户一味宽免,而居人却不免赋税,看似让人觉得不公,所以我也在思量解决之法。若是另有所得,自当第一个禀报范使君知晓。”

      范承明也没料到只在散花楼上呆了一小会儿,杜士仪就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他嘴角一挑冷笑了一声,心中生出了竖子不足与谋的哂然,也懒得在这寒风中继续浪费时光。可就在他打算结束今日这不愉快的散花楼之行时,突然只听底下渐渐传来了一阵嚷嚷,很快那喧哗声竟是越来越大。他不悦地挑了挑眉,本打算支使从者去看看端倪,可杜士仪在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之后,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了那朝向成都城内的城墙边,撑着垛口就往下望去。

      耳朵敏锐的他刚刚分明听到了一声惨叫,故而方才如此疾步。此刻他俯瞰一瞧,瞳孔立时猛地一阵收缩。却只见城门口那一排石墩上,一个妇人正头面流血躺倒在地人事不知,四周围却有不少进城出城的行人客商在围观,而那些因这突如其来一幕而赶过来的兵卒们,则是正在大声嚷嚷来回奔走。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范承明也在场,当下二话不说转身快步下楼。

      等来到那满面流血的妇人身边,他伸手先探鼻息,再试颈动脉,发现脉息虽然微弱,却并未全部消失,心中便明白心肺复苏是不用了,这是人的脑部受到剧烈震荡,因而最终闭过气去失了知觉。想到救人要紧,他就掏出怀中帕子,轻轻拭去其头面鲜血,待发现创口约摸一个铜钱大小,此刻血流已经不甚明显,而剩下极可能存在的颅脑伤并非他擅长,他就打消了继续应急救治的打算。针灸把人救醒兴许不难,可接下来他就不甚了然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粗暴的声音:“喂,谁让你接近伤者的?不怕惹上官司……啊,杨队正”

      杜士仪转头去时,却只看到那兵士被杨钊快速拖走的一幕。而赤毕却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早在听到下头喧哗之际,他就已经飞快地下楼一探究竟,此时他挤出人群时,恰好看到杜士仪正在伤者旁边,连忙迎上前去,却是压低声音说道:“围观人群中有人看见,这妇人一头撞在了石柱上,如今人事不知

      面对这惨烈的一幕,杜士仪眉头大皱,当即想都不想地说道:“不论如何,先救人”

      “我知道郎君必定会如此说。”赤毕跟着杜士仪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他的习惯秉性,“这妇人伤情难知,不可多动,我已经让和我一块下楼的虎啸去请大夫了。只是,范使君正在楼上,可要立时将四周闲杂人等赶开,以免人多嘴杂?”

      杜士仪看了一眼那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见城门守卒在杨钊的维持下,不让这些看热闹的接近地上那妇人,又派人在四面八方看守,他暗自点了点头,旋即就沉声吩咐道:“第一,你去吩咐他们拉起绳子,把这四周围全都围上,不许人踏入警戒线半步;第二,这些看热闹的,立时甄别,找出目击者,抑或是认识这妇人的人,立时留下证言,此事需要仔细,你亲自办;第三……”

      停顿下来的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上头那座成都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散花楼,见范承明并没有从上头下来,他方才轻声说道:“罢了,你先去吧”

      拉绳维持这样的警戒手法,并不算什么稀奇,但多数都是用在上官抑或贵人驾临的时候,此刻为了一桩莫名的触柱事件而如此,四周围的百姓无不窃窃私语。尤其是刚刚越过众人上去查看伤者的年轻人,这会儿虽站在了一边,可不时有人上去禀报,意甚恭敬,少不得更有人暗自猜测其人身份。然而,他们这八卦的劲头只维持了没多久,在短短的时间内,成都县廨的人已经开始一个个盘查可有认识此妇人,抑或是看见其触柱倒地那一幕的。

      凑热闹的心理大多数人都有,可惹上麻烦大多数人就敬谢不敏了。可赤毕刚刚下来的飞快,但凡最初在场的,他都看在眼里,少不得一个个把人挑选了出来。他是见惯大阵仗的人,几句话软硬兼施,几个目击者便你一言我一语补全了那妇人触柱的经过。

      什么看到人衣衫不整浑浑噩噩从城中出来,在那疯疯癫癫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什么突然就用力撞向石柱,别人都阻拦不及……总而言之,情形倒是描述得清楚,可究竟所为何事他们却都不知情。

      而这几个人之外,一个有些瘦小的汉子踌躇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道:“我认识这妇人,这刘张氏乃是成都西城的人,据说几年前家里父兄原本要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的行商做妾,结果她刚巧和客户刘良相识,便与其私奔成婚,父兄一怒之下寻上门来,却被刘良给打跑了,最终便断绝了关系。这妇人是个勤快能操持的,谁知道那刘良却滥赌成性,拐了她私奔后便本性毕露,三天两头不着家不说,还对这妇人朝打暮骂,据说,前些天更是拳打脚踢,打落了这妇人腹中胎儿。想必是为了这个,她又归不得娘家,这才羞愤之下,打算碰死在这儿。”

TOP

0
第四百二十四章 奴薄命,郎无情

      当赤毕一面听,一面亲自一一笔录之后,发现此前在四处维持秩序的队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侧,仿佛刚刚听到了这些隐情,对方的面色极其难看。他一下子认出此人便是当初杜士仪初到成都时,在城门遇到主动引路的那个年轻人。而据杜士仪后来提到,人仿佛便是来过县廨好几次的杨七郎的弟弟,他便暂时停下笔,和气地说道:“杨郎君,我家明公正在那儿等着听事情始末。你既然抽得出空,去那儿禀报一声如何?”

      杨钊不想人家还认得自己,有些尴尬地一笑之后就答应了下来。等他匆匆来到杜士仪跟前,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只见后方一个老者在随从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上来,用不失威严的口吻问道:“这正旦佳节,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引得这许多人围观?”

      拖到此时方才下来,还问发生了什么事?

      杜士仪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范承明的装腔作势极其不齿,当即不卑不亢地说道:“范使君还请稍候,我也是刚刚令人去查问。”

      他和颜悦色地对杨钊点了点头,这才说道:“这是益州长史范使君。事发之后,你处置得很妥当,既防止人破坏了现场,又令有可能涉事的人不能擅自离开。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来向范使君禀报。”

      向范承明行过礼后,杨钊连忙谦逊道:“本是我职责之内的事,当不起明公称赞。我刚刚从明公那从者之处回来,见他甄别目击者,又亲自誊录口供,那才是一丝不苟。对了,那位大兄让我禀告明公……”

      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诉说了之后,他见杜士仪眉头紧锁,而范承明则是似笑非笑一脸的高深莫测,自己就身为外乡迁来人士的他,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角力的奥妙?奈何河内杨氏近些年来就没有出过什么高官显宦,而他又是旁支的旁支,还摊上了张昌宗和张易之两个舅舅,父亲都受牵连丢官去职,险些流配,可说是家门已经寒微至极。于是,他只能假作没察觉到其中奥妙,说完了就站在那里再不吭声。

      “兹事体大,范使君可有什么明示?”

      范承明在上头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又已经让从者来打探了事情原委。尽管并未如赤毕这样找到熟识那妇人的,却也有人听到那妇人恍恍惚惚一番言辞,因而约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如今杨钊一说,他更是了然,暗自称许罗德这一次总算是做事聪明的同时,他哪里会让自己沾惹上这一趟浑水,微微一点头便淡淡地说道:“你这成都令上任以来深得民心,这案子想必不在话下,我就不多加置喙了。时候不早,我先回益州大都督府了。”

      “范使君慢走。”

      眼见得范承明带着一行从者扬长而去,杜士仪方才转头看着杨钊道:“听你兄长说,你任队正只是临时顶替别人?”

      尽管河内杨氏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高官在朝,但低品官阶的外官却有不少,更何况如今的士人大多不屑卒伍,更不要说只是区区连品级都没有的队正。因此,杨钊不禁有些赧颜,本打算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可想到之前杨蛞在自己面前抱怨说玉奴要拜杜士仪为师学琵琶的事,又想起街头巷尾的传闻,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索性说实话。

      “明公听了别笑话我。我不是自告奋勇的顶替,那位队正刚好也姓杨。他嫌弃队正之职没多少钱进项,一直都在外头跟着人行商,收入颇丰。所以,他不但慷慨地把俸钱全都给了我,还每个月额外贴补我三贯钱。我爷娘早死,来蜀中是帮族叔的忙,能额外再赚一份,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种事并不算稀奇,兼且杜士仪又不是折冲府果毅,哪会去管这样的冒替,不过随口一问。既知道杨钊家境,心中一动的他也就颔首示意其去看看赤毕那边情形如何,再维持维持四周秩序。好在不一会儿,适才赤毕派出去的从者就已经带了一个大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那大夫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到了之后却根本来不及歇口气就被赤毕立时拖着上去救治伤者,而他却也着实不含糊,几针下去,杜士仪就看到地上妇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而等到杜士仪上前时,那妇人竟是艰难睁开眼睛,眼神恍惚无神,嘴里依稀能听到在念叨着什么。

      “醒过来就有三分可为了”老大夫是成都城有名专治跌打损伤的老手了,这会儿见人醒了,他那老鼠胡子似的胡须乐得翘了翘,随即便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说过,不用着急,老朽三针下去管保让人苏醒。”

      “人是救醒了,那这妇人颅脑可还有淤血内伤?可还需要进一步针灸,抑或是另外开汤药?今次之后,可会留下后遗症?”

      那老大夫先是一愣,待见发话的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便老气横秋地说道:“老朽这辈子看过的重伤者,比她更重的也比比皆是。这妇人撞着脑袋的时候人应该有些歪了,所以偏过了太阳要害,只要善加调治,自然能够救得。至于针灸汤药老朽只管先救活,至于之后还要再治好,这却得诊金不可不是老朽多嘴,这等寻死觅活的妇人,这次救回来,兴许下次还要寻死,治外伤容易,治心伤就难了”

      听到其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堆,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仿佛是印证了这老大夫的话,那妇人漫无焦距的眼神在最终凝实了之后,却是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世所不容的人父兄为了钱可以卖了我,良人又对我朝打暮骂,现在我连孩子都没了,还不如一死算了”

      围观人群中虽有人认得这刘张氏,但更多的人都不明所以。事情原委如何,听了这些话,众人都能有个大概猜测。在那老大夫亦是摇头叹息的时候,杜士仪看着那哭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的妇人,却是沉声说道:“既然你有求死之心,难不成就没有求公道之心?且不论你身为妇人,该当自尊自爱,与人私奔,本就是违礼之罪,现如今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意求死,却令伤你者逍遥法外,简直是非不分,卑弱至极”

      那刘张氏固然被这当头痛斥骂得止住了痛哭,只余下抽抽搭搭的声音,四周围不少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这番话,有的吃惊,却有的大声起哄称快。更有性情爽直的妇人径直嚷嚷道:“就是,那样的男人若是放过了,你怎么对得起自个和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家里的事情不该闹大,可打抱不平的和起哄挑唆的更多。而当成都县廨留守的差役们满头大汗终于赶来,四下弹压之际,更有人径直到杜士仪面前行礼口称明公时,那些乱哄哄的声音很快少了许多,最终竟是完全安静了下来。

      刚刚指斥那妇人的,竟是去岁上任的成都令杜明府

      老大夫从差役口中得知自己刚刚神气活现卖弄的对象,竟然是本县父母官,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知道眼下说其他的也是白搭,索性赶忙给刘张氏又是几针下去,继而在其头上外伤处小心翼翼敷了药。他虽有些嘴碎卖弄,可心地却一向还好,趁着治伤之际,他便语重心长地低声对刘张氏说道:“这位娘子,杜明府是个好官,否则只说这是家务事,哪里会管你死活?你自己想清楚,死都不怕了,难不成还让那害你至此的男人逍遥?”

      “老丈……”

      刘张氏能够感觉到老大夫一针针下去,自己脑际的晕眩和难受渐渐减轻,再听到这番劝解,她只觉得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想想杜士仪的当头棒喝,想想其他妇人的嚷嚷,又想想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将自己害成了这番光景,她终于在老大夫的帮助下坐了起身,却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跪坐在地。

      她猛然用力磕了个头,对着杜士仪哀声说道:“明公刚刚责的是,奴不该自轻自贱,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然则那狠心郎先是骗奴与其私奔,而后又败光了奴几年来辛辛苦苦做佣工积攒下的家底,却又对我朝打暮骂,以至于遍体鳞伤之外,更是失了腹中胎儿奴要状告这狼心狗肺的刘良”

      “带她回成都县廨,代书状纸,然后画押。”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那正在捋胡子状甚欣然的老大夫,却是笑着说道,“这妇人伤势未愈,还请这位老大夫相从一程。等到这些完了,她便暂时交付你那医馆调治。诊金自有县廨代付,你不用操心。”

      “这……”老大夫一时语塞,可见杜士仪已经转身命差役去拿人了,他不禁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这下可好,他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等到相关人等全都回了成都县廨,警戒绳散开,杨钊重新指挥士卒恢复城门秩序的时候,一个杨家从者这才匆匆来到了他跟前,一把将他拖到一边后便气急败坏地说道:“碰到这种官司,郎君怎不知道想方设法劝劝杜明府?这妇人的男人刘良是主人放良的部曲,闹开了又要被人借题发挥”

      我劝,我哪来的这本事?

      杨钊暗自腹诽,可杨玄琰在蜀中为官,算是杨家在蜀中最大的支柱了,而且对他这个族侄也一向亲切大方,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此时此刻,他皱了皱眉便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会儿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回头先让七兄带着玉奴去给杜明府拜个年,探听探听口气才是真的”

TOP

0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大年初一应范承明之邀去了一趟散花楼,却撞上了那么一场官司,杜士仪并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巧合。然而,巧合也好,蓄意也罢,那险些触柱身亡的妇人刘张氏却无疑是真的一心求死。去抓人的差役几乎轻轻松松就把烂醉如泥的刘良抓回了官廨,与此同时捎带回来的,还有厚厚一沓借据,总共金额达到了七十八贯。

      这些差役也是因为大年三十的赏罚之分实在让人警醒,故而做起事情尽心竭力了许多。他们不但把人带了回来,借据抄检了回来,更在左邻右舍打探了一番。为首的中年差役在杜士仪面前回禀时,就恭恭敬敬地说:“明公,这刘良口碑极差,据说他仿佛是哪家放良的部曲,原本主家对他优厚,每个月还贴补给他不少的月钱,可从来都没见他拿回来半个子儿。反倒是他家娘子平日不是给人做衣裳就是给人洗衣裳,勤快肯于,可赚到的钱全都给刘良挥霍了。”

      “那之前他是否殴落了妻子腹中胎儿?”

      “确有此事。曾有人听到异常凄厉的惨嚎,而后就只见刘良醉醺醺出门。有和刘张氏相处还好的妇人去她家中查看,又请了大夫,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命。只是……”那中年差役说到这里有些踌躇,但见杜士仪用目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方才苦笑叹气道,“只不过据说那刘张氏亏虚了身体,这一次又落了胎儿,恐怕这后半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杜士仪这才明白,刘张氏缘何会浑浑噩噩地来到成都城西门,继而更是试图触柱自尽。女子不顾家人和人私奔,必定是怀着美好的憧憬,鼓起莫大的勇气,可梦想中的良人却成了一个狰狞的恶棍,一次又一次将其伤得遍体鳞伤,那妇人固然咎由自取,可那刘良难道就不是可恶透顶?

      “明公,请恕我说一句真心话。”中年差役便是昨天才刚受了上赏的,五贯钱拿回家,媳妇孩子全都欢喜高兴得不得了,过年走亲访友和置办新衣的钱就都有了。于是,见杜士仪点头授意自己继续说,他就斟酌着语气说道,“那刘良固然可恶卑劣,可刘张氏既然是他的妻子,那就这就是他的家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明公此前断案公允人尽皆知,如今若是因为这么一桩家务俗事而遭人诟病……”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士仪就沉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不不不……”中年差役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可在杜士仪那逼视的目光下,他顿时有些畏缩地垂下了头,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道听途说,这刘良……似乎是河内杨氏放良的部曲。杨郎君从前几次三番到县廨拜见,还曾经带妹妹来过,明公对其若自家晚辈亲友,这是有目共睹的。倘若因为这区区部曲而伤了和气,我只怕对明公的名声不利。”

      杜士仪微微颔首,却是不置可否地说道:“所想如此深远,也难怪你昨天会在受上赏的人之中。你所言我知道了,且退下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道理杜士仪自然清楚。可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触柱,范承明又在场,和稀泥是他不屑更不会去做的。更不要说,这个男人即便没有杀人越货,品行也已经恶劣到了极点至于此人是否曾是杨家部曲,就只等杨蛞上门来说话

      果然,不过午后,他就得到了杨蛞携妹来拜见的讯息。兄妹二人进屋时,他眼见杨蛞满脸堆笑,反倒是玉奴却撅着嘴,他便若有所指地说道:“杨七郎似乎忘了我上次提过,玉奴若要学琵琶,让乳母带她来即可?”

      “记得是记得,不过今天是正旦佳节,我是带她来向明公拜年的。”

      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目光下,杨蛞想到之前那件事,只觉得今年开年便是流年不利,等他低头示意玉奴上前行礼拜年的时候,却只见小丫头竟然气鼓鼓地丝毫不理会他。直到他再次提醒了一声,玉奴方才轻声嘟囔道:“阿爷过年又没回来,七兄和阿姊们年前都不让玉奴来和叔叔学琵琶”

      这却是连之前软言哄骗她的杜士仪一块给抱怨进去了。见小丫头低头玩弄了一会衣角,旋即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方才上前裣衽施礼,细声慢气地说了一声“新春长乐万事如意”,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等杨蛞多言,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发生在散花楼下的那件事,杨七郎可听说了?”

      “听是听说了。”杨蛞含含糊糊想蒙混过去,便于笑说道,“那妇人也着实可怜……”

      玉奴却不禁瞪大了眼睛:“七兄,你之前不是还说,那妇人自作自受,谁让他和人……什么授受,什么私奔……”

      杨蛞吓得魂都没了,一是自己私底下和玉卿的话竟然被玉奴听到复述了出来,二是这些绝不应该被未成年小丫头的话竟然给人听去,回头若是伯父知道,他和玉卿都得倒霉

      而发觉杜士仪目光倏然转厉,他想想这事情闹开的下场,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明公,那刘良确实是杨氏放良的部曲,可谁家没有两个刁奴,这人平时就好吃懒做,要是我,将其放良了也就撒手不管,可他死了的阿爷鞍前马后跟着我那伯父四十年,故而伯父对他也宽纵几分。此桩案子毕竟是家务事,不知道明公是否能够……”

      从宽两个字,他还不及出口,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却是赤毕推开门之后进了书斋,躬身一揖后却根本不往杨蛞瞧上一眼,沉声说道:“外头有几个人,说是刘张氏的父亲和兄弟。他们说要状告刘良诱拐良家妇女”

      听到这话,杜士仪方才意味深长地看着杨蛞。见其先是呆若木鸡,继而就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他便哂然笑道:“恩威并济,待下以诚,而不是一味宽纵,这才是治家之道令伯父虽然论年纪论资历,都是我的长辈,但这话我却不得不规劝一句令伯父膝下无子,只有玉奴等几个女儿,难道不怕如刘良这等卑劣无耻的人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以至于牵累家人?”

      “明公说的是……”

      杨蛞已经是有些词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偏偏在这时候,刚刚捅破了他谎话的玉奴又抬头问道:“七兄,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不禁莞尔,想了想就对赤毕说道:“你去西廊房,叫宝儿去前头亲笔录下张家人究竟是何说辞,然后呈来给我。”

      等到赤毕应声离去,他便离座而起,缓步来到杨蛞面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此次我任成都令,楚国夫人曾经让我捎带了一封给杨氏族亲的信。嘱我若是遇上,不妨拿出来给杨家人看看。只是楚国夫人语气颇重,不到万不得已,我却也不想贸然拿出来。”

      杨氏各族之中,能够有楚国夫人这样顶尖诰命的,只有姜皎的夫人,出身弘农杨氏嫡支的杨氏。这位虽则在姜皎去世之后险些一蹶不振,可毕竟总比彻底覆灭的王家来得强。更何况武惠妃现如今独霸后宫已成定局,身为惠妃姨母的杨氏自然水涨船高。于是,杨蛞乍闻此言,心情脸色全都波动极大。好容易镇定下来之后,他便把心一横,恭敬地弯下腰道:“明公,我并非为一介家奴置喙,实在是伯父就在邻州为官,这脸面着实丢不得……”

      “脸面丢不得?难道如李天络那样为了区区八百亩茶园,最终身败名裂,被家族除名逐出,这就很有脸面?”

      把杨蛞说得做声不得,杜士仪这才放缓和了语气:“害群之马,朝中尚且不可避免,更何况家里?就犹如人身上长了毒瘤,只有快刀斩乱麻立时切除,这才能够有痊愈之机。就事论事,若是有人借机生事借题发挥,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糊弄的”

      权衡利弊,更念及倘若靠向杜士仪,兴许能和姜家乃至于那位如日中天的武惠妃搭上关系,杨蛞再三思量,最终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得亲自走一趟蜀州对伯父禀明,否则事后伯父为人蒙蔽挑唆时,需不好办。然则一来一去需要时日,家中我会请族弟杨钊代为照看,还请明公也多加照拂玉奴她们姊妹。

      “只要杨家深明大义,不堕入旁人彀中,区区一个卑劣无耻的放良部曲,动摇不了根基”

      “希望如明公吉言吧”

      杨蛞知道事不宜迟,当即出言告辞。他本打算把玉奴一块带走,可发现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杜士仪座位后头,正眨巴着眼睛看他,他一时无法,只得索性托付杜士仪待会儿把人送回杨家去,可临走之际,杜士仪却突然又说道:“我给你两个身手超绝的从者,你从后门走。楚国夫人那封家书,你也捎带上”

      而杨蛞这一走,玉奴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杜士仪,却不提此前说学琵琶的事,仍是好奇地问道:“叔叔,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让赤毕把陈宝儿带去做笔录,便是想考较考较这个赤诚少年纯良心性之外,明辨是非的能耐如何。此刻玉奴这一问,他略一思索便徐徐说道:“卑劣无耻有很多种。但今天我和你七兄说的那一种,是有人骗了好人家的女儿离家出走和自己同住,然后役使其为自己做牛做马,却又动辄打骂,甚至还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好可怕”

      玉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旋即咬着嘴唇气鼓鼓地说:“那人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TOP

0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到成都县廨转眼间就已经一个半月了,陈宝儿仍然感觉日子过得如同做梦一般。琳琅满目让自己根本连看都来不及看的各色书籍,各式魏晋碑帖和拓本,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是,那些自己从前多问一句就会被呵斥的经史问题,现如今都会得到杜士仪的耐心解答。尽管大多数时候,杜士仪都只是授意崔颌给他答疑解惑,可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固然高兴,可崔颌就高兴不起来了。杜士仪对他诗文策论上的指点固然让他高兴,可要分神指点陈宝儿,这就让他有些小小的郁闷了。而且,两个人同处一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能把这些怨言对人吐露,自小养尊处优的他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于是,当赤毕来叫了陈宝儿出去,说是杜士仪吩咐,让其去笔录张家人的证言时,他在心里略一思索,便主动提出跟着去看看。

      然而,本以为是杜士仪对陈宝儿的偏袒,可当他见到张家父子三个,他立时就明白,这与其说是看重,还不如说是磨难

      张老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好端端的女儿被刘良拐卖,而张家兄弟两个,则是一个把袖子捋得老高,仿佛想要找人打架,另一个则是精明外露,不但口若悬河地说自己的妹妹这些年被刘良骗了多少钱,又痛心疾首地数落着妹妹被人拐走,让自家损失多少。当这父子三人絮絮叨叨终于告一段落之后,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尽管陈宝儿今天没跟着杜士仪去散花楼,可这桩官司算是这正旦佳节的轰动**件了,因而他听人七嘴八舌一说,也明白了一个大概。他也被这张家父子三个说得眉头大皱,但还是捋到了重点。这会儿终于候到他们停顿,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的女儿现如今已经在医馆调治,可要命人送她回去?”

      “不不不”张家长子张老大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接连三个字,等发现陈宝儿和那些差役都看着自己,他却脸不改色心不跳地于咳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如今被那刘良害得如此凄惨,若是我们把她接回去,谁来负担她这治病的钱?可怜我那妹妹打小贤良淑德……”

      配合着他这话,张老翁顿时发出了一阵于嚎,这声音听在崔颌耳边,简直是和鬼哭狼嚎差不多。他本能地想去捂耳朵,可见陈宝儿面色如常,想想自己还比他大了好几岁,只好竭力充作镇定自若。可是,等到那糟老头似的张老翁竟是跌跌撞撞朝自己二人扑了过来时,他立刻本能地闪到了陈宝儿身后,眼睁睁看着对方扑通一声跪下了,直接抱上了陈宝儿的大腿。

      “小郎君,我那女儿好端端被人骗了这么多年,有家不能回,有苦说不出,这才不得不去拿脑袋碰城门口的石柱她要但凡有一丁点希望,都不会做出这么自寻死路的事情来听说那刘良是杨家的放良部曲,可难道豪门家奴就可以胡作非为?这么多年,成都令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告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一个伸张正义,如今好容易咱们盼来了杜明府这般公正明允的,我那女儿终于能讨个公道了……”

      这又是连续不断的魔音灌耳,崔颌终于完全受不了了。张老翁那肮脏的手在陈宝儿于净整洁的袖子上摸来摸去蹭来蹭去,脸上的油腻尘灰也随着泪水玷污了陈宝儿衣裳的前襟,最最恶心的是那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正当他准备开口喝止,给陈宝儿解围的时候,他却没有料到,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垂髫童子却还端着客客气气的笑容,竟亲自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我只是杜师的学生,不敢当老丈这样的大礼。”从小就于过不少农活的陈宝儿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把人硬搀了起来,这才不软不硬地说道,“杜师的为人,想来如今在成都城中应该是有口皆碑的。而今天,也正是杜师及时请来大夫,此刻也把人留在县廨中替你女儿医治。你父子三人痛失亲人,几年不得相见,心中自然苦痛。若是之前真的告了一次又一次,县廨一定有案卷存档,回头我会令人调出来送到杜师面前。”

      在屋子外头用手轻轻把帘子揭开一条缝,悄悄看着里间情形的杜士仪,不禁暗自点了点头。而依旧拽着他衣角的玉奴则是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听没有懂。当杜士仪看到张老翁的长子张老大连忙把父亲拉到了身后,陪着笑脸说此前每次告状都不曾受理,所以县廨约摸找不到什么案卷时,他的目光便投向了刚刚须臾就找到了事件核心的陈宝儿。

      果然,这年方垂髫的童子只是微微一踌躇,便突然又开口问道:“那你父子三人既是说,多年不曾见过刘张氏,却如何知道她这些年来被刘良诓骗了多少钱?这应是只有她左邻右舍知道的事,倘若你们是从左邻右舍处打听的,既然有空到那里去打听,缘何就不曾见上她一面?刘良固然凶暴可恶,可似乎在外吃喝嫖赌的时候多,鲜少在家,总不会阻了你们至亲相见才是。”

      听到这里,崔颌终于恍然大悟,皱眉冷笑道:“敢情什么关心女儿关心妹妹,全都是假的,跑到县廨告状陈情,冲的只是钱”

      陈宝儿好容易绞尽脑汁把话题诱导到了有利的方向,可没想到崔颌一点都没给人留余地,毫不容情地把这一点给拆穿了还不等他想好说辞,就只见张老翁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哭天抢地,无非是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冤枉如何如何,而张家兄弟两个,立时一个义愤填膺要上前冲崔颌理论,一个则是死死拦住了人。正当这局面有些失控的时候,他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县廨重地,何人竟敢咆哮?”

      张家父子三个的闹剧一瞬间划上了休止符。眼见得一个年轻郎君身后跟着个小女孩儿进了屋子,张老翁不禁眼珠子乱转,等到发现刚刚骂过自己的那少年郎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明公,他立刻意识到这方才是县廨之中真正做主的人,眼睛一亮的同时就一骨碌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想要上前故技重施。然而,还不等他近前,斜里就伸出了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牢牢挡在了他的跟前

      “明公在此,休得无礼”

      张老翁只是见那自称杜士仪学生的垂髫童子虽则人仿佛聪明得很,可对自己一直和和气气,再加上此前的争地案子,以及自己那和家里断绝关系多年的女儿得到了及时救治,于是不免便以为杜士仪也必然是尊老怜贫的人,满心觉得这痛哭流涕的一招还能奏效。可面对那挡在自己面前犹如铁塔似的大汉,他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可怜巴巴屈膝跪下了。可他一声明公才出口,他就看到杜士仪面色一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给吓得噎住了。

      “你们就是刘张氏的父兄?”

      张大和张二都是颇为乖觉的人,发现杜士仪一来,所有人都低头垂首一声不吭,再加上刚刚老父都被人拦了,他们就再不敢拿出之前那一套哭天抢地耍无赖的劲头来。可想到家里压在箱底的那十贯钱,又想到事后别人一百贯钱的许诺,两人一时又心里滚热。尤其是精明的张大上前挨着父亲跪了,继而便哭丧着脸陈情。

      “正是我们听了外间传言便紧赶慢赶到了这儿,万望明公给我们一个公道成都城内外这么多百姓,可是全都翘首盼望着明公的清正廉明”

      杜士仪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看着陈宝儿问道:“季珍,他们之前所请,都已经笔录了?”

      “是。”恩师没有叫自己的小名,而是叫了亲自给自己起的学名,陈宝儿立时凛然,“因为张家父子三人一度情绪失控,弟子没来得及一一笔录,但已然记在心中。可容眼下立时誊录?”

      “嗯,立时誊录出来给我看看。”

      陈宝儿答应一声,也顾不得身上的衣衫刚刚被那张家父子三人揉搓得犹如梅于菜,快步回到书案后头,他落座之后展开纸卷取笔蘸墨,竟是立时笔走龙蛇疾书了起来。

      崔颌本想说两句话活络活络气氛,可面对这一片寂静的屋子,他索性讷讷说了一句我去给宝儿拾遗补缺,却是蹑手蹑脚去了陈宝儿身后,可这一看他便愣了神。陈宝儿这誊录的言辞决计谈不上什么文采,可一字一句竟然全都是张家父子哭诉的那些话,尽管他是记不清所有的,可其中一两句记忆深刻的却是一字不差

      那个出身乡野,连论语都是从头开始温习的垂髫童子,竟然有这般好记性

      尽管起头拦阻他们的从者须臾就把他们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可张老翁也好,张大张二也好,站在这仿佛只有呼吸声的静寂屋子里,全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心里无不惴惴然。而当他们终于捱到陈宝儿的誊录告一段落,却已经两条腿都又酸又麻了。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陈宝儿双手把供词送到了杜士仪跟前,这位成都令却不急着看,竟是吩咐道:“念给他们听,如若他们认承无误,则立时画押”

TOP

0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天理公道

      正月初一成都城东门散花楼下的那一场事故,令成都城乃至于益州上下的各种势力全都为之蠢蠢yù动。即便是与此丝毫不相干的百姓,也顾不得如今是过年时节,纷纷津津乐道于这桩从家务纷争上升到官廨受理的案子。

      刘良的种种劣迹被人从头到尾翻了出来,什么吃喝piáo赌只是轻的,此人还曾经仗杨家之势帮人谋夺过田产,仗着勇武把人殴伤致死乃至于除了刘张氏这个私奔的妻子之外,还包过两个私娼,甚至拐卖过乡民的女儿卖给行商为婢妾……人们不在乎这些是真是假,只在乎多了个茶余饭后闲话的话题。

      而那家收容刘张氏的医馆。尽管坐堂的马老大夫嘴碎却热心,可那天他毕竟露了面,对于无数窥视的目光,他就有些吃不消了,正月初三这天便正式找到县廨,诚恳地表示刘张氏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即可,若是再呆在自己那医馆,看热闹的人太多,名声只会更糟。杜士仪听过之后,便差赤毕去见王容,等到当天傍晚,刘张氏便被送到了以戒律森严闻名的大德尼寺,医馆附近看热闹的人这才死心。

      大德尼寺女尼jīng通佛法,从来不接待男客,往来的多是各家女眷。而尼寺之中一无出sè素斋,二来上下女尼都对人不假辞sè,更不用提阿谀奉承,平素向来清净,只有逢年过节时方才有人出面,专向贫苦人施舍的各sè衣衫。而她们平ri耕田自足,接受布施却并不苛求布施。正因为如此,这座尼寺非但没有一般女冠观和尼寺的乌烟瘴气,在民间反而风评极佳,往来的只有女眷,男人半步都进不去山门。

      杜士仪知道那位在民间素有刚正之名的主持,必然瞧不起刘张氏这样一个曾经和人私奔,最终又遇人不淑只能求死的妇人,于是命人送了自己的亲笔信过去。信上他将刘张氏娘家张家的情形,与其跟着刘良之后的悲惨生活如实相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位年已六旬的主持最终便把人收容安置了下来,却没有单独辟院落给其居住,而是让她和寺中其余女尼杂居一院。

      刘张氏和街坊那些饶舌妇人相处久了,兼且一直以为尼寺亦是藏污纳垢之所,身体虚弱的她原本提着十分jǐng惕。可两ri下来,送饭的女尼寡言少语,她方才渐渐放下心。

      这一ri,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到门口张望,见只有一个年长女尼正在院中扫地,却根本没有往这儿撇上一眼,想起这两ri根本没听到过任何窃窃私语,竟比医馆中更加清净,平生第一次过上这种宁静ri子的她竟是有些痴了。

      “主持。”

      听到外头这一声唤,刘张氏就看到一个面容苍老身着布衣的老尼徐徐进了院子,身后并无一人相从。即便如此,慌张之下,她赶紧转身想要回到床上,可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脚下不稳摔倒在地,而这时候,大门处已经传来了嘎吱一声,却有人进了屋子。这一刻,她又羞又愧,竟根本爬不起来。

      “为何惊慌?”

      面对背后这个平和的声音,刘张氏不禁深深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捧着脸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

      “佛ri,众生平等。你前半生罪孽深重,但佛xing并未泯灭,若是后半生修德,来世仍然可得福报。”善xing看着面前这个在成都城上下官民口中,可怜却又可恨的妇人听了自己的话,骤然间失声痛哭,她没有再劝解,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挪动着数珠念起了佛经。

      直到刘张氏哭声渐渐止消,最终变成了抽泣,她这才淡淡地说道:“杜明府在亲笔信上对贫尼说,你家中父兄到成都县廨闹过一场,却是想让刘良赔出钱来补偿他们,然后等你伤势好了,就把你带回去……”

      “不!”刘张氏又惊又恐地抬起了头,声音哽咽地说道,“他们只会拿我去卖钱!之前若不是他们逼着我嫁给那个行商,我也不至于有胆子离家与刘良私奔!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成女儿,当成妹妹!大师,我求求你,求求你收容我,我会种地,我也能挑水洗衣做饭,哪怕每ri只得一餐饭,我也不想再回去!”

      善xing端详着刘张氏那恳求的表情,不禁叹了一口气:“杜明府虽说年轻,却洞察人心。他说听得大德尼寺清规戒律严明,而你除非背井离乡,否则已经无处可去,若是可以,请贫尼今后亦是收容你在寺中。不过你自己想好,要留下并非能够立时剃度,三年清修期满,亦要口试佛经,贫尼这才能够去向官府申请度牒。而在此期间,如你所说的种田洗衣做饭也好,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手。而且……”

      她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进了大德尼寺,便没有一个人离开的。世间虽大,已没有我等出家人的容身之处。”

      “愿意,我愿意!”刘张氏抓到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想都不想就挣扎着向善xing磕头道,“多谢主持,多谢主持!”

      “唉,你起来吧!”善xing伸出双手把刘张氏搀扶了起来。摸到她那粗大的手指骨节,粗糙的皮肤上赫然留着一个个老茧,她原本最后一丁点犹豫也消失了。看来,真的如杜士仪所说,这个妇人固然糊涂透顶,但确实是勤勤恳恳的人,大德尼寺收容这样一个可怜人,也是应了佛祖慈悲之语。

      于是,等到把刘张氏重新扶了上床坐下,她方才说出了杜士仪另一句话:“虽说佛家有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你此前既然已经告到了官府,事情总得先行了结。杜明府明察秋毫,为人公允,必定会给你一个公道。正月初七便是公审之ri,县廨已经命人来说过,届时我会派人送你去。”

      当时在散花楼下,头破血流的刘张氏固然生出了求公道之心,可如今过去这么久,又知道自己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她不禁有些退缩,嗫嚅着没有说话。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善xing便正sè说道:“知恩图报,人之大善!杜明府不因你这乃是家务事,又已经为人有意挑起客户居人之争,竟然愿意公审,你若是退缩不前,怎对得起杜明府,怎对得起天理公道?要知道你那男人无赖卑劣,父兄又贪得无厌,你这诊金和药钱,全都是杜明府替你出的!”

      “我……”刘张氏张了张嘴,想到那时候被酒醒之后,四周围到处讥嘲的目光中,却也有为自己说话抱屈的人,更有当头棒喝让她醒悟的那位成都令杜明府,她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主持说的是,没有我这个苦主反而退缩的道理……我去,初七那天,我一定上堂!”

      正月初七这个ri子既然被杜士仪早早露了出去,除了民间看热闹的百姓,悄悄紧锣密鼓做准备的却也不在少数。至于民间第一次见识这等拈阉旁听的,为了图个新鲜,到衙门报名的足有几百人,这十中取一的几率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能够去旁听的无不喜气洋洋,就仿佛自家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更有那些看到过之前张家村争地案子一波三折,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一幕一幕的人,全都盼望着今次这案子还能再现当时针锋相对的jīng彩场面。因而,甚至有人特地小心翼翼去益州大都督府打听益州长史范承明可会去旁听,而和成都四大家有些沾亲带故的,也都出言试探过,结果无不讨了个没趣。

      如此一桩家务事案子杜士仪偏向哪一方,都会彻底得罪另一方,如此客户居人之争可以直接拿上台面,范承明固然乐见其成,届时他这益州长史也有了出面的理由,可现在这时候他却绝不会蹚浑水。至于四大家的家主们,则更是旗帜鲜明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和他们何干?

      在这纷纷乱乱之中,须臾便到了正月初七。县廨之外挤满了不能进去看热闹的人,而县廨里头获准旁听的,认识不认识的都在交头接耳。当形容憔悴的刘张氏被一个女尼送进来,继而又有妇人带着其上了公堂的时候,众人更是无不伸长了脖子。果然,就只听得杜士仪尚未升堂的大堂之上传来了一声怒吼。

      “你这恩将仇报的贼妇人,我和你拼了!”

      刘良哪曾想到,懦弱蒙昧的刘张氏竟会突然这般胆大包天,因而看到她现身上堂的一刹那,尽管在牢里已经有人给他递过消息给过保证,但他仍是恶向胆边生,扬起巴掌就往刘张氏的脸上狠狠扇去。然而,就当他以为和从前一样,那个只要挨过他的打,就必然会吓得唯唯诺诺的妇人,这一次却并没有倒在他的巴掌下。

      因为从旁边伸过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原本还想挣扎两下,却不想那粗壮大汉骤然用劲收紧,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的他登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面对这样的情形,同样上了堂的张家父子三人虽说心头暗自解气,但发觉那之前见过的jīng壮从者如此凶狠,他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明公升堂了!”

TOP

0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无效婚姻

      升堂之际,杜士仪仿佛根本没看到捂着手腕在地上抽搐的刘良,径直到了主位坐下。レレ而县丞于陵则,主簿桂无咎和县尉武志明全都陪坐在侧。王铭挂冠而去的前例让前两者都赔足了小心,至于武志明,面对杜士仪的给钱给人给信任,出身剑南道,又是流外起家的他索xing就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位新任成都令。就连此次的案子,他也悄悄地提醒了杜士仪不少细节。

      坐定之后,自有人将此前刘张氏请县廨令史代书的状子高声诵读了一遍。等到这言简意赅的状子读完,外间旁听的便起了一阵小小的sāo动。因为在这状子之上,刘张氏除了把刘良诱骗其离家私奔,之后又打骂不休,靠妻度ri,最终打落其腹中胎儿之外,也把其离家私奔的缘由说得清清楚楚。

      原是父兄要高价将她卖给年已六旬的行商换钱!

      尽管这等事情自来并非罕见,可关于刘张氏此前私奔的传言太多,最初那为父兄变卖的理由反而并不占优势。此时此刻,张家父子三人登时气急败坏,也顾不得刘良捂着手腕呻吟不绝,张家老大便立时怒喝道:“哪有这话,是这贱妇自甘下贱,放了我们给她找的大好婚事不要,竟然与人私奔,害得阿爷和我兄弟颜面大失……”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得一声惊堂木乍响,接下来那骂骂咧咧的话顿时断在了口中。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淡淡地说:“刘张氏,所陈之情可有证据?”

      尽管答应了善xing,今ri会豁出去上堂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苦ri子讨个公道,可面对父兄犹如仇人似的冷眼,面对昔ri良人的狰狞面目,刘张氏个xing中的软弱不知不觉又占了上风。就在她呆呆愣愣的时候,猛然间听到啪的一声厉响。她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杜士仪那严厉的眼神。

      “有!”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答了一个字,接下来竟是用前所未有的快速语调说道:“我父兄要卖我的事情,街坊尽皆知情,甚至还有人看到过他们拿着一纸卖女书去买新宅!至于刘良,左邻右舍全都是见证!”

      刘良终于从手腕的剧痛中回过了神,当即骂骂咧咧道:“当男人的管教女人,天经地义!我一直不在家,她在家里勾三搭四,天知道那孽种是谁人骨血!”

      尽管已经看透了那个男人,但听到这样的污蔑之词,刘张氏立刻眼圈通红,竟是怒骂道:“你说一直不在家,是在外头行商,还是种地,抑或是与人佣工?这么多年,你可曾拿回家里一文钱?没有!我念在你当初曾经救我脱离苦海,含辛茹苦种菜洗衣,甚至给人缝缝补补,这些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都给你赌光了!你还有脸说孽种……家中四邻全都可以做见证,倘若曾有半个男人进过家门,让我永堕阿鼻地狱!”

      这凄厉的赌咒让刘良登时打了个哆嗦。第一次见刘张氏如此和自己抗争,他很想故技重施用拳头威吓,可一抬头看见赤毕那张冷冷的脸,再加上手腕上仍然一阵阵传来的剧痛,他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却是冷笑道:“这些鸡毛蒜皮,你也敢拿到公堂上来说?这是家务事!”

      看到张家父子暂时偃旗息鼓,分明是想等着自己先审刘良,杜士仪便哂然一笑道:“你是说,律法管不着你这家务事?”

      刘良闻言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杜士仪便从容说道:“永徽律疏上斗殴律中,写得清清楚楚。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可不曾提到,殴伤妻子便是无罪!”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来人,带人证物证。”

      在刘良又惊又怒的目光之下,他只见堂外几个自己见过的街坊邻居一一上堂。虽则在他的怒目以视下,有的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目光,但大多数人都根本无视他的怒视。几个人参差不齐地磕了头后,便一个个说出了各自证言。又看到刘良对刘张氏拳脚相加的,有人看到过他直接用竹枝抽人的,甚至还有人看到他用过马鞭,在这各自不同的证词之后,更有一个老妪拿出了一件血衣。

      “这是刘张氏腹中胎儿落下时穿过的血衣……那时候,只差一丁点,她就连命都没了!”

      “大娘……”刘张氏见到这一个个替自己说话的街坊邻居,不禁泪盈于睫,甚至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这是串通好的!”刘良此刻已经为之词穷,却还sè厉内荏地嚷嚷道,“这些人证物证我要多少有多少?”

      “那便把你的人证请来,物证拿出来!”

      杜士仪一句话问得刘良猛然噎住,尽管他很不愿意受那个苦,可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算是我曾经打了她,可这些人证物证都是时过境迁,真假莫辨!按照手足殴人,不过笞四十,夫殴妻减二等就是二十!我认了罚就是,娶了这种失德妇人,算我倒霉!”

      笞杖最细,二十下他自忖挨了也绝不会伤筋动骨。可是,正暗自思量着回去怎么好好收拾那贱妇的时候,他却不料想耳畔又传来了一记重重的惊堂木声。

      “笞二十?不想你一介庶民,却还通晓律法!”

      杜士仪心知肚明有人想故意把这案子上升扩大化,因而刘良此前羁押之际,也必然有人里外捎带消息,可别有计较的他却压根没有去费神阻止。揭破了这一点之后,听到堂上堂下果然为之窃窃私语,他便冷着脸说:“只可惜,你要说她是你的妻室,有何凭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为凭,这三者你有哪一者?”

      刘良没想到被人突然抓着这一条,登时面sè剧变,而刘张氏则是发起怔来,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听见杜士仪说,“既无婚书,则所谓成婚自是无稽之谈,所谓刘张氏,应为张氏时”,她这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竟是真的能够摆脱这个恶棍,一时眼泪夺眶而出,丝毫没发现张家父子三人同样为之狂喜。

      “明公怎能如此武断,我和她有夫妻之实……”

      “拐骗在先,殴凌在后,如是种种皆为极恶,所谓的夫妻之实,莫非jiān人妇女了,也要算作是夫妻之实?”杜士仪不等刘良再辩解,就重重拍下了惊堂木,随即声音冷冽地喝道,“所谓伤者,见血为伤,更何况活生生殴落胎儿,以至于其险些殒命?律法有明文,伤耳鼻双目手足者,徒刑一年至一年半不等,腹中胎儿虽不是人脏器五官,其罪下徒刑一年一等,当杖一百!来人,立时架出去决杖!”

      刘良已经把别人向自己通风报信的那些斗殴律条都硬生生死记硬背了下来,可杜士仪竟是硬指他这婚姻无效,他这着实措手不及。当差役上前架了自己的时候,此前还犹豫不决的他立刻把心一横,高声叫道:“我是杨家放良部曲,如今家主正任蜀州司户参军,若无家主在,这些罪名我决计不认!我娶妻之事,自有家主为证!”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而张家父子三个对视一眼,张老翁立时哭天抢地了起来:“这杨家明明只是外籍的衣冠户,如今他们放良的部曲竟然也欺压咱们本地居人,这天理王法何在?我苦命的女儿……”

      见父亲骤然如此作势,想想长兄刚刚对自己一口一个贱妇,刘张氏只觉得心中又是轻蔑又是凄凉,却是一声不吭冷眼看他们惺惺作态。这边一个把杨家的名头掣了出来,另一个则是口口声声地外籍衣冠户纵容部曲欺压本地居人,杜士仪却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听任张家人和刘良唇枪舌剑。

      直到外间通传进来,说是杨家人来了,他才吩咐了一声请。然而,登堂的既不是杨钊,也不是此前就去了蜀州的杨銛,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拄着拐杖的他上来之后先是颤颤巍巍一个长揖,便站定了说道:“老朽是河内杨氏杨伯峻,因蜀中山清水秀,一时就跟着蜀州司户杨参军到了这儿来安居。这刘良确是杨参军放良部曲,他虽已经放良为民,可主仆之义仍在,婚姻之事也曾禀告过杨参军,至于婚书,也是藏在杨参军处。至于殴伤妻子,固然是他的不是,可这妇人私奔为婚,却是因此次事发,杨家上下方才知情,故而还请明公秉公处断,从轻发落!”

      年纪一大把的他一口气说到这儿,这才仿佛有些气短,但转头去看张家父子三个的时候,却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至于这父子三人,能够把女儿卖给行商的贪得无厌之辈,所说的话岂能相信?”

      尽管杨伯峻是否出过仕还尚未可知,可毕竟是士族衣冠户出身,往那儿一站便自有一股气势,张家父子为此所慑,竟是不由自主为之语塞。这时候,杜士仪却是温言问道:“那依杨老丈所言,杨司户对此是知情的?”

      杨伯峻想都不想地点头应道:“正是!”

      “可杨家七郎刚刚上蜀州去见了他那伯父,杨参军可不是这等说!来人,去请杨七郎上堂!”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5-21 0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