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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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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人心不足(四)

  次日,沈瑞一个人乘马车去了族学。他倒是有些佩服沈举人,明知道儿子每日搭乘五房的马车,竟然也没个说法。以前算是“顺路”搭车,如今沈全年前不去族学,自己每日还用着郭氏马车,很是不方便。不过想着郭氏,自己步行上学的话还是少提。记得沈全那日说过已经定制马车,一旬方得,只能先这样。

  同窗来了一半,郭胜、沈琇都在,看到沈瑞进来都没有好脸色。沈瑞看了沈全的座位一眼,今日沈全请长假的休息传出去,不知道那两位会不会换座位。沈珈虽长着傻大个,可是个憨厚性子,沈全向来也护着,不知会不会受那两位欺负。

  柳成随宗房小桐哥的书童一道,去了“春耕”班旁听。小桐哥是沈珏的侄子,沈珏二哥的长子。

  又看了旁边一眼,这个时候董双八成又在盈园读书,沈瑞微微一笑,并没有去凑热闹的想法。

  待翻看完半卷书,董双回到座位,上课的钟声响起,进来的却不是沈琰,而是董举人。

  “沈全因家中有事,从即日起不来族学上学。”董举人站在讲桌后,对众人道。

  一句话说完,地下的学生们不由窃窃私语,连带沈瑞都愣住,昨天郭氏说的不是年前两个月么?怎么年后也不来了?

  “五房怎哩?”有人小声道。

  “可是鸿大叔身子不好?”有人担忧。

  “五房两位族兄才去京城半年,又要回来?”这口气中带了幸灾乐祸。

  “肃静!”董举人一拍桌子,喝道。

  学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董举人望向沈瑞,道:“沈瑞,你去与沈珈同坐。”

  沈瑞听了,微微皱眉,看了旁边的董双一眼,还是起身应道:“诺。”

  众人视线都望向沈瑞与董双,董双满脸涨红,脑袋低到要垂到桌子上。

  沈珏冷眼旁观,心中不忿,实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支在桌子上,正色道:“先生,作甚要让瑞哥移座位?”

  这里是沈家族学,并不是董家私塾,谁不晓得独坐宽敞,可凭甚就这么抬举董双,让沈家内房嫡支子弟折腾来折腾去?

  不单单是沈珏,就是沈家其他子弟多也这样想。董双不过是八竿子扯不上的拐弯亲戚来附学,却引来各种风

  头,早已引得众人不满。偏生他前面护着郭胜、沈琇两个,郭胜再与沈全不相亲,也是沈全嫡亲表弟,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与之计较;沈琇这边也是同理,他自己不怎么样,却有沈珠护着。至于董双本身是董举人侄子之事,大家反而没有太多忌惮。小孩子吵架,大人怎好意思参合?

  天地君亲师,是当尊师不假,可董举人说白了就是沈家的塾师,与沈家是客宾与东主的关系。

  眼见沈珏出头,向来爱凑热闹的沈琴也起身,操着公鸭嗓道:“珏哥说是哩,作甚要让瑞哥动地方?要是董双不乐意与瑞哥同桌,那该动弹的也是他!”

  沈宝也起身声援:“就是就是,好好的作甚要折腾瑞哥?”

  董举人到底五十多岁的人,被几个十几岁的少年连声质问,气得满脸通红,胡子都要飞起来。只是他方才随口一提,委实有些草率,心中不无后悔之意。不过众小学生们都看着,也没有台阶下,要是出言解释,则是降了身份。

  董举人便忍下怒气,瞪着沈瑞道:“沈瑞,还不过去!”

  沈瑞这次没有起身,而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董举人,目中一片冰寒,心中忍不住向他竖中指。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软柿子?先前还罢,看在董举人是夫子面上,动弹动弹地方也无所谓;现下几房嫡支子弟都开口为自己“不平”,自己再挪过去,不是得罪了这几个?

  董举人被沈瑞的目光惊的一愣,心头的火却越大。就算让沈瑞移个座位又怎了?董双这里挨着墙边,位置偏;沈珈那里,即便位置靠后些,可是正中间的位置,正对着讲桌。

  沈瑞已经移开视线,将原本合起来的书本又打开,视若无人地继续看起书来。

  董举人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沈珏与沈琴、沈宝几个交换了眼色,彼此脸上都带了笑意。学堂之上,诡异的安静。

  “沈瑞,你是要忤逆先生!?”少年尖刻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平静。

  谁也没有想到,起身说话的会是沈琇,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

  沈瑞冷冷地望向沈琇,还没开口,就听沈珏咬牙切齿道:“沈琇,你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

  不管沈琇平时多矫情,到底是一个祖宗,这这里不说呼应大家不说,反而站出来为董举人的无礼摇旗,这不是叛徒是什么,沈珏真是气的要死。

  沈琇翻了一个白眼,道:“怎哩?难道沈家子孙就全得听你的,不拍你这宗房嫡孙马屁就不是沈家子孙?”  这句话却是将沈琴与沈宝都骂进去,沈琴怒道:“姓个沈就是沈家子孙?这是笑掉大牙,你是哪一房、哪一

  支的子孙?连族谱都没上,连祖宗就没祭过,就敢自称沈家子孙?

  沈琇兄弟两个身份,对于宗房来说不是秘密,可外头知晓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从他们兄弟名字,晓得是玉字辈子孙。

  沈家血脉中,像这样上不了族谱的,不单是他们这一例。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迁移他乡,同本家断了联系,有子孙出生也没有音讯知会,这种回乡后多会找机会补上;一种是被族中除名,连带着子孙也没有资格再入沈家族谱;一种是外室子,资质好的领回来做庶子养,资质不好的多是给点小产业任起过活,他们的子孙有的名字有的仍从本家,可依旧上不了族谱。

  沈琇虽傲慢,可这些同窗心里没有几个瞧得起他,就是因为他没有在族谱记名,也没有参加祭祀。就算他不是外室子或是祖上被除名,顶好的情况就是祖上迁移他乡,又移了回来。如此悄无声息,混得各房头都靠不上,肯定也是不受族中待见的旁枝庶出。

  沈琴这句是讥讽沈琇身份低,不想却是正揭了沈琇心中伤疤。

  不管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如何温煦,平素也照拂有加,可却没有提将他们上族谱的事。就是他们父亲的骨灰,如今都在家中供奉,进不了祖坟,不能入土为安。

  沈琇眼睛都红了,一下子从座位上窜起来,两步冲到沈琴跟前,抓起他的衣领,咬牙道:“我乃沈家二房嫡裔,怎就算不得沈家子弟?”

  沈琴哪里受得住这个,压根就听不见沈琇说什么,已经抬起脚冲沈琇踹过去,口中骂道:“真是好狗胆,敢与你爷爷动手?”

  沈琇被踹个正着,身子冲后边倒去,“哗啦啦”带翻了身后的桌子,引得数声惊叫。

  沈琴踹实这一脚,才想起沈琇方才那一句话,不由惊呆。

  “二房嫡裔”?!那不是侍郎府子弟?身为沈家子孙,谁不晓得沈家二房风光。即便沈家近些年出来个状元,可沈理年岁在那里,也只熬到五品。沈家之所以在松江站稳了第一族的地位,不是因松江这些房头,反而是因迁居京城的二房。二房已故老太爷在高品上致仕,如今大老爷年过四旬,就已经是侍郎。自己打了沈琇,是不是闯祸了?

  沈琴呆住,沈琇却没闲着。他长得本就是沈琴高壮,方才倒地是一时措手不及,现在翻身而起,就挥着拳头捶向沈琴。

  沈琴没防备,差点挨上,被沈宝一下拽开,才险险躲过  沈琇的第二下又到了,沈琴一扭头,正好落后头的沈宝鼻子上。沈宝嚎叫了一声,鼻子下边已经两行鲜血。

  沈琴见状,脑袋“嗡”的一声,哪里还会去计较利害得失,抓住沈琇胳膊,两人开始扭打起来。两人都是挟雷霆之怒,用足了力气,可沈琴身形弱小,比不得沈琇,脸上连挨了两下,立时青紫一片。

  董举人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还不快快住手!”

  旁边的沈家子弟,早已跃跃欲试,沈珏眼见沈琴吃亏,眼睛一转,给同桌沈环了个眼色,便跟着高声道:“怎就打起来?大家都是族兄弟,有话好好说!”口中说着,脚步已经上前,正好走到沈琇身后,抱着沈琇的腰。  沈环也机灵,也跟着窜上前,紧紧地搂住沈琇右臂,道:“大家别打哩,先生让住手!”

  话音未落,沈琇闷哼一声,身上已经连挨了几下。

  沈琇想要还手,右手被抓个正着,想要倾身,腰身又动不了。又有两个小学生上前,连他的右手也给抱住:“叔叔们别打了!”

  沈琴打了几下,出了恶气,神智也清明了,哪里瞧不出兄弟相帮,口中道:“你们别拦我,他敢向爷爷动手,爷爷怎就还不得手?”说话的功夫,又往沈琇身上打了两下,却没有往他脸上去,而是冲着他肚子。

  小胖子沈宝站在一旁,抹了一把鼻血,对着沈琇冷笑。这时,听到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沈宝忙搂着沈琴,高喊道:“琴哥,别还手,好好讲道理,莫要学人动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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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人心不足(五)

  门口“呼啦啦”涌进一堆人,除了“求实班”的四个秀才,就是“春耕”班的一堆小萝卜头。

  这些小萝卜头里,几个年纪稍大的还罢,瞧见情形不对,可没弄清楚究竟,还没人说话。年纪小的这些可忍不住了,这个喊“哥哥”,那个叫“叔叔”,窜到屋子里,各家找各家。

  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这边打架的动静又大,可前因后果大家还糊涂着。

  只是放眼望过去,情形看着最吓人的不是沈琇,也不是眼角乌青的沈琴,而是嘴巴下巴上都血淋淋的沈宝。

  “哇!四哥流血了,四哥要死了!四哥要死了!”一个八、九岁大的小胖子,长得与沈宝有几分相似,看着沈宝的模样,一下子骇得哭了起来。

  又有两个年纪更小些的,围在沈琴跟前,也哭了起来:“呜呜,琴二叔,琴二叔……”

  “春耕”班的蒙童,从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年岁大些凑到各房兄长叔叔面前低声探问,年岁小的那些,被前面的几个孩子带的,也跟着嚎哭了起来。

  “呜呜!”

  “哇哇……”

  屋子里立时乱糟糟,小的都被带哭了,年岁大的也不好干站着,上前哄的,劝的,骂的,各房兄长叔叔们都有不同做派。

  沈瑞听着这“哥哥”、“弟弟”、“叔叔”、“侄儿”称呼混做一团,算是明白什么叫子孙繁茂。而且压根不用人组织,这些人自动以房头为单位汇集。

  即便是同姓族亲,遇到事情,也是远近亲疏立现。对比之下,可是四房血脉单薄,数代单传,连个近支堂亲都没有。从自己这辈论起,与沈家族人多出服,血脉已远。

  董举人原本因这些孩子的嚎叫,心火正恼,刚想要开口呵斥,便听到沈珠开口问道:“先生,这到底是怎了?因何缘故,闹成这般?”

  是啊,这到底是怎了?

  董举人直觉得一盆冷水泼下来,立时熄了心头火,清醒过来。这事情怎么开口,难道能说是自己无故让沈瑞移座位,引得众人质疑引发的混乱?这事情……真要论起来,自己确实有不当之处。

  可就是自己不说,又哪里是瞒得住的?董举人的视线从众人面上滑过,宗房、四房、六房、七房、八房都在内,又有同族子弟武斗,这事根本压不住。

  董举人脸上冷汗都下来,以他的身份即便无心仕途也可以做个太平乡绅,之所以愿意出山主持沈家族学,一是有岳家沈家三房的请托,二则是想要拉近与沈家各房关系,为儿子增份助力。

  董家虽也是书香门第,可家道中落,能有现下的转机,也是他娶了沈家女得了岳家助力。就是他儿子选官,走的也是沈家门路。自己真是老糊涂,忘了自己主持沈家族学的本意。

  董举人后悔莫及,他这里说不出口,“夏耘”班这些人却无人会为他隐瞒,早已对着自己这房的弟弟、堂弟与侄子、堂侄子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些“春耕”班子弟,到底年纪尚幼,对于先生夫子有着天然的畏惧,即便心中腹诽不已,也没人敢冲着董举人翻白眼,都是带了怒色看沈琇。

  一个族谱都不记名的旁枝血脉,竟敢挑衅宗房嫡支,又对七房、八房嫡子动手,还真是好大狗胆。

  有句老话叫“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沈琇虽到不了那个境况,可也被众人看的羞恼。不管旁人如何,他自己又如何能感觉不到沈珏、沈环等人拉了偏架,否则的话以沈琴的小身板,如何能打到他。现在不单单下巴上火烧火燎,肚子里也一阵阵生疼,疼得他身上冒出冷汗。

  沈琇心中恨极,瞪着沈珏道:“要是你敢直接与我动手,我还服了你,只敢下黑手的小人,装甚好人?”

  沈珏挺身道:“怎哩?我拉架还拉出错来,难道就任由你们动手,将好好课堂搅合的乱七八糟?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有甚话不能好好说,得动手哩?”

  “你为甚总针对珏哥,我也拉架哩?”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环道。

  两个木字辈的也不甘落后,道:“就是哩,就是哩,我们也拉架。君子动手不动口,瑗二叔的口气也不好,讥讽琴二叔、宝四叔是狗腿子,琴二叔不过回了一句嘴,怎就动手了?动手非君子。”

  几人这一说话,原本对事态不甚熟悉的几个秀才也听出来,这边是打架了,拉架的有刚才开口的几人,动手打人的是沈琇,挨打的不必说,沈全脸上血迹尤在,沈琴眼角乌青,眼睛肿的都要封上。

  沈琇本就是插班进来,打小又不在族中长大,与同辈族兄弟都不相熟。沈宝、沈琴却不同,七房、八房虽不比其他房头显赫,可向来同进同出,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素来偏着沈琇的沈珠,此刻望向沈琇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沈珠本身就是三房嫡支嫡子,即便待人温煦,可也不会混淆嫡庶。沈琇一个外室子都不如的出妇子孙,竟然敢对沈家嫡支子弟挥拳头,实是太猖獗。这样的人,再抬举也上不了台面,也没必要为他得罪正经的族兄弟。

  这样想着,沈珠便闭上嘴巴旁观。

  沈琰站在门口,看不到沈珠的表情,却能看到董举人的。董举人面色阴沉,眉头紧皱,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琇,不管怎么说,动手都不对,还不快给琴哥、宝哥赔不是!”沈琰高声道。

  沈琇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被这些人怒视,虽是挺着胸脯强撑着,可心里到底是委屈至极。这些人串通一气欺负人,自己虽不该先动手,可除了最初几下打实,剩下一直在挨打。而沈琴这小子又阴险,指望自己肚子上打,自己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亮了肚皮让大家看伤处。

  最崇敬的兄长出现,不仅不帮自己,还喝令自己向仇人道歉,沈琇哪里受得住,怒道:“你怕他们,我可不怕!什么破族学,求爷爷也不来了!”说完话,踹到眼前的桌子,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竟是这个反应,众人不由愕然。

  爱思量的不免要多想一下,沈琇为甚这般有底气,不是个没入族谱旁枝庶出么?

  “夏耘”班这些人,都听过沈琇喊的那一句“二房嫡裔”,方才来不及想什么,现下也都眼珠子乱转。

  看着沈琇冲出去,沈琰的脚步动了动,又停下,对沈琴、沈宝道:“琴哥,宝哥,沈琇不该动手,我代他向你们赔不是!”说话问,躬身下去。

  沈琴拉着沈宝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沈琴的视线在沈琰身上半旧不新的褂子上转了转,面上从容许多:“夫子是夫子,沈琇是沈琇,就算要赔不是,也当时沈琇来。只是我有些糊涂,沈琇说自己是‘二房嫡裔’这是怎回事?二房已故老太爷不是只有三位嫡出叔叔,玉字辈只有珞大哥一个?那不知沈琇这‘嫡裔’又是从何论起?”

  沈琰闻言,面上一白,强笑道:“沈琇在浑说,琴哥不必放在心上。”

  沈琴却好奇道:“那夫子与沈琇真是出白二房?”

  二房除了嫡支一脉迁居京城,听说当年因得罪嫡支,也有不少旁枝庶房过不下去迁往他乡。只是这样的旁枝庶房,子弟就敢称自己为嫡裔?

  还是他们以为,只有自己这一脉都是嫡出,就是嫡血?要知道宗法是嫡长子继承制,除了嫡长一脉,其他不管嫡子、庶子都要分出去,为旁枝、为庶房。

  沈琰的脸色越发白了,半响方点了点头,道:“我与二弟确实是二房子孙。”

  沈琴虽还是糊涂着,可见沈琰面无血色的模样,到底没有再问。

  不管沈琇多惹人厌,沈琰平素行事尚可,讲课又精心,与他们没有师生名分,却有师生之实。想到这里,沈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方才连连追问很是不厚道。

  沈琰已经转向董举人,作揖道:“先生,都是沈琇不是,我这就去教训他!”

  眼前是自己的学生,也是自己看中的未来女婿,董举人不好迁怒到他身上,便摆摆手道:“去!去!”

  沈琰转身去了,董举人望着眼前的学生们,即便无人职责他,可到底有不当在前,莫名地心虚,只觉得众人的目光中有指责、有轻视。

  董举人心中叹了一口气,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望向沈瑞,便见他满脸无辜地站在那里;又望向旁边神情恍惚的董双,道:“董双,收拾东西出去,以后不用再来学堂了!”

  董双颤悠悠站起身,脸色雪白,哽咽道:“喏!”

  呀呀呸的,怎么转到这里了,董先生这“神来之笔”立时惊落一地眼球。

  即便之前对于董举人偏着董双的行为腹诽不已的学子,见了董双这如丧考妣模样,心里都跟着不安起来。

  被驱逐出学堂,可不是小事。董双又不是沈家各房嫡支子弟,家里富裕可以聘西席,瞧着他素穿戴就是寻常人家出来的,这退学可不是小事,关于前程际遇。

  沈家众子弟没反应过来,郭胜一惊过后,眼见事情要成定局,忙开口道:“先生,这打架的不是董小弟,还手的也不是董小弟,作甚要驱董小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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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人心不足(六)

  即便董双性格孤僻,每日上学就抱着书本用功,与“夏耘”本的学子交际并不多,可到底做了大半年同窗。这件事论起来,是因董双而起,可处置不当的是董举人,大家可是看的清楚,方才董举人时候调换座位时,董双脸上也是震惊,显然之前并不知此事。

  不少人想要开口求情,不过顾忌沈珏,毕竟因沈瑞调换座位质问董举人的是沈珏。

  沈珏被大家盯着不耐烦,开口道:“先生要驱逐董双,那怎么处置我与沈琇、沈琴?送衙门打板子,还是报到族里家法处置?”

  自己虽没动手,可最早与沈琇口角的是自己,沈琴还是出言相帮,才惹恼了沈琇。所以说这场闹剧,责任最大的除了行事不当的董举人,就是他们三个的过错。至于事件的导火线董双,反而真没有什么错处。

  沈珏虽不喜董双,可是也不愿为这一点事就断送他的前程。瞧他那弱鸡模样,除了读书,还能作甚?

  只是这个董举人越来越糊涂,难道董双是个小兔子模样,旁人就都是断袖?用得着多此一举防这个、防那个,生出这多是非?如此行为,也是侮辱沈家子弟。沈珏方才冲动质问,主要也是因这个缘故。

  董举人没有回答沈珏的话,而是看了董双一眼,叹气道:“回家去吧,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离去。

  董双身体僵硬,面色雪白,失魂落魄地收拾书本,胳膊一抖,打翻了砚台,墨汁立时顺着桌子流淌。

  沈瑞见状,忙拿出几张纸铺上吸墨。

  见了董双这个样子,沈珠有些不忍心。董双家的情形,他也知道些,上面有个寡妇娘,下边有个体弱的妹子,家底寒薄,阖家指望都在董双身份。外头虽也有私塾召学生,可哪里比得上沈家族学。

  只是为了董双,这“夏耘”班生出多少是非,影响起来到底不好。如今既是董举人这个亲大伯开口驱逐,旁人还好说什么。沈珠暗暗叹了一口气,招呼几个同窗离去。

  “春耕”班的夫子也过来,将一堆小学生招呼回西厢。

  东厢学堂里一下子肃静下来,就是挨了打的沈琴与沈宝两个,面上都多了不忍。

  沈瑞虽才上课几日,可看的清楚这个班里真正读书最用功的就是董双,甚至比沈全还要用心。见他如此,沈瑞心中一软,低声道:“即便董小弟家去,也别忘了答应借我笔记之事!以后我这边笔记,也会拿给董小弟!”

  董双闻言,立时抬头,望向沈瑞,露出几分惊喜。

  沈瑞轻声道:“具体怎么换笔记,就看你方便。我每日都要来学堂,你可以使人过来取,也可以去我家里。”

  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感激,低声道:“谢谢沈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瑞便没有再多言。

  郭胜走上前来,道:“董小弟,你莫要难过,要不我叫我家老爷请西席,你来我家读书?”

  董双摇摇头,道:“郭兄好意,小弟心领,正好也在年下,我回家也好。”

  “那开年了怎么办?你不参加县试么?”郭胜皱眉道。

  董双已经平静下来,面色哀色退去,回道:“我家客居松江,即便下场,也要回原籍去。”

  “你不在松江考试?”郭胜甚是意外,追问道:“那你老家是哪里,离松江府远么?听着你说话口音,与本地人也差不离哩。”

  董双迟疑了一下,道:“我原籍是嘉善县。”

  “啊,是嘉善县,不远哩,挨着松江府,才六、七十里!”郭胜先是一喜,随后哀叹一声,道:“怎么还跨省,那往后院试的时候不是也碰不到董小弟?”

  嘉善县隶属嘉兴府,归于浙江布政司,院试要到杭州;松江府却是隶属南直隶,院试去南京。

  听到“嘉善县”,沈瑞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想起来族学第一日沈珏对自己说的二房渊源,这沈琇兄弟不就是从嘉善县过来的么?沈琇对董双的亲近,是因旧识?记得董双管沈琇是称呼“沈二哥”的,对于其他人都叫名字,或是“沈兄”、“郭兄”这类不带排行。

  沈瑞正走神,董双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拎着书包走到讲桌后站定。

  咦?

  大家看惯了腼腆孤僻的董双,见他此刻的镇定从容不免觉得新鲜。

  董双环视一圈,羞涩中带了真挚道:“来此数月,与诸君添了不少麻烦,非小弟之愿,这里与诸君赔罪。山高水长,小弟愿诸君学业早成,鹏程万里!”说罢,做了个长揖,再起身时大踏步出了屋子。

  郭胜跺着脚,追了出去。

  沈瑞则因还没说定两人怎么换笔记,跟着起身,也往外走。沈珏见状,犹豫了一下,唤道:“瑞哥等我,我也去送一送董双,到底同窗一场!”

  十来岁的孩子,又哪里有什么大恩怨,就是以往瞧着董双不顺眼的,现下见他无辜被连累,心里也多有了偏转。

  有沈珏出头,旁边就有跟着的,沈环道:“我也去送他  沈宝脸上的血渍已经擦掉,露出圆嘟嘟的胖脸,低声对沈琴道:“琴哥,咱们也去送吧……”

  沈琴别扭了一会儿,见跟出去的学子越来越多,起身嘟囔道:“多大点事,闹到这个地步,这叫甚事哩?”

  “夏耘”班的十几个学生,哩哩啦啦地,最后全部跟了出来。

  董双站在门口,身边只跟着一个八、九岁大的书童。

  郭胜还在缠问他以后去哪里读书,董双道:“我想先在家学习一阵子,等过了县试,再寻书院读书。”

  想来他心里也惦记与沈瑞交还笔记之事,便指了指身边书童道:“沈兄,这是我书童青松,以后逢五的日子,便使他过来与沈兄送笔记可好?”

  听着董双的话,沈瑞有些意外。即便董双决定在家自学,可学习不是对着书本笔记就能学通的,他以为董双会选择与自己见面,交流学习所得。

  不过沈瑞面上不显,点头道:“如此正好,麻烦董小弟了!”

  虽不知董双为甚隐下与自己“交换”笔记之事,可他既然说了,想必有为难之处,沈瑞便顺着他的话接话,果然董双眼中隐隐地露出感激。

  或许先前同窗时,大家曾有摩擦,这临别之际,大家都念起董双的好来。

  董双虽不主动与大家亲近,可谁要是去问提求解,他也不曾拒绝,讲解的也仔细。之所以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多多少少是因少年之间的小嫉妒,谁让他长得好,性子绵和,功课好,又引人关注。

  依依不舍的气氛渐浓,可再有不舍,也终有一别。

  不远处下课钟声传来,到了课歇的时候,眼见有“春耕”班的蒙童带了小厮、书童凑过来看热闹,董双晓得自己该走了。

  董双再次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点头,心中安定许多,躬身作揖,谢过诸同窗相送,便带了书童青松转身离开……

  沈家坊后街,一处四合院。

  东厢屋门紧闭,沈琰站在门口,面带苦笑。旁边一个面带柔弱的中年美妇,扶着一个小丫头,满脸担忧道:“二哥这是怎哩?可是在学堂里受了欺负?”

  这中年美妇就是沈清遗孀、沈琰俩兄弟之母白氏,长得有几分颜色,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实看不出有沈琰这样大的儿子。

  因沈琇回到家后立时进了自己房间,并不曾与白氏打照面,所以白氏还不知儿子受伤。

  沈琰自然也不会说,便道:“不过是与七房的琴哥拌嘴,我在人前训了他几句,就恼了我。娘快回屋去,儿子要与小弟赔罪。”

  沈琇打人的事情不能说,挨打的事情更不能说,他们家自从沈清过世,境况越差,可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只是白氏性格有些天真,对沈琇又宠惯的厉害,遇到沈琇的事情,小事也是大事,大事更是要不知如何。

  沈琰身为长子长兄,晓得今日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要追求起来,自家兄弟先动的手,口中又“言语不当”,最后落下不是的还是自家。

  想到沈琇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过“二房嫡裔”,沈琰就觉得头疼。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亮出房头,就是因这其中有隐晦之处。

  原本还想着等自己有了举人功名,弟弟也过了府试,就带着弟弟进京,去向嫡房恳求让祖父、父亲入族谱。至于白氏曾提过的过继之事,沈琰是想也不敢想。

  两家虽系出同源,血脉至亲,可之间也有化解不开的仇怨。

  几位堂伯、堂叔能网开一面答应让祖父这一脉回归宗族就不错,再求其他则是妄谈。

  即便那三兄弟只有一子承宗又如何?兼祧之说,律法上虽不承认,可法理不外乎人情,民间大有人在。就是沈珞不兼祧三房,京城堂伯父与三叔另外过继嗣子,也不会选他们。

  母亲总觉得当年的事情是长辈过错,不与子孙相干;又觉得年头久远,所有恩怨早当散了。可就算过了几代人,罪孽还是罪孽。二房因这积年宿怨,迁居京城,连族人都冷淡了这些年,何况他们这一脉?

  白氏松了一口气,抱怨道:“这孩子,哥哥教训几句又能如何?这要强的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

  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

  白氏口中虽抱怨,可到底心疼幼子,低声道:“大哥也是,晓得他的秉性还在人前训他。他转年也十五,不是小孩子,又是在同窗前,面皮上自然挂不住……”

  沈琰道:“是儿子错了,儿子一会儿就与小弟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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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过路财神(一)

  将白氏哄回北屋,沈琰站在东厢门外,低声呵道:“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吱呀”一声开了门。

  沈琰往北屋望了一眼,见白氏没有动静,方推门进了屋子。东厢里共两问屋子,分了里外问,本是沈琰住处,自进了沈氏族学沈琰搬进盈园,让沈琇从西厢房搬过来。

  进了屋子,沈琰就觉得不对劲。平素跟炸毛猫似的沈琇,老实地侧歪在外问榻上,一动也不动。

  “小弟!”沈琰见他脸上一丁点血色都没有,唬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查看。

  沈琇的脸上都是冷汗,眉心紧皱,双眼紧闭。

  沈琰连唤了好几声,沈琇方睁开眼,喃喃道:“大哥,我肚子疼……”

  沈琰见他如此,指责的话早已抛到脑后,连忙道:“是沈琴打的?快给大哥瞧瞧!”说话问,去掀沈琇的衣服。

  因穿着棉衣,沈琰折腾好一会儿方去了沈琇外头衣服。

  待沈琇亮开肚子,只见小腹上面黑紫一团,十分骇人。其实沈琴后头的那几拳,即便用上力气,又能有多大劲儿?沈琇身上这於痕,还是沈琴开头那一脚所致。

  沈琰看的胆颤,伸手轻轻触了一下,就引得沈琇一声闷哼。

  沈琇纵然是再好强,也不过十四岁,方才人多时还硬撑着,现在实是忍不住,带了哭道:“大哥,我后腰也疼……”"

  沈琰手臂哆嗦着又翻看沈琇后襟,就在腰身的位置上,蹭破半个巴掌大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沈琴踹了我,后边撞到书桌上……”沈琇吸着冷气,忍痛回道。

  见了沈琇这个情景,沈琰只觉得冷汗直流,如何能不后怕。前面那伤处,离脐下三寸不到一脚距离,这一脚若是踹得向下些,可是要命;后边那处也险,幸好磕碰的是身上,要是碰到脑子上,不死也要成废人。

  原不过当成是少年之间的口角与推搡,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沈琰心中只有心疼弟弟,哪里还忍心责怪去计较谁对谁错,忙起身道:“小弟且忍忍,我这就去请大夫!”说罢,就转身往外走,却被沈琇一把拉出。

  “大哥,别找大夫,会吓到娘……”沈琇再无平素的趾高气扬,虚弱的声音里满是祈求。

  沈琰皱眉道:“不请大夫怎行?要是伤的内里,可不是玩的!”

  “那不能请大夫,娘又要哭……学堂里的事情也瞒不住……”沈琇倔强道。

  沈琰听了,就有些踌躇。白氏哭还罢,他们做儿子的不忍心,说好话哄就是;要是白氏晓得学堂的事,定是不肯这就这样善了,八成要闹到宗房去,到时又有什么意思?沈琇身上是有伤,可沈琴脸上也挂着伤,两人都有不是处。

  “要不先请琐三哥过来?”沈琇呻吟道。

  沈锁是三房旁枝庶房子弟,外家是开药铺的,打小耳濡目染学过医术。如今在药铺做差事,也算是半大大夫。他就住在胡同东头,距离沈琰家不过隔了几家。也是寡妇人家,孤儿寡母两口人,家境比沈琰家还不如。因是同族,两家长子又差不多大,两家倒是有些走动。

  沈琰被沈琇苦求一回,也想到请医延药动静大,怕是要吓坏白氏,便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见锁三哥!”

  沈琰运气不错,沈锁正好在家中。沈琰也不隐瞒,将弟弟在族学与同窗打架说了,也提到身上伤处。

  沈锁道:“你既想瞒着婶子,就先家去,我过半盏茶的功夫再过去。具体如何,还得到了再看。”

  沈琰道谢,转身回了家。

  因怕白氏胡思乱想,他又到北屋打了一个转,方回了东厢。

  没一会儿,沈锁便到了,手中提了两条腊肉。

  沈琰迎出来,白氏也扶着小丫头出来。

  “我舅舅打发人送来些腊味,我娘打发侄儿送些与婶子。”沈锁对白氏道。

  两条腊肉,实不入白氏的眼,不过她还是笑道:“谢谢锁哥,等会让大哥去向你娘道谢。”说罢,又吩咐小婢收拾出两包点心,算作回礼。

  因有沈琰在,白氏应对完这两句便回了北屋,沈锁随着沈琰进了东厢。

  看到沈琇小肚子上的青黑,沈锁也吓了一跳:“到底是哪家小子,出手这么狠毒?”

  沈琇疼的没力气回话,沈琰道:“是七房沈琴。”

  “沈琴?七房嫡支?各房头嫡支的孩子向来骄纵些,琇哥这罪怕是要白受了。”沈锁也是族学出来的,只是读书没天分,连县试也没有过。十五岁后就离了学堂,在舅舅家的铺子上讨生活。

  族学虽规模不大,可学子之间的关系,都是外姓巴结本姓,旁枝讨好嫡支,外房围着内房。

  沈锁虽是弱冠之年,可手下却不含糊,用手指将沈琇的半个肚皮都寸寸按过,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只是外伤肿痛,不是内伤。一会儿用药酒将淤血揉开就好。

  看完前头,他又看沈琇后腰,也是寸寸按压,句句探问,面色却沉重下来。

  “到底如何?”沈琰小心问道。

  “这后腰地方,怕是有骨裂,顶好再寻个大夫确诊一下。若真是骨裂需卧床静养,否则落下毛病可是后悔莫及。”沈锁道。

  “若真是骨裂,得养多久?”沈琰心里沉甸甸的,问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也得三个月。”沈锁道。

  沈琰的脸色发苦,沈琇也停止了呻吟。

  沈锁叹了一口气,道:“好好与婶子说吧,这不是小伤,瞒不得也瞒不住……”

  *

  宗房,前厅。

  大老爷听管家禀告今年往京城送年货的安排,又添减了几样,便道:“就定在明日启程。”说罢,犹豫了一下,起身去了内院。

  等到了太爷处,大老爷便道:“爹,二房报丧的人还没到松江,可到底晓得了,要不要打发人过去吊祭?珞哥是二房独孙,虽说尚未及冠,算是上殇;可珞哥已经有功名在身,听说也订了亲,不为殇,这后事应该会操办起来。”

  太爷皱眉道:“没接到二房丧信,暂只当不知道。京城碱哥那里如何应对,与我们不相干。这个时候,即便没坏心轻易也不好凑过去,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大老爷迟疑道:“不孝有三,无后无大。择嗣的事又哪里好拖得?”

  太爷瞪了他一眼:“好不好拖得轮不到你着急!切莫要多事,到底何时择嗣、如何择嗣,都是二房之事,即便你如

  今管着族中庶务,也不许你先提这个话头!谁也不是傻子,将心比心想一想,那边失了骨肉之痛未缓,这边就红着眼睛盯着,成何样子?二房与族中本就不相亲,莫要再行差一步,让他们越发远了族里。即便失了骨血,可你别忘了,沈洲除了生了珞哥,还有一未嫁女,留女招婿,也未为不可!”

  大老爷诧异道:“不会如此吧,那个姐儿可是庶出?”

  “庶出也是二房血脉,难道二房两代人在京挣命,就是为了让不相干的族人捡便宜?莫要想那样美事!”族长太爷道。

  大老爷讪讪道:“又能瞒多久,族人在京的不是一个两个,珞哥病夭的消息迟早要传回松江,到时不知有多少人家会打过继这个主意。”

  太爷冷哼一声道:“我不管旁人如何,只宗房不许算计这个,一切听凭二房自处。人皆有贪心,可要晓得收敛。尤其是在宗子宗孙这个位置,私心过重如何还能公平地打理族务?你二弟那样的错,一次也不能犯!”

  宗房二老爷因参与三年前侵占孙氏产业之事,被太爷行了家法;二太太屈氏被送到家庙,二房一家也被分了出去,如今那边当家的是二老爷的长子长媳当家。二老爷原来协助大老爷打理族中事务,如今也闲置……

  学堂里一下子安静许多,沈全休学、董双退学,沈琇挟怒而去,沈宝送了面上挂伤的沈琴回家,学堂里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下午又是棋课,大多数人都家去。沈瑞本想要回家读书,却被沈珏跟了上来。他不放心沈全,拉着沈瑞要去五房探望。

  “我不是说过,全三哥没有什么事,只是前些日子用功狠了,婶娘让歇歇!”沈瑞无奈道。

  “没事我也想去看看全三哥!”沈珏扬着下巴道。

  他面上看似镇定如常,可精神蔫蔫的,眉眼问有疑惑不安。

  沈瑞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即便没有今日的事,董双在族学也呆不长。”

  “咦?”沈珏闻言,来了兴致:“瑞哥怎这说哩?”

  “董双不是说了,他是嘉善县人。看他用么用过,学识当不在你我之下。你我都决定明年应县试,何况董双?”沈瑞道。

  “县试在二月,这还有三个月呢。”沈珏伸出手指头道。

  “与其在学里按部就班地听讲,还不若自己在家将不熟悉的功课巩固巩固。若是有疑惑,还有个举人大伯在,难道还怕无人指点?”沈瑞道。

  沈珏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笑容样道:“瑞哥说的正是哩……咱们也不能懈怠,大家都是一年参加县试,要是的董双中了,你我反而落地,那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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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过路财神(二)

  这是怎么了?

  见到沈全的那一刻,沈瑞心中惊诧不已。

  这才一日没见,沈全变化甚大,不是说外在如何,而是给人的感觉。原本隐藏的那种压抑与急迫的负面情绪,全部都消失不见。如今面前这个眉眼处都显精神、笑语吟吟的沈全,与三年前陪着他在灵堂守了四十天的少年才算是真正地合在一处。

  沈珏围着沈全转了两圈,不解道:“全三哥这是怎哩?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

  沈全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依旧笑吟吟地道:“有甚不对劲?”

  沈瑞在旁看着,越发惊奇。

  像董双那些性子腼腆的少年爱脸红,沈全的性子可与“腼腆”不相干,怎就莫名其妙地脸红,眼神也有些闪烁。

  不过那种摆出大人模样,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瞧沈珏与自己算怎么回事?大家不过相差五岁,又不是十五岁,昨日还是同窗好不好?

  沈珏已经哼了两声道:“就全三哥这精神头,哪里像读书读累着的,还要休长假?是不是在躲懒,怎地大婶娘这么纵容你?要不明儿我也‘装病’看看?”

  话中带了他自己不曾发现的酸意,沈全弹了下他额头,笑道:“谁装病?四书讲解我已经听过两遍,不用在族学里也能自己读书。你既打算明年同瑞哥一起参加县试,还是用功些。松江即便是人口岁赋大县,每年县试录取的人数也不过二十人。不说外头,只族学里每年就下场几个?谁能保证个个都过。这会儿想着躲懒,明年被‘春耕’班的弟弟们超过别哭鼻子就行。”

  沈珏揉着额头,看着沈全道:“真是奇哉怪哉,一晚上没见,全三哥就成了全三叔了!”

  一句话,族兄弟三个都笑了出来。

  沈鸿不在家,沈全先带两人去见了郭氏,然后兄弟三个回到沈全院子。

  正赶上午食,沈瑞与沈全这两个“不速之客”也不是外道的人。郭氏吩咐人添了几道肉菜,兄弟三人一起用了午食。

  撤了食桌后,沈珏方讲起今日学堂变故,倒是并未为自己做辩白,原样复述了一遍,听得沈全目瞪口呆:“我才一日没去,就出了这么多事?”

  沈珏讪讪道:“谁说不是哩……”说着,口气添了悔意:“我当时忍忍好了,就算对董先生安排有异议,也不该当面质疑师长。等家里晓得,怕是家法难逃。”

  沈全摇头道:“要是这样说,岂不是错处还在我?要是我不休假,董举人便不会提给瑞哥换座位!只是这干我何事,又不是我叫董举人如此行事?董举人这两年行事越发不妥当。少年兄弟有个磕磕碰碰是寻常,只是董举人行事偏颇,各房怕是容不下。”

  家长的心都是偏的,即便自己孩子打架,也不会觉得是自家孩子调皮不知礼,反而会认为多是旁人过错。

  董举人能入主族学,凭的不是他的举人身份,沈家并不缺少举人。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就是举人,如今都闲置在家,没有得到族学的差事。

  沈鸿是身体不好,沈源则是性子清高,放不下身段不屑去争,而且因人缘平平,想要争也无人为他说话。董举人则是三房女婿,得岳家支持,才得了这份差事,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三房。

  沈琇一个未入族谱的旁枝庶房血脉,打人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小事。沈瑞这四房嫡子被轻慢,沈琴这七房嫡子脸上挂了伤,这才是族老们无法容忍之事。

  董举人这个族学山长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听沈全这么一说,沈珏愣住:“那董先生?”

  沈全瞥了他一眼道:“董举人自己是举人老爷,还有个儿子在外头任知县,即便离了族学,回家也是士绅太爷。”

  “他已经驱了董双离开……这事情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沈珏小声道。

  沈全摇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董举人是沈家姻亲,既接了族学差事,搁在从前便算是沈族客卿。客大欺主,谁会忍着?再说,三房这些年行事得意,得罪了不少族人,等着看三房笑话的多了,怎么肯放过这一次去?就是董举人早年怎么没有这么多事?不过是三房近年气势嚣张,他也跟着失了过去的小心谨慎,行事才会如此肆意。”

  想到董举人之所以让沈瑞换做,为的是侄子董双,沈全心里就不自在,这其中的“隐晦”年纪小的不清楚,可年长的如何想不到。董举人此举,确实侮辱了沈瑞,沈全心下不忿,连“先生”都懒得说。

  对于董双的退学,沈全并没有像沈珏似的,生出什么愧疚;也没有像沈瑞一样,觉得有些惋惜,反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闽浙一带,南风盛行,松江府隶属南京,可与嘉定府接壤,都属吴地,各家老爷、少爷豢养美童的也不乏其人,可沈瑞才多点大?又哪里有过轻浮行止?

  董双的长相,实是太招人,容易生是非。沈瑞年纪小,即便“近水楼台”,也不到开窍的时候。沈琇如何与他不相干,可郭胜是他的亲表弟,要是闹出什么笑话五房与郭家都跟着丢脸。

  至于三房为何让族人生厌,那就是三房这几年行事太张扬,风头直逼宗房。

  三房虽说子弟不成材,可有万贯家财,近些年外甥中了同进士,嫡支出来沈珠这个读书种子,难怪得意忘形。

  沈珏听提及“三房”跟着皱眉:“族学也当整顿,眼看就要成了三房家学。不但沈珠摆出个领头羊的架势,处处指手画脚,就是他几个侄儿在‘春耕’班也闹腾得不行。就连我家那两个侄儿,都吃过他们的亏。不过是小孩子,又不好去计较。”

  兄弟问闲话,婢子上来续了两次茶。

  沈珏与沈瑞年岁在这里,不需避讳什么。沈瑞还罢,出孝前不好登门,出孝后的日子又短,说起来还是头一遭来沈全院子。沈珏与沈全交好,这两年却是常客,不免奇怪,贼兮兮道:“倒是个面生的姐姐,全三哥身边添了人?这般容貌,婶娘就不怕耽搁三哥分心?”

  沈全眼神闪烁,“哈哈”两声,道:“是我娘新与我的婢子。”

  “新给的?”沈珏的眼睛闪亮,从上到下打量沈全一遍,笑眯眯道:“我晓得全三哥为甚看着同昨日不一样了,原来如此啊!”

  沈全到底是年轻人,刚知人事,面皮尚薄,故作正经道:“珏哥说甚哩?小小年纪,想的倒多。”

  沈瑞在旁听着这两人八卦,听到这最后两句,不用琢磨就明白了意思。男人么,在有些事上,有着天生的敏锐。再看沈全,即便精神头十足,可眼下微青,眼中有红血丝,昨晚应是歇的很晚。

  不过对于这个安排,沈瑞并不算意外。沈全与沈瑾同庚,老安人都开始给沈瑾安排通房,郭氏这里安排也不算早。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知晓男女之事,食髓知味,不用人劝都会分薄了读书的心思。

  沈珏见沈瑞老实旁听的模样,只当他不懂,冲他挤了挤眉毛道:“瑞哥,全三哥身边有小嫂子了!”

  见沈珏脑门上写着“自己见识多、快来问”的模样,沈瑞忍不住想逗逗他,只做懵懂道:“小嫂子?全三哥要成亲了?”

  沈全在旁,看着沈瑞满脸纯真,嘴角直抽抽。这家伙才鬼,都晓得将老安人给的婢子反手就送了亲老子,哪里是不懂?偏生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即便是做了坏事,也没人相信。

  沈珏笑嘻嘻地摇头道:“成亲娶进来的是三嫂,怎么是小嫂子?三嫂只能有一个,小嫂子却能有几个。”

  沈瑞看着沈全清瘦的模样,撇了撇嘴,对于“几个”这数量不置可否。

  沈全被他看的发毛,挺了挺胸脯,道:“行了行了,小孩子家家的,竟说大人事!”

  沈珏不服气道:“全三哥这才脱了童子身,就同弟弟们装大人哩!”

  沈全被他的直言闹得干瞪眼:“臭小子,倒是甚都敢说……

  沈瑞在旁,也是无语,不是为沈全,而是为沈珏。看着还是童子模样,一脸风流样说着这床帏话题,这是像了谁?宗房大老爷平素看着可是挺正经的。

  沈全不想继续被族弟们打趣,岔开话道:“十七日南城大悲寺有圣诞法会,你们去不去看热闹?”

  沈珏到底是孩子心性,即便对男女之事生出懵懂好奇,也赶不上出去玩耍,立时转了注意力,点头道:“当然要去,我早同瑞哥说好……到时候全三哥也一道呀?”

  沈全笑着道:“我也想呢,只怕是不能。我娘与福姐儿多半要去,我得陪着她们。”

  “如此可惜了。”沈珏面露遗憾:“过了这次,便只有腊八才有大庙会……”

  八方楼,三楼临窗雅间。

  沈举人手中握着茶杯,面带矜持,沉默不语。对面坐着一人,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见过数面的贺家二老爷贺南盛  这几年两人虽打过几次照面,可也不是能坐下一起吃酒的关系,沈举人想着被贺二老爷只用了一半价格就买走的那两问织厂,觉得肉疼,面上也有些难看。不过这个饭局是宗房大老爷的东道,自己倒是不好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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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过路财神(三)

  贺南盛叹气道:“我晓得世兄还怪我,当年之事我不能说自己无辜,可要说是故意也冤枉。我同世兄一样,都是圣人门生,只因父亲故去,兄长出仕,家中庶务便落到我头上,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当年惊闻那织厂是张家骗卖,我辗转反侧好几晚,夜不能寐。要是贺家已经分家,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我绝不会拖延至今方来寻世兄。可贺家并非我一人之家,贺家也是遭了蒙蔽,那笔交易又是白纸黑字,在衙门里记过档,入了公中产业,就算是我也不能做主处置。事关两家名声,实不好摊开来说……”

  沈举人冷哼道: “当年不好摊开说,那贺二老爷怎么想就旧事从提?这是贺二老爷能做主了,肯将亡妻产业奉还?

  贺南盛摇头道:“请世兄恕小弟无能,小弟虽总领家族庶务,却无权处置公中产业。”

  贺南盛说的再无奈,沈举人都无法感同身受。那两家织厂占了孙氏产业大头,每年收益七、八千两。贺家是真金白银花了五万多两银子不假,可一文钱都没有落到沈家手中。

  想起这个,沈举人对张家人的怨恨又深了几分。

  他们怎么敢,怎么就敢如此!?想起此事,沈举人恨不得闹到公堂之上,三木之下总能问出些什么。十来万两白银,总会有迹可循,单凭张燕娘夫妻就能藏匿起这么一大笔银钱?

  只是三年前沈举人不通世事,惊慌之下想不到这些。处置产业,先问族亲,再问四邻,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完了之事

  衙门里那里且不说,宗房、三房、九房都不干净,凭什么还容他们追回银子?清算张家家底的银子都让他们分去,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一万多两银子过去。

  弄到最后,骗卖产业的张家还在活蹦乱跳,侵占产业的贪婪族亲也无甚损失,只有四房失了最重要的两处织厂,还有账面上一万多两现银。

  族长太爷当年只说是关乎家族名誉,不好闹出来,将此事大事化小。真的是为了沈族名声,还是不想与贺家对峙?贺家不单单是宗房姻亲,贺家宗房大老爷可是位列九卿。

  这失了织厂的是四房,又不是宗房,宗房为甚要和贺家对峙?要是被骗卖的织厂是宗房名下,那族长太爷也肯“大事化小”?

  沈举人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对于姗姗来迟的宗房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也没了耐心,刚要起身,就听门口有人道:“我来迟了,白罚三杯赔罪!”

  宗房大老爷来了。

  这顿饭是受贺南氏再三请托,宗房宗房大老爷才点头出面。贺家是他的岳家,当年的事情贺家虽不地道,可里面的是非扯不清。说句不客气的,当年即便贺家不接手,也有旁人接手,送上门的便宜谁肯放过?

  就是沈家族内,三房也是虎视眈眈,遗憾没有得了孙氏的织厂,反而让外姓占了便宜。

  只是宗房大老爷是宗子,娶的又是贺家女,身份尴尬,实不宜就此事说什么。

  如今贺南盛有意退一步,想要通过联姻化解两家嫌隙,也是一个法子。即便不能退回织厂,可准备份丰厚的陪嫁过来,多少能弥补四房损失。三年前的事情贺家不是罪魁祸首,却因此得益。

  说起来当年损失最大的,不单单是四房,次之就是宗房。在交还孙氏产业的前提下,族长太爷支持三房与九房向张家、四房追讨交易损失,却不许宗房二老爷沈江跟着追讨。

  按照族长太爷的说法,只有得了教训才能长记性,让沈江再也不敢生贪心。因此,沈江与屈氏那一万来两银子,就此打了水漂。

  不过,宗房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愿意坐这里做这个中人,不是看在堂小舅子的面子上,而是因心中隐藏愧疚。

  贺南盛推出联姻的对象,不是旁人,是差点成了宗房大老爷继室的小贺氏胞妹。

  当年宗房大太太病好后,因心里不舒服,便催贺家将族妹快点嫁出去。贺家女儿不会做妾,可两家前些日子的举动又瞒不过有心人。为了将此事遮住,贺家嫡房出面,为那小贺氏寻了一门外地的亲事,很快就将她嫁了出去。没过两年,小贺氏便没了,死时还不到二十。

  贺南盛与宗房大老爷直言,如此安排除了想要化解与沈家四房嫌隙,也是想要补偿小贺氏那一房,十几年前嫡房为了自家的姑奶奶的名声牺牲了小贺氏到底不厚道。

  小贺氏娘家那一房,日子过的很不好,只有一个兄弟还不成材,家里寒薄,连一分体面嫁妆都准备不出,才使得他们家二姐儿过了及笄之年都没定下亲事。

  宗房宗房大老爷因这个缘故,答应做这个中人,就想要促成此事。以小贺氏娘家的境况,能嫁到沈家四房为继室,算是高攀。嫁过来就是当家娘子,这边虽有两个继子,都是知书识礼之人,碍不着什么。

  至于自己做媒会不会因此得罪沈瑾,宗房大老爷不会在意。别说沈瑾现下不过是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又能如何?他已经记在孙氏名下,有什么资格为生母郑氏说话?扶妾为妻,本就不是正道。

  看着沈举人面色不快,宗房大老爷自是晓得原因。四房现下的日子……外人知道的不多,宗房大老爷却是知晓的清楚。

  只沈珏一个,就絮絮叨叨为沈瑞报了多少不平。自己这个族弟实不是个精明人,即便不用孙氏嫁妆,四房也有祖产与孙氏后添置的公产,却将日子过的越来越不成样子,看来是应该有个当家娘子。

  宗房大老爷面上就带了真挚:“朝元,真是难得见你一面。宗房与四房向来关系最好,你我也做了大半辈子兄弟,难道你真因老二糊涂,就连我这老哥哥也怪罪上了?”

  沈举人听了,不免想起旧事,唏嘘不已。四房人丁单薄,家业又曾败落过,若不是宗房照拂,不会将日子再过起来,连孙氏都是宗房太爷做主娶进门。

  在沈举人心中本也敬族长太爷如父,视族房两位族兄如手足,越是如此被沈江算计后恼恨方越深。可沈江现下日子不好过,不仅分家出来,老妻也被送到家庙,至今还没接出来。

  想想这些,沈举人心头的火也散了不少。不管如何,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在这件事上没有护着沈江,反而为他做主,自己当领这个情。

  见沈举人神色缓和,只是望向贺南盛时目光依旧不善,宗房大老爷便冲贺南盛使了个眼色。

  贺南盛起身道:“两位世兄稍坐,小弟去催催席面!”说罢,便对两人拱拱手,推门出去。

  “哼!咱们兄弟吃酒,大哥作甚叫了他过来?”沈举人抱怨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京城有消息,贺家老大明年任满,多半要升一步。要是去了其他部还好,要是去了吏部,朝元就不怕?”宗房大老爷郑重道。

  沈举人不屑道:“升任吏部又如何?我又不谋官,只做太平士绅,他还能管得着我?”

  宗房大老爷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自在,就不怕耽搁瑾哥?瑾哥可是个好苗子,我听府学里的教习说过,瑾哥火候到了,明年差不多!要是顺当,后年就到京城。”

  宗房大老爷说得郑重,沈举人心也跟着提起来,皱眉道:“贺家侵吞旁人产业还不够,难道还想要断人前程?”

  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要是两家还这样下去,怕是真有那么一日。”

  这话倒不是宗房大老爷编出来吓人,换个立场就能想清楚。

  要是沈家四房执意不与贺家和解,那贺家为了免除后患,最可能的就是在沈瑾的前程上动手脚,断了四房指望,使得四房没有复仇之力。至于与四房有关系的其他人,沈理也好,五房也好,谁会为沈瑾出头?至于沈瑞,连童子试还没过,资质不知如何,反而一时不会入贺家的眼。

  沈瑞拜师王守仁之事,贺家因贺老太太的缘故知晓,宗房大老爷却不知道,才会这样认为。

  “他们敢?族里就看着?”沈举人眼中带了畏惧,犹自嘴硬。

  “谁害人明目张胆?只要抓不到证据,贺家人就可以否认。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你家只是举人门第,直接与贺家嫡房碰上,就是鸡子碰石头!”

  沈举人心中愤愤,可早年识过人情冷暖,晓得宗房大老爷说的不是假话,面色惶惶道:“大哥,那我该怎办?难道这么大的亏就白吃,还要去对贺家人赔笑脸?那样窝囊,丢的也是沈家的脸……”

  宗房大老爷正色道:“自然不能白吃亏!你到底是沈家人,宗房还能看着不成?我已经同贺二提过,即便不能退还织厂,也要弥补四房部分损失!”

  沈举人闻言,不由意外:“他肯?方才大哥没来时,他虽哕嗦不少,也只是道自己无辜!”

  宗房大老爷说了这一筐话,嗓子眼响干,吃了半盏茶,慢悠悠道:“不肯也得肯,贺家还不能一手遮天!给他一个梯子,要是他不肯后退一步,沈家也不是吃素的!”

  沈举人眼中露出兴奋: “大哥,那他真应了?”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心中也是无奈,自己不是故意吓唬他,实是晓得沈举人的脾气,是个遇硬则软、越软则硬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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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过路财神(四)

  沈举人到底是听进去了宗房大老爷的话,对于贺家生出几分忌惮。不过他并不觉得宗房大老爷今日“做东”是因为体贴四房,帮着“防患于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贺家大老爷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两家在姻亲的关系外,极有可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与其说,宗房大老爷在消弭四房与贺家的恩怨,还不若说是消弭沈家与贺家的嫌隙。

  沈举人想到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过觉得自己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会识大体。

  对于宗房大老爷接下来的提议,沈举人便没有那么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爷的说辞,联姻是化解两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贺家随便推出来个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轻率,不过贺嫡房同辈份又没有未嫁女,折中的办法就是嫡房收养旁枝小娘子。贺家嫡房的养女,别说是给沈举人做继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样做了亲事,沈举人便多了个九卿内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体面外家。

  沈举人怦然心动。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续娶,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对于相貌他倒是没甚挑剔,主要是在张家人这里长了教训,不愿再与破落人家结亲。

  一个张家闹得四房家财散了一半;要是再来一个差不多的,四房败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儿有体面嫁妆的人家,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何必要给沈举人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

  在沈举人看来,沈理气焰嚣张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后边还有个阁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杆子直,是有一双取了功名的好儿子。

  四房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不就是没有助力么?

  宗房大老爷该说的说了,该提点的提点了,便不在说话

  贺南盛再进来时,就发现沈举人的态度不同,对于宗房大老爷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来沈举人性格有些迂,不易变通,要是没有宗房大老爷说和,两人还真是话不投机。

  沈举人极好面子,即便心中对于宗房大老爷的提议已经肯了,当着贺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软。不过又不敢像方才那样强硬,生怕真的得罪贺家,使得贺家另起坏水儿。他面上就一会儿肃穆,一会儿强笑,看起来越发怪异。

  酒菜上来,三人各有思量,缄默的多,酒桌上的气氛并不浓烈。

  宗房大老爷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贺氏想到幼子沈珏。当年前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对于添了儿女固然欣喜,可也并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长孙都有了,才开始心疼儿女。

  沈珏算是他与太爷父子两个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爷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过继二房,不是想要通过此事算计二房什么,而是出自怜子之心。

  贺氏牵挂京城的长子长孙,对于在身边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爱,待沈珏却依旧是冷冷淡淡。同样嫡血,如此亲疏有别,沈珏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顺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说话,那以后的媳妇呢?以后这一支的孙子、孙女呢?都要跟着受委屈不成?

  到时候一个不妥当,骨肉就会反目,大老爷如何不忧心

  将沈珏过继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没有男嗣,不管沈珏是承继一房,还是兼祧,都是支撑门户的儿子,会得到嗣父母的重视,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强得多。

  可族长太爷将话说出来,说的又不无道理,宗房大老爷即便满肚子盘算也只能消停。他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晓得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否则自家二弟就是前车之鉴。

  沈举人依是耷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闷酒,心底却隐隐地兴奋起来。  四房别无堂亲,正需得力姻亲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乡试中举后,为沈瑾寻门得力妻族,并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孙氏当年刚故去后,沈举人曾是想要寻个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请媒人选了几个人选,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实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错的,却不是读书人家,而且对方看上的还不是他这个做老子,而是冲着沈瑾来的,沈举人真是气得半死。

  不管贺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贺家嫡房收为养女,那以后的娘家就是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走动的也是贺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虽是贺家嫡房女儿,却不是嫡长房一脉,而是嫡二房长女,如今家里被分出来,已经算是宗房旁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贺家大老爷是沈举人的亲舅哥,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的关系,比同沈家宗房还要亲近。

  贺南盛也在计较得失,一副体面的嫁妆能使多少银子?一、两万两到头,却能将前事抹了,还名正言顺地成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这兄弟两人走到哪一步,对贺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一晃数日过去,天气渐冷,学堂里炭火烧的越足,气氛也从冷清恢复到热闹。

  沈瑞并没有搬过去与沈珈同坐,如今两人都是独占双人桌,除了他们两个,独坐的还有郭胜,因为沈瑗没有来上课  谁离开谁也能活,铁打的课堂,流水的同学,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圣诞法会吸引,三三两两地相约届时去庙会玩耍。

  这日课歇时候,沈珏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小声:“瑞哥,随我出来,我有好东西与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随沈珏从课堂里出来。

  外头空气湿冷,激得人一机灵。沈瑞紧了紧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东西,还要避人?”

  沈珏并不着急回答,将沈瑞拉到东厢后避风处,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绸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露出一截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鸽卯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辈子赏玩过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这玉佛不是凡品,不仅玉料油润,雕工也极为精细,佛面慈爱,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着,问道: “哪里来的?还真是好东西!这可是老的,这样的雕工,同万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断到北宋末年,算下来可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沈珏初事得意,听着听着迷糊起来:“甚么老的?甚是万佛洞石窟?瑞哥在说甚了?”

  沈瑞被问住,这万佛洞石窟现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珏自己反应过来: “瑞哥的意思,这是级百年前的东西,乖乖,那不是能做传家宝?”

  沈瑞摇摇头道: “东西是好东西,传家宝都不至于。”

  古人爱玉,历朝历代又兴过几次佛事,这样的佛雕玉佩应该很常见。又是小件,不易损坏,容易流传于世。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 “沈哥方才说的什么老的,什么雕工,什么石窟,到底是哪里听说的?有模有样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听六族兄提过两次。”说着,恋恋不舍地将玉佛递回去。

  沈珏将他的手一推,道:“还给我作甚?这是专门拿个你的,瞧着是不是与十七日的庙会应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弥勒佛,压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玉佛价值不菲,沈瑞虽不知现下古董珍玩的市价,可这东西不是百十来两银子能买下的。

  “珏哥自己留着戴,我又不爱戴这个。。”沈瑞虽是真心喜欢,可也不愿占这便宜。

  沈珏一个小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显摆,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长辈不至于要回去,可心里也不会高兴。

  沈珏拉开自己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段红绳来,下面也缀着一个羊脂玉佛,与沈瑞手中这块看起来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这块大一圈,笑道: “我这里有,那个小的是专门带来与你的。不过学堂里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环在,只能偷着给你!”

  “竟然有两块?”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珏见他有兴致,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递给他道:“你比比看,除了个头,看着是一模一样,祖父也说极为难得,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当铺上送来的死当。可是东西再好,也戴不了两块,便拿来一块给你。这玉佛像不像双生子?你我就差几个时辰大,要是投胎在一处,也是双生兄弟哩!”

  两个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样,佛像的神态也一般无二。这两块玉佛来源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师手中,经过数百年的流散后,又聚到一起,怪不得连古稀之龄的族长太爷都说难得。

  “这东西太贵重,怕是族长太爷心爱物儿,你戴着还罢,我拿着不妥当!”沈瑞晓得沈珏脾气,便直言道。

  沈珏“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乱做主!我早已与祖父说过,祖父应了,我才拿来与你的……”

  沈珏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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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过路财神(五)

  院子里“呼啦啦”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须发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旁边是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爷、有五房沈鸿,还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异。董举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涩。

  现下是课歇时间,原有蒙童在院子里嬉戏,不过听到有人过来,都避回课堂,如此一来,从东厢屋后出来的沈珏,立在人前就十分显眼。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沈珏。

  那老头横眉竖目道:“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张胆地逃课?这学堂里越来越不成规矩!”

  旁人数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个两个。

  这老爷子要是想要装作不认人,就装的像些,这一边训斥一边望向宗房大老爷,太明显了好不好。

  沈珏眉头微蹙,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恭敬地躬身,见了一圈礼:“小子沈珏见过曾叔祖,见过鸿大叔,见过湖大叔,见过溧二叔,见过流大叔,见过老爷。”又对董举人道:“先生,小子没有逃课,现在是课歇,屋子里炭火旺,……”他原想隐下沈瑞,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沈瑞跟着出来,只能说道:“小子就拉着瑞哥出来透透气。”

  这是变相地回应了那老头方才的斥责。

  那老头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硕果仅存地两位曾祖辈老太爷之一三房老太爷。他虽是耄耋之年,却五世同堂,顺心顺意地过了大半辈子,精神头十足,看着比族长太爷还少兴。

  见沈珏如此反应,三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宗房大老爷却是面露欣慰,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还是带了训斥道:“胡闹!一冷一热见了风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顾及你兄弟。瑞哥身子养了几年才妥当些,再让你带累病了,仔细板子!”

  几位老爷听得也是无语,既是教训儿子,语气还这样软乎。宗房大老爷最是溺爱幼子,这家话眼见不假。

  沈珏整日里“瑞哥”、“瑞哥”的挂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爷以为沈瑞比幼子小。至于两人前后天生日之事,倒是没有留意。

  沈珏垂手听了,道:“瑞哥读书用功哩,儿子怕他太累,常拉着他出来转转……”

  宗房大老爷轻哼一声:“就算是照顾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风、着了凉,引得长辈担忧,就是不孝!”

  沈珏乖巧道:“儿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爷看着这“人前教子”的戏码,腻歪的不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沈珏!不愧为宗房嫡孙,身份贵重,只是这规矩是不是得学学?小小年纪,连天地君亲师的道理都不懂,连师长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爷面上不辩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爷的目光却添了森寒。

  “打狗冇还得看主人”,更不要说沈珏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亲生儿子。这老东西倚老卖老,当着老子骂儿子,太也过分。

  三房老太爷仗着自己辈分高,年岁又压了同辈份的八房老太爷一头,这几年没少对族中庶务指手画脚。宗房大老爷碍于辈分,只要不过分的,便不与之计较。

  现下,宗房老太爷是真恼了。再纵容下去,就要欺负到宗房头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后走出来,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爷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静地站在一边

  眼见的三房老太爷将怒火对准沈珏,而宗房大老爷因辈分缘故不好立时反驳,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见过诸位亲长!”

  他这一打岔,众人视线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闹得动静太大,使得众族亲都记住“沈瑞”这个名字。

  当年那个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看着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再想想他是已故孙氏骨血,身后不单单有五房庇护,还有个远在京城的状元公,众族亲心思莫名。

  龙生龙风生风,即便早年沈瑞有顽劣之名在外,可见过沈瑞的,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品行不端。孙氏是心地善良的贤良妇人,这小哥看着也是个乖顺老实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话的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也有些怔。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后没有追讨回全部损失,可损失也不算大。细算起来不过损了七、八千两银子,对于家底丰厚的三房来说,实不算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曾受过孙氏的好处,三房名下铺子十几年前曾有一次卷入官非,还是央求孙氏与府衙搭的关系才解决此事。只是同性命攸关与前程相比,这份人情实不算什么。年头久远,三房不曾对外说,外人都不知晓这段渊源

  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件事来,添了几分不安。

  人上了年岁,总是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不仅畏死,还畏惧阴私报应。人是众灵之长,要是真有下辈子,那谁不想继续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头给孙氏守孝么?是哩,孙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时候没了,这一恍也满三年了!”三房老太爷说着,神情有些萎靡,气势不如方才那样盛。

  他自问自答,沈瑞便只有继续安静地份。

  三房老太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沈瑞身上移开眼,似有些不耐烦,对宗房大老爷道:“沈家族规上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楚,违逆长辈、不敬尊亲、骨肉相残之逆子,要受族规处置,海哥儿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亲”、“违逆长辈”、“骨肉相残”,这罪名可是一个比一个重。

  宗房大老爷与七房、八房两位老爷脸色都变了变,数日前在族学里发生的斗殴事件,早已众所周知。瞧着三房老太爷的架势,不仅提了动手的沈琴,连事涉其中的沈珏、沈瑞、沈宝也没拉下。不过如此一来,众人原本提着的心,反而都放下。法不责众。别说沈琇只是受伤,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当让四个房头的嫡系子孙来偿命。

  三房老太爷嘴上说的重,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随着一声怒喝,从穿廊走出来两人,为首的也是个老者,同三房老太爷年岁相仿,气势不亚于三房老太爷,这自是另一位曾祖辈的族老——八房老太爷。后边跟着的老者,年纪略轻几岁,正是九房太爷。

  八房大老爷沈流本没想惊动老人家,可还有个与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爷在,如何肯让三房老太爷得意。

  三年前九房与三房一样“贱买”了孙氏产业,后来将产业交还回去,又一起向张家与四房追讨损失。三房家大业大,人多势众,在追讨时就占了大头;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后边喝个汤。

  论起来,九房只损失了两千两银子,三房却是几个两千两。可那些银子对于三房不算什么,对于九房却占到大半家产。闹到最后,九房不恨祸根四房,不也恨态度强硬的宗房,反而将三房恨上。

  三房那么有钱,又不缺这几个银子,让让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让不说,还将张家与四房追回的银子占了大头去。冇使得九房没追回多少银子,许多典出去的产业没来得及赎回,家境越发差了。

  听说族学里小哥们闹腾,三房老太爷要为不入族谱的出妇子孙张目,九房太爷自然乐意给他添堵,就请了八房老太爷出来。

  八房老太爷挟怒而来,曾孙子在族学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晓得。上了年岁,就怕冷清,孙子、曾孙们日日都要请安。沈宝的鼻血虽说当时就止住,可鼻梁红肿了好几日,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待问过缘故,晓得挨打的不单单有沈宝,还有沈琴,八房老太爷就恼了。听说打人者自称“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爷开始还没想起是哪个,琢磨了好一会儿,方对上号。

  若不是八房老爷拦着,老太爷立时就要打发人去教训沈琇。一个出妇子孙,连族谱都没资格上,竟敢对他的曾孙与侄曾孙挥拳头,成何体统?

  七房老太爷、太爷没的早,八房太爷向来待七房从堂侄如亲侄一般看待。

  不过孙子沈流死拦着,沈宝、沈琴的情况又不重,沈琇的年岁在这里摆着,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没想到,三房老太爷竟然借此生事,倒打一耙,难道真当七房、八房是好欺负的?

  见八房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的架势,三房老太爷面上一黑,道:“沈启,你这是与哪个大呼小叫?”

  两人是一个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老一辈中仅剩的两人,年纪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错。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来越嚣张,三房老太爷在族中也指手画脚的时候多,八房老六爷看不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老兄弟才渐生渐远。

  八房老太爷反问道:“曾孙子被欺负,我这做太爷爷的干瞧着,怎就不能高声问一句?我倒是想问问吉大哥,一个连族谱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谁的势,欺负各房头嫡支的小哥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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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一悲一喜(一)

  还能仗谁的势?不就是眼前的三房老太爷他的孙女婿董举人主持族学,曾孙沈珠自诩为年纪大些学生的“领头羊”,元孙在蒙童班耀武扬威。如今的族学,俨然已经成了三房家塾。

  即便在场的诸位老爷是孙子辈,都是各房头的当家人,被八房老太爷这么一说,对三房老太爷也生出不满。

  三房老太爷气得直瞪眼:“都是沈家血脉,谁比谁尊贵?好好的孩子,给打的卧床不起,难道还没有地方能说理

  三房祖上是庶房,这几代人行的又是商贾事,对于嫡嫡庶庶这些就有些矛盾。有的时候看重,有的时候又不以为然。

  听三房老太爷这样说,八房老太爷心下一沉,皱眉道:“卧床不起?小孩子推搡,怎就到了那个地步?吉大哥恁小题大做哩”

  为沈琴、沈宝撑腰是一回事,可老爷子也不是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谁还空口白牙地哄你?找大夫瞧过,伤了骨头,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这帮小猴崽子,还没断奶,下手就这么狠若是不教训丨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他那寡妇娘都要哭死了,说是族中不能给他们做主,就要往衙门递状子”

  东厢门口,走出八、九个少年来,老实地与众位族老与族亲请安。

  沈瑞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沈家子弟,外姓姻亲故交子弟没有出来,看来是避嫌。这虽是学童打架,可既是沈家族老出面,就成了家族内务,外姓人不宜露面。

  八房老太爷看着站在沈宝身边的沈琴,掂量一下他比豆芽菜强不了多少的小身板,实不相信他能将人打的伤筋动骨。听说那孩子已经十四,沈琴只有十二岁。

  耳房里的几个秀才,也都出来。

  院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宗房大老爷皱了皱眉,道:“几位老太爷、太爷,还是去公厅说话,不管是非黑白,总要先叫孩子们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不冤枉哪个,也不纵了哪个。”

  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此事,并非是担心白氏一个寡妇妇人能闹出什么,而是因三房老太爷那句“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不管说错,少年之间争斗是小事,殴打至重伤则是大事。

  沈一家三口是宗房大老爷安置,他对沈琰印象也颇佳,即便觉得沈不懂事,可也没有想过就任由他死去。自家老爹总觉得二房嫡支与邵氏子这一脉是血仇,不会从这边过继。可当年的恩怨,已经过去六、七十年,隔了几代人,谁晓得沈沧他们三兄弟怎么想。

  处在宗子这个身份,他对于二房三太爷当年的决绝也不以为然。邵氏死有余辜,可邵氏子到底是沈家血脉。这世上,除了赘婿人家,血脉延续只有从父血的,没有从母血的。邵氏子这一支早就该归于族中。

  沈家九房名为一族,实际上各房头之间血脉已远,多在五服外。按照小宗“五世而迁”,各房早当自成一支,只是仍世居松江,守望相助,便依旧顶着一个家族名号,这也是为何沈族各房头自治,宗房除了大是大非之事并不插手各房庶务的缘故。

  两位老太爷点点头,九房太爷只是看热闹的,也无异议,一行人又转到前头公厅。

  公厅中堂里只有九把太椅子,是九房公议族务之所,只有各房头当家人有资格进入,轻易不会动用。

  公厅东西厢,都是散厅,不如中堂那样正是正式。今日来的族亲、族老不少,可议的不过是两个顽童打架,怎么也算不上大事,一行人就进了东散厅。

  宗房大老爷请几位老太爷、太爷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水字辈的老爷们,依长幼落座。董举人是沈家女婿,又是西宾,只能敬陪末座。

  宗房老大爷看到门口沈珠带着几个秀才跟过来,摆摆手道:“快去读书,这不于你们事”

  沈珠躬身,朗声道:“海大伯,若是议沈、沈琴争斗之事,侄儿们也算是见证。”

  宗房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那也先回去,一会儿若是要问询你们,自是会使人叫你们过来,如今挤成一团算甚?

  沈珠看了一眼与沈珏、沈瑞并作一处的“夏耘”班族弟、族侄们,足有十来个,自己这头才四人。不过既是宗房大老爷吩咐,他便只能恭敬应了,带了几个同窗离开散厅。

  虽然在场的有两位老太爷、一位太爷,可既成家族事务,宗房大老爷便当仁不让地开口,先问三房老太爷:“老太爷,不知沈怎么说?到底为了甚与同窗动手?”

  那场闹剧,宗房大老爷早已仔细问过沈珏,当然也晓得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起因是董举人处置不当。至于少年们,都是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年纪,即便动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过错。

  只是当着众人面前,宗房大老爷只做未知。

  三房老太爷眼皮抬了抬,望了眼沈珏:“还能有甚?有人在课堂上对师长不敬,沈看不过眼吱声,反而惹了众怒。”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望向董举人。

  董举人面上滚烫,如坐针毡。自从那日斗殴的事情发生,他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只是心有不舍,才迟迟没有将辞书交出去。三房老太爷哪里是为沈张目,是为他做主来了。可当时的事情本禁不起掰扯,越是掰扯的清楚,就越是得罪沈家族人。

  宗房大老爷轻飘飘地看了董举人一眼,没有问他,反而看着沈琴道:“是你与沈动手?你给大家说说,当时到底是甚情形?”

  沈琴面上强作镇定,眼中却露出惶恐不安。就是旁边的沈宝,亦神色惴惴。不是畏惧族老、族亲之威,而是被沈或许会瘫痪这个可能吓着。

  “是沈先动手打我,我才还的手……”沈琴依旧操着公鸭嗓,里面却是浓浓的委屈:“真不是我先动手的……

  宗房大老爷见他一时说不清楚,又看向沈宝:“你来说”

  沈宝没有立时开口,而是望了眼八房太爷,见他气定神闲地点头,方道:“那日一早,董先生进来,说全三哥因家中有事休学以后不来学里,然后便叫瑞哥换座位,从董双旁边换到全三哥空出来的位置上。瑞哥应了,珏哥问董先生作甚让瑞哥挪位置。我与琴哥也不明白,这是沈家族学,为何沈家子孙反而要事事避让。董先生没有回答,喝令瑞哥换座位。瑞哥起身晚了,二哥就起来斥责,说他忤逆先生。珏哥看不惯,就问二哥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二哥就说……琴哥恼了说……”

  他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富态憨厚,可口齿倒是伶俐,学人说话惟妙惟肖,连几个人的口气也一般无二。数日前的情景,在他的讲述些,如同再现一般。

  只有沈瑞、沈珏等当事人,听说当事人听出来,沈宝讲诉听着仔细,可也有省略之处。如沈瑞后来的抗拒态度,沈琴对沈的讥讽,都轻描淡写地略过。

  反而在沈那一句“二房嫡裔”上,还有先一步对沈琴出手,一字不漏。

  沈珏当堂质问师长是有不妥当之处,沈琴说话的口气也不好听,可众人听着觉得并无不妥。“不平则鸣”。沈珏不是为自己不平,而是为护着族兄弟;沈琴随后呼应,也是如此。反而是沈,明明是沈家人,却胳膊肘往外拐。

  至于沈所提“二房嫡裔”之事,不过是小孩子天真愚蠢的看法,大家嗤之以鼻。

  众人望向董举人的目光变得怪异,究根揭底“罪魁祸首”不是旁人,而是董举人。难道这族学改姓“董”了不成

  董举人面色涨红,没有为自己辩白。不是不能解释说沈瑞之前座位位置偏,沈全空出来的座位反而好之类的话,而是骨子里存的那点傲气,使得他不愿再就此事说什么。

  三房老太爷面色阴沉沉地难看,他来之前只晓得宗房与七房嫡孙不敬董举人,沈是为帮董举人说话才挨了打,并不知前头这些。

  宗房大老爷没忙着下定论,而是望向沈瑞、沈瑞两个,道:“是这样么?”

  见两人点头,他便又看向两个木字辈童子:“你们两个当时在场么,确实如此么?”

  年长些的沈榕点头道:“经过同宝叔学的一样哩,孙儿与堂弟两个当时还拉架来着,被二叔错手攮了一下,胸口疼了两天。”

  另外一人名叫沈桂,小脸挤成一团道:“伯祖父,二叔真的起不来床么?那日走时还好好的,怎就这么严重了?可真叫人担心。”

  木字辈两小童是堂兄弟,都是六房子弟,六房长辈去的早,当家人是玉字辈的沈琪,同各房头的关系都不错,并未明显亲近哪一房。他们兄弟两个,可以充作证人。

  宗房看了沈桂两眼,望向三房老太爷道:“沈那里,老太爷亲眼见过了?”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打发了湖哥去看的。”

  沈湖在旁道:“我亲自去看了,也叫平安堂的文大夫看过,确实是尾椎骨有骨裂,需卧床休养数月。”

  事情发展到现下,错处最大的不是动手的几个少年,而成了自家姐夫董举人,沈湖自然不敢再将沈的病情夸大。事情闹得越发,董举人过失越重,还是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大夫在松江是数得上的名医,既是他的诊断,那众也就无异议。沈湖只提了卧床休养,并没有提及“瘫痪”之类,大家就明白三房老太爷方才夸大其词。

  原本吓的不行的沈琴,此刻清明起来,小声道:“海大伯,侄儿只面对面与二哥厮把了两下,没有打后头。”

  沈宝在旁“提醒”道:“琴哥忘了?二哥最开始上来打你时,你不是推开了么?二哥坐了一个屁股蹲儿……

  众族亲面色缓和许多,这同族兄弟i“互殴致伤”到底不是好事,要是沈自己误伤就又是一个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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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一悲一喜(二)

  误伤?误伤!

  “骨肉相残”这一条谈不上了,那“不敬师长”呢?  三房老太爷坐在那里,拿眼神去瞧宗房大老爷,心中犹豫,不知当不当再提这一条。董举人虽姓董,却是三房女婿,要是宗房大老爷敢挑剔董举人的不是,那也别怪他去抓沈珏的小辫子。

  宗房大老爷又不是毛头小子,那里会将事情摊开说。

  董举人即便有不是,可毕竟主持沈家族学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他不单单是沈家姻亲,还有个同进士的儿子,完全没有必要得罪死。

  宗房大老爷这些日子没有主动提董举人之事,就是等着董举人主动辞职。就算董举人不开口,也没有关系。等到过些日子族中公议时,他会从族中推出人选来接替董举人。既是沈姓族学,关系沈家子弟成才,自然是由沈家人自己掌管最好。

  不过眼见董举人神情沮丧晦涩,宗房大老爷晓得,自己的后手用不上了。

  三房老太爷只留心宗房大老爷的反应,并没有去看董举人。见宗房大老爷并没有针对沈举人,三房老太爷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房富庶不假,可子弟成才的也少,要不然也不会抬举外姓女婿出头。如今阖家希望,都在沈珠身上。一家人早已打算好了,连银钱都给预备下,一心要将沈珠供出来。

  只是自己应了白氏的请求,为他们母子出头,总不能虎头蛇尾,要不然自己这老脸往哪里放,三房老太爷便清了清嗓子,望向七房沈某:“不管到底是不是误伤,到底伤着了孩子,你过后领你家小哥去陪个罪,送些补品。那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你也勿要小气,舍些银钱。真要闹得衙门里,这话也不好听哩。”

  七房沈溧沉着脸听了,即便三房老太爷不说,他也会带了儿子上门赔不是。只是三年老太爷这话一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倒好像是他这房畏了对方才会上门似的。还将钱米摆在明面,像是他们这边理亏。

  八房老太爷在旁撇撇嘴,这老混球,不管好话赖话说出来都不中听。

  三房老太爷耄耋之年,到底精力有限,折腾了这一出,就有些乏了,由沈湖扶着家去了。

  八房老太爷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摆摆手将沈琴见到跟前,板着脸道:“沈家无再醮之妇,无犯律之男。不管这次你是有心伤人,还是误伤,都没下回!否则不用你老子教训,老朽就先锤死你,省得以后到地下没脸见你祖父、曾祖父!沈琴面上苍白,老实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再也不敢。

  八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对宗房大老爷打了个招呼,才带了七、八两个房头的人离开。

  九房太爷没有立时走,而是随宗房大老爷回了宗房,一路上骂骂咧咧地不住嘴,将董举人贬得一无是处:“不过是仗着三房势,就当自己是个人物。当年一个穷酸秀才,靠着娘子嫁妆银子才供出来举人,就成了三房一条狗。将穷亲戚塞进族学不说,还让沈家嫡支小哥退让,抬举出妇子孙,将好好的族学闹得乌烟瘴气,什么东西?”

  尊卑有别,他没有直接骂到三房老太爷头上,可沈湖、沈珠父子,还有小一辈的,都没有落下。

  如此絮絮叨叨,宗房大老爷只是笑着听着,并不接九房太爷话茬。

  九房太爷年近古稀,自然不可能自己去接手族学,为的是孙子沈璐。沈璐虽是沈理一个曾祖父的从堂弟,可却连童生都不是。后来沈理中了状元,九房太爷怕沈理夺了自己这边房长之位,才给沈璐捐了个监生的名头。

  老爷子只想着趁机为自家捞好处,却不想想,族学是沈家希望之所在,让一个连县试都过不去的监生去主持,不是成了笑话……

  被众族亲、众族老这一番折腾下来,沈瑞、沈珏等回到学堂上时,第二节课已经过半。

  今日过来讲四书的不是沈琰,而是族学里另外一位姓黄的夫子。

  同沈琰的轻松浅白相比,黄夫子讲的比较晦涩难懂,听得不少人皱眉,不免就想起沈琰来。不过想到沈琇身上,大家对沈琰的怀念就减了几分。

  到了中午时间,大家对此事不免议论纷纷。

  少年人看待事情比较简单,并不如大人想的那么多。数日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沈琇主动动手在前,即便挨打了,也不无辜。竟然闹得去大人跟前告状,家里人还发话说什么要告到衙门去,这叫什么事?

  就是对于沈家子弟内斗冷眼旁观的郭胜,都觉得此事不妥。不过想着沈琇曾提及的“二房嫡裔”,郭胜心中又生出熊熊八卦之火。他当日回家,可是问过家长长辈,晓得沈家二房嫡系早迁居京城,留在松江的都是旁枝庶房。不过瞧着沈琇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似在说谎;还有沈琰平素气度,确实没有旁枝庶房子孙那种小家子气。

  沈瑞则是好奇地沈珏道:“沈琇之母怎么求到三房头上?”

  白氏母子回松江,是宗房安置的,有事也当求到宗房做主。

  沈珏指了指自己鼻子,道:“沈琇平日在学里数次针对我,在家人面前说不定就带了出来。估计在他家人看来,我这个宗房嫡孙凭借着身份没少欺负他。这次的事情,我没动手,也可脱不得干系。”

  沈瑞心中还是不解,要是沈琇伤势真的那么严重,那沈琰过后怎么还到学堂教书?要是沈琇病的不严重,今日这一场闹的又是什么事?

  不过发生这件事,沈瑞也得了好处,原本因三年没来有些生疏的同窗关系,一下子就拉近许多。

  沈瑞拿起一盒枣糕,走到沈宝跟前,递过去道:“今日先借花献佛,改日出去请宝四哥吃上席!”

  南人主食为米,就是家常点心也多是用大米、糯米做的。沈瑞的口味却是不分南北,因这个缘故,冬喜时常做面点给他。

  沈宝嗜好美食,众所周知。眼见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沈宝也不客气,直接接了,道:“那哥哥可就等瑞哥请客!”

  在族老们面前走了一遭,大家莫名地生出几分共患难之情。沈榕、沈桂也凑上来,道:“瑞二叔也别落下大家伙儿,让侄儿们也沾沾光!”

  沈珏见大家有兴致,跟着起哄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明天下午是杂课,少一节也耽搁不了什么。”

  沈瑞自是无二话,只是对于别的地方也不熟悉,只晓得八方楼一处,便笑道:“那我明早就使人去八方楼订席,还请诸同窗赏脸。”

  除了眼前的几个,其他同窗不分族亲姻亲,沈瑞又挨个请了一遍,除了两个明日早有其他安排的,其他人都应了此事。

  下午是字画课,今日过来指点大家习字的是一个老儒,在松江地界小有名气,这也是为何大家一个不差都留下听课的缘故。

  沈瑞来学堂小半月,还是头一回上这老儒的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这笔走龙蛇的架势,要是搁在五百年后绝对是一代大师。不过在文人辈出的大明朝,却只能在一府之地混出点小名气。

  不过能让众学子带着期盼迎来他的课,只有名气是不够的。

  老儒给大家写了一篇示范后,就让大家动笔。同那种让学生自择律诗绝句不同,老儒让大家写的是同一篇绝句,就是他先前示范的那一篇《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等过了两刻钟,大家多撂下笔。老儒招呼个子最高的沈珈与另外一个叫沈琨的高个子学生上前,将大家写好的字,全部挂在书桌后墙上。十五学子的笔墨,一个不落,挂了两行。老儒先头写的那副字,也挂在上面。

  对比之下,孰优孰劣,真是一目了然。书法好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得意;书法差些的,则是羞愤中带了些许期待。

  老儒的那副示范不说,剩下的十五副字里,有几幅比较显眼。沈宝的字写的极好,流畅恢弘,即便略显稚嫩,可已经露出大家苗子;郭胜的字也不差,即便比不得沈宝,可也有几分风骨,比其他人强出一头。让沈瑞意外的,还有沈珈的字也不同寻常。沈珈个子高壮,寡言少语,性子憨厚,可这一手字却极为秀气,“字如其人”这几个字在他身上得到反证。

  老儒按照顺序,仔细点评,详尽到每一笔上。有的直言不足,有的是不吝称赞,老人家口气慢悠悠的,可绝对不会让听者生厌,反而不知不觉思绪都放松下来,思绪随着老人家的话语反转。

  怪不得每个人都对书画课充满期待,即便字写的最不好的学生,在老儒耐心的点评下,都会有所得。

  沈家坊,一处小院。

  沈琰将来客送到大门外,急匆匆地折返回院子里,没等进北屋,便听到屋里传来哀切的哭声。沈琰脚步顿了顿,吐了一口浊气,挑了帘子进屋。

  白氏用帕子捂着脸,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别哭了,小弟会好的。”沈琰宽慰道:“大夫不说了么,只要静养三月就没事。”

  白氏眼泪止不住,满脸愤恨,咬牙道:“若是伤了别人家孩子,他们也有脸一句‘误伤’了事?大哥,快给京里写信,求他们给咱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受人欺凌,还不若一根绳子,咱们去与你爹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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