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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地师【作者:齐橙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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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1 收了个小弟


  陈观鱼打的是一手好算盘,他想到,自己现在的困境都是因苏昊而起,至少在全县打井的这段时间内,苏昊会是知县的红人,如果苏昊对自己有些什么怨念,自己的命运就会惨不堪言。此外,就算苏昊不与自己计较,郑春可是已经给他戴了一个套子,随时随地都可以来勒索他。他如果不赶紧找个靠山,那么起码丰城这个地方他就别想再呆下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躲避并不是什么好办法,最好的办法是以进为退,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自己放下面皮投奔苏昊,愿意给苏昊当狗腿子,那么,以苏昊宽厚的为人,必定不会跟自己为难。而且,有苏昊罩着,郑春也无法再找他的麻烦了。陈观鱼对于官场的规则是非常了解的,他知道师爷这个位子表面看来不是什么职务,但在县衙里的地位却是高于普通差吏的。

  再说,看苏昊能够带着妹妹下馆子,而且一点磕绊都没打,就请自己吃了一碗10文钱的面条,可以想见苏昊的收入是非常可观的。投奔到苏昊的名下,至少混个温饱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说苏昊会不会收留自己,陈观鱼非常有把握,他相信自己身上有苏昊需要的东西,他是一定能够说服苏昊的。

  陈观鱼这个动作,把苏昊和陆秀儿都吓了一大跳。看着陈观鱼满脸虔诚的样子,苏昊抬抬手道:“陈先生,起来说话吧,地上凉……”

  陈观鱼呼噜一下就重新坐回凳子上去了,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松懈。他说道:“小道岂敢得苏师爷如此尊称,苏师爷称小道一句小鱼就罢了。”

  扑哧一声,陆秀儿在旁边捂着嘴笑开了。陈观鱼好歹也是奔四的岁数了,一脸的褶子和麻子,用苏昊的话说,像喀斯特地形似的,他在苏昊面前自称是“小鱼”,这实在是太恶搞了。

  “好吧,我就称你一声观鱼兄吧,不过,你也别一口一个师爷地称我,你叫我的名字即可。”苏昊说道,前世里他在单位上也是管过一帮人的,对于当领导并没有什么陌生感。陈观鱼既然愿意投奔,收不收留他且是两说,但至少苏昊不会觉得不自在。

  “叫我观鱼就好。”陈观鱼顺竿子往下爬,“至于苏公子这边,初晋师爷之位,如果下人口口声声称呼公子为师爷,也的确显得公子有些张狂。更何况,县衙里的正牌师爷是方师爷,公子自己用些谦称也是韬光养晦之道。”

  陈观鱼真不愧是个神棍,一下子就把称谓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了。苏昊点点头,认同了陈观鱼的分析,然后问道:“观鱼……唉,算了,我还是称你老陈吧。老陈啊,你说愿意为我鞍前马后,那么你有什么能耐呢?”

  “我什么都会啊!”陈观鱼拍着胸脯说道,看到苏昊眼睛里透出的揶揄之色,他又连忙改口道:“呃……除了勘井位这事,有点拿不准之外。”

  “你以往都是干什么的?”苏昊换了个问法。

  陈观鱼急于要请苏昊收留,自然不会隐瞒什么,他掰着手指头向苏昊介绍道:“我会看风水,会算卦,懂得做法事,会炼丹,会画符,会做法事……”

  苏昊笑了:“观鱼老道,你会的这些,都是瞎忽悠。我下一步的差事是替知县去打井,你说你会的这些东西,与打井有关吗?”

  “当然有关!”陈观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转头看了一圈,然后用手指着旁边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对苏昊说道:“苏公子请看,若使这图上有此两处均可打井出水,公子会选哪一处呢?”

  苏昊不解陈观鱼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说道:“两处都可以吧?”

  陈观鱼得意地笑道:“公子差矣,这两处对于公子而言,并无二致。但对于讲究风水的人来说,差别可就大了。前一处事关地脉,若使公子选择此处打井,必致村民抗拒。而这后一处,则是无关之处,在此打井并无妨碍。”

  “哦,原来如此。”苏昊听明白陈观鱼的意思了,心里不由得对陈观鱼生出了几分欣赏。

  在古代,人们是很讲究风水的,如果在别人的风水宝地上动土,往往会引发争议,甚至产生械斗都有可能。陈观鱼的意思,就是提醒苏昊,打井不光是要看地下有没有水,还要看看这个井位会不会触犯村民的风水。而看风水的这种事情,那就是陈观鱼所擅长的了。

  苏昊前世倒也学过一些风水术,不过是作为对古代文化的研究而学的,并不像陈观鱼所学这样实用。如此说来,陈观鱼对于苏昊来说,还真是有点用处的。

  看到苏昊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陈观鱼信心倍增,继续说道:“再问苏公子,如果你勘出的井位,都在地脉之上,打井必然招来村民的反对,你待如何应对?”

  苏昊干脆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请观鱼兄指教。”

  “岂敢岂敢。”陈观鱼得意并不忘形,他说道:“依小道的愚见,打井是当今第一大事,断不可因为一些小事而荒废。如果合适的井位与村民心目中的风水宝地相冲撞,那就要有人去告诉村民们,其实这打井恰恰是有助于风水。”

  “哈哈,你的意思是说,编一套说辞去让村民们接受,是这个意思吗?”苏昊笑道,他是个智商极高的人,陈观鱼稍稍提点一下,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陈观鱼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反正风水之说,全在乎风水先生的两张嘴皮,只要能够说出点道理,村民们自然也就相信了。比如在风水宝地上打井,传统的观点是认为这会破坏风水,但你如果说有助于风水,别人没准还哭着喊着求你打井呢。

  像这种信口雌黄的事情,苏昊即便会做,也没兴趣去做,有那工夫,他还不如去研究一下地壳结构呢。如果陈观鱼老神棍能够干这样的事情,那么把他带在身边,倒是可以省下不少口舌之苦。下乡去工作,各种事情都可能遇到,有一个神棍在旁边帮着忽悠忽悠,对自己应当是非常有利的。

  “好,老陈,那咱们就这样定了,你就跟着我干吧。”苏昊大手一挥,便把陈观鱼收到麾下了。他这个新晋的工房师爷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但也需要有自己的班底,没有几个踏实帮自己干活的小弟,一个光杆司令到下面去是会被人踩死的。

  “谢公子收留。”陈观鱼喜形于色。

  苏昊道:“老陈,这样吧,你的事情,我明天去向知县说一声,在折桂乡的事情,充其量算是无心之过,就不必追究了。郑春那边,我也会打个招呼,他不敢动你的。”

  “多谢公子。”陈观鱼一块石头落了地,顿觉自己的决策是无比英明。

  “未来一段时间,你就跟着我到各乡去办差。勘测井位的事情,我自会去办,乡里涉及到百姓的事情,你多多留意,把各种苗头扑灭在萌芽状态,明白吗?”

  “小道明白。”

  “这有2钱银子,你先拿着用,以后给你的薪水多少,看你的能耐而定,你看如何。”

  “小道不敢和公子谈价钱,只要有口饭吃就足够了。”

  “嗯,这些事就以后再说吧。对了,老陈,你在县城可有住处?”

  “有,小道平常住在西门的清都观,那里的观主是先师的朋友,所以在观里给小道留了一个房间。”

  “嗯,好吧。我要等明天到县衙和方师爷以及工房的吏役们谈过之后,才能定下下一步的安排。事情定下来之后,我会叫人到清都观去找你。”

  “明白。”陈观鱼点头称唯,听苏昊说完了,他才反过来问道:“公子在县城里,可安排好了住处?”

  苏昊道:“还没有呢,我打算吃完饭以后,和我妹妹一起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出租宅院的。”

  “哈哈,公子这又用得着小道了,要论在这丰城县城里的事情,小道可是全都清楚。公子要租房,小道尽可帮你找到,保证又干净、又阔气,价钱还便宜。”陈观鱼夸下了海口。

  苏昊哑然失笑,他和陆秀儿都是乡下人,对这城里的事情还真是搞不清楚,如果贸然去租房子,没准就被人坑了。有了陈观鱼这样一个成天在市面上混生活的神棍,这事还真的简单了许多。

  “那就拜托老陈了。”苏昊向陈观鱼拱了拱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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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2 安居


  作为投靠苏昊之后办的第一件事,陈观鱼自然是百倍用心。他让苏昊和陆秀儿找个茶馆先喝着茶,自己则飞跑着去打听谁家有合适的房子出租。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陈观鱼就乐呵呵地跑回来了,对苏昊说道:“苏公子真是有福之人,如有神助。我刚找人打听谁家有房出租,就听说一个在丰城做了好几年生意的徽商打算回家养老,想把房子卖掉,或者租出去。他那处房子是在南门边,临着东阁湖,风景极好,正合适公子这样的雅人。那房子我刚刚去看过了,三间两进的楼房,后面还有一个半亩大小的花园,公子可有意否?”

  “听起来挺不错的样子啊。”苏昊微笑道,“来,老陈,你辛苦了,先坐下喝口茶,说说这房子什么价钱。”

  陈观鱼对于苏昊的这种领导风范颇为受用,他点头称谢,喝了口茶,然后说道:“他这处房子,想卖500两,如果租的话,一年是10两。我跟他说了半天,他答应落2成的价钱,如果买的话,是400两,如果租,一年是8两。”

  “400两?”苏昊一时有些心动,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心里也是充满着买房的欲-望的。用后世的话来说,租来的房,能算是家吗?400两银子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但他不过是见了知县一眼,就得了20两的赏银,未来如果把他的能耐充分施展出来,挣400两银子应当也不算是太难的事情吧?

  不过,明朝也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这么贵的房子,还没法做按揭。苏昊既然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钱,那么就只能考虑租房这一条路了。

  “老陈,400两这个价钱倒不算贵,不过,我现在手头钱不太凑手,所以只能先考虑租下来吧。一年8两银子的租金,是一次付呢,还是按月付呢?”苏昊问道。

  陈观鱼道:“这个我倒是和那房主商量了一下,他说至少得半年一付。他打算回家养老了,还有几个子侄在周围几个县做生意,他们可以过来收租钱。”

  苏昊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陈观鱼办这种事情还的确是挺称职的,他能够找到房源,还能和房主侃价,甚至于连支付方式这样的问题都考虑到了。未来再观察观察,如果此人的人品可靠的话,留在手边当个管家倒是挺不错的。

  “走,秀儿,看看咱们的新家去。”苏昊站起身来,往桌上扔了几个铜板,作为茶钱,然后便带上陆秀儿,跟着陈观鱼向着南门方向走去。

  丰城县城也不算太大,三个人走了大概五六分钟时间就来到了陈观鱼说的那处房子前。

  这是一处典型的江南民居,房子共有两层,砖木结构,墙刷得雪白,窗户是雕花的格子,屋檐高挑,看起来颇为壮观,苏昊一眼就看上这处房子了。

  房主是个富态的安徽老头,穿着宝蓝色的绸布衫裤,头上戴着逍遥巾,见到苏昊,他拱拱手施了个礼,说道:“可是这位公子要租老朽的房子?”

  没等苏昊说什么,陈观鱼先上前说道:“老黄,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苏公子,知县老爷已经聘他当工房师爷了,他也是有官身的人呢。”

  “哦,小民拜见官爷。”那黄老头假惺惺地做势要拜。苏昊赶紧把他拦住了,自己这个师爷还真算不上是什么官爷,让一个半大老头拜自己,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黄老客气了,学生不过是临时帮知县大人做点事罢了,岂敢自称官家。”苏昊说道。

  大家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番,黄老头便领着苏昊等人进屋看房子了。这处房子正如陈观鱼所说,是三间两进的格局,楼下前面一进的明间是正间,两旁是卧室;后进的明间是客厅,两边也是卧室。在前后进之间,有一个天井。通往楼上的木楼梯很巧妙地布置在走廊边,大家倒也没有上楼去看,黄老头介绍说,楼上还有五间房子,可以安排给女眷们居住。

  从客厅再往后走,绕过一个影壁,有一个半亩多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岸边有假山石,四处种着花草树木。在这盛夏时节,花儿开得很艳,还有一股栉子花的甜香,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花园的围墙上有一个小门,走出去就到了湖边,景色也是非常不错的。

  “怎么样?”全部看完之后,苏昊对陆秀儿问道。

  陆秀儿把嘴凑到苏昊耳边,小声说道:“这房子真好……就是太贵了。”

  “呵呵,一年8两银子,真不算贵了。”苏昊也低声地向陆秀儿说道,他不太了解城里租房的一般行情,但以后世的经验来说,租一套五六百平米、带私家花园的房子,一年七八千块钱的租金,实在是便宜得很了。

  “怎么样,苏公子,这房子你还算满意吧?”陈观鱼笑呵呵地问道。

  苏昊点点头:“不错,老陈,多谢你了。”

  “只要苏公子满意就好。”陈观鱼高兴地说道。

  接下来,就是办各种手续,双方写下租房协议,各自签名画押,还要请牙行的人来做保、这些事情陈观鱼都熟门熟路,不用苏昊操心。黄老头收下苏昊付出的4两银子之后,便把钥匙之类的东西都交给了苏昊,这幢房子从此就归苏昊使用了。

  黄老头在丰城还有其他的住处,这处房子因为要出租,所以屋子里的生活用品早已搬走了,只留了一些光溜溜的家具。黄老头离开后,陈观鱼便张罗着要去帮苏昊买日常用品,被苏昊婉言谢绝了,这些事情,他是打算让陆秀儿去办的。

  “这房子真的就归咱们用了?太好了!”

  打发走陈观鱼之后,陆秀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察看着这套房子。她自己看不够,还非要拉着苏昊一起不可,于是苏昊只好陪着她楼上楼下来回遛了七八圈,只到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方才作罢。

  “我说秀儿,你能先去烧点水来喝吗?”苏昊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像个当家的大老爷一样对陆秀儿发号施令。

  “没有锅,怎么烧?”陆秀儿答道。

  “买去啊。”苏昊把兜里剩下的四两多银子和一些找零的铜钱都掏出来,搁在桌上,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负责管这个家了,这些钱起码要管咱们俩两个月的生活。”

  “我不会管钱。”陆秀儿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哥,咱们什么时候让妈过来呀?”

  苏昊道:“怎么也得个把两个月吧,等这边稳定下来再说。家里那些田,起码也得收了这季才能佃出去,我估计妈要进城来住,还得过些日子。明天我托个人给她带个口信回去,她如果想来,随时也就来了。”

  “妈一个人在家里,种得了这么多田吗?”陆秀儿道,“要不,我也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边就好了。”

  苏昊道:“家里的田肯定是要请别人种的,我跟小虎已经说好了,让他帮忙找些短工,妈在家就负责盯着那些短工就行了,累不着的。至于你,这段时间得在这帮我,最起码,家里得有人给我做饭吧?”

  “嗯……”陆秀儿想了想,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回事,这么大一套房子,总不能让苏昊一个人住在里面吧。

  讨论完毕之后,兄妹二人便出门采购各种生活用品去了,草席、夹被、锅碗瓢盆、喝水的杯子、扫地的苕帚,此外,还有柴米油盐等等。依着陆秀儿的想法,有些东西是家里有的,改天让苏小虎帮忙运过来即可。但苏昊觉得,反正也没多少钱的东西,也该换新的了。家里的被褥之类,都是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如今既然要建一个新家,当然就一并更换过来了。

  二人在街上转了一个下午,最后雇了小推车把买到的东西送回家,苏昊一算账,又花出去一两多银子。看着迅速瘪下去的钱袋子,苏昊长吁短叹:钱到用时方恨少啊,看来,自己确实得想办法去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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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3 下马威


  在县城的第一个夜晚,苏昊和陆秀儿都睡得非常踏实,主要是白天太过于劳累了。(百度搜索:随梦小说网,看小说最快更新)尽管一幢大宅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住,但苏昊也没想过要去做点儿童不宜的事情,毕竟他们两个人的确都还算儿童。

  次日清晨,陆秀儿早早地起来,做好了早饭,然后叫醒苏昊起来洗漱用餐。吃过早饭之后,苏昊便前往县衙去点卯,陆秀儿则在家里擦擦洗洗。这么大的房子,光打扫卫生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了。

  苏昊来到县衙门口,看门的衙役早已经听说他的事情了,问清他的名字之后,便纷纷向他施礼问安:“苏师爷,早啊。”

  “兄弟们早!”苏昊挥挥手,颇有一些领导范儿。

  “师爷一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尽管来传小人们。”衙役的班头似乎随便地说了一句。

  “有什么事?”苏昊诧异地看着班头,班头却只是神秘地笑笑,不吭声了。

  苏昊搞不清县衙里会有什么猫腻,存着一份以不变应万变之心,走进了县衙。他先来到大堂看了一眼,看到知县还没有升堂,只有几个衙役在那擦拭桌椅。苏昊问清了工房的所在,便径直往工房去了。作为分管工房的师爷,那里才是他正经的办公场所。

  “你找谁啊?”

  苏昊走进工房廨舍时,看到里面坐了七八名吏役,正在聊着什么。见苏昊进来,为首的一名吏员没好气地盘问了一声。

  “我不找谁。”苏昊淡淡一笑,答道。

  “不找人你到工房来干什么?”那名吏员继续问道。

  苏昊道:“本人苏昊,蒙知县大人垂青,聘为工房师爷,分管工房事务,请问哪位是工房书吏戴奇?”

  其实苏昊不用问也知道,刚才盘问他的那名吏员便是戴奇了,因为工房只有一名书吏,其他的都是打杂的衙役。苏昊头一天已经和方孟缙说好,定于今天早上在工房商议打井的事情,戴奇就算昨天没有见过苏昊,今天见了,多少也应当能够猜出来。他装出一副浑然无知的样子,对苏昊加以盘问,其中流露出来的敌意,苏昊如果感觉不到,那就真的是读书读傻了。

  “我就是戴奇。”那吏员应道,不过,他并没有站起来向苏昊行礼的意思,而是皱着眉头道:“你就是苏昊苏师爷?我看着怎么不像啊。师爷有长成你这个样子的吗?”

  看到戴奇开始发难,其他的衙役们也跟着起哄了:

  “没错,小秀才,你不是听人说新来了个苏师爷,就跑来假冒吧?”

  “秀才,你胡子都没长齐呢,就敢冒充师爷?”

  “对啊,这工房的事情,哪能轮到一个孩子来做主。”

  “……”

  众人一起说着,一边挤眉弄眼,同时把桌椅弄出各种声音,这分明就是想看苏昊的笑话了。

  戴奇在昨天听方孟缙通知说新来了一个分管工房的师爷,当时就急眼了。他当然不敢向方孟缙发飚,当着方孟缙的面,他连声地表示一定会服从新师爷的领导,好好做好当下打井的这件大事。然而,回到工房之后,他越想越恼火,心里把这个素未谋面的苏昊骂了个天昏地暗。

  正如方孟缙此前向苏昊说过了,工房是分管全县大小工程的部门,经手的钱粮很多,随便哪个地方做点手脚,一年弄上几十两银子都是很容易的,甚至可以说这就算是非常廉洁了。戴奇作为工房书吏,每年从工程中能够弄到百十两银子,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工房的事务具有一些专业特性,韩文和方孟缙对此都不是太熟悉,所以对工房的事情也不敢管得太严,对戴奇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样一来,工房就成了戴奇的个人小天地。这样一个既能挣钱、又没人管的独立王国,突然空降下来一个师爷,这种事情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了,戴奇哪能容忍。

  于是,他便纠集手下的衙役们,准备给苏昊一个下马威了。以戴奇的想法,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把苏昊气哭或者吓哭,让他跑去向知县辞职,这样戴奇在工房的既得利益就不会受到损害了。即便这个结果达不到,他至少也要让苏昊明白工房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地方,不要试图对工房的事务插手太多。

  戴奇敢于这样做的一个原因,在于方孟缙曾告诉他,苏昊的年龄只有17岁,而且是一个乡下来的秀才,家境也颇为一般。在戴奇看来,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秀才,阅历是绝对无法与他这样的官场老手相比的,面对着所有人联合起来的抵制,苏昊唯有举手投降这一种选择。

  可惜,戴奇的如意算盘打断了地方,在他面前的这个苏昊,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穷秀才了,而是一个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穿越者。看着戴奇等人的表演,苏昊把手交叉在胸前,微微地笑了。

  “秀才,你笑什么?”

  一个名叫吴达的衙役终于忍不住了,对苏昊问道。戴奇和其他衙役也被苏昊的平静表情给弄懵了,起哄声音渐渐小了,大家一齐看着苏昊,想知道他如何应答。

  “你们累不累?”苏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道,“七八个大老爷们,敢做不敢当,装傻充楞,就为了对付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你们不觉得丢人?”

  “秀才,你说什么呢,什么叫装傻,谁装傻了。”戴奇狡辩道。这种起哄架秧子的事情,最怕的就是对手不在乎,他们闹得这样凶,在苏昊眼里只不过当成耍猴一般,大家的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了。

  “别闹腾了!”苏昊干脆利索地打断了戴奇的话,他走到戴奇面前,指了指戴奇屁股底下的位子,说道:“起来,这是我的位子。”

  戴奇尽管对苏昊心存蔑视,但对于师爷这样一个职位,还是有些顾忌的,否则也不至于找齐自己手下的衙役来一起发难。如今见苏昊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戴奇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种压力,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等到感觉出自己的失态,再想坐下去,已经来不及了。

  苏昊一屁股坐在工房的正座上,看着戴奇和各位衙役,淡淡地说道:“一群糊涂虫,死到临头了还玩这种心眼。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苏师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先前说话的那个吴达怯生生地发问了,他是所有衙役里最沉不住气的一个,苏昊如此拿腔作势,就是为了瓦解像吴达这样的胆小衙役的斗志。

  苏昊问道:“作为工房的书吏和衙役,你们知道当前全省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打井!”好几个衙役同时答道,戴奇在一旁想制止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场面被苏昊引导过去了。

  “没错,就是打井。”苏昊赞道,“打井抗旱,不止是知县大人的旨意,更是知府、布政使、巡抚大人的旨意,这是全省的基本大计。全省上下,均以能打出水井为荣,以打出废井为耻;以所作所为有利于打井为荣,以妨碍打井事业为耻;以争当打井先进个人为荣,以成为打井失败分子为耻。所有这些,你们都听说过吗?”

  这一番三荣三耻的论调一扔出来,所有的人都拼命摇头,慢说他们没听说过,就是知县韩文都不曾听过这样的说法。

  苏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告诉别人一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政策层面的事情,就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有来头的人,从而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感。现在工房里的情况就是如此,一帮吏役已经完全被苏昊的大话给震住了,还以为苏昊头一天晚上是和巡抚在一起称兄道弟的。

  “到目前为止,本县打井的成绩是平均每四口井能够有一口出水,成功率是25%。这个成绩在全省来看,是处于中下游水平的。也许大家会觉得,中下游毕竟还不是最末……”说到这,苏昊一拍桌子,大声说道:“但是!”

  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得滚圆,等着听苏昊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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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4 迸发王八之气


  “但是,大家想过没有,我们是什么县?丰城!丰城县在整个江西省,是排名最靠前的大县,无论是上缴的钱粮,还是地方上的治安,在全省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想想,如果在打井这件事情上,我们落在全省的中下游,知县大人的脸面何在?”

  苏昊挥舞着手臂,开始激情演讲,包括戴奇在内的所有吏役都被他给套进去了,神情贯注,大气都不敢出。

  “如果知县大人丢了面子,大家觉得,他会把这口气发到谁的头上?这件事和吏房有关吗?”

  众人摇头。

  “和户房有关吗?”

  众人继续摇头。

  “有礼房、兵房、刑房有关吗?”

  众人还是摇头。

  “和工房有关吗?”

  众人下意识地再次摇头,摇了两下,才觉得不对,又纷纷转为点头。这一摇一点之间,大家的脑袋都有点晕,更想不清楚苏昊的话里是不是有什么破绽了。

  “对了,大家有这种危机意识就好!”苏昊及时对大家的正确反应给予了肯定,这是忽悠人的基本技巧,“大家想想,知县大人如果要找咱们的麻烦,会很困难吗?戴奇,你组织工程的时候虚报支出,中饱私囊,你以为知县大人不知道吗?”

  “我没有!”戴奇下意识地予以申辩。

  苏昊才懒得跟他纠缠,他其实并没有戴奇贪污的证据,只是从方孟缙此前的提点以及自己的经验出发,认定戴奇绝对不会那么干净的。他本是虚张声势吓唬人,所以必须是一剑封喉,绝不补刀。他不去看戴奇涨得通红的老脸,而是转向那帮衙役,说道:“你们买材料的时候找商家要回扣的事情,你们以为知县大人没接到过举报吗?”

  “小的不敢……”衙役们也都慌乱起来了,这种事谁没干过?再说,这回扣也不是自己想要的,人家商家非要塞给自己,自己不收也显得不够亲民不是?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知县大人早就知道大家搞的这些名堂,但他老人家体贴大家生活困难,没有予以追究,这是大人对大家的关怀,也是为了鼓励大家努力工作。但是!”苏昊又来了一个神转折,“如果大家得了好处而不能为知县大人分忧,反而让大人在同僚面前蒙羞,你们以为县衙的监房只是给百姓住的吗?”

  “求师爷救我等一命。”吴达的膝盖是最软的,被苏昊这样一吓唬,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师爷,小人被稀饭迷了心窍,还请师爷恕罪。”

  一个小团体的崩溃,总是由最脆弱的环节开始的。但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其他的人就挺不住了。看到吴达给苏昊下跪,其他的衙役们一个接一个地也都跪下了。戴奇见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心中暗叹一声,也跟在衙役们后面跪了下来。

  “大家起来吧。”苏昊稳稳地坐在主座上,向众人抬了抬手。这个时候架子一定要端住,如果得意洋洋地赶紧去扶众人起来,那么刚刚装出来的威风就会荡然无存了,大家脑子一清醒,没准就会回过味来,知道苏昊是在吓唬人。

  “各位能够在县衙得个差使,都不容易,一家人都指着大家的这些薪俸过日子,如果因为办不好差,丢了差使,全家人都得去喝风,是不是这样?”苏昊苦口婆心地说道。

  “师爷说得对。”众人答道。

  “但是呢,打井这种事情,过去你们都没有做过,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做好却找不着门道,所以大家也都着急,是不是这样?”

  “正是如此,师爷说得太对了。”

  “所以!知县大人委托本人来工房指导工作,就是要帮助大家,提高打井的成功率。大家有没有听说过,我在折桂乡指点了5个井位,每个井位都打出了好水井。”

  “戴书吏,是这样吗?”衙役们有些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纷纷向戴奇求证。

  在事实面前,戴奇自然是不能否认的,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苏昊说的是实情。这一来,衙役们看苏昊的眼神可就完全不同了,五口井,每口都能出水,这简直就是逆天的事情啊。工房的这些衙役都是到下面去指挥过打井的,深知寻找井位的难度,如果苏昊有这样的能耐,那么当一个分管工房的师爷,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面对着众人崇拜的目光,苏昊微微一笑,说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既然当了这个工房师爷,那么各位就都是我的同僚,我自然会帮大家做出成绩,让大家得到知县大人的褒奖。打井是眼前最大的事情,我希望大家在这些天里,同心同德,一起把这件差使办好。至于日后,等空闲下来,我还会给咱们工房另找一些挣钱的营生,我保证让大家挣到的钱,比以往偷鸡摸狗弄到的钱要多出10倍。”

  “10倍!”众人都被苏昊的大话给震惊了。工房是个有油水的地方,即便是普通的衙役,一年上下其手,也能弄个十几两银子的外快。如果像苏昊说的,能够有多出10倍的收入,而且还不违法,那可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情啊。

  但是,众人更多的还是一份怀疑。打井这事,是苏昊已经干成功的,大家也无话可说了。但要说一个秀才居然能够找到一些挣钱的营生,让每个人都挣到10倍的银子,整个工房十几号人,差不多一年能够弄到上千两的银子,这实在有些吹得过大了。如果苏昊真有这个本事,他至于穿一件带补丁的襕衫来县衙上班吗?

  苏昊看出了大家的怀疑,他问道:“咱们工房里,谁是当过泥匠的?”

  工房相当于县里的工业局和城乡建设局,在明朝,政府主导的工业不多,倒是各种建筑工程比较多,所以工房里的吏役有好几个都是泥瓦匠、石匠、木匠出身。听到苏昊的问话,有两名衙役举起了手,说道:“小人过去当过泥匠。”

  苏昊看到举手的人中有一个正是刚才最先向自己下跪的,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吴达。”吴达回答道。

  “哦,吴达,你会打灶吗?”

  “回师爷,我过去就是灶博士,在这县城里,数我的手艺最好。”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苏昊心中暗喜,他继续问道:“那好,吴达,我问你,你打的灶,一个四口之家,一年要用多少柴草?”

  这个问题可难不住吴达,他答道:“如果是烧稻草的话,一个四口之家,一年差不多要用3000斤。”

  “3000斤稻草,就是30担,差不多是9钱银子,是不是?”

  “差不多吧,有时候柴草的价钱还要更贵一些。”

  “如果一口灶,一年能够省柴一半,只烧1500斤稻草,你觉得这口灶能值多少钱?”

  “这不可能!”吴达断然道,“四口之家,1500斤稻草根本不够用,什么样的灶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家在折桂乡龙口村,前两天我就在村里打了几口灶,每口灶都能比过去省柴一半以上,四口之家,1500斤稻草完全够用。”

  “师爷此话当真?”吴达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当衙役不够称职,但作为一名曾经的灶博士,他对于技术有着狂热的兴趣。

  “等有空的时候,我亲手打一眼灶给你看,你就相信了。”苏昊说道,“吴达,我问你,如果我们以工房的名义在全县推广这种灶,一口灶收2钱银子,你觉得百姓愿意接受吗?”

  “如果省柴的效果真如师爷所言,我想百姓会接受的。”吴达说道。

  这笔账,过去苏昊曾经和母亲杨根娣在一起算过,得出的结论是省柴灶一年能够替农家省下3钱以上银子的柴草。最关键的是,一个省柴灶至少能够用上十几二十年,这样省下来的柴草价值可就非常可观了。花2钱银子打一口能够持续省钱的灶,对于精明的人家来说,绝对是一个合算的事情。而那些一时目光短浅的人家,在其他人家的示范作用下,也会跟着学样的。

  苏昊在村子里帮人打灶,只能是还还人情,不敢收大家的钱。但如果把这个技术拿到工房来,以政府的名义推广省柴灶,一口灶收2钱银子,百姓估计还会觉得是惠民工程呢。

  “师爷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向小人传授这门手艺?”吴达半信半疑地问道。

  苏昊笑道:“有钱大家一起挣嘛,本师爷博览群书,像这样的手艺数不胜数,拿几样出来帮着大家一起发财,有何不可?再说,我有秀才功名,现在又还年轻,难道会一辈子在这丰城县衙里混吗?”

  “当然不会,师爷这样的大才,必定是能中进士的人,岂能呆在我们这座小庙里。”众人一齐恭维道。

  苏昊站起身,走到戴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戴,我如果想抢你这个书吏的位置,早就抢走了。你放心,我只是来镀镀金的,这个工房,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天地。我能帮你跨过眼前这个坎,你难道还敌友不分吗?”

  被苏昊的王八之气一熏,戴奇也挺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向着眼前这位年轻秀才跪倒,称道:“戴奇眼拙,感谢师爷大人大量,不和小人计较,戴奇愿为师爷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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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5 知县的胡萝卜


  “苏昊,好手段啊,不错,不错。”方孟缙一边用茶杯盖拨着茶杯里飘浮的茶叶,一边笑呵呵地对苏昊说道。

  他们此时正在县衙的二堂里议事,韩文和方孟缙分别坐在上首的两个位置上,苏昊一个人坐在下首。在头一天,苏昊来面试的时候,方孟缙是陪着他坐在下首的,把韩文的位置凸显出来。现在苏昊也成了体制中人,方孟缙也就不再假装低调了,而是与韩文并排坐着。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向苏昊传达一种信息,那就是他方孟缙才是县衙里的大师爷,是韩文所倚重的人。苏昊虽然也是师爷,但属于小师爷,地位是远低于方孟缙的。

  早上苏昊在工房收服戴奇等人,这个消息迅速地由工房里的某衙役报告给了方孟缙,方孟缙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韩文。等苏昊安排完工房的工作,前来向韩文和方孟缙报告的时候,两个人都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他,让他好生觉得不自在。

  “韩大人,方师爷,学生只是为了便于做事,才不得不向工房的差役们许下了种种诺言,二位请放心,学生断不会拿原则去做交易的。”苏昊连忙向两位领导表明自己的态度。

  韩文摆摆手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县既然委派你主管工房事务,就是相信你,你觉得怎么做有利,就放手去做吧。”

  方孟缙也笑道:“苏昊,我和大人原来还担心你太年轻,对付不了戴奇那帮老油子,现在看来,倒是我们看走眼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大人和师爷谬赞了,学生感谢大人和师爷的信任。”苏昊说道。他心里明白,这两个人嘴上说的,不过是个态度而已,如果真的对自己完全信任,何至于专门派人监督自己的动向,而且还根本不避讳自己。他一进来,方孟缙就把他在工房做的事情给点出来了,这其实就是一种警示,这是告诉苏昊,在这个县衙里,没有什么事是瞒得过他方孟缙的。

  不过,对于这样的警示,苏昊也谈不上有什么反感,他反正没打算搞歪门邪道,自然也就不在乎别人监视自己了。他还没有想好在明朝如何发展,但至少有一点他是想明白了的,那就是没必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里通过不法手段去发财致富。

  “大人,师爷,我刚才已经在工房给众人开过会了。下一步,我打算留两个人在工房值守,负责调拨材料,协调人员。余下的衙役都随我下乡去,协助打井。”苏昊直入主题。

  方孟缙道:“这个安排不错,马上就是田地里大量用水的时节,打井一事刻不容缓。不过,这勘井位之法,只有你一人能够做好,让这些衙役们跟你下去,能做什么呢?”

  苏昊苦笑道:“这也就是聊胜于无的意思吧。勘井位需要对周边的地形地貌进行勘测,全面分析地质构造,才能保证井位选择无误。我一个人要想跑遍所有的地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想法是,让衙役们按我说的办法去记录各乡村的地貌,我依据大家报上来的材料先进行一次粗选,然后再到最有可能储水的地方去实地勘测,这样就能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了。”

  “你说聊胜于无,是指什么呢?”韩文问道。

  苏昊道:“我刚才和衙役们聊了一下,我原本以为,工房的衙役怎么也得懂点工程技术,谁知,他们只是有点手艺,一多半的人都不识字。其中文化最高的要数戴奇,但说到算学一道,他也是只有记记账的本事。我刚才尝试着教他们画现场的地图,很多人连拿笔的姿势都不对,要培养到勉强能用的程度,估计我也得吐血三升才够。”

  “衙役们当然是不识字的。”韩文对于这一点并不惊讶,“平日里他们能够连猜带蒙看懂个牌票,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你学的夷人的格物之道,精妙无比,又岂是这些蠢人能够领会的?”

  “这就是学生的无奈之处了。”苏昊叹道。

  方孟缙想了想,问道:“苏昊,你有没有想过到书院里去找几个学生来帮你呢?”

  “书院?”苏昊眼前一亮,对啊,民间的文盲率高,但书院里的学生还是有文化的啊。尽管当年的学生并不学自然科学,但有文化底子,现学现卖也来得及。苏昊需要自己的助手们做的事情,其实在后世都是由地质队里的普通工人来完成的,对数理化的要求并不高。

  “师爷,这书院里的学生,我能支使得动吗?”苏昊高兴之后,又有些疑虑了。

  他没有在书院读过书,不过倒是曾经多次进城来向书院的教谕和训导讨教过学问上的事情,因此也和书院的学生们打过交道。据他的印象,书院的学生眼高过顶,对于像他这样的乡下穷秀才一向是不太看得起的。在明朝读书人的眼里,打井这种事情,属于匠人的事情,现在他要动员一批读书人去帮忙,这些人愿意吗?

  方孟缙道:“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点道理,我想书院里的生员们还是懂的。再说,这些生员也都是本县子弟,家里同样受干旱之苦,打井一事也是为他们自家谋福利,他们不至于拒绝。如果真有那不在乎父老乡亲死活的腐儒,知县大人在此,先记下他们的姓名,待到分配乡试名额之时,哼哼……”

  苏昊先寒了一个,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啊。县衙要征用书院里的学生,从理论上说,学生是可以拒绝的,但县衙要对付这些不给面子的学生,办法实在是太多了。方孟缙说的,是指把这样的学生挂上黑名单,不给他们乡试的名额,这可是对于生员们来说最可怕的威胁了。

  明朝的科举制度中,乡试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是有名额限制的,一般是按本省所取举人数的30倍计算,再分配到各个府县。丰城县的县学中有三四百名生员,每次参加乡试的名额只有三四十个,相当于10个人中间才能有一个人能够获得名额。方孟缙声称要把参加打井的事情与名额分配挂起钩来,这一招可是够狠的。

  方孟缙刚说完,韩文又补充了一句:“对于帮助县衙打井有功的,苏昊,你也可以造一个名册报上来,以后分配名额之时,这些人可以优先,这也算是本县对他们的一点点奖励吧。”

  高,真是高,参加的有奖,不参加的受罚,而且都是拿生员们的命根子来作为筹码,胡萝卜加上大棒,不怕这帮秀才不低头。苏昊在心里暗暗佩服,他想起一事,便笑着问道:“韩大人,那如果学生此番打井,果能奏效,这个奖励是不是也可以算上学生一个名字呢?”

  “那还用说?”韩文咧嘴笑道:“如果你果真能够像在折桂乡那样,每勘必中,我必将把你列为丰城打井的第一功臣。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会把你补为县学的廪生,待到你学业有成,能够参加乡试之时,你的名额是完全能够保证的。”

  “学生谢过大人。”苏昊连忙给韩文施礼道谢,韩文给他的这个承诺,可实在是太有用了。他虽然对于科举制度颇为不屑,但要想在明朝混出点名堂,估计最终还是得走走这个过场的。他考秀才的时候,只是勉强过关,未能得到秀才中最高的廪生待遇,只是一个附生而已。像他这样的附生,要想获得乡试资格是很难的,但现在韩文替他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方孟缙接着韩文的话说道:“苏昊,虽然有大人的这个承诺,但你自己的文章功底也还是很重要的。否则,就算知县大人给了你机会,你的文章过不去,也是无用,是不是?你在县试时候的文章,老夫昨天找出来看过了,恕老夫直言,文章中颇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啊。”

  苏昊窘了,自己的前身水平的确不怎么样,书是读得挺多的,但没什么灵气,方孟缙说他写的文章颇有值得商榷之处,说白了就是指他的文章狗屁不通。如果以这样的文章去参加乡试,那基本上就是白白浪费一个名额了。

  “学生明白,待此间事了,学生定会好好攻书。”苏昊说道。

  方孟缙抚着下颏的几根胡子说道:“老夫虽然倦于功名,但对于科举文章一道,倒也有些心得。未来苏昊你如果在文章方面有些什么疑惑,可以来找老夫,老夫或许能够与你指点一二。”

  “多谢师爷。”苏昊又忙着向方孟缙施礼。

  “好吧,此事来日再议。当下,打井之事更为重要,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龙光书院。书院新来的教谕吴之诚是个老夫子,可是不太好说话的。”方孟缙站起身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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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6 龙光书院


  丰城的县学名叫龙光书院,位于县衙以东,靠近东门的地方。

  书院早在宋代就已经颇具规模了,据考证,书院中的文庙建于南宋绍兴12年,也就是公元1142年。这座文庙一直保存到21世纪仍然矗立不倒,不过,在某个特殊年代里,它曾被改造成丰城中学的学生宿舍,庙顶的琉璃瓦也被揭走盖了丰城中学的厕所,这就是后话了。

  书院得名龙光,这两个字也是很有来历的。初唐才子王勃撰的《滕王阁序》中,有“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一句,其中的龙光,便是指代丰城。

  相传在西晋年间,重臣张华夜观天象,注意到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闪现,豫章人雷焕告诉他说,这是地下的宝剑所散发出来的龙光,来自于一个名叫丰城的地方。张华遂补雷焕为丰城县令,雷焕上任后,果然在县衙的监室下掘出一个石函,内藏双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这便是龙光射牛斗这一典故的来历。

  岁月荏苒,昔日的传说已经无从考证,但在龙光书院里,有一小亭,名唤剑匣亭。亭中供着一块四五尺长、上有凹槽的大麻石,据说那就是当年雷焕挖出来的石函,两把宝剑就是藏在那凹槽之中的。

  龙光书院占地近百亩,一进门就是前面说的那座宋代文庙,文庙两旁有左庑、右庑、设衣亭、规戒堂等,再往后是六经楼,也就是当年的图书馆了。讲堂位于文庙的东边,再往里,还有读书室和会膳堂等建筑,与后世的一座小规模学院也差不多少了。

  书院内绿树成荫、百花飘香,倒的确是一个修心养性的好去处,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才子能够有闲情逸致来体验这美好的环境了。

  苏昊到龙光书院来过的次数不少,从前书院的教谕叫顾可耕,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夫子。苏昊每次过来向他请教,他总能给苏昊一些指点,不过,鉴于苏昊的天资平平,这种指点能够起到的作用也是非常有限的。

  顾可耕在年初的时候离开了,那之后苏昊也没再来过书院,所以并不认识方孟缙所说的新任教谕吴之诚。据方孟缙对苏昊介绍说,这个吴之诚是个非常博学的大儒,只是学问大了,脾气也大,据说对于他看不上的人,是从来都不客气的,书院里有不少脑子跟不上的学生屡屡被他训得狗血淋头。

  方孟缙、苏昊二人离开县衙,步行十分钟来到了书院。方孟缙是书院的常客,守门的杂役见到他,连忙行礼,告诉方孟缙说吴之诚此时正在讲堂给学生们讲课,让方孟缙和苏昊二人先到左庑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吴先生的课,一向是精妙绝伦的,有此机会,我岂能不去旁听。”

  方孟缙说着,便带领苏昊往讲堂而去。来到讲堂门外,便听见屋里有人在铿锵有力地讲解着文章之道。方孟缙不敢打扰,便拉着苏昊站在窗外听课,一边听,一边还小声地称赞着。

  苏昊也侧着耳朵听吴之诚讲课,从一个明朝秀才的角度来看,吴之诚的课的确讲得挺精彩的,旁征博引,一段段圣贤文章信手拈来,毫无生硬的感觉。但如今这个苏昊对于这样的东西已经没有太多兴趣了,在他看来,一个道理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并不取决于古圣先贤如何说,那种连放个屁都要去论证一下“子曰”的事情,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任何价值。

  “窗外可有雅客?”吴之诚在屋里讲得正来劲,忽然见到窗外人影晃动,便高喊了一声。

  方孟缙呵呵笑着,走到门边,向吴之诚施礼道:“是方某闻得日谦先生高论,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搅扰了先生讲课,恕罪,恕罪。”

  “哈哈,是吾辉兄大驾光临,真是令鄙书院蓬荜生辉啊,快请进来吧。”吴之诚热情地邀请着方孟缙。吴之诚的字叫日谦,方孟缙的字叫吾辉,这二人都是读书人,为了体现相互之间的亲密关系,便互相以对方的表字相称了。

  当年的课堂,也没什么教学纪律一说,老师高兴了,就多给大家讲几句,不高兴了,就让大家自己背书,没准还揪几个倒霉蛋起来打打板子,总之,一切都是老师说了算。吴之诚是个有才学也有脾气的人,对于他看不上的人,他根本就不会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的课堂,而方孟缙属于有些才学,让吴之诚觉得比较投缘的一个,所以吴之诚也不管正在上着课,就把他请进教室里来了。

  方孟缙本来就是要跟学生谈话的,所以也没有拒绝,拉着苏昊便走进了教室。。

  吴之诚招呼方孟缙二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旁若无人地对方孟缙问道:“吾辉兄,今天怎么得空到书院来看看了?”

  苏昊觉得挺好笑,这好端端正上着课的时候,吴之诚居然就能够在教室里接待客人,而且还高谈阔论,也不知道学生们是什么想法。他偷眼看了看下面的学生,发现学生们面色如常,一个个拿着书坐在座位上默读,估计像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了。

  方孟缙用手指了指下面的学生,对吴之诚说道:“方某这次到书院来,是想向日谦先生借些弟子帮忙的。”

  “哦?县衙有紧急的文书要制作吗?”吴之诚问道。

  方孟缙摇摇头道:“不是文书的事情,而是当下全县最紧要的事情,打井。”

  吴之诚道:“打井?吾辉兄,你不是来消遣吴某的吧?你让我的学生去打井?”

  方孟缙道:“方某岂敢消遣日谦先生,我向你借学生,并非去挖井,而是帮着我们这位苏昊小哥勘测井位。日谦先生,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苏昊,是知县韩大人新聘的工房师爷,是专门负责打井一事的。”

  “工房师爷?”吴之诚上下打量着苏昊,“我只听说过钱谷师爷、刑名师爷,什么时候出来个工房师爷了?还有,这位苏小师爷好像是秀才出身吧,不知是哪里的秀才啊?”

  “回吴先生,学生家住折桂乡龙口村,是本县去年考取的秀才。”苏昊站起身来向吴之诚行弟子礼。

  吴之诚用傲慢的口吻继续问道:“去年的秀才,为什么没进书院攻读啊?”

  “回先生,学生是本县秀才的最末一名,没资格进书院。”苏昊依然是客客气气地答道,说到最末一名时,他没有丝毫惭愧的神色,因为在他心里,觉得这种考试的名次,实在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听到苏昊与吴之诚的对话,尤其是听到苏昊说自己是最末一名,下面的不少学生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有些学生甚至还很夸张地发出“哈哈”的声音,以示对苏昊的蔑视。

  “最末一名的秀才,也算不错了。”吴之诚说道,话虽这样说,但当他回头对方孟缙说话时,味道就完全不同了:“吾辉兄,韩大人就算着急打井一事,也不可病重乱投医吧?本县也不乏博学之士,为何让一末流秀才来担此重任啊?”

  “日谦先生慎言。”方孟缙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是当着苏昊的面打脸啊,就算你吴之诚有本事,好歹也要有点风度好不好?当着一个17岁的孩子,你跟人家较什么劲?

  “日谦先生,苏昊虽然年幼,诗书方面也还有些欠缺,但在打井一事上,却还是有些独特造诣的。他曾得一佛郎机传教士指导,粗通夷人的格物之道。前日在折桂乡曾勘测五个井位,皆打出好井,韩大人正是因为这个,才聘他当了工房师爷。”方孟缙连忙把苏昊的光荣事迹向吴之诚说了一遍。

  吴之诚闻听此言,看了看苏昊,见对方脸上波澜不惊,当下有些恼火,他对方孟缙说道:“这打井一事,我大明学问也未必就弱于佛郎机学问,想那佛郎机不过是蕞尔小国,饮毛茹血之辈,能有什么格物之道?说不定,是某些人碰巧猜中了几个井位,然后归于什么夷人学说。吾辉兄,你是饱学之士,断不可被妄言所惑啊。”

  如果不是知道吴之诚的脾气,方孟缙当即就想暴走了。自己和韩文是考校过苏昊的能耐的,你吴之诚凭什么在这里说三道四。他扭头看看苏昊,见苏昊脸上带着微笑,似乎有些讥讽之色,心念一动,说道:“苏昊,对吴先生所言,你作何辩解啊?”

  方孟缙见识过苏昊收拾工房那些吏役的手段,此时见苏昊对吴之诚的挑衅并不着急,认定苏昊必定有反击的手段,索性把苏昊推了出来。苏昊如果能够折服吴之诚,当然是最爽快的事情。万一苏昊与吴之诚争执不下,自己再做调解也不迟。

  苏昊明白方孟缙的意思,他再次站起身来,对吴之诚行了个礼,说道:“吴先生所言甚是,学生本来也只是一个末流的秀才,岂敢在大儒面前张狂?学生欠闻吴先生博古通今,才高八斗,这次随方师爷到书院来,其实是想向吴先生讨教一些问题的。”

  吴之诚冷冷地说道:“要向我讨教问题,起码你要拿出一些才学,证明你值得我指点吧?苏昊,你觉得你有能让我愿意教你的才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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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7 线性规划


  苏昊平静地答道:“学生只是久闻吴先生的才学,但对于吴先生精通何等学问并不知情,所以也无法说出自己是否有能够让吴先生看得上的学识。学生想向吴先生请教一个问题,吴先生只需说你会或者不会即可,不耽误你的时间,你看如何?”

  坐在下面的学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苏昊和吴之诚,苏昊这话,听起来客客气气,但其中却深藏着锐利的锋芒。苏昊的要求很简单:我出一道题给你做,你只需要说会或者不会就行。作为一名考秀才仅考了最后一名的小年轻,对博学的大儒说这种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如果我会,你当如何。如果我不会,你又当如何?”吴之诚忍着气问道。人家一个年轻人能够在自己的贬损之下从容淡定,自己如果被人家一句话就激得跳起来,岂不是先栽了?念及此处,他决定先不爆发。

  苏昊道:“如果先生会,那学生立即掩面而走,因为这是学生唯一觉得能够拿出来请先生过目的才学。如果先生不会……”

  “那我马上辞去教谕之职,回家闭门读书,不再误人子弟。”吴之诚被苏昊逼到墙角了,不得不放出狠话。他心想,苏昊的问题如果是有关堂堂正正的学问,那么他没理由不懂。如果苏昊非要找个冷门偏门的题来考他,想必方孟缙也痛斥苏昊无耻的,所以他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

  苏昊道:“这倒不必,术业有专攻,吴先生偶遇不懂的东西,也是正常的。学生只是希望能得到一个向吴先生请教的机会而已。”

  “不必多嘴,你说你的问题吧。”吴之诚道。

  苏昊道:“这个问题是我们工房在工程中遇到的问题。今欲造150件竹器,每件需4尺、2尺6寸和1尺7尺竹竿各一。现有1丈长竹若干,问如何下料,可使长竹用量最少,最少有几何?”

  “这……”

  苏昊的问题一说完,满屋子的人脸色都变了,这个问题听起来非常清楚,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题,是他们根本解决不了的。

  1丈的长竹,可以裁成2根4尺的,余下的部分裁成1根1尺7寸的,这样会余3寸的竹头;换种裁法,可以裁成1根4尺的,1根2尺6寸的,2根1尺7寸的,这样正好不浪费。问题在于,需要的数量是三种尺寸各150根,这就要使各种裁法相互组合。至于如何组合才是最优的,在众人心目中,除了一根一根去试验之外,并无更好的办法。

  很显然,苏昊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并不是让吴之诚去用试验方法来解的,偏偏吴之诚还不知道如何求解。你要说这个问题属于冷门偏门吧,好像也说不过去,类似于这样的问题,在日常生活中是完全可能碰上的。

  农历四月中旬的天气,别人都热得冒汗,吴之诚却觉得背心上全是冷汗。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儒,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被别人在学问上问倒了。吴之诚这辈子倒不是没有过被别人问倒的时候,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明明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但自己连一点门道都摸不着。

  “苏昊,这是一个算学的问题,我却记不起哪本书上有口诀可用。你出了这个题,莫非你能够解出来?”方孟缙从身边吴之诚的喘气声中,能够听出他正处于尴尬之中,便打破沉默,向苏昊发问了。方孟缙没有与苏昊赌什么东西,他来发问,是非常合适的。

  苏昊在出题的时候,就没指望吴之诚能够做出来,要知道,这可是一个线性规划的问题,超前于这个时代好几百年了。即便是在西方,线性规划问题的提出,也是在200年之后,即在19世纪初的时候。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著名的法国数学家傅利叶,但以傳利叶的水平,竟然也找不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而是要等到又过了100多年,到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才有了相应的算法。

  苏昊拿这样的题来考吴之诚,说穿了就是拿金手指来欺负古人。话又说回来,穿越众不用金手指,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吗?

  看到吴之诚老脸涨得通红的样子,苏昊微微一笑,对方孟缙说道:“方师爷,我大明学问中并无解此题之法,然夷人有矩阵之术,可解此题。”

  “苏小哥可会此术?”方孟缙问道。

  “略通一二。”苏昊毫不客气地说道。

  方孟缙道:“那就请苏小哥给我等演示一下,如何?”

  “遵命。”苏昊敛襟拱手,然后对学生们问道:“哪位兄台可借小弟几张白纸。”

  “我这有!”

  “用我的!”

  几个学生争着把纸递了过去,苏昊称了声谢,把纸接过来。又有学生取出笔墨,欲递给苏昊,苏昊摆摆手,从袖筒里掏出几截炭头,笑道:“惭愧,小弟做算学的时候,习惯用此物为笔。”

  这不是废话吗,谁也不可能拿着毛笔去解矩阵题。苏昊拿着简易的炭笔,开始在纸上写起式子来了,众人一齐围过来观看。吴之诚虽然抹不开面子,但也想知道苏昊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解这种问题的,所以也站在一旁看着。

  “苏小哥,你写的这个,是夷人的计数法吧?”方孟缙看苏昊写出来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忍不住问道。

  “正是。”苏昊道,“这种计数法,叫作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天竺人发明的,经天方人传到佛郎机。我们说的天方,在佛郎机语里就叫阿拉伯。其实阿拉伯数字在南宋的时候就已经传入中国了,只是没有人使用而已。”

  “这也是你从佛郎机人那里学来的?”方孟缙问道。

  “是的,我见过的那个佛郎机传教士,见识颇为广博,跟我讲了不少。”

  苏昊嘴里说着话,手上还在不断地写着式子。他用的是单纯形法解线性规划问题,这个方法步骤挺麻烦,但只涉及简单的加减乘除,算起来倒也挺快。不一会,苏昊就把最终的式子列出来了,他指着结果对众人说道:

  “大家来看,这就是演算的结果。我们设4尺的竹竿为甲,2尺6寸的为乙,1尺7寸的为丙。

  取长竹21根,截为2甲1丙,可得42甲,21丙;取长竹45根,截为1甲2乙,可得45甲,90乙;取长竹60根,截为1甲1乙2丙,可得60甲,60乙,120丙;取长竹3根,截1甲3丙,可得3甲,9丙。

  上述合计需费长竹129根,可得甲、乙、丙各150根,是为最省方法。”

  众人面面相觑,作为书院的学生,他们平时也要学一些算术的,这在书院里被称为数艺,包括方田、栗布、差分、少广、商功、均输、盈朒、方程、勾股等内容。有自觉数艺学得不错的学生马上开始对苏昊算出来的数字进行验算了,其结果当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至于说129根长竹是不是最优的结果,大家无法验证,但当他们自己尝试着用其他组合方法来裁切的时候,得出来的值都大于129。

  “日谦兄,你看苏昊的这个结果……”方孟缙扭头看着吴之诚,征询着他的意见。

  吴之诚作为一个大儒,在数艺方面也是颇有一些造诣的。苏昊用单纯形法解决这个规划问题,他站在一旁细细观看,隐隐悟出了一些道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觉得震惊。要知道,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的全新领域,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奇妙的算法,能够把一个如此困难的问题,用简单的加加减减就解决出来了。

  “苏公子,老夫坐井观天,忘了学无止境的古训,实在是惭愧莫名。先前老夫对苏公子颇有不敬之辞,还请公子见谅。苏公子,请受老夫一拜。”

  吴之诚心高气傲,但同时也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一旦悟到了自己的过错,他马上就能承认,而且不忌讳当着全体学生的面,向苏昊这样的年轻人道歉。

  苏昊见吴之诚如此谦恭,哪里敢受他的大礼,连忙躬身还礼,说道:“吴先生折煞学生了,学生不过是学了一些夷人的奇巧淫技,岂能与先生的大才学相比。”

  “苏公子,老夫对你这夷人的数艺之法很是羡慕,不知苏公子可愿将其法授予老夫?”吴之诚道完歉,立马就厚着脸皮要向苏昊学艺了。这也就是他这种老知识分子的性格了,朝闻道,夕死可也,看到自己不懂的东西,他连等待几天的耐心都没有了。

  苏昊道:“先生有问,学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吴先生,当下不是讲授这数艺之法的时候,打井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学生斗胆想请先生借一些弟子给我,助我一臂之力。”

  “好说,好说。”吴之诚点头不迭,他走上讲台,看着整个讲堂里的学生,大声说道:“各位生员,今有苏昊公子受知县韩大人委派,负责全县打井事务。苏公子欲在我书院之中聘生员若干,助其勘测井位。诸位有谁愿意参加的?”

  话音未落,只见满屋子的学生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如同一片森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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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8 改之


  知识的魅力是无穷的,看到苏昊亮出来的数学知识,书院里的学生们都折服了。http://www.8535.org听说苏昊要找助手,大家自然是争先恐后地报名,都希望能够从苏昊手里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学生中自然也有那种一心只想着科举的人,但他们看到吴之诚向苏昊行大礼,知道要想得到吴之诚的青睐,就必须支持苏昊的事情,哪怕是象征xìng地表示一下支持也行。

  就这样,整个书院的学生无一例外,都举手报名了。

  “呃……方师爷,这人好像有点多了。”苏昊先前还担心没人报名,现在看到报名的人这么多,又开始犯愁了。

  方孟缙道:“无妨,人多了才有筛选的余地,你要选人当助手,总得有些条件吧?”

  “嗯,的确。”苏昊点点头道:“首先一点,参加的人身体要好,在野外工作,如果体质太差,肯定是坚持不下去的。第二,数艺方面多少要有些功底,彻底没有数艺天赋的人,最好提前退出。第三嘛……那就只能等培训之后再来进行筛选了。”

  吴之诚叫来书院的训导梁梦雷和蒋炼,让他们按着苏昊提出的标准对生员们先进行一次筛选。这些生员中,体质虚弱的占了一半左右,这些人慢说去野外打井,就是在城里多走几步都会脚疼,这样的人自然是要被淘汰掉的。

  接下来,就是考数艺,把那些两位数乘法都会算错的人剔除出去,结果又划掉了一大批。等到梁梦雷和蒋炼二人把余下的生员名单交过来时,苏昊看到上面只剩下不到20个人了。

  “就这些?”苏昊苦着脸问道,这真是喜忧两重天,刚才他还嫌人数太多,谁知随便一筛,就剩下这么几个了。

  “这都是按苏师爷的要求筛出来的,还有几个倒是符合条件,不过他们说家里有老人孩子生病之类的事情,分身无术,所以我们也给剔除了。”梁梦雷解释道。

  这种咒家人生病的遁法,苏昊在前世就很熟悉了。他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不想参加打井的事情,但又不敢公开拒绝,所以才编出了这样的瞎话。不过,把他们剔除掉也好,不情不愿的人,如果勉强拉进来,未来只会成为团队的不稳定因素。

  “这样吧,请这十几位生员下午开始,就到县衙去报道,我要给他们和工房的衙役们一起上课,讲授地质勘测的基本原理。阿甘小说网培训完之后,我还要进行考试,如果考试不合格的,也不能参加这个工程。”苏昊交代道。

  当天中午的午饭是在书院的膳堂吃的,吴之诚请的客。不过这位老夫子很是抠门,桌上只有一荤两素的三个菜,也没有酒水啥的,老夫子还美其名曰:寒夜客来茶当酒,据说这是很雅的事情。

  饭桌上,大家谈论得最多的,当然就是苏昊所说的佛郎机学问,其实也就是西方科学了。吴之诚、方孟缙、梁梦雷、蒋炼等人,都是很有些学问的人,虽然因为科举制度的指挥棒使他们的聪明才智主要用在了诗书上面,但在接受新鲜事物方面,他们还是有足够的敏感。

  苏昊也不避讳什么,把西方的科学理论体系完整地向几位学者介绍了一遍,他前世是一个地质学家,搞地质的人,物理、化学、数学、地理、天文等等学科都要涉猎,所以他在介绍这些领域的知识时,能够侃侃而谈,有条有理,让几位学者听得如醉如痴。

  “苏小哥,你说你只是跟那佛郎机传教士学了几天,如何能够学得如此多的学问?依老朽看来,光是你说的这矩阵一道,没有几个月的苦功,是断然无法理会的。”方孟缙终于抛出了他一直在疑惑的一个问题。

  苏昊道:“其实那传教士只是把一些知识填鸭式地教给了我,我呢,也就是囫囵吞枣地学了。在那之后,我自己又花了很长时间进行琢磨推演,这才领悟了一些事情。”

  “原来如此。”方孟缙点了点头,“那说明苏小哥也是聪明过人,否则何以能够自己领会得如此透彻。”

  吴之诚沉默了一会,说道:“听苏公子这一席话,老夫感慨万千啊。老夫自七岁开蒙,至今已经有四十余载,自以为已经博览群书,可以为他人传道授业。听过苏公子的这些话,老夫才知道自己所学,不过是沧海一粟,此前种种狂妄,实在是可笑之极。方师爷,烦你向韩知县告会一声,老夫打算辞去教职,归隐田园了。”

  “rì谦先生何出此言?”方孟缙一惊,“适才苏昊与你赌赛,不过是年轻人不懂事,你何苦放在心上。苏昊,你还不快向rì谦先生道歉?”

  从吴之诚当面向苏昊道歉开始,苏昊就已经对这位老先生有另外的看法了。有才学之人,定然是恃才放旷的,吴之诚此前对苏昊不屑,其实不过就是一个牛人的牛脾气而已,实在不能说有什么恶意。如今听到吴之诚又提起归隐的事情,他连忙站起身来,对吴之诚行礼道:“吴先生,学生刚才放肆了,赌赛一事,还请吴先生不要计较为好。”

  “非也,非也。”吴之诚淡淡一笑道,“我岂会为了几句气话而辞职归隐,我只是觉得,苏公子所说的夷人学说,值得我辈深入钻研。老夫是想归隐之后,潜心研究这些学说,希望能够一窥门径。”

  “仅仅为了这个,也不必非要归隐吧?”苏昊道,“吴先生对西学感兴趣,等学生忙完此间的事情,常来书院与吴先生深入切磋就是了。吴先生有如此大才学,如果归隐田园,岂不是我丰城学子的损失?”

  “苏公子此话当真?”吴之诚的眼睛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苏昊,逼他表态。

  坏了,被这老狐狸给诓了,苏昊心中暗自叫苦。没准这个吴老夫子根本就没打算归什么隐,不过是用这种方法来秀秀悲情,让自己心甘情愿把所学的西方科学理论教给他而已。心里虽然明白这个,但苏昊也并不拒绝与吴之诚交流西方学说,在他的心里,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睁开眼睛去看世界的。

  时下正是西方科技开始发力的时候,如果中国的学者能够在这个时候正视西方科技的价值,参与进去,中国的科技水平定然不会被西方远远甩下,后世那些被列强欺凌的遭遇也就不会发生了。

  “吴先生有如此的成就,尚能不耻下问,与学生探讨这西学,学生岂敢藏私?吴先生,学生这几天会写一个初步的读本出来,其中包括一些西学的基础理论,请吴先生指正。”苏昊说道。

  “那可太好了,老夫就静候佳音了。”吴之诚欢喜地说道。

  吃过饭,方孟缙与苏昊起身向吴之诚道谢和告辞,吴之诚笑道:“区区一餐便宴,何足挂齿。二位且留步,待我更衣之后,与二位同去县衙。”

  “你去县衙作甚?”方孟缙问道。

  吴之诚道:“苏昊公子下午要给选拔出来的生员授课,如此大好的机会,我岂能不去旁听?”

  苏昊道:“学生岂敢劳吴先生亲往,吴先生对什么有兴趣,改rì学生专程来讲给吴先生听就是了。”

  吴之诚道:“改rì是改rì的事情,既然你今天就讲,我又何苦等到改rì呢?今rì饭桌上听苏公子讲到的这些,让老夫心痒难耐,哪怕是再听一遍也是好的。”

  “那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昊只好答应了,这位老先生还真有点老小孩的味道,听到自己不懂的东西,就非要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想听,就让他去听吧,苏昊对于自己讲课的能力,还是颇有一些信心的。

  “哎,苏公子不嫌老夫碍眼就行。”吴之诚道。

  苏昊道:“吴先生,你要去听课倒也无妨,不过,你可别一口一个苏公子地称我,你就叫我名字好了。在先生面前,我岂敢自称公子?”

  “对了,说起这事,我还一直没顾上问你,你可有表字否?”吴之诚问道。

  “我……”苏昊不过是个小秀才,还没到给自己起字的时候,他正有待说自己没有表字,却看到了吴之诚的眼睛里闪着期盼的光芒,分明是憋着想替自己起一个表字。古代的大官、大儒都有这样的恶习,看到值得培养的年轻人,就想替人家起个名字,这样一来,对方的身上就打下自己的烙印了,以后想赖账都赖不掉。

  苏昊可不想让别人去给自己的起名字,他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挺不错的字可以拿过来用的,于是点点头道:“学生倒是有一个表字,不过因为年少,不好意思用。”

  吴之诚分明有些失望,他问道:“不知苏公子表字为何啊?”

  苏昊笑道:“学生表字改之。”

  “改之?这二字可有何寓意啊?”方孟缙奇怪地问道。

  这是郭大侠给杨过起的字好不好,不是你们逼得狠,我能拿人家杨过的字来给自己用吗?苏昊在心里说道。不过,他给自己起一个“改之”的字,却并不全是因为崇拜杨过小侠,而是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学生觉得,这世间尚有诸多不尽人意之事,吾辈既来到这世上,定当竭力改之。”苏昊郑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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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9 培训


  自从穿越过来,苏昊就在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挣点钱,照顾好自己和家人,这肯定是第一步要考虑,现在看来,要做到这些并不困难。他身上有技术,随便拿点技术出来,也足够混一个不错的位置了。哪朝哪代,都需要有干活的人,他就算玩不转明朝的宫廷政治,安心当个技术官员也没什么问题吧?

  自己丰衣足食之后,下一步该琢磨些什么呢?

  锦衣玉食的生活,苏昊前世也享受过,在明朝混得再好,能有名车吗?能有爱疯五吗?能坐着飞机去马尔代夫晒太阳吗?

  位极人臣,这更不是苏昊追求的事情,其实在他穿越之前,也已经能够享受副局级的待遇了,如果他想当官,到部里去当个副厅长是毫无障碍的事情。然后,按部就班地升迁下去,退休前混个副部也不算太难,但这又有何意义呢?

  从选择学地质的那天起,苏昊的兴趣就集中在自己的专业上。在他看来,从厚厚的岩层下唤醒沉睡亿万年的矿藏,或者在亘古荒原上勘测出一条铁路线路,那种成就感才是最值得人去追求的。他还记得第一次野外实习时,一位老地质队员教给他的歌: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队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我们的行装

  踏上了层层的山峰……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一群精壮的汉子们扛着三角架,背着地质包,唱着这首歌走向莽莽群山时,那种骄傲、那种自豪、那种令人血脉贲张的感觉。

  阴差阳错,他这样一个21世纪的地质学家来到了400多年前的明朝,回想起后世中国因为国力衰败而遭受的凌辱,回想起一代代人为了振兴国家而付出的汗水甚至生命,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改变这一切!

  趁着大明还没有衰落,趁着西方列强还刚刚崛起,他要让历史的车轮走上另一条轨道。

  我能够改变的也许只是一点点,但它终将撬动整个历史!苏昊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想道。

  方孟缙和吴之诚他们想的事情远没有苏昊那样复杂。在他们的心目中,大明仍然是一个泱泱大国,所谓佛郎机,好吧,就像苏昊介绍过的,还有什么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之类,不过是一些小国而已,人口不过百万,国土不过相当于大明的一府一州,它们能翻腾起什么浪花来?

  “改之,嗯,这个表字不错。”吴之诚点头称道,“改之,以后老夫就以此字称你,你不会怨老夫冒昧吧?”

  “岂敢岂敢,老师称学生的名字,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苏昊答道。

  有个字,苏昊倒是省了与这些老家伙打交道时的尴尬了。方孟缙一口一个“苏小哥”地称他,吴之诚则叫他“苏公子”,都显得太过生份。但要让他们直接称自己的名字,好像又不太客气。现在有了一个字,对方就可以称自己的字了,这更符合长辈称呼晚辈的规矩。

  按照古制,男子要到20岁行冠礼之后,才能取字。字是用来表德的,一般讲究名成乎礼,字依乎名,名是字之本,字是名之末。不过,苏昊作为一个穿越者,也不懂这么多规矩,再说,到了晚明时期,许多古制都已经被抛弃了,十几岁的人起一个字,也是常见的事情。

  书院里那些被挑选出来去参加打井的生员们早已经准备好了,正在院子里等着呢。见苏昊等人从膳堂出来,生员们纷纷聚拢过来,先向吴之诚、方孟缙行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对苏昊问道:

  “苏兄,不知这勘井之事,需要哪些学问?”

  “苏师爷,听闻这西学颇多诡异之处,与我大明学说可有冲突?”

  “师爷,你看以我等之才学,随师爷你学习数日,可能独立做事否?”

  “……”

  大家鸡一嘴鸭一嘴,闹闹哄哄。吴之诚有待喝斥一声,苏昊摆摆手,把他拦住了,自己微笑着对众生员说道:

  “各位兄台,西方学说的确独树一帜,但以我中华学子之智慧,要精通西学并超越之,并非难事。各位如果有兴趣,改日我们可以互相切磋。今日先请各位随小弟到县衙去做一个初步的培训,随后咱们再到实地去进行操演,边干边学。对了,小弟姓苏名昊,字改之,诸位以后称我的表字即可。”

  “哈哈,苏师爷果然平易近人,虚怀若谷,难怪年未弱冠就有如此才学。也罢,我等就冒昧称师爷一声改之兄吧。”众生员们嘻嘻哈哈地应道,他们中间绝大多数年龄都比苏昊要大,而且自视有几分才学,早就不乐意一口一个师爷地称呼苏昊了,现在听苏昊自己客气,大家自然也就是顺台阶下去,改口以兄弟相称了。

  定下了各自的称谓,众人说说笑笑地出了书院,步行来到县衙。因为参加培训的人比较多,工房的廨舍容不下,方孟缙便把大家安排到了一个叫东阁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县衙的一间比较大的会客室,能够装得下30多号人。

  生员们各自找到地方坐下,像平常在书院上课一样,坐成几排。方孟缙和吴之诚坐在第一排,前面有茶几,还摆着水果、茶水之类,这就是领导待遇了。

  戴奇带着工房的衙役们也都来了,苏昊说了,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都得参加培训。因为苏昊对衙役们的安排是给这些生员做助手,他们即便是不能掌握培训的内容,但听过一遍之后,至少也能知道如何与生员们配合了。

  衙役们平时在百姓面前颇有威风,看到一屋子读书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发憷,更何况方孟缙还一本正经地坐在前排,大家哪还敢造次。他们一个个搬了板凳坐在生员们的后面,别说像往日一样骂骂咧咧了,就连喘口粗气都要四下张望一番。

  “小人戴奇给方师爷、吴教谕请安。”戴奇跑到前排,对方孟缙和吴之诚行了个礼,然后才对苏昊说道:“苏师爷,照你的吩咐,我把工房的人都带来了,其他几房也有一些兄弟想听听苏师爷讲课,我也让他们来了,你看……”

  “无妨,这课不保密。”苏昊道。

  众人都坐下后,苏昊开始讲课了。他在前面支起一块板子,板子上挂了一张大纸,他就拿着自己的炭笔在那大纸上写讲课的内容。没办法,时间仓促,他也来不及去发明粉笔,只好这样代替了。

  “各位,请大家到这里来的目的,大家想必都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为了打井的事情。本人不才,学了一些勘测井位的方法,蒙知县大人错爱,命本人负责全县的井位勘测。丰城县范围甚广,要勘测的井位众多,以本人一人之力,是难以完成这项工作的,所以请各位前来协助。”

  苏昊不指望能够在一次课的时间里教会这一屋子人如何去判断地下的水文状况,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些能够替自己做些常规勘测作业的帮手而已。即便是这样,他也必须先给大家介绍什么地壳的构成、山川湖泊的形成机理、地下水的分布规律等等。这些内容,苏昊在前世也曾讲解过无数次了,现在面对着一群古人,重新再讲一遍,倒也没什么难度。

  苏昊尽量地采用在这个年代里大家能够理解的方式进行讲解,即使如此,全场的听众大多数人还是只能听个半通不懂。前排的那十几名生员的情况要好一些,他们一个个提着笔快速地在纸上记录着苏昊讲的内容,哪怕是囫囵吞枣,也要先吃到肚子里去,再等着慢慢地消化。

  坐在最前面的吴之诚和方孟缙倒是没有做笔记,但从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神来看,他们已经被苏昊的讲解给吸引住了,而且也领悟出了不少道理,脸上不时露出初闻大道时的欣喜之色。

  后排的那些衙役们可就没这么好的悟性了,他们本来也不识字,连笔记都没法做,只能是听到多少算多少,有点印象即可。

  苏昊一边讲课,一边观察着众人,判断哪些人未来可以继续培养,哪些人在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就得遣散了。看了一圈,忽然有一个人引起了苏昊的注意。

  此人坐在后排的墙角边,身上穿着一件小吏的衣服,却如前排的生员一样在飞快地用笔做着记录。与其他吏役相比,他的身材略显瘦小,表现也与吏役们有所不同。

  县衙的吏役们平时乍乍乎乎惯了,坐在这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听课,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所以即便他们带上了万分的谨慎,但其坐姿却仍然是东倒西歪,而且还要时不时地扭动几下,似乎凳子上满是荆棘一般。

  而那名身材瘦小的小吏,坐在那里却是十分稳当,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感觉,一举一动都显得那样文静、典雅。他大多数时候是低着头的,只顾在纸上写字,偶尔抬起头来向前看时,那眸子里波光点点,风情万端……

  等等!苏昊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为什么会觉得此人的眼神里带着风情呢?我的性取向明明是正常的啊!

  再细看那人,只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手腕、脖颈处露出白皙的皮肤,虽然穿着皂袍,但仍能看出双肩浑圆,这哪像一个男性的体貌特征。。

  看到此处,苏昊不禁在心里哑然失笑了,姑娘,你真是条汉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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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0 借根头发用用


  这位苏昊心目中的女衙役,正是知县韩文家的千金小姐韩倩。

  韩倩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当知县的父亲,允许她换上一身男装跑来听苏昊的课。她这番乔装改扮,主要是为了避免在苏昊和那些生员们面前露出真容,至于衙役们,其实都是见过这位知县千金的。毕竟韩文一家就住在县衙的后衙,女眷们平时要出门,或者有事要来找韩文,都会遇到县衙的衙役们。明朝社会还是非常开放的,像韩倩这样的千金小姐在县衙里抛头露面,算不上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

  韩倩混在衙役们中间,进了作为教室的东阁,然后找了个墙角坐下。她的本意只是想听听苏昊讲的西方学说,而不想引起苏昊的注意。谁曾想,苏昊开始讲授之后,韩倩不知不觉地便被他讲的东西给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不时抬起头来,与苏昊进行眼神上的交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饶是一个人在穿着打扮上再加掩饰,眼睛里的神情却是无法隐藏起来的。与苏昊几次目光碰撞之后,韩倩看到苏昊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猛然醒悟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苏昊识破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你看出什么来了!

  韩倩慌乱地低下头去,心抨抨直跳。她觉得苏昊的目光像是带着高温一般,看得她浑身燥热难耐。如果她是穿着女装的,那么苏昊这样盯着她看,她尽可跳起来指责苏昊无礼。但现在她是换了男装,却又被人看破了,这真是想抗议都找不着理由。

  苏昊不知道这位女扮男装的学生是谁,他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子的存在,让整个教室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气。他面含微笑,讲课的劲头又高了几分:

  “我们刚才讲到了岩石,根据成因的不同,可以把岩石分为三类。第一类叫做岩浆岩,主要玄武岩和花岗岩,它们之间的区别在形成机制的不同,玄武岩是喷出岩,花岗岩是侵入岩……”

  苏昊的学识很渊博,讲课深入浅出,而且不失幽默,教室里的学生们不时被他逗得哄堂大笑,连韩倩也时时忍俊不住,捂着嘴窃笑不已。这样一来,苏昊就更有情绪了,一堂课讲得高氵朝迭起,让他自己都好生佩服自己。

  讲完一个段落之后,苏昊示意众人休息一会,自己则来到方孟缙和吴之诚面前,客气地问道:“方师爷,吴先生,学生讲得还算清楚吗?”

  “改之所讲的西学,如黄钟大吕,令人耳目一新啊,老夫佩服,佩服。”吴之诚赞道。

  苏昊道:“吴先生过奖了,学生只是初窥门径,岂敢妄言什么黄钟大吕。”

  方孟缙摆摆手道:“改之,不必谦虚,你讲得的确很好。我感觉,你讲的这些,恐不只是那传教士所传,其中还有你自己的心得吧?”

  苏昊笑道:“果然瞒不过方师爷,我今日所讲的内容,其中确有一些是我自己领悟出来的,不过,万变不离其宗,这些道理还是从西学中推演出来的。”

  方孟缙道:“这西学的确有些门道,我听过之后,开始明白为何改之勘井位之术鬼神莫测了,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这世上本来也没有鬼神之说,万物皆有其机理。”苏昊道。

  在他们三个人聊天的时候,后排的衙役们自觉自己没有资格去旁听,便都纷纷离开东阁,到外面晒太阳去了。秀才们则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学习的机会,都围在他们的身边,听着苏昊与两位大儒探讨西学。

  韩倩本来不好意思往前凑,但实在是好奇他们所谈的内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凑到了旁听的人群中。她与方孟缙最为熟悉,便站在方孟缙的身后,低头不敢直视苏昊。

  韩倩不敢招惹苏昊,苏昊却不会放过这个班上唯一的女学生,他向韩倩拱了拱手,问道:

  “这位兄台,刚才小弟所讲的内容,你可听懂否?”

  “你问我?”韩倩措不及防,抬起头一看,众人都在看着她,不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是啊。”苏昊装傻充楞,“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

  “我……我叫……”韩倩张口结舌。

  方孟缙回过头,见身后站着的是韩倩,不禁笑了笑,对苏昊说道:“改之,这是老朽的内侄,名叫……韩青。”

  “哦,原来是韩兄。”苏昊向韩倩行了个礼,说道:“小弟苏昊,字改之。”

  这就是苏昊的恶趣味了,明明已经知道对方是个女孩,但他就要装出一副没看出来的样子,还一口一个兄台地称呼对方。其实,在方孟缙说出韩倩的名字叫“韩青”时,苏昊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了,在这个县衙里,能够让方孟缙替她打马虎眼,而且还姓韩的,除了知县韩文的女儿,还能是谁?

  韩倩哪里看不出苏昊是在逗自己,他在说什么兄台、小弟之类的时候,哪有一点客气的样子,分明就是不怀好意。但对方不愿意把话说破,她也不便直接揭穿,只能学着苏昊的样子,也拱拱手,粗着嗓子说道:“苏兄大才,小弟仰慕已久。不知苏兄除了这勘井一道之外,还精通哪些学问,能否说几样出来,让小弟开开眼界?”

  “韩兄过誉了,小弟哪有什么大才,不过是学了点勘探、测绘、冶金、水文之类,什么微积分、线性代数、泛函分析、力学、光学、电学、有机、无机之类,加起来也就七八十样吧,让韩兄见笑了。”苏昊乐呵呵地说道。

  在方孟缙、吴之诚这些老夫子面前,苏昊还是尽量保持低调。但对于韩倩,他就没什么心理压力了,在女孩子面前显摆自己的才学,这是任何一个心理健康的男性都具备的本能,更何况苏昊现在这个身体才17岁,正是青春萌动的年龄。

  “吹牛!”韩倩用两个字回答了苏昊的吹嘘,“我怎么听说,苏兄只是向那佛郎机的传教士学了几天,这几天时间,你就能学到这么多东西?”

  苏昊装出一副郁闷的样子,说道:“没办法,韩兄,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韩倩果然被蒙住了。

  苏昊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优秀了,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这让我常常陷入痛苦的自责之中。”

  “你……”韩倩脑子有些乱,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脸上现出薄怒,跺着脚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油嘴滑舌啊!”

  “哈哈,青儿,改之是在逗你玩呢?”方孟缙呵呵笑着,打着圆场,他扭头对苏昊说道:“改之,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有机、无机,也都是西学里的说法吗?”

  “正是。”苏昊也回过味来了,这可是明朝,和一个女孩子这样口花花,是不够和谐的。听到方孟缙把话头岔开了,他连忙答道:“方师爷,这些的确都是西学里的说法,我也是听那传教士说的。”

  “我刚才听你说起有什么电学,说的可是天上的闪电之学?”方孟缙问道。

  “是的,闪电就是一种电现象。”苏昊硬着头皮答道。

  方孟缙问道:“这闪电也有学说?”

  苏昊想了想,说道:“太复杂的理论,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们只说一点简单的吧。电能够通过金属传导,如果有一根铁丝插到云里,闪电就会通过铁丝传到地下。在西方,人们知道在盖高楼的时候,需要在楼顶上支一根铁丝,然后一直通到地上,这样高楼就不会受到雷击,这叫避雷针。”

  “改之兄所言,莫非是指那鸱鱼之法?《汉纪》载:柏梁殿灾,后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象于屋,以厌火祥。这与改之兄所说的避雷针似有相合之处哦。”一位站在吴之诚身后的秀才对苏昊说道。

  苏昊抬眼看去,认得那名秀才名叫马玉,字独文,据说是与自己同一年考中的秀才。不过,苏昊是秀才中的最后一名,而马玉却是第一名。上午苏昊在书院表演线性规划的时候,这个马玉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如今听他脱口就能背出一段生僻的古文来,苏昊不禁有些自惭:“呃呃,独文兄所言甚是,这鸱鱼其实就是中国古代的避雷针了,不过,鸱鱼之法托言于神灵之说,与西人所言的避雷针的原理还是有些不同的。”

  苏昊没读过马玉说的那段文章,但他多少知道马玉说的这件事。这是汉朝的事情,当时,汉宫里的未央宫和柏梁台遭到了雷击,发生火灾。有一名叫做勇之的方士向汉武帝献计,说一种叫鸱鱼的动物能够防火,只要在屋顶上安装鸱鱼形状的东西,就可以避免此类灾害,这就是中国最早的避雷针了。

  其实,鸱鱼能够防雷击,与其形状无关,主要是因为这种屋顶上的装饰物都是金属制成的,而且有尖状物指向天空,能够吸引空中的电流。与现代的避雷针相比,鸱鱼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金属导线通到地面上,但在雨天,建筑物被淋湿之后具有了一定的导电能力,所以也能够起到避雷的效果了。

  到了明朝,工匠们总结前人的经验,开始尝试着在鸱鱼上连接埋在地上的金属线,这与现代的避雷针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此时,发明现代避雷针的富兰克林还是单细胞状态呢。

  方孟缙笑道,“如此说来,我大明百姓建房时在屋顶或置鸱鱼,或置龙吻,竟是暗合了那西学中的避雷针之法了?”

  苏昊道:“科学的作用,在于能够解释人们日常生活中已经掌握的那些知识,并且将其推而广之。像这鸱鱼的设置,其作用就是为了把雷电引到地上,使其不至于毁坏房屋。所以,其形状并不一定要做成鸱鱼的样子,做成鱼骨的形状,效果反而更好。”

  “原来如此。”众人皆点头称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韩倩撇着嘴在人群中嘀咕道。在她心里,对于苏昊说的话其实是有几分相信的,但嘴上却不肯承认,谁让苏昊故意装傻捉弄她的。

  苏昊笑了笑,说道:“这雷电之事,也没法检验,我倒有一个很简单的实验,可以向大家演示一下电是怎么回事。韩兄,你衣袖上那根头发,可以借给小弟用用否?”

  “我的头发?”韩倩低头一看,衣袖上果然沾了一根自己的秀发,她的脸,再次腾地一下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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